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巧眉有些感冒,入冬以來,她的鼻子就塞寒的,頭也整天昏昏的,而且總是咳嗽。她沒有說什麼,她不喜歡全家為她小題大作。可是,蘭婷已經覺察出來了,又是康得六百,又是川貝枇杷膏,中藥西藥的餵了她一大堆。她也照單全收,從小,她就是好脾氣的給她什麼藥,她就吃什麼藥。說真的,從六歲起,她就幾乎和醫生、藥品結了不解之緣。
這晚,家裡有點特別。衛仰賢夫婦有個必須兩人一起參加的應酬,隨著工業社會的發展,仰賢的事業做大了,應酬也多了。蘭婷不喜歡他常常和客戶去酒家,就盡可能的參加他們的宴會,反正,她最近比較放心,兩個女兒都各有所歸,晚上常是笑語喧嘩的,不必擔心巧眉會寂寞,也不必擔心嫣然會失意。他們夫婦很早就出門了。
接著,嫣然打電話回來,說她今晚要辦點事,會晚一些回家。嫣然不回來,當然安公子也不會來了,他們要辦事總是在一起辦的。巧眉知道,最近嫣然常去安家。安家二老,也來衛家拜訪過。看樣子,嫣然和安公子是好事已近。本來嘛,過了年,嫣然就二十四了,也該論及婚嫁了。想到婚姻,巧眉就不能不驚悸著想起凌康。
為什麼男女交朋友,最後總會交到結婚的路上去呢?巧眉不安的想,這些日子來,她、凌康、嫣然、安公子四個人在一起,玩得多開心呀!她生命中最開心的一段時間,最喜悅的一段時間,最幸福的一段時間。可是,她知道這種四人小組的局面已面臨破碎,接下來必然變為兩人小組。嫣然和安公子已在巧妙的迴避他們,而凌康——凌康也刻意和巧眉單獨相處了。前不久,凌康和巧眉談起過婚事,巧眉在驚慌失措中逃開了話題。她不能想像,離開父母,離開姐姐,住到凌康家去,還要應付凌康的父母——那對父母還是在三年前,來衛家禮貌的拜訪過,聽聲音,似乎是對很能幹,很精明,很有權威感的夫婦。三年之中,卻沒再來過。巧眉不相信自己能適應婚姻,更不相信自己能適應凌康的家庭。一聽到凌康提起結婚,她逃避得那麼慌張,她猜想當時她大概臉都嚇白了。因此,凌康立即擱下這問題不再提起。隨後的日子,他也很小心的不再提起。不過,巧眉知道,這問題遲早要逼到身邊來的,遲早要面對的……她真怕,沒有人瞭解她有多怕!
這晚,父母不在家,嫣然和安公子也不在家。她就有些心慌慌的,單獨面對凌康,很可能就又要面對她所害怕的問題,凌康追了她快六年了,不會停在這個階段。唉!她心裡深深歎氣,做人,好累呀!你不止要扮演自己,還要扮演別人期望中的女兒,妹妹,愛人……甚至妻子!如果她能看,如果她像嫣然一樣正常,知道什麼是「美」,什麼是「丑」,知道「眼睛怎麼講話」。能工作,能看那麼多那麼多的書,能暢談哈洛羅賓斯、維多利亞荷特和被安騁遠崇拜的薛尼薛登,或者,她就不會那麼無助,那麼驅除不掉自己的自卑感了。唉,嫣然。她多麼羨慕嫣然,多麼「嫉妒」嫣然啊!如果六歲那年……噢,不不,怎麼都不能嫉妒嫣然,怎麼都不能責怪嫣然。命裡該發生的事總歸會發生,嫣然是出於一片好意。有嫣然這樣的姐姐是你的幸福,你如果有一絲一毫責怪嫣然的心理,你該被打入十八層地獄,而且永世不得超生!
晚飯是巧眉一個人吃的,連凌康都沒有來!巧眉真的有些落寞和消沉,這些日子來,她已經習慣於大家吵吵鬧鬧笑笑唱唱的生活了。飯後,凌康來了個電話,只是簡短的交代了兩句:「巧眉,我今晚大概要晚一些才能來了,我有些重要事情要辦,如果時間太晚就不來了。」
就這樣不湊巧,忽然間,大家都有重要事情要辦,忽然間,家裡就剩了巧眉一個人。不過,她也透了口氣,最起碼,凌康不能纏著她談婚姻問題了。
百無聊賴。窗外又在下雨,是雨季了。瑟瑟的雨聲使她更加情緒低落,她覺得感冒加重了,頭昏而且發冷。走進琴房,打開琴蓋,她把自己的「孤獨」托付給柴可夫斯基的「悲愴」,好久沒彈過悲愴這支曲子了。不知彈了多久,她忽然聽到小坦克那「,其其」的聲音。嫣然和安公子回來了。她沒動,繼續彈著琴,不必去打擾他們,或者,他們也需要一些單獨相處的時間,或者,她已經過份參與到他們的生活裡去了。她不能再參與進去,不能再「深入」進去。她忽然加重了手指的力量,重重的敲擊著琴鍵,彈完「悲愴」,再彈「命運」,六歲那年的一個早晨,她的命運已定!逃不掉的無邊黑暗,走不出的無邊黑暗,無盡無止的無邊黑暗……不許自卑,不許自憐!凌康說的,他能說,因為他不是瞎子!她飛快的彈著琴,手指在琴鍵上奔躍過去,琴聲如萬馬奔騰,如狂風驟雨,如驚濤駭浪……然後,進入一段暴風雨後的寧靜——還剩下一點微風,吹過劫後荒原,發出輕柔如低歎的音浪……然後,是完全的靜止。
她身後有人發出一聲驚佩的、長長的歎息。
她猛吃了一驚,平時有人走入琴房,她一定會知道的,他怎麼會不聲不響進來了?
「安公子?」她問。「是。」他簡短的回答。
「姐姐呢?」她再問。「不知道呀,」安騁遠說:「我正要問你呢,她怎麼不在家?」
「她不是和你一起辦事去了嗎?她打電話回來說,要辦點事,我以為——她去你家了。」
「沒有呀!」安公子不很介意的說:「我們今天公司裡聚餐,老闆請吃尾牙酒,我下午就告訴嫣然了。她大概去買東西了,她知道我最怕陪她逛百貨公司。」安騁遠四面張望。「凌康呢?」
「也有事,大概也在吃尾牙酒吧?」
「你一個人在家嗎?」安騁遠有些憐惜的。「伯父伯母也出去了?」「嗯。」她哼了聲。「不過,沒關係,我彈彈琴,時間很容易打發的。」
他仔細看她,她有些蒼白,有些嬌弱,有些病容,眼角眉端,有種淡淡的愁,淡淡的寂寞,淡淡的哀傷。她輕輕的咳嗽了,用手蒙住了嘴,她的手指纖柔修長,像中國古畫裡的仕女。「你冷了。」他說,望著她,她只穿了件深紫色的家常服,一件絨的長袍子。那瘦瘦的肩膀給人一種「我見猶憐」的感覺。他回頭四面找尋,看到沙發背上搭著件白色鑲紫邊的粗毛線外套。他走過去,拿起外套。他知道突然的舉動會嚇住她,所以先說:「你的外套在沙發上,我來幫你披上。」
「我不冷,」她侷促的說,不知道為什麼侷促。
「你咳嗽了!」他簡單的說:「從冬天開始,你的咳嗽就時好時停的沒有斷過。你該愛惜自己的身體,已經看不見了,別再弄出別的病來!」他把毛衣搭在她的肩上,半命令的說:「穿起來!我討厭你糟蹋自己!」
她順從的穿上了毛衣,一邊穿,一邊勉強的解釋:
「我沒有糟蹋自己!」「還說沒有!」他粗聲責備,幫她拉好衣領,他的手停留在她肩上,他握了握那瘦弱的肩頭。「你瘦了,你不好好吃東西,不好好睡覺,生了病,不好好看醫生。你什麼都被動,這麼冷的天,連件外套都不穿,而你說沒有糟蹋自己!你怎麼敢說沒有糟蹋自己!」她的背脊不知不覺的挺直了!全身心都感到那壓在自己肩上的那隻手的份量。她的頭更昏了,眼眶有些發熱,她迷迷糊糊的伸出手去,輕觸著自己肩上那隻手,一碰到那結實的手背,她週身像觸電般掠過了一陣顫慄,她輕聲的、歎息的說:「就算我糟蹋自己,關你什麼事?」
「當然不關我事!」他的聲音更粗了。「已經有一大堆人在照顧你了,已經有一大堆人在關心你了!你瘦也好,胖也好,生病也好,咳嗽也好,關我屁事!我只是受不了你……受不了你……」他頓住了,說不下去。
「受不了我什麼?」她輕輕的、柔柔的、幽幽的、如夢如歌的問,臉上綻放著一片醉死人的光彩。
「受不了你虐待自己!」他衝口而出。「受不了眼看一朵小花在我面前開花,又在我面前凋謝!你必須愛護自己,你必須關心自己,因為沒有別人能代你活下去!我……」他咬牙。「他媽的!」他大聲詛咒。「我才不要管你的事!決不管你的事!決不管!」他的手要從她肩上抽開。
她忽然死命握住了這隻手。仰著臉,她轉過身子,面對著他,仰著臉,她就那樣仰著臉面對他,那大大的眸子,簡直是在「看」他,「看」得深刻,「看」得迫切,「看」得狂熱。他凝視她,像被魔杖點過,他一動也不動。
他們就這樣面對面的呆在那兒,好一會兒,兩個人都不動,兩個人都不說話。一陣急雨掃著窗欞,帶來一陣瑟然聲響,室內是死一樣的寂靜。
然後,她的手指加重了份量,她緊緊的、緊緊的握著那隻手,越握越緊,越握越緊……然後,猝然間,他無法思想的把她的頭擁進了懷中,心痛的、震動的擁住她。她低喊了一聲,就把面頰埋進他那粗糙的毛衣裡。他撫摩她的頭髮,撫摸到她腦後的一塊疤痕,他的手指停在那疤痕上。他聽過那故事,那久遠的年代裡的故事,那春天早晨的故事。他的手指輕撫著那疤痕……在一片迷亂的憐惜的震痛的情緒中,弄不清楚自己是怎麼回事,弄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只苦惱的想著,這疤痕破壞了一份完美,這疤痕也創造了一份完美!如果不是雙目失明,她能這樣纖塵不染的美好得讓人心痛?她能這樣狂猛的彈奏出生命中的吶喊?想著,他嘴裡就喃喃的說了:「不,不,不能這樣。不能這樣無助,不能這樣無可奈何的活著!不能讓你的靈魂滴著血去彈琴,不能讓你自殺,不能讓你把生命撞死在冰冷的琴鍵上……不,不,不能這樣……」她更緊的依偎著他,淚珠湧出眼眶,透過了毛衣,灼熱的燙痛了他。她的手指更緊的攥著他,像浮蕩在茫茫大海中,緊握著最後一塊浮木。她嘴裡沉痛的、昏亂的、狂熱的、囈語般喊著:「別說!別再說!別再說一個字……」
他不會再說一個字了。因為,琴房的門驀然被推開,嫣然懷抱著大包小包無數的包裹,興沖沖的嚷著:
「巧眉,來試試我幫你買的衣服,天氣涼了……」
她頓住,呆站著,手裡的大包小包全跌落在地上。她瞪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面前擁抱著的兩個人。在這一剎那間,她心中掠過一聲瘋狂的吶喊:
「我寧願是瞎子!可以看不見這個!」
她以為她只是在想,事實上,她喊出來了。喊得又響又急又猛烈又悲切又瘋狂。這聲喊叫嚇住了她自己,震驚了她自己。於是,她掉轉身子,沒有思想,沒有意識,她狂奔出琴房,穿過客廳,衝出花園,雨霧撲面而來,灑了她滿頭滿臉……她繼續跑,打開大門,她一頭撞在正按著門鈴的凌康身上。凌康伸手抓住了她,驚愕的喊:
「嫣然,你幹什麼?」她用力推開凌康,繼續往前跑。同時,安騁遠已經追到花園裡來了,他氣急敗壞的大叫:
「凌康,攔住她!」凌康攔不住她,她狂亂得像個瘋子。奔過去,她看到停在街邊的小坦克,她跳進車子,發瘋似的想發動車子,偏偏車上沒有鑰匙,她又跳下車子,轉向凌康的野馬。在她這樣折騰中,安騁遠已經追了過來,他從後面一把抱住了她,急切的喊:「嫣然!嫣然!不要這樣。你聽我說,你聽我解釋!嫣然!嫣然!」嫣然拚命的掙扎,要掙脫他的手臂。她面頰上又是雨又是淚又是汗,頭髮散亂的披在臉上。她咬緊嘴唇,一句話也不說,也不允許自己哭出來,她只是發瘋般要擺脫安騁遠。安騁遠也發瘋般抱緊了她。要把她拖回家裡。她死命用力的咬住嘴唇,嘴唇破了,血滴了下來,滴在他白色的毛衣袖子上。他驚悸的看著,狂亂的說:
「嫣然,嫣然,我錯了!我錯了!打我,罵我,我錯了!錯了!錯了!」
嫣然閉上眼睛,淚珠終於成串滾落。她更用力的咬嘴唇,血沿著下巴流下去。那痛楚無以填塞心中的絕望,她驟然把自己的手腕送到唇邊,張嘴一口狠狠的咬了下去,牙齒深陷進肌肉裡,她用力得渾身都顫抖起來。安騁遠又驚又痛又慌又昏亂。「嫣然!」他大叫:「隨你怎麼懲罰,隨你!」
凌康莫名其妙的跑了過來,緊張的喊:
「怎麼回事?嫣然!你瘋了?安公子!你打她一耳光,打醒她!她沒理智了!你打呀!打醒她!」
安騁遠搖頭,他打不下去。一彎腰,他把嫣然整個橫抱了起來,嫣然踢著腳掙扎,他緊抱著她,往屋內走。這一走,嫣然忍無可忍的張開嘴,哭著說:
「不回去!不回去!不回去!不回去……」
「好,」安騁遠把她抱回小坦克,急促的說:「不回去!我們開車去別的地方!」凌康看呆了。安騁遠把嫣然抱進車子,倏然回頭,對凌康大喊著說:「進去!凌康!去守著巧眉!快去!」
凌康一震,怎麼?難道不是嫣然和安騁遠吵架,而是姐妹兩個吵架了嗎?他大驚,而且,心底有陣恐慌飛閃而過,他轉過身子,立刻奔進大門裡去了。
安騁遠發動了車子,盲目的往前開去,小坦克居然立刻發動了,衝向雨霧濛濛的街頭,向前面緩緩的滑行。嫣然經過這樣一番掙扎和折騰,已經筋疲力盡,她癱瘓在駕駛座旁的位子裡,靠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車子駛向忠孝東路,轉往中山北路,經過圓山大橋,上了內湖公路……安騁遠沒有目的地,只是機械化的開著車子,一路上,嫣然都緊閉著嘴不說話,安騁遠更不知該說什麼,沉默瀰漫在車內。車子繼續往前走,到了郊外的一條小溪旁邊,安騁遠停下車子,熄了火。
他把額頭抵在駕駛盤上,心裡像澆了一鍋熱油,五臟六腑都在痛。他知道必須向嫣然解釋,卻不知從何解釋,今晚發生的事,再回想起來,像個夢,像個不該發生的夢。他深抽了口氣,一時間,無法分析自己,抬起頭來,他在那路燈黝暗的光線下去看嫣然。她靠在那兒,髮絲零亂,衣衫不整,滿臉的雨和淚,嘴唇腫了,還在流血……從認識以來,從沒看到她如此狼狽過。他在一種絞痛的情緒裡,體會出一件事實,不管今晚發生了什麼,他不能放棄嫣然。他愛她,他瘋狂般愛著她!儘管他今晚曾把另一個女孩擁在懷中,儘管他為那個女孩也震動也憐惜……他仍然愛著嫣然。看她這樣狼狽而無力的躺在那兒,他覺得每根神經,每根纖維都在痛楚。他愛她!從在圖書館裡和她談屠格涅夫、傑克倫敦的時候起,他就愛她!可是,在這樣執著的愛情裡,怎會發生巧眉的事?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而發生過的事,是已經發生了,是無可挽回的發生過了。「嫣然,」他輕聲的、痛苦的喊了一聲,伸出手去,他去撫摩她的面頰。她用力一甩頭,把他的手甩開。
他凝視她,用手抵住了額,苦惱的閉了閉眼睛。半晌,他振作了一下,從口袋裡掏出一條乾淨的白手帕。他試著要去擦拭她唇邊的血漬。她伸手一格,把他的手格開了,她轉開了頭,眼光迷濛的看著車窗外面。
「嫣然,」他低聲說:「我試著告訴你今晚的事,我不想逃避或推卸什麼,我必須坦白告訴你,在那一瞬間,我情不自已。她像個沉在黑暗浪潮裡的孩子,馬上就要淹沒。她孤獨而無助,她的琴聲像生命的衝擊,像吶喊,像悲歌。她穿得很少,又一直咳嗽,我走過去給她披一件外套……」他停住,看她。「你懂嗎?就是這樣。然後……」
她轉回頭來了,她的眼光落在他臉上了。她的眼神裡沒有責備,沒有憤怒,沒有怨恨……但是,卻充滿了徹底的絕望和悲痛。「不用解釋,」她終於開了口,聲音雖然沙啞哽咽,卻非常堅定。她的神智恢復了,她能夠思想,能夠分析了。「什麼話都不用對我說,也不要再告訴我那一切,我不想聽,也不想知道。」「好,」他沉痛的看她,想看到她內心深處去。「我再也不提這件事,我保證以後也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你能原諒而當作它沒發生過嗎?」她注視他,慢慢的搖了搖頭。
「騁遠,」她清清楚楚的說。「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你是自由的,可以自由的追任何女孩。」
他瞪著她,呼吸急促。
「你有權生氣,」他低語。「你有權罵我責備我懲罰我。可是,我們之間不能結束,我不會讓它結束,我愛你,嫣然。」他伸手去托她的下巴。「我發誓我愛你,我發誓我愛你,我發誓我愛你,我發誓我愛你……」他一疊連聲的重複著,額上冒出了冷汗。「說什麼話都是多餘,我知道這件事對你的打擊有多重,我不敢再請求你原諒我,我只告訴你一句話:我發誓我愛你!」她定定的看了他幾秒鐘。
「送我回家吧!」她冷冷的說。「總之,那是我的家,我還是要回去。」「去我家。」他小心翼翼的說:「好不好?你不想回去,暫時不要回去,到我家去,我家裡有客房,你可以住在客房裡。」
她又定定的看了他幾秒鐘,眼神古怪而冷漠。冷漠得像冰塊,堅硬而有稜角的冰塊。
「送我回家!」她簡短的說。
他不動,心臟緊縮成了一團。
「我怎樣才能彌補?」他問。
「不要彌補,」她短促的說:「沒有什麼可彌補。在十六年前,我造成了一個錯誤,到今天都無法彌補。已發生的事從來無法彌補!」他凝視她,眼裡蒙上了霧氣。千言萬語,全不知如何說起。低下頭,他想吻她,吻去她唇邊的血漬,吻去她心上的傷痕,吻化那堅利的寒冰……他俯下頭去。她迅速的打開車門,跳下車子去了。他大驚,慌忙也跳下車子,她正想往公路上跑,他死命抱住了她。「不要這樣,嫣然,求你!」他喊著。「上車去,你冷得在發抖了,上車去!」「你答應不碰我嗎?」她問。
「好,我不碰你!」他咬牙說。
她上了車子。他回到駕駛座,關好了車門。他再定睛看她,忽然間,他明白了一件事,她那麼絕望,那麼嚴肅,那麼冷峻,她不是在說氣話,她真的在結束這件事,真的在結束她和他這段感情,她已經把她的心死死的封起來了,密密的封起來了。他渾身掠過了一陣寒顫,心臟往下沉,往下沉,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深井裡。
「嫣然,」他困難的開口,努力試圖挽救。「不要讓我們這麼久的感情毀之一旦!想想看,我們那些值得回憶的日子,想想看!嫣然,想想淡水的海鮮,想想海邊的漁火……我……我……」他再看她,忽然在她那冰冷的眼光下崩潰了,他大聲喊了出來:「你到底要怎麼樣?我錯了!我不該一時忘情,我錯了!我承認我錯了!你還要怎麼樣?不要這樣冷冰冰!你發火呀!你罵人呀!不要這樣冷冰冰!我告訴你,我是決不會結束這段感情的!」她張大眼睛,聲音僵硬。
「你是逼我下車了。」她又去開車門。
「好,好,好!」他屈服的喊,關緊了車門。「我送你回家,你現在在氣頭上,我說什麼你都不會聽。我送你回去,等你睡夠了,我們再慢慢談,好嗎?」
她一語不發。他發動了車子。
車子又往回程的路上駛去,他全心懸在她身上,甚至沒有去想,在衛家,另一個女孩和男孩,又會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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