豌豆花出生後的三個月,楊騰幾乎連正眼都沒瞧過這孩子,他完全墜入失去妻子的極端悲痛中。一年之內,他母喪妻亡,他認為自己已受了天譴。每天進礦坑工作,他把煤鏟一鏟又一鏟用力掘向岩石外,他工作得比任何人都賣力,他似乎要把全身的精力,全心的悲憤都借這煤鏟掘下去,掘下去,掘下去……他成了礦場裡最模範的工人。礦坑外,他是個沉默寡言,不會說笑的"外省緣投樣","緣投"兩字是台語,"樣"是日語。翻成國語,"緣投"勉強只能用"英俊"兩個字來代替。"樣"是先生的意思。楊騰始終是個漂亮的小伙子。豌豆花出世這年,他也只有二十三歲。
於是,豌豆花成了隔壁阿婆家的附屬品。阿婆姓李,和兒子兒媳及四個孫兒孫女一起住。阿婆帶大過自己的兒子和四個孫兒孫女,帶孩子對她來說是太簡單了。何況,豌豆花在月子裡就與別的嬰兒不同,她生來就粉妝玉琢,皮膚白裡透紅,隨著一天天長大,她細嫩得就像朵小豌豆花。鄉下孩子從沒有這麼細緻的肌膚,她完全遺傳了母親的嬌嫩,又遺傳了父親那較深刻的輪廓,雙眼皮,長睫毛,烏黑的眼珠,小巧而玲瓏的嘴。難怪阿婆常說:「這孩子會像她阿母說的,長成個小美人!」
豌豆花不止成了李家阿婆的寶貝,她也成了李家孫女兒玉蘭的寵兒。
玉蘭那年剛滿十八歲。是個身體健康,發育得均勻而豐腴的少女。鄉下女孩一向不被重視,她的工作是幫著家裡種菜餵豬,去山上砍柴,去野地找野莧菜(餵豬的食料)以及掘紅薯,削紅薯簽。當地人總是把新鮮紅薯削成簽狀,再曬乾,存下來,隨時用水煮煮就吃了。玉蘭的工作永遠做不完,但是,在工作的空隙中,她對豌豆花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她抱那孩子,逗那孩子,耐心的喂豌豆花吃米湯和蔬菜汁。孩子才兩個月,就會衝著玉蘭笑,那笑容天真無邪,像傳教士帶來的畫片上的小天使。
阿婆的人生經驗已多。沒多久,她就發現玉蘭經常抱著豌豆花去楊騰的小屋裡。"讓豌豆花去看阿爸。"阿婆看在眼裡,卻什麼話都沒說。女孩子長大了,有女孩子的心思,那"外省郎"可惜是外省人,別的倒也沒缺點,身體強壯,工作努力,賺錢比別的工人多。而且,他能說台語,又相當"緣投"。
楊騰終於注意到豌豆花的存在,是豌豆花滿一百天之後的事了。那天晚上,玉蘭又抱著孩子來到楊騰的小屋裡。孩子已會笑出聲音了,而且一對眼珠,總是骨碌碌的跟著人轉。
楊騰洗過了澡,坐在燈下發著呆,那些日子,他總是坐在燈下發呆。玉蘭看著他搖頭,把孩子放在床上,她收起楊騰的髒衣服,拿到後院的水缸下去洗。單身男人,永遠有些自己做不了的事,玉蘭幫楊騰洗衣或縫縫補補,早已成為自然。那晚,她去洗衣時,照例對楊騰交代過一句:「楊哎,看著豌豆花!」
玉蘭稱呼楊騰為"楊哎",這也是當地的一種習慣,只因為楊騰是外來的人,不是土生土長,沒個小名可以由大家呼來喝去。於是,簡單點兒,就只在姓的後面加個語助詞來稱呼了。
玉蘭去洗衣服後,楊騰仍然坐在燈下發呆。
三個半月的豌豆花,雖然只靠米湯、肉汁、蔬菜汁胡亂的喂大,卻長得相當健康,已經會在床上滾動、翻身。楊騰正對著窗外發怔,那夜是農曆年才過沒多久,天氣相當涼,天上的星星多而閃亮……他的思緒飄浮在某某輪上,星空之下,曼亭正坐在船橋下望星星。
驀然間,他聽到"咚"的一響,接著是孩子"哇"的大哭聲。他大驚回顧,一眼看到豌豆花已從床上跌到床下的土地上。在這剎那間,那父女連心的血緣之親抽痛了他的心臟。
他驚跳起來,奔過去抱起那孩子。豌豆花正咧著嘴哭,他粗手粗腳的撫摸孩子的額頭、手腕、腿,和那細嫩的小手小腳,想找出有沒有摔傷的地方。就在他的手握住孩子那小手的一瞬間,一種溫暖的柔軟的情緒驀然攫住了他的心臟,像有只小手握住他的心一般,他酸痛而悸動了。同時,豌豆花因為被抱了起來,因為得到了愛撫,她居然立刻不哭了,非但不哭了,她破涕為笑了。睜大了那烏黑的眼珠,她注視著父親,小手指握著父親粗壯的大拇指,搖撼著,她嘴裡"咿咿呀呀"的說起無人瞭解的語言。但,這語言顯然直刺進楊騰的內心深處去,他驚愕不解,迷惑震動的陷進某種嶄新的感情裡。豌豆花!他那小小的豌豆花!那麼稚嫩,那麼嬌弱,那麼幼小,那麼可愛……而且,那麼酷似曼亭啊!
他怔住了,抱著豌豆花怔住了。
同時,玉蘭聽到孩子的哭聲和摔跤聲,她從後院裡直奔了進來,急促的嚷著:「怎麼了?怎麼了?」
看到楊騰抱著孩子,她立刻明白孩子滾下床了。她跑過來,手上還是濕漉漉的,她伸手去摸孩子的頭,因為那兒已經腫起一個大包了。孩子被她那冰冷的手指一碰,本能的縮了縮身子,楊騰注意到那個包包了。
「糟糕!"他心痛了,第一次為這小生命而心痛焦灼了。
「她摔傷了!她痛了!怎麼辦?怎麼辦?"他惶急的看著玉蘭。
「不要緊的呢!"玉蘭笑了。看到楊騰終於流露出的"父性",使她莫名其妙的深深感動了。"孩子都會摔跤的,我媽說,孩子越摔越長!"她揉著孩子的傷處。"擦點萬金油就可以了。」
玉蘭滿屋子找萬金油,發現屋裡居然沒有萬金油。她搖搖頭,奔回家去取了瓶萬金油來,用手指把藥膏輕輕抹在孩子的患處上。因為疼痛,豌豆花又開始哭了,楊騰心痛的抱緊孩子,急切的說:「別弄痛她!」
「一定要上藥的!"玉蘭說,揉著那紅腫之處。一面埋怨的看了楊騰一眼。」交給你只有幾分鐘,就讓她摔了。真是個好阿爸啊!來,我來抱吧!她困了。」
楊騰很不情願的鬆了手,讓玉蘭抱起豌豆花。
玉蘭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懷抱著嬰兒,輕輕的搖晃著,孩子被搖得那麼舒適,不哭了。玉蘭憐愛的看著孩子的臉龐,一面搖著,一面唱著一支台語催眠曲:「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瞑大一尺。搖兒日落山,抱子緊緊看,囝是我心肝,驚你受風寒。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瞑大一尺。同是一樣囝,那有兩心情,查埔也要疼,查某也要成。(註:查埔:男孩。查某:女孩。)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瞑大一尺。疼是像黃金,成囝消責任,養你到嫁娶,母才會放心!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瞑大一尺。……」
楊騰帶著某種深深的感動,看著玉蘭搖著孩子,聽著她重複的低哼著"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的句子。玉蘭的歌喉柔潤而甜蜜。她那年輕紅潤的面龐貼著孩子那黑軟的細發。她低著頭,長髮中分,紮成兩條粗黑的髮辮,一條垂在胸前,一條拖在背上。燈光照射著她的面頰,圓圓的臉蛋,閃著光采的眼睛……她並不美,沒有曼亭的十分之一美,但她充滿了大自然的活力,充滿了女性的吸引力,而且,還有種母性的溫柔。她抱著孩子的模樣,是一幅感人的圖畫。
「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
孩子已經睡著了,楊騰輕手輕腳的走過去,注視著那孩子甜甜的睡態,孩子在吮著嘴唇,闔著的兩排睫毛不安靜的閃動著。
「她在做夢呢!"楊騰小聲說。
「是啊!"玉蘭小聲答,抬起頭來,她對楊騰微微一笑,楊騰也回了她微微一笑。這是第一次,玉蘭看到楊騰對她笑。那笑容真切誠摯而令她怦然心跳。
這以後,帶豌豆花似乎是玉蘭的喜悅了。
玉蘭不止幫楊騰帶豌豆花,她也幫他洗衣,整理房間,處理菜園裡的雜草,甚至於,把家裡煮好的紅薯飯偷送到楊騰這兒來給他吃。
「玉蘭!"玉蘭的媽生氣了,常常直著喉嚨喊:「你給我死到哪裡去了?整天不見人影,也不怕人說閒話!」
「哎喲!"阿婆阻止了兒媳婦。"女孩子大了就關不住哪!讓她去吧!那外省郎也夠可憐的,一個大男人孤零零,怎麼活呢!」
「阿母,"玉蘭的媽說話了。"玉蘭還是黃花閨女呢!這樣下去算什麼話呢?」
於是,阿婆也覺得有點不對了。三天兩頭的,她也常到楊騰那兒,去試探一下口氣:「外省郎,有沒有想過給豌豆花找個媽媽呀?」
楊騰驚惶而內心絞痛了。曼亭,曼亭,你屍骨未寒呢!儘管他沒念過幾天書,在許家耳濡目染,和曼亭恩愛相處,聽也聽熟了。什麼"一夜夫妻百日恩",什麼「在天願作比翼鳥"。可是,如今呢?曼亭已去,生死兩茫茫!他不知道要不要給豌豆花找媽媽,他只覺得內心深處,傷痛未消。
他不說話,阿婆也不深究,搖搖頭,走了。阿婆是見過曼亭的,那細皮嫩肉的「水"女孩。玉蘭比起曼亭來,完全是兩個世界裡的人了。但是,阿婆也是見過世面,經歷過人生的。那"外省郎"傷口未癒,一切不如慢慢再說,時間會把他治好的!最起碼,玉蘭已經讓楊騰會笑了,不是嗎?在曼亭去後好長的一段時間裡,楊騰都是個不會笑的木頭人。
這樣,時間一天天過去,豌豆花越來越可愛,玉蘭到楊騰小屋的次數越來越多。楊騰幾乎在倚賴著玉蘭了。從礦場回家,有孩子的咿唔聲,有玉蘭的笑語聲,有搗衣聲,有洗米聲。甚至,那屋頂的裊裊炊煙,那灶裡的點點火星,樣樣都讓他有「家"的感覺。因此,當有一天晚上,玉蘭哭著跑來對他說:「我媽說,我以後不可以來你這裡了!徐家阿媽來跟我家提了親,我媽要把我嫁到七堵去!男家下個月就要來相親了!」
楊騰立刻心慌意亂了。玉蘭從沒有像曼亭那樣,引起過他那炙烈的熱情,更沒有讓他打心坎裡崇拜愛慕過。可是,這一年來,他已經熟悉生活裡有一個她了,如果失去她,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孩子又怎麼辦?
他考慮了五天五夜。
這五天五夜中,玉蘭真的不來他這兒了,只有阿婆仍然過來,把孩子抱來給他看,幫他把髒衣服收去洗。他不問阿婆什麼,阿婆也不說什麼。第六天收工回家,既看不見阿婆也看不見玉蘭,更看不到豌豆花。他納悶著,心裡沉甸甸的。
洗了澡,他到阿婆家,阿婆迎出來說:「孩子有些發熱,真要命!整天哭著,不肯要我抱,她是認了人呢!只有玉蘭拿她有辦法!」
他走進去,天井中,玉蘭抱著孩子坐在一張小板凳上,輕輕的搖著,晃著,嘴裡低柔的唱著:「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瞑大一尺。……」
聽到楊騰的腳步聲,玉蘭抬眼看他,眼中充滿幽怨之色,而且,淚水很快就瀰漫住那對溫柔的眸子,她迅速的低下頭去,兩滴淚珠滴落在豌豆花的面頰上。她用手指拭去孩子臉上的淚珠,繼續唱著她的催眠曲,只是,喉音變得啞啞的,顫抖的:「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瞑大一尺。搖兒日落山,抱子緊緊看,囝是我心肝,驚你受風寒。……」
楊騰下了決心。
那年秋天,他娶了玉蘭。豌豆花尚未滿週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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