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緯的腳痊癒了,紹謙的心病還沒有痊癒。青青知道,自己欠了紹謙一番解釋。「解鈴還需繫鈴人」,但是,她既不知道這個鈴是怎麼「系」上去的,就也不知道該怎麼去「解」。紹謙和世緯,雖然恢復了說話,也共同為立志小學努力,但是,兩人間的芥蒂,仍然無法消除。世緯很想和紹謙懇談一次,又不知從何談起。往日的「五人行」,或是「六人行」,都宣告解散。這種局面,最後還是給紹謙打破的。一天,他衝到世緯面前,一股腦兒的把心事全嚷了出來:
「喂!我這個人一根腸子通到底,受不了這樣拖拖拉拉,別彆扭扭的過日子!我們今天把話講明白了,免得大家見了面尷尬!總之就是一句話,我不能認死扣,強迫人家姑娘來喜歡我,輸了就輸了,我認栽!你這個假哥哥,我打過你一拳,也就算了!雖然還是太便宜了你,不過,我不算了,也沒別的辦法!就……」他抓了抓頭,又摸了摸鼻子:「只好算了!」世緯非常感動的看著紹謙,心裡的話,就再也藏不住了:
「紹謙,我真的很抱歉。你上次打我一拳,並沒有傷到我什麼,可是,你說我假道學、假義氣、假兒子、假哥哥……什麼的,倒真是傷了我。我思前想後,為你這幾句話難過了很久很久。是的,我這人就是不乾脆,心腸太軟,又舉棋不定,常常把事情弄得亂七八糟。可是,平心而論,我真的沒有要欺騙任何人,許多事的發展,都是身不由主,情不自禁變成現在這種局面!對青青,我發誓,一上來我真的把她當妹妹,而且努力去實踐,我鼓勵你去追她,也沒有半點欺騙的意思,然而後來,不知怎的,兄妹之情卻轉為男女之情……」「好了好了!」紹謙打斷了他。「我罵你是『假人』,那不過是氣極了!如果曾經傷害過你,真是……」他想了想,拍拍自己的腦袋,忽然笑了。「哈哈!我也挺能罵人的,對不對?我以為我只會動拳頭,不會動口呢!哈哈……」
「你很得意,是嗎?」世緯睜大眼睛問。
「當然得意啦!」紹謙說:「如果我能夠傷到你,我們才扯得平呀!我這裡……」他重重的拍胸脯:「有個大洞還沒長好呢!」他收住了笑,大步上前,一把就揪住了世緯胸前的衣襟。「不過,你跟我說說清楚,你預備要把青青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家裡還有個未婚妻!我跟你說,你對青青,是兄妹之情化為男女之情,我對青青,是男女之情化為兄妹之情!今後我就當青青是我妹子,你要有一丁點兒對不起她,我和你沒完沒了!你現在告訴我,你是要青青做二房呢?還是要她做小老婆?」
世緯深抽了口氣,坦率的看著紹謙。「我已經寫了一封信給我父母,除了報平安以外,也請求兩老,代為解除華家的親事。雖然我不敢對青青有任何承諾,但是,在我心裡,除了青青,再沒有第二個人了。不敢讓她當二房,更不會讓她做小,我希望……我能明媒正娶,讓她成為我唯一的妻子!」紹謙重重的在世緯肩上,敲了一記。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不過,我會從旁監督的!你如果有一天不遵守諾言……我管你什麼鐵哥兒們,管你在天涯海角,南京還是北京,我會追了你跟你算帳的,聽見了沒有?」世緯愣了愣,忙應著說:
「聽到了!聽到了!」「別光說不練!」紹謙吼著:「我這個假哥哥也會守在一邊,說不定那一天,就倒打你一拳,打得你沒翻身餘地!」
世緯苦笑了。不住的點頭稱是。
就這樣,紹謙終於甩開了他的失意。六人行的隊伍又恢復了。瘦西湖、五亭橋、楊柳灘、桃葉渡……歡笑如前。
似乎,在人生裡,所有的悲痛都很長久,所有的歡樂都很短暫。這「六人行」的歡愉,很快就被一件大大的意外,給全部打碎了。這天,石榴和青青到學校門口,來接世緯等四人放學。
下課鈴響了好久之後;紹謙、世緯才帶著孩子們湧出校門。石榴和青青在街對面揮手。小草一看到青青,就興高采烈的飛奔而來。此時,有一輛黑色的轎車,疾馳著經過校門口,竟然「砰」的一聲,撞上了小草。
一群人都脫口驚呼:「小草!小草!」然後一群人都拔腳追車子。因為,那車子居然沒停,繼續向前駛去。小草被卡在車子底下,拖著向前。
「停車!快停車!撞了孩子呀!」世緯大叫。
「你他媽的快停車!」紹謙怒吼。
「停車啊!停車啊!」青青揮舞著雙手,魂飛魂散,全力衝刺:「孩子在你車子底下呀!」
眾小孩全體往前衝,吼的吼,叫的叫:
「停車呀!撞了人了!」
「求求你,停車呀!」「小草!小草啊!」開車的那個人,見一群人在身後追趕,這才發現自己撞了人。他回頭看了一眼,但見男男女女,大大小小,都對自己大吼大叫著衝來。他心中一慌,急忙踩油門,車子非但沒有停,反而往前急馳而去。
小草在車子這一衝之下,落到地下來了。她躺在那兒,渾身痙攣,額上裂開一個洞,滿地滿身都是血。
世緯等人衝了過來,撲跪在地上,個個面無人色,一時之間,甚至不敢去碰小草。世緯見血不斷冒出來,深知時間可貴,他抱起了小草,用手蒙住她頭上的傷口。血卻從他的指縫中往外流。「她完了!」青青撕裂般的低語,腿一軟,身子要倒下去,紹謙一把支持住她,大聲說:「不許暈倒!我們沒有時間暈倒!趕快送醫院!」
「要大醫院!」世緯猝然大吼:「哪兒有大醫院?哪兒有?她現在分秒必爭呀!」小草被送進揚州市最大的一家省立醫院,這醫院新開不久,醫生都是南京和北京請來的名醫,這是小草最幸運的事。但是,抱著她一路奔進醫院,又耽誤了不少時間,小草早已昏迷不醒。到了醫院,護士、醫生看到這麼嚴重的情況,又是一陣忙亂。大家推床的推床,檢查瞳孔的檢查瞳孔,拿氧氣筒的拿氧氣筒,打強心針的打強心針……然後,小草就被急匆匆的推進了手術室。接下來,就是漫長的等待。
世緯等六人,還有小虎子、阿長、萬發等幾個孩子,全守在手術房外,大家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說話。空氣沉重得幾乎凝聚了。牆上有個大掛鐘,滴答滴答的響,每一分每一秒,都敲擊著眾人的心。小草,她還能撐多久?還能撐多久?振廷、靜芝、月娘,還有裴家兩老和桂姨娘,全都趕來了。振廷一見眾人,就急促的問:
「有多嚴重?告訴我有多嚴重?」
沒有一個人回答。一張張的臉孔,一張賽一張的蒼白。振廷的心,一下子沉進了地底。
「她究竟傷在哪裡?」靜芝嘶聲問,隨手一抓,抓著了石榴。「快告訴我!她傷在頭上還是手上?四肢有沒有殘缺?快告訴我!快告訴我呀!」「我們也不知道她有多少傷,」石榴含淚說。「她被卡在車子底下,拖了好長一段路,四肢肯定都帶傷,最嚴重的是前額,破了一個洞,血一直往外冒……」
靜芝嚇得身子搖搖欲墜,月娘慌忙扶住。
「太太,你冷靜點兒,快坐下來!」
小虎子連忙推了個椅子給靜芝,靜芝抖抖索索的坐了下來,喃喃說:「那孩子不是挺漂亮嗎?你們不都說她是個小美人嗎?這樣子,豈不是會破相了……」
「破相?」世緯尖聲說:「我們現在已經顧不得她是否會破相,我只祈求她能活下去!」
「都是我不好!」青青失魂落魄的掃視眾人。「我不要去學校門口就好了,小草是因為看到我,才跑過來,我為什麼要去呢?我不去就好了!」她一把抓住石榴的手。「石榴,你不是扮觀音嗎?」她淒厲的問:「你是觀音,怎麼眼睜睜讓這件事發生……」石榴哭了。「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青青神經質的自責:「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永遠不會!」
「不是你的錯!」世緯激動的喊:「是我的錯!本來早就可以放學了,是我要他們整理教室……如果早十分鐘,不,早五分鐘,甚至早一分鐘出來,就不會出事了!我偏偏在那個要命的時刻,把他們帶出來……」
「不是你一個人帶的,」紹謙粗聲的打斷:「我也有份……」「不要吵!不要說了!」靜芝站起身子,手中的手杖匡啷落地。她摸索著向前,一手握住世緯,一手握住青青。含淚顫聲說:「聽我說,自從咱們傅家莊有了小草,這孩子就以她的善良,和一顆純真細膩的心,打動了我們每一個人,使我們每一個人都愛她,我總想著,這一定是上蒼的一份美意。現在,當我們已經形同一家人,如此密不可分的時候,我不相信老天爺能狠得下心來收回她!我絕不相信!」
石榴撲到窗前,撲通一聲跪下了,對著窗外的穹蒼,雙手合十的拜著說:「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啊!我打十六歲起,年年扮觀音,可我從不曾向禰祈求什麼。今天,我誠心向禰祈求,救救小草吧!」小虎子衝過去,跟著石榴一起跪下。
「還有小虎子,也給您跪下了!求菩薩保佑小草,她是我們大家最喜歡的同學啊!」
青青哭了,石榴哭了,紹文和眾小孩都哭了。桂姨娘和裴家二老也跟著掉淚。連紹謙、世緯和振廷這些大男人,也個個為之鼻酸。就在這滿屋子悲痛的時候,醫生們推著小草的病床,出來了。小草看起來好生淒慘,頭髮剃掉了好大一塊,額上綁著厚厚的紗布。手臂上、腳踝上,全都包紮了起來,整個人包得直挺挺的。鼻子裡插著管子,手腕上插著靜脈注射針。她的眼皮闔著,呼吸短促而吃力,整個人了無生息。
「怎樣?怎樣?」振廷一衝而上。「大夫,她會好起來嗎?會嗎?」「各位請安靜,」醫生掃視著眾人,神情嚴肅:「我們三個醫生,合力來挽救她,能做的事都已經做了!她身上所有的傷口都縫好了,問題在額頭上的傷,實在太嚴重了!我希望你們大家有心理準備……她可能隨時惡化,隨時離去!」
「不!」青青慘叫了一聲,奔到床前,見小草渾身都包紮著,她張著手,不敢去碰她,不敢去抱她。她痛喊著:「早知如此,就讓你留在表嬸兒家,不帶你來揚州了!」
人人悲痛,人人傷心,大家都難過極了。醫生不得不振作精神,來安慰如此傷痛的老老小小:
「為了病人,你們不要再悲痛了,我們要把她送到病房去。病房小,容納不了這麼多人,你們何不留一兩個下來陪孩子,其餘的先回去,大家應該輪流休息,否則都累垮了,怎麼辦?」
「對對對,醫生講得好!」裴老爺子慌忙安慰著傅家人。「為小草好,大家先回家吧!」
「我守著小草!」青青堅決的說。
「我也守著小草!」世緯跟著說。
「我也陪著小草!」紹文說。
「你給我回家去!」桂姨娘拉著紹文。
「我寧願留在這裡!」靜芝說。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都爭著要陪小草。只有紹謙大踏步就向門外走去,嘴裡簡單的講了兩個字:
「我走!」石榴一驚抬頭,拉住了他說:
「你走到哪裡去?」「我去找那輛車子,」紹謙咬牙切齒的說:「我要揪出那個開車的人,他明知車下有個孩子,他還不肯停車,如此喪盡天良……我要把他揪出來,叫他後悔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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