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超凡對這一帶的環境並不瞭解,走入這條小巷,完全是「鬼使神差」,他只想穿捷徑快些回家,抱著一些基本的方向意識,不知怎麼就轉入到這條巷子裡來了。事實上,這是他第一次進入這條巷子。因而,走出了董芷筠的大門,他才看到對面牆上用油漆塗著的幾個大字:
「饒河街三○五巷十五弄」
饒河街?生平沒聽過這條街名!但他知道附近接駁著八德路、基隆路和松山區。略一思索,他說:
「車子放在你家門口,吃完飯我再來拿。」
芷筠對那輛紅色的、擦得發亮、而且幾乎是嶄新的摩托車看了一眼,那一跤刮傷了車子的油漆,擋風玻璃也裂了!奇怪,他居然不去試試,到底馬達有沒有損壞?卻急急於先吃一頓!她用手摸摸車子,想著這一帶的環境,想著霍氏兄弟……這輛車子太引人注目了!
「把車子推進去吧,我把房門鎖起來。」她說。
殷超凡看了她一眼,無可不可的把車子推進了小屋。芷筠小心的鎖好房門,又試了試門鎖,才轉過身子來。殷超凡心中有些好笑,女孩子!真要偷這輛車,又豈是這扇三夾板的小木門所能阻擋的?回過身來,殷超凡略微遲疑了一下,就伸手叫了一輛計程車。竹偉有些吃驚了,他不安的看看車子,又狐疑的望著芷筠:「姐,坐汽車嗎?我……我們不是去吃飯嗎?姐,我……我不去……」他的聲音低而畏怯:「不去醫院。」
「不是去醫院,我們是去吃飯。」芷筠用手扶著竹偉的手臂。竹偉仔細的看著芷筠,芷筠對他溫和的微笑著。於是,那「大男孩」放了心,他鑽進了汽車,仰靠在椅背上,對車窗外注視著,臉上露出一個安靜而天真的微笑,那對黑而亮的眼睛像極了芷筠。只是,他的眼光裡充滿了和平與喜悅,芷筠的眼光裡卻充滿了無奈與輕愁。殷超凡望著這一切,很奇怪,他心底竟有種莫名其妙的,近乎感動的情緒,像海底深處的波濤,沉重、緩慢、無形的在波動起來。
車子到了「小憩」,這是殷超凡常來的地方,不是大餐廳,卻佈置得雅潔可喜。找了一個卡座,他們坐了下來,侍應生熟悉的和殷超凡打招呼,一面好奇的望著芷筠。芷筠不太留意這些,因為,她發現殷超凡手肘處的繃帶上,正微微滲透出血跡來。「你該去看醫生。」她說。
「我很好,」殷超凡望望那傷口,皺了皺眉頭,把手肘挪後了一些,似乎要隱藏那血跡。「你吃什麼?」
「隨便。」「奇怪,」殷超凡笑了笑。「我每次帶女孩子出來吃飯,明知道問她吃什麼,答案一定是『隨便』,可是我還是忍不住要問一聲。」芷筠也笑了,一面笑著,一面拿過菜單,她研究著那菜名,心裡模糊的想著,殷超凡所用的「每次」那兩個字。「每次」帶女孩子出來吃飯!他是經常帶女孩子出來吃飯的了?但是,這又關她什麼事呢?明天,這男孩就會遠離了她的世界,遺忘掉這個又撞車、又摔跤、又遇到一對奇奇怪怪的姐弟的這個晚上……對他而言,他們大概是他生活中一件意外的點綴,如此而已!對她,又何嘗不是如此?多年以來,她早知道自己的生命和竹偉的鎖在一起,不允許她,也沒條件讓她去顧慮自身的一切!想到這兒,她的面容就變得嚴肅而端莊了。她點了一些點心,這是家江浙館子。為竹偉點了小籠包和蒸餃,為自己點了一碗油豆腐細粉。殷超凡叫了盤炒年糕。東西送來了,竹偉像個大孩子一般,又興奮,又開心,也像個孩子般有極佳的胃口,他大口大口的吃,除了吃,他對週遭的事都漠不關心,對芷筠和殷超凡的談話也漠不關心。
「你每天去上班的時候,他怎麼辦?」殷超凡好奇的問,看著竹偉那無憂無慮的吃相。
「我早上幫他做好便當,他餓了自然會吃。」芷筠也看了竹偉一眼,眼底卻有股縱容的憐惜。「只是,他常常在上午十點多種,就把便當吃掉了,那他就要一直餓到我下班回來。好在,鄰居們的孩子雖然會欺侮他,大人還是常幫著照顧他的,尤其是附近的幾個老朋友,我們在這一帶住了很多很多年了,房子還是爸爸留給我們的。事實上,他並不經常惹麻煩……像今晚這種事,是……完全意料不到的。都怪我,不該去買那盒……」她把「草莓」那兩個字及時咽進肚子裡,因為竹偉顯然已經忘記了草莓,最好別再去提醒他。「他是個好弟弟,真的。」她認真的說,像是在和誰辯論:「只要你不把他看成十八歲。他心地善良,愛小動物,愛朋友……至於淘氣,那個孩子不淘氣呢!」殷超凡深深的凝視她。
「你很愛護他!」「你有兄弟姐妹嗎?」她反問。
「只有姐姐,我有三個姐姐。」
「她們愛你嗎?」他側著頭想了想。奇怪,他一直沒想過這問題。
「我想是的。」她笑了,眼睛溫柔而真摯。
「你瞧,這是本能。你一定會愛你的兄弟姐妹。當然,一般家庭裡的兄弟姐妹,大家都正常健康,誰也不必照顧誰,這種愛可能就潛伏著不易表現出來。我對竹偉……」她再看看他,聽到自己的名字,竹偉警覺的抬起頭來,大睜著眼睛,含著一口食物,口齒不清的問:
「我做錯事了?」「沒有,沒有,沒有。」芷筠慌忙說,拍了拍他的膝,受到撫慰的竹偉,心思立刻又回到自己的食物上去了。芷筠歎了口氣,眉端浮起了一抹自責的輕愁。「你看到了,他總擔心我在罵他,這證明我對他並不好。他每次讓我煩心的時候,我就忍不住要責備他……我對他……」她深思的望著面前的碗筷。「我想,我對他仍然是太苛求了。」
殷超凡注視著芷筠,心底除了感動,還有更多的驚奇。他望著面前這個女孩,不太高,小巧的個子,玲瓏的身材,長得也並不算很美,和范書婷比起來,書婷要比她現代化而實在得多。但是,她那纖柔的線條,深沉的眼睛,和眉端嘴角,那份淡淡的哀愁,卻使她顯出一股頗不平凡的美來。美!與其用這個字,不如用「動人」兩個字。美麗的女孩很多,動人的女孩卻少!使他驚奇的,並不在於她那種動人的韻味,而在她身上所壓負的那層無形的重擔!她才多大?二十?二十一?不會超過二十二歲!這樣一個正在青春年華中的少女,要肩負如此沉重的擔子——尤其,這沉沉重擔,何時能卸?——
上帝對人類,未免太不公平了!
「你在想什麼?」她問,在他敏銳而專注的注視下有些不安了,她微微的紅了臉,用手指拉了拉衣領——她穿著件白麻紗的洋裝,剪裁簡單而大方。她懂得自己適合穿什麼。他想著。自幼在女孩子堆中長大,使他對女孩的服裝相當熟悉——這件衣服和她的人一樣,純白而雅致。
「我在想——」他坦白的說:「你不是對他太苛求,你是對自己太苛求了!」她微微的震動了一下。
「是嗎?」她凝視他,彷彿想看進他內心深處去。「為什麼?」
「我不用問你,我也知道你為他犧牲了很多東西,包括歡樂和自由,他——拴住了你。身為一個姐姐,你已經做得太多了!」「不,不!」她很快的接口:「請你不要這樣說,這給我逃避責任的理由,不瞞你,我常想不通,我心裡也曾有股潛在的壞力量,讓我像一隻蠶蛹一般,想從這繭殼裡衝出去……」她住了嘴,垂下睫毛,聲音變低了,低而沮喪:「我不該說這些!三年前,父親病重的時候,有一天晚上,他把我和竹偉叫到床前,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望著我,然後,他把竹偉的手交到我手裡……」她揚起睫毛,注視著他,句子的尾音降低而嚥住了。半晌,她搖了搖頭,說:「你不瞭解的!」
是的,他不瞭解,他不能完全瞭解,把一個低能的孩子,托付給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姐姐。可憐天下父母心!這份「愛」是不是有些殘忍?他忽然困惑了,迷糊了,事實上,這整晚的遭遇都讓他困惑和迷糊。他分析不出來,只覺得面前有個「問題」,而這「問題」卻吸引他去找答案。他深思的、研究的看著芷筠那對「欲語還休」的眸子,忽然想,人生的許多「問題」,可能根本沒有「答案」!這世界不像他一向面臨的那麼簡單!二十四年來,他是在「溫室」中長大的,何嘗費心去研究過其他的人?
「是的,」他迎視著她的目光。「我承認,我並不太瞭解,但是,過一段時間,我會瞭解的!」
過一段時間!這幾個字頗使她有種驚悸的感覺,於是,她心底就又震動了!睜大眼睛,她看著面前這個陌生的男孩子,那對灼灼逼人的眼睛裡似乎藏著無盡的深意,那富輪廓的嘴角和下巴,卻是相當倔強和自負的!不行!她心底有個小聲音在說;他和你不是同類,躲開他!躲得遠遠的!他和你屬於兩個世界,甚至兩個星球,那距離一定好長好長!何況,他的話可能並沒有意義,他可以「每次」都對新認識的女孩子說:「過一段時間,我會瞭解你的!」她的背脊挺直了。「你在讀書嗎?」她問。
「我像個學生嗎?」他反問。
「有點像。」「我很傷心,」他笑了笑。「我以為我已經很成熟了。」
「學生並不是不成熟。」她說:「很多人活到很老還不成熟,也有很多人很小就成熟了。」
他再一次銳利的盯著她。近乎驚愕的體會到她那遠超過外表年齡的思想和智慧。他那探索的慾望更重了,這女孩每分鐘都給他嶄新的感覺。「你很驚奇嗎?」她微笑的說:「如果你是我,你就會懂了,像竹偉——他活到八十歲也不會成熟。」
竹偉吃驚的轉過頭來。
「姐,你叫我?」「沒有。」芷筠溫和的。「你吃吧!」
竹偉已經吃得差不多了,食慾既已滿足,他的好奇心就發作了。他不斷看看殷超凡又看看姐姐,忽然說:
「姐,他不是霍大哥!」
「當然不是,」芷筠說:「他是殷大哥。」
竹偉瞪著殷超凡看,似乎直到這一刻,他才開始注意到殷超凡這個人物。對於街上摔跤的那一幕,他早已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殷大哥是好人還是壞人?」
「竹偉,」芷筠輕聲阻止他。「你吃東西,不問問題,好不好?」竹偉順從的點點頭,就縮到卡座裡,繼續去對付一盤新叫來的棗泥鍋餅了。因為那鍋餅很燙,他不得不全力以赴,吃得唏哩呼嚕,也就沒心情來追問殷大哥是好人與壞人的問題了。雖然在他心目中,「好人」與「壞人」的區別是一件極重要的事。「我忽然發現,」殷超凡說:「他過得很快樂!」
「就是這句話!」芷筠眼睛發亮的抬起頭來。「他很快樂,他的慾望好簡單,思想好單純,我並不認為,做他有什麼不好!隔壁有位張先生,不知怎麼常常和我作對,他總說我應該把他送到……」她忌諱的望望竹偉。「你懂吧?但是,那是殘忍的!因為連動物都懂得要自由,我不能、也不願做那種事!」他瞭解,她指的是瘋人院或精神療養院那類的地方。他對她同意的點點頭。她看著他,笑了笑,用手拂了拂額前的頭髮,驚覺的說:「不談這些!你剛剛說,你不是學生!」
「我大學畢業已經三年了,學的是土木工程,愛的是文學藝術,現在做的工商管理!」
芷筠由衷的笑了。他發現,她的笑容頗為動人,她有一口整齊而玲瓏小巧的牙齒,左頰上還有個小酒渦。他禁不住盯著她看,忽然一本正經的問: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笑起來有多美?上帝造你這樣的女孩,是要你笑的,你應該多笑!」
她的臉紅了。唉!她心裡歎著氣,上帝造你這種男孩,是為了陷害女孩子的。「別取笑我!」她盯著他,眼裡已漾起一片溫柔。「為什麼學的、愛的、和做的都不同?」
「這就是我們這一代的問題,考大學的時候,父母希望你當工程師,你自己的虛榮心要你去考難考的科系,再加上考慮到留學時國外的需要,於是,就糊里糊塗的念了一門自己不喜愛的科目。畢業了,面臨工作問題,你學的又不見得正有缺額,或是剛好有個工作等著你,沒時間讓你去考慮,又或者,家裡有這麼一個企業,希望你接手,於是,你又糊里糊塗的去做了……」芷筠又笑了。「你用了好幾個『糊里糊塗』,其實,你這人看起來一點也不糊塗!」「是嗎?」他凝視她。她微笑著點頭。「反正,既然要出國,什麼工作都是臨時性的,」她說:「也就不在乎了。」「我說了我要出國嗎?」他困惑的問。
「你糊里糊塗的說了!你說你考慮留學時國外的需要,言外之意,不是要出國是什麼?」
「哈!」他大笑。「你這人反應太快!跟你說話真得小心一點!」他抓了抓頭:「不過,你有點斷章取義,我的情況……不那麼簡單,說來話長,將來你就明白了!」
將來?芷筠的心思飄開了,「將來」是最不可靠的東西,連「明天」都是不可靠的,何況將來?一時間,她的思想飛得很遠很遠,有好長一段時間,她沉默著,沒有再開口。殷超凡也沉默了,倚在靠背椅中,他抱著一種欣賞的態度,仔細的打量著對面的這張臉,這臉孔是富於表情的,是多變化的,是半含憂鬱半含愁的。剛剛的「笑」意已經消失,那看不見的沉沉重擔又回來了……很緩慢的、一點一滴的回來了……如果他有能力,如果他手裡有一根仙杖,他要掃掉她眉尖的無奈,驅除她眼底的悲涼……
竹偉已「吞」掉了他面前那盤鍋餅,再也熬不住,他用手悄悄的拉扯芷筠的袖子:
「姐,我飽了!我要回家!」
芷筠跳了起來,天!他把一盤鍋餅吃了個乾乾淨淨,明天不鬧肚子才怪!她驚慌的說:
「我得去買消化藥!」「我們走吧!」殷超凡站起身來,付了帳,頗有一股自己也不瞭解的依依之情。奇怪!又不是從沒和女孩子打過交道!怎樣出名的「名門閨秀」他都見過了,難道竟會這樣對一個萍水相逢的女孩動了心?不可能的!他搖搖頭,三姐雅珮批評過他,他是冷血動物,「自以為了不起,眼睛長在頭頂上,驕傲自負,目空一切!」所以,從不會對女孩子「發狂」。那麼,這種難解的依依之感,大約只是一種「情緒」問題吧!
出了「小憩」,他們走到一家藥房,真的買了消化藥。芷筠又買了繃帶、藥棉、紗布、消炎粉等一大堆外用藥物,交給殷超凡說:「如果你一定不肯去醫院,就自己換藥吧!」
「或者,」殷超凡笑嘻嘻的說:「我每天來找你換藥,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護士!」她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說:「別開玩笑了!」回到了她那簡陋的家,竹偉已經哈欠連天了,不等芷筠吩咐,他就乖乖的進了自己的臥房,連鞋子都沒脫,就倒在床上睡著了。外間屋子裡,芷筠站在屋子中間,靜靜的瞅著殷超凡,低聲的說:「謝謝你,殷先生……」
「我叫殷超凡,如果你肯叫我的名字,我聽起來會舒服得多!」他說。「反正無關緊要了,是不是?」她問,眼睛是兩泓清而冷的深潭。「我們不會再見面……」
「慢著!」他攔住她,有些激動,有些受傷——自尊上的受傷。「為什麼不會再見面?」
「沒有那種必要。」她幽幽的說,聲音柔和而平靜。「你也知道的。我們這種地方,不是你逗留的所在。何況……我也忙得很,怕沒時間招待你……但是,無論如何,我為你摔這一跤道歉,為——這一個晚上道謝。」
「你的語氣,是不歡迎我再來打擾,是不?」他問,緊緊的盯著她。「我們見過一面,吃過一頓飯,談過一些話,已經夠了。到此為止,是不是?」
她勉強的笑了笑,那笑容是虛柔無力的,幾乎是可憐兮兮的,這笑容一下子就牽動了殷超凡心臟上的某根神經,使他的心臟沒來由的痙攣了一下。
「我很高興認識你……」她的聲音空洞而虛渺。「我的意思是……」「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的意思是什麼!」他很快的打斷了她,走過去推動自己的車子,這一推之下,才發現手腕上的傷口在劇痛著。他咬了咬牙,把車子推出她家的大門。騎上了車子,回過頭來,他一眼看到她,倚著門,她那黑髮的頭靠在門框上,街燈的光暈淡淡的塗染在她的髮際肩頭。屋內的燈光烘托在她的背後,使她看來像凌空而立的一個剪影。那白色的面頰邊飄垂著幾綹頭髮,小小的嘴唇緊緊的閉著,黑眼珠微微的閃著光,那樣子又莊重又輕靈又虛無縹緲。他深吸了口氣,發動了馬達,他大聲的拋下一句話:「我明天晚上來看你!」這句話是堅決的、果斷的、命令性的、不容拒絕的。喊完,他的車子就風馳電掣般的衝了出去。
她依然倚門而立,呆呆的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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