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又上了軌道。丹荔住回了她的女子公寓,當然,朱培德夫婦又雙雙飛來了羅馬一次,這次,他們不止見了丹荔,也見了志翔。朱培德明知丹荔已一往情深,不可挽救,只能把她鄭重的托付給志翔。「志翔,無論如何,你並不是我選的女婿!我不知道該對你說什麼好,丹荔是個寵壞了的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人間憂患。本來,我把她從香港接到瑞士,是想讓她遠離苦難,沒想到,她卻遇上了你!」
「我是苦難的代表嗎?」志翔問。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朱培德回答:「我只知道丹荔和你認識之後,就和眼淚結了不解之緣。以前,她只懂得笑,而現在,你自己看看她吧!」
志翔望著丹荔,是的,她變了!不再是布希絲博物館裡那個飛揚跋扈、滿不在乎的小女孩,她消瘦憔悴,蒼白而癡迷,他感到心裡一陣絞痛,臉上就微微變色了。
「朱伯伯,我或者是苦難的代表。我和你不同,我身上一直扛著一根大石柱……」他想著志遠背上的石柱,覺得朱培德決不能瞭解這個比喻。他停了停,換了一種說法:「不管我自己有沒有苦難,請相信我,我從不想把苦難帶給別人,尤其是丹荔!如果丹荔因為我而陷入不幸……」
丹荔一直在傾聽,這時,她帶著一臉近乎恐懼的神色,撲過來,攔在父親與志翔的中間,她站在那兒,睜著一對大大的眼睛,緊張的望著朱培德,大聲的說:
「爸爸!你少說幾句好嗎?我告訴你,如果志翔代表的是苦難,離開志翔代表的就是絕望。爸,」她放低了聲音,祈求的。「你讓我們去吧!苦難也好,歡樂也好,都是我自找的!我不怨任何人!爸!你發發慈悲吧,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哥哥收服……」「你還要收服他哥哥!」朱培德又驚又怒。「我看,他是世界要人呢!」推開了女兒,他真的被觸怒了,瞪著志翔,他問:「你能保證我女兒幸福嗎?」
「不能!」志翔簡短的回答。「我只能保證我愛她!幸福與否,要她自己去感受!」「愛?」朱培德漲紅了臉:「人人都會說愛字!愛,只是一句空言,除了愛,你還能給她什麼?」
「我這個人!」「你這個人很了不起嗎?」
「我這個人對你,對這世界,都沒什麼了不起,我只是滄海一粟。但是,對我自己或丹荔,可能是全部!」他盯著朱培德:「我還有一樣東西可以給她,但是,你也不一定珍視這樣東西!」「是什麼?」「我的國籍!」
朱培德忽然覺得被打倒了,被這年輕的、乳臭未乾的「小子」打倒了!這男孩只用幾個字,就攻中了他的要害。他瞪著眼,不知該說什麼好。而丹荔已經撲了過來,一把抱住父親的脖子,她把她那柔軟光潤的面頰依偎在父親的臉上,親暱的,嬌媚的,可愛的,溫柔的說:
「好爸爸,你別生氣哩!志翔這人,說話就是這麼會沖人的!好爸爸,你就別再說哩!你把他惹毛了,他就會越說越火的!好爸爸,算我不好,我給你賠罪哩!」
這是什麼話?他還會被「惹毛」呢!還會「發火」呢!朱培德又生氣,又好笑,又無可奈何!面對丹荔那份半焦灼,半哀求,半撒賴的神情,他知道大勢去矣!女兒的心已經被這男孩「擄拐」而去,做父親的還能怎樣呢?而且,當他再面對志翔那張倔強、自負的面龐時,他對這男孩的欣賞與喜愛就又在內心中氾濫了。終於,他歎了口氣,把丹荔輕輕的推到志翔懷裡,說:「好吧!志翔!你們的路還長著呢!希望你和丹荔的愛情,經得起時間的考驗!」他望向女兒:「丹荔!記住,如果受了氣啊,家總是歡迎你回來的!」
就這樣,丹荔又留在羅馬了。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在感情上,兄弟兩個都情有所歸,各有所愛。在生活上,卻都艱苦得可以。志翔的功課越來越重,每天都忙到三更半夜,雕塑,繪畫,藝術理論……他急於要在暑假前,修完他的學分,拿到那張畢業證書。志遠卻忙於工作,他有他的想法,志翔畢業,並不就代表「成功」,也不代表「完成學業」,他希望志翔能進一步去專攻雕塑,羅馬有許多著名的雕刻家,都收弟子。如果志翔能得名師指導,說不定會有大成就!於是,他工作得更苦了。三月以後,歌劇院的季節結束,他就從早到晚都在營造廠做工,從早上八點做到晚上六點!志翔被他的「苦幹」弄火了,他叫著說:
「哥!你再這樣賣命,我從明天起就休學!你近來臉色越來越黃了,胃病也不治,咳嗽也不治,又抽煙又喝酒,你如果把身體弄垮了怎麼辦?我告訴你,你再不休假,我明天就不上課!」「哈!」志遠笑著。「真是物以類聚!」
「什麼意思?」志翔問。
「你現在說話,也學會了撒賴,和丹荔一模一樣!」
志翔笑了。把手放在志遠胳膊上,他認真的說:
「別開玩笑,哥。你在營造廠等於是賣勞力,你難道不能找點教書的工作嗎?」「我沒有資歷教書,」志遠坦白的說:「他們也不會用一個東方教員,假如我不賣勞力,我只能去餐廳打工,那待遇又太少了。你知道,志翔,」他溫和的說:「爸爸下個月過六十大壽,我們總得寄一筆錢回去給他們光采光采,是不是?兩個兒子都走了,他們唯一安慰的時刻,就是收到我們的支票,知道我們兄弟都混得不錯的時候。」
「假如爸爸媽媽知道,這筆錢是你賣了命,挑土抬磚去賺來的……」「志翔,」志遠啞著嗓子叫,嚴厲的盯著志翔。「你敢寫信提一個字……」「我當然不敢!」志翔接口說。「所以,我寫回家的信也越來越短了。難怪媽來信說,以前是志遠一個人『發電報』回家,現在是和志翔兩個人一起『發電報』回家!」他歎了口氣。「不過,現在好了,也快捱到我畢業了,等我畢了業,你總沒道理再阻止我找工作,那時我們一起做事,積一點錢,還清家裡為我們所欠的債務,也就該回家了!」
「回家?」志遠喃喃的念著這兩個字,好像這是好深奧的兩個字,他臉上有種做夢似的表情。半晌,他才說:「志翔,我們到時候別吵架,你畢業之後,還是不能工作!你要把你的雕刻完全學好!所以,我已經想過了,畢業並不能代表成功!你說的,你的雕塑缺少很多東西,我打聽了,你可以跟一位著名的雕刻家學雕刻……」
「哥,你瘋了!」志翔大叫。「你知道學費有多貴!你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志遠說:「可是我堅持這樣做,你有天才,你學得出來!至於我呢?你看,我的肌肉還很發達,我的身體還很健康,那一點點工作難不倒我!你如果尊重我……」「尊重!尊重!」志翔怒沖沖的大吼了起來:「我不能再由你來擺佈!我再也不聽你這一套,我如果繼續這樣來『尊重』你,就等於是在謀殺你!我跟你說,我決不!決不!決不!」「志翔!你要講理!」「講理?」志翔激動得臉都紅了,青筋在額上跳動。「我講理已經講夠了!不講理的是你!哥哥,別逼我,這兩年來,我生活得太痛苦了,每想到你是在忍辱負重的栽培我,我就覺得快要發瘋了!哥哥!你講講理吧!你拿鏡子照照,看看你自己,面黃肌瘦,雙目無神……」
一聲門響,憶華走了進來,志翔住了嘴,憤怒和激動仍然明寫在他的臉上,憶華詫異的說:
「志翔,你們兄弟兩個又在吵架嗎?」
「吵架,是的,我們在吵架!」志翔憤憤然的吼著。「憶華,你去對哥哥說,你去跟他講個明白!如果他再固執下去,再不愛惜他自己的身體,我告訴你!」他忍無可忍的衝口而出:「你在沒有成為我的嫂嫂之前,就先要為他披麻戴孝!」說完,他衝出了屋子,砰然一聲帶上了房門。
憶華看著志遠:「這是怎麼回事?」「我要他畢業後去專學雕塑。」
憶華走近志遠,她用手捧起志遠的頭,仔細的審視他的臉,然後,她坐在志遠的身前的地板上,把面頰輕輕的依偎在他的膝上,淚水緩緩的從她眼裡溢了出來,浸透了他的長褲。他慌忙用手攬住她的頭,急急的說:
「你怎麼了?憶華?你別受志翔的影響,我好得很,我真的好得很,最近,也沒犯胃痛,也沒犯咳嗽,真的!憶華!」
憶華用手緊攥住他的手。
「志遠,我並不想勸你什麼,我只是想知道,」她嗚咽著說:「你這副沉沉重擔,到底要挑到何時為止?」
志遠用手臂環繞著憶華的頭。
「憶華,這麼多年了,你還不瞭解我的個性嗎?」
憶華抬起帶淚的眸子瞅著他。「就因為我太瞭解你,我才怕……」
「怕什麼?」「怕……」她用力的、死命的抱住他。「怕志翔不幸而言中!」「笑話!你們何苦安心咒我?」志遠惱怒的說。
「那麼,」憶華祈求的注視著他:「辭掉你的工作,休息一段時間吧,我和爸爸,還有點積蓄……」
「憶華!」志遠嚴厲的打斷了她:「你把我當成什麼樣的人了?你以為我會辭去工作,用你父親的血汗錢?如果我是這樣的男人,還值得你來愛嗎?憶華!別提了,我們到此為止!對我工作的事,不許再討論一個字!聽到了嗎?」他望著憶華那對淒楚的、深情的眸子,猝然的把她擁在胸前。「對不起,憶華,我不是安心要對你吼叫。放心吧!好嗎?我的身體結實得很,我不會讓你……」他笑了,開玩笑的說:「當寡婦!」
憶華驟然感到一陣寒顫,她一伸手,迅速的蒙住了他的嘴,臉色發白了。志遠笑了笑,甩甩頭,他說:
「奇怪!就許你們胡說八道,我說一句,你就受不了!」他吻住她,嘴唇滑過她的面頰,溜向她的耳邊:「放心,」他低語:「我會為你長命百歲,活到我們的孫子娶兒媳婦的時候!」
她含著淚,卻被這句話逗得笑了起來。
「那會是多少歲了?」「讓我算一算,我今年三十四,明年和你結婚的話,後年可以有兒子了,兒子二十歲生兒子,我五十六,孫子二十歲生兒子,我七十六,曾孫二十歲結婚的話,我是……」他裝成一個沒牙老公公的聲音怪腔怪調的說:「老夫是九十六的人了!老婆子,你說咱們活到九十六,是夠呀還是不夠呢?」
憶華忍俊不禁,終於「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含羞的把頭藏進了他的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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