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頌超帶著維珍走進了趙自耕的書房。
佩吟很仔細的打量著維珍,她還是那麼漂亮,還是那麼明艷,還是那麼充滿火辣辣的熱力。她穿著件寶藍色的緊身襯衫,一條黑絲絨長褲,外面是黑絲絨的西裝型外套。由於室內很熱,她一進房間,就把外套脫了,搭在椅背上,她那玲瓏的曲線,就在燈光下暴露無疑。佩吟很細心的在她小腹上掃了一眼,確實微微凸起,但是,大約是頭胎的關係,還看不明顯,也不太影響她那美好的身材。
趙自耕也在打量維珍,那烏黑的眼珠,那厚而性感的唇,那不大不小的鼻子,那濃鋌而帶點野性的眉毛,那惹火的身段,那低領的襯衫,那繃在臀部的絲絨褲……他是以一個「男人」的眼光來看維珍的,雖然只是幾眼,他已經把她看了個清清楚楚。這是個典型的、性感的尤物!怪不得頌超那傻小子會被她捉住,如果換了二十年前的自己,也不見得逃得過這種女人的誘惑。他抬頭掃了頌超一眼,頌超已經筋疲力竭,狼狽得像個鬥敗了的公雞,被趙自耕這樣銳利的一看,他就感到簡直無地自容了,垂下頭去,他對趙自耕低聲說了句:
「我很慚愧,趙伯伯。」
說真的,趙自耕對他的「同情」已經超過了「憤怒」。但,他畢竟是長輩,畢竟是纖纖的父親,他總不能表現得太「軟化」。他瞪了頌超一眼,似有意又似無意,他的眼光在佩吟臉上停留了片刻,又轉回到頌超身上來:
「你現在知道了吧?即使是一時的迷惑,你也會付出相當的代價!甚至於不是道歉所能彌補的!」
佩吟在趙自耕眼光一轉之間,已知道他眼光裡有著深意,聽他這麼一說,她簡直有些想笑,假若不是在這麼尷尬的氣氛下,假若不是在這麼「劍拔弩張」的情勢下,她真的會笑。那有這種人,他表面上在教訓女婿,實際上卻在對未婚妻暗送歉意。她只有輕咳一聲,表示沒注意,而把目光集中在維珍的身上。維珍,她居然在笑!她笑得輕鬆而愉快,還有層隱隱的得意,她顯然對自己引起的這場風暴有份惡意的滿足,她看看頌超,看看佩吟,再把目光停在趙自耕身上。
「哎喲!」她誇張的開了口,笑意遍佈在她的眉梢眼底。「看樣子,這簡直是三堂會審嘛!」
「林小姐,你請坐!」趙自耕指著沙發。
「不敢當,趙大律師,」維珍輕輕閃動了一下睫毛,眼底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股嫵媚。「你這樣稱呼,我可受不了,叫我維珍吧!我想,你當然已經知道了我的名字,我嫂嫂一定會把我的一五一十都告訴你!」
「你嫂嫂?」趙自耕本能的一怔,腦筋還沒轉過來。
「哎喲!趙大律師!」維珍調侃的笑著:「你總不至於還不知道,佩吟和我哥哥訂過婚的吧!她和我哥哥之間啊,嘖嘖,就別提有多要好了!假若我哥哥沒出國,今晚我嫂嫂也不會站在你家書房裡了!」「那麼,」趙自耕盯著維珍,不慌不忙的說:「請代我謝謝你哥哥,他出國出得好,變心變得好,結婚結得好!對這件事,我實在非常非常感激他!」
佩吟心裡有一陣激盪。說不出的一股溫暖、甜蜜、和激賞就掠過了她的心頭。但是,今晚要解決的問題,是頌超和維珍間的關係,而不是來為佩吟的身份而鬥口的。她輕咳了一聲,她看得出來,頌超已經像熱鍋上的螞蟻,又搓手,又邁步,又不時跑到窗口和門口去傾聽,他顯然怕驚動了纖纖。
「放心!」她悄聲對頌超說:「纖纖已經睡得好沉好沉了。自耕耍了點兒花樣,給她的牛奶裡放了一粒安眠藥,我剛剛還上樓去看過她,她睡得我叫都叫不醒。」
頌超比較放心了。他望著維珍。
「好了,維珍,」他說:「你到底要什麼,你就說說清楚吧,怎麼樣可以放我一條生路,你就說吧!」
「咦!」維珍的眉毛挑起來了,她緊盯著頌超:「我們談了一整天,你難道還沒有弄清楚?我什麼都不要,只要你!誰教你是我孩子的父親呢?」
「慢一點,」趙自耕插嘴說:「維珍,孩子的父親是誰,並不能憑你嘴講的!你有什麼證據說,孩子的父親是頌超呢?」
「噢!」維珍的眼睛瞪得又圓又大。「要證據啊?原來,你們打算賴帳了?趙大律師,這就是你一貫的作風,是嗎?要證據!如果我拿不出證據,你們就打算賴了!」她掉頭看著頌超,板著臉,一本正經,而又滿臉正氣的問:「頌超,你也打算賴嗎?假若你也打算賴帳的話,我今天晚上就認栽了!算我是涉世未深,被人玩了,摔了,始亂而終棄了!沒關係,」她有股豁出去的表情:「頌超,我今天只要你一句話,你是不是也打算不承認這個孩子!你說!只要你說得出口,我轉身就走,永遠不來麻煩你們了!你說!你親口說!」
「這……這……」頌超漲紅了臉,滿臉的尷尬,滿臉的狼狽,滿臉的沮喪,和滿臉的憨厚。他轉頭看著趙自耕,請求的、抱歉的、痛苦的說:「趙伯伯,請你——不要這樣做,禍是我闖的,如果我再不承認,就未免太……太……太卑鄙了!」
趙自耕深吸了口氣,心裡在咬牙切齒的暗罵,這個傻小子,簡直是糊塗透頂!但是,不知怎的,他內心深處,對這傻小子的「糊塗」,卻又有種欣賞的情緒。
「頌超,」他盯著他,認真的說:「你知道嗎?即使是你自己,也無法證實這孩子是你的!除非等孩子生下來,我們用最精細的血型鑒定,才能證明你是父親!」
「哦!我懂了。」維珍靠在沙發裡,仍然睜大了眼睛,她看看趙自耕,又看看頌超:「你們要等孩子生下來,再血型鑒定一下,好!頌超,我就給你把孩子生下來。不過,在孩子生下來之前,你總是個『嫌疑犯』吧!趙大律師,請問你們對嫌疑犯的處置是怎樣的?最起碼,也要拘留審訊,等到洗清罪嫌,才能釋放吧!」「你錯了!」趙自耕冷冷的說:「如果罪嫌不足,是『不起訴』處分!」維珍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她望著趙自耕,深深的點了點頭。「我領教你了。」她低聲的說,低沉而怨恨。轉過頭去,她又面對著頌超,她幽幽的,清晰的,卻有力的說:「我會等孩子生下來,頌超。我會立即把他送去血型鑒定。然後,我要抱著孩子舉行一個記者招待會,公佈今天晚上你們對我所做的事!一個是鼎鼎有名的大律師,一個是工業界的青年才俊!我會讓社會知道你們的真面目!而且,頌超,不是我今晚危言聳聽,假如你敢在孩子落地以前結婚,我會挺著大肚子到婚禮上去鬧你一個天翻地覆!」她咬牙,深幽的眼睛裡冒著憤怒的光芒。「頌超,我真是看錯了你!」她站起身來,要走。
「不要,維珍!」頌超急急的喊:「我並沒有否認什麼,我並沒有不承認我做的事,你別走,我們慢慢談,總可以談出一個結論來!」「結論?」維珍挑著眉毛,憤憤的說:「你根本不想負責任,還會有什麼結論?你不肯跟我結婚也算了,你甚至不預備承認自己的骨肉!你根本不是人!你沒有人心!」她抬起頭來,瞪視著趙自耕,大聲喊:「看緊你的女兒,說不定她也會大肚子,說不定也沒有男人肯認她,說不定你也需要來血型鑒定一下!」「不要叫!」趙自耕低聲怒吼,下意識的抬頭看了看樓頂,怕把纖纖吵醒。「你要不要解決問題,你要不要好好談?」
「我要不要好好談?」她的聲音更高了,更響了。「我倒要問問你們要不要好好談?你們有誠意要解決問題嗎?你們只想賴帳!」她跺腳,跺得又重又有力。「我不準備跟你們再談下去!我也會找律師,我與其私下被『審』,不如正式打官司。虞頌超,我要告你一狀!本來,我還帶著感情而來,現在,你們使我忍無可忍了,我們法院裡見!」她掉頭就往門口走。
「慢一點!」始終站在一邊,默然不語的佩吟,忽然往前跨了一步,伸手抓住了維珍的手腕。她笑嘻嘻的看著維珍,一臉的溫柔,一臉的關切,一臉的安慰與同情:「別生這麼大氣,維珍,坐下來。」她硬把她拉進沙發裡,和她肩並肩的坐著。她安撫的撫摸著維珍的手,把她的手緊握在自己手中。「你這樣生氣,真犯不著。」她好溫柔好溫柔的說,像在安慰一個自己的小妹妹。「你要當心自己的身子啊!那麼又跺腳又扭腰的,總是不好。你——有沒有找醫生檢查過啊?有沒有做產前檢查啊?」「有啊!」維珍說,仍然噘著嘴,卻在佩吟的笑語溫柔下有些軟化了。「醫生怎麼說?都很正常吧?有沒有貧血啊,營養不足啊,這些毛病呢?你平常愛節食,有了孩子,可不能再節食了,要為孩子保重自己啊!」「保重個鬼!」維珍說:「沒人要的孩子,保重他幹什麼?」
「別這樣說!」佩吟笑著。「那一個孩子的父親會不要自己的骨肉呢,你放心,這事我幫你做主,總要給你一個公道……」「你說真的?」維珍懷疑的問,不信任的看著佩吟。
「當然真的!」佩吟正色說,在維珍耳邊又低語了一句:「我們的關係不同呀,我差不多是看著你長大的。」她用手愛憐的撫摸維珍的肚子。「沒想到你比我先當媽媽。是那一位醫生幫你檢查的?」「中山北路那家林婦產科醫院。」維珍說,又警覺起來:「你以為我懷孕是假的,是不是?」
「怎麼會呢?肚子都看得出來了!」佩吟說:「你別把我們每個人都當敵人,好不好?懷孕的事還假得了嗎?」她拍拍她的手,不經心的問:「什麼時候生呀?」
「明年五月中。」佩吟微笑著點點頭。「現在的醫生,推斷日子都很準,五月幾號?」
維珍倏然抬起頭來,變色了。她緊盯著佩吟,眼睛黑幽幽的閃著光,她的聲音有些僵了:
「你——想要做什麼?」她問。
佩吟轉頭看頌超:「你記得你是幾月幾日去福隆的嗎?」
「我——」頌超皺眉。「我——不記得!」
「想想看!」佩吟命令的,忽然挑起眉梢:「福隆會有旅客投宿的記錄!那天,是你第一天有車子,對不對?你的車子是幾月幾號有的?七月初,因為你來看我的那個早上,我們學校剛剛考過大考!」「我想起來了!」頌超說:「是七月二號!」
「七月二號以後,你沒有再和維珍約會過嗎?」
「沒有!」「我弄錯了!」維珍忽然尖叫起來:「醫生說是四月到五月之間!」「你更正得太晚了!」佩吟站起身來,看著維珍。「我們都念過生理衛生,人人都知道,懷孕是九個月零十天。如果你是七月裡懷的孕,你應該在四月中旬生產,預產期不可能整整晚一個月!維珍,這孩子不是頌超的!你心裡有數!誰是孩子的父親,你一定知道!不要欺侮頌超老實,你有問題,我們都可以幫你解決。但是,這樣把問題栽贓似的栽給頌超,未免太過份了!你心裡……」
「你這個混蛋!」維珍忽然發狂般的尖叫起來,她撲過去,撒潑式的一把揪住佩吟的頭髮,開始又哭又叫又喊的大鬧大嚷:「你害我中了計!你這個假情假義的混蛋!你這個巫婆!你這個專門釣老頭子的狐狸精!怪不得我哥哥不要你,你是個魔鬼!是個醜八怪!是個……」
趙自耕撲了過去,一把拉住維珍的手,因為她已經把佩吟的頭髮抓得快整把揪掉了,他大吼著:
「放手!你這個瘋子!」
同時,頌超從背後抱住了維珍的身子,也大喊著:
「維珍!你放開手,你不要發神經病!我們幫你解決問題!你放手!放手!」「我要掐死她,踢死她,咬死她!」維珍又踢又踹,又去咬頌超的手,完全撒起潑來。趙自耕用力扳開了維珍的手指,解救下佩吟,把佩吟一把拉到屋角去。佩吟被弄得披頭散髮,痛得眼淚都滾出來了。趙自耕也忘了去管維珍和頌超,只是拚命去撫摸佩吟的頭髮,一疊連聲的問:
「怎麼樣?她弄傷你了嗎?」
佩吟用手指梳了梳頭髮,又彎腰摸了摸膝蓋,因為,在混亂中,她被維珍狠狠踢了一腳,維珍穿著靴子,這一腳就相當重,她翻起裙子,膝上已又紅又腫。趙自耕急急的說:
「我去找點藥來,你揉揉看,有沒有傷了筋骨!」「算了算了!」佩吟拉住了他。「我沒有那麼嬌嫩!」抬起頭來,她望著維珍,現在,維珍已經被頌超按進了沙發裡,到底頌超身強體壯,她動彈不得,就躺在沙發裡尖聲怪叫:
「虞頌超!你這個沒種的混蛋!你壓住我幹什麼?難道你還想和我……」「住口!」頌超大吼,所有的怒氣全來了:「你嘴裡再不乾不淨,我會揍你!」「你揍!你揍!你有種就揍!」
頌超真的舉起手來,但是,他一生也沒打過女人,這一掌就是揍不下去。維珍卻在閃電之間,伸出手來,在他臉上狠狠抓了一把。她的指甲又尖又利,立刻,就在他臉上留下了四條血痕。頌超怒吼了一聲,揮手就給了她一巴掌。然後,他跳起身子,躲得老遠。維珍開始哭了起來,躺在沙發裡,她哭了個翻天覆地。頌超喘吁吁的用手帕擦著臉,血跡印在手帕上。趙自耕看著他的臉,跌腳說:「完了,完了,給纖纖看到,怎麼解釋?」
像是在答覆趙自耕這句話似的,房門忽然被推開了,大家看過去,立刻都驚呆了;因為,門口,婷婷然,裊裊然,穿著件白色的睡袍,睜著對黑濛濛的大眼睛,對裡面注視著的,正是纖纖!一時間,全屋子裡都沒有了聲音,連那哭泣著的維珍,也坐起了身子,擦乾眼淚,呆望著門口。只因為纖纖佇立在燈暈之中,光線斜斜的射在她身上,她又剛從床上爬起來,頭髮鬆鬆的披在肩上,她一定是聽到了聲音,急奔下樓的,所以,她連拖鞋都來不及穿。赤著腳,一件直統的白色睡袍罩著她,她站在那兒,渾身纖塵不染,竟像個夢幻中的人物,如真如幻,如黑夜中突然出現的仙靈。她那奪人的美,她那奪人的清秀,她那奪人的飄逸和脫俗,竟使那潑辣的維珍都看呆了。趙自耕頭一個醒悟到情況的嚴重,維珍在這兒,纖纖卻來了。正好像佩吟面對慕蓮似的,歷史在重演!他走上前去,急促而命令的說:「上樓去!纖纖!你去睡覺!我們有事在談!你不要來打擾我們!」纖纖輕輕的推開父親的手,她似乎根本沒有感覺到父親的存在,她的眼光正定定望著頌超,好像滿屋子裡只有一個頌超,別人都不存在一樣。她走了進來,逕直走向頌超,她歎口氣,低聲的、做夢似的說:
「我就知道你在這兒,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但是,我聽到了你的聲音,聽到有人在叫你的名字,我就知道你在這兒……啊呀!」她輕呼著,伸出手去,把頌超按在面頰上的手帕和手移開,她注視著他的臉:「你受傷了!你的臉在出血!噢,別動,當心細菌進去……你坐下來,」她不由分說的把他拉到那張躺椅上,按下他的身子。「你等著,我去拿藥膏!」她轉過身子,立即輕盈的跑出了房間,對於頌超如何會受傷,她彷彿還沒有時間去思索。維珍坐正了身子,她又有了興趣了。
「原來,這就是纖纖!」她說。
頌超急了,他對維珍又拱手又點頭:「維珍,求你別對她說什麼,她又純潔又善良,求你不要傷害她,你有任何需要,我們都可以幫你忙!」
維珍瞇起了眼睛,還來不及說什麼,纖纖已經飛奔著跑了進來。她拿著一管三馬軟膏,細心的,開始給頌超上藥,一面抹著藥,她一面輕言細語的問:
「怎麼弄的?是不是碰到了麒麟花?」
麒麟花的干子上全是刺,在纖纖單純的頭腦裡,這種傷痕,當然是被刺刮傷的了。頌超還沒答話,趙自耕生怕這傻小子實話直說,立刻接口:
「原來那種帶刺的花叫麒麟花呀?他在花園裡撞上了那麼棵都是刺的玩意兒,就帶了傷進來了!」
「噢,」纖纖好心疼。「都是我不好,我把它搬到草地上去沾沾露水……」「哈哈!」維珍忽然大笑了起來,笑得陰沉而不懷好意。「你們真會演戲啊!纖纖,你看仔細點,他那個傷痕像刺刮傷的嗎?」纖纖抬起頭來,這時才發現維珍。她驚愕的問:
「你是誰?」「纖纖,」佩吟急忙插了進來,非常焦灼。「這位是林姐姐,是我的朋友。頌超的臉受傷了,我看,你帶他到樓上去仔細擦點藥,恐怕還要上點消炎粉才行……」
「噢,真的!」纖纖牽住頌超的手。「我們上樓去,我拿OK繃給你貼起來!」維珍跳起身子,一下子攔在他們面前。
「不許走!」她叫著。「維珍!」頌超的頭上冒出了冷汗。「你做做好事吧!積點陰德吧!」纖纖遲疑了,她看看維珍,又看看頌超,再轉頭看維珍,她滿眼的困惑。「林姐姐,」她柔聲說:「你要幹什麼?」
「告訴她我是誰!」維珍對頌超說:「今天既然大家都扯破了臉,我們誰也別過好日子!」她挺了挺背脊,直逼到纖纖臉上去。「讓我告訴你我是誰吧!我是頌超的女朋友!我們很要好,要好得上過了床……」
「維珍!」佩吟喊。「維珍!」頌超喊。「維珍!」自耕喊。纖纖看看滿屋子的人,再掉頭去看維珍,她滿臉的迷惑與不解,滿眼睛都盛滿了天真和好奇。
「你說,你是頌超的女朋友?」她問。
「豈止是女朋友?」維珍大聲說:「他差一點做了我孩子的父親,給他硬賴賴掉了!」
纖纖是更糊塗了,她那簡單的頭腦實在繞不過彎來,她微蹙著眉,凝視維珍。然後,她抬頭看看頌超,輕聲的、溫柔的,她小心翼翼的問:「她在說什麼?我聽不太懂!」
自耕很急,他往前跨了一步,正想給頌超解圍,佩吟卻一把把他抓住了,佩吟對他搖搖頭,示意他不要插手。自耕不解的注視佩吟,卻已經聽到頌超在沉著的、啞聲的、坦白的、直率的說了:「讓我告訴你,纖纖。」他正色說:「在我認識你以前,我先認識了這位林維珍,我跟她一起玩過,跳過舞,游過泳。而且,我……做了一件不該做的事,我……」他很礙口,很結舌,很困難,尤其,在纖纖那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下。「我帶她到福隆,在那兒過了一夜。現在,維珍來找我,她說她懷了孕,要我承認那孩子是我的……纖纖,你聽明白沒有?」
纖纖點了點頭。仍然直視著頌超。
「可是,」頌超繼續說:「那孩子並不是我的,所以,我不承認,你韓老師也已經問明白了,於是,維珍很生氣,她抓傷了我,也踢傷了韓老師……你,你……懂了嗎?」
「哈哈!」維珍又怪笑了。「解釋得真清楚!」
纖纖轉過頭來了,她一臉的嚴肅,眼光幽柔的閃著光,那小小的臉龐上,依舊一團正氣,一片天真,和像天使般的溫柔,她直視著維珍,清清楚楚的問:
「頌超真的是那孩子的父親嗎?」
「當……當……當然……」維珍迎視著纖纖的眼睛,從沒看過如此純潔的眼光,從沒看過如此正直的神情,從沒看過如此坦白的天真,竟使她忽然瑟縮起來,忽然自慚形穢了。她垂下了頭去,居然自己也不相信的說了實話:「當然不是。」
「那麼,」纖纖把手溫柔的放在她手臂上,很認真很認真的問:「你很愛頌超嗎?沒有他你不能活嗎?你簡直離不開他嗎?」「見鬼!他算什麼東西?我會離不開他!」維珍衝口而出,漲紅了臉。「我根本看不上他,他這個愣頭愣腦的混蛋!」
「那麼,」纖纖如釋重負的歎了口長氣。「你不要跟我搶他,你把他讓給我好不好?因為我好愛好愛他,沒有他我是不能活的!」維珍睜圓了眼睛,不能相信的看著纖纖,好像纖纖是個怪物似的。然後,她就深深的抽了一口氣,倒在沙發裡喊:
「天哪!世界上會有這種女孩!」
纖纖仍然直視著她,固執的追問著:
「好嗎?林姐姐?你已經抓傷了他,你已經出過氣了,你就原諒了他吧!」「你呢?」維珍忍不住問:「你也原諒他嗎?」
纖纖回頭看看頌超,她的臉上一片光明坦蕩。
「我根本沒有怪他呀!」她說。再轉頭看著維珍。「他先認識你,後認識我,不管他跟你多麼親熱,那是因為你很可愛的緣故,你是這麼美又這麼迷人的。他離開你,大概是因為你不夠愛他,你剛剛說了,你根本看不上他。他……他……他是要人用全心全意來愛的。我……就是用全心全意來愛他的!我沒怪他,更談不到『原諒』兩個字!」
「你——」維珍簡直驚奇得連自己來這兒的目的是什麼都忘了。「你不怕他以後變心,再愛上別人?」
纖纖搖搖頭,像一個虔誠的信徒,提起了她的「上帝」一般。「他不會的!」她回頭看頌超,揚著睫毛問:「你會嗎?如果你會,那一定是因為我不夠好!」
頌超滿眼眶都是淚水,他不能說話,因為他的喉頭哽住了。他臉上的傷口還在流血,纖纖伸手輕觸他的下巴,帶著無限的憐惜,無限的心痛,無限的熱愛,她低聲說:「很疼,是嗎?」她伸手拉住他的手。「我們上樓去吧,我幫你把傷口清理好!」她再望著維珍,誠心誠意的、感激的說:「謝謝你,林姐姐,你把他讓給我,我會感謝你一輩子。你是個好心的人!再見!林姐姐!」
她拉著頌超的手,走出了房間,帶上了房門。
一時間,房裡好安靜,纖纖所表演的這一幕,實在出乎每一個人的預料,過了好半天,自耕才歎口氣說:
「說實話,她雖然是我的女兒,我還是不瞭解她!她總會帶給我許多驚奇!」「你知道嗎?」佩吟深思的說:「我們是一些平凡的人,而纖纖,她實在是個天使!」
「否則,」維珍接口:「她就是個傻瓜!再否則,她就是世界上最最聰明的女人!」佩吟想著維珍的話,她對維珍深深點頭。
「你有理!」她說。室內靜了片刻,每個人都若有所思,終於,維珍長歎了一聲,她無精打采的,悵然若失的站起身子:
「我也該走了。鬧過了,吵過了,戲也看過了!很無聊,是不是?我為自己悲哀。」
佩吟握住了她的手。「等一等。」她說。「還等什麼?各種沒趣都已經討到了!」
「你還有問題沒解決,」佩吟盯著她:「那孩子的父親,是××航空公司的空服員,名叫程傑瑞,對吧?」
維珍驚跳了。自耕也驚跳了。「你怎麼知道?」維珍問。
「第六感。」佩吟笑笑。「事實上,你跟我提過那個空服員。怎麼?他為什麼不要這孩子?」
「他怎麼會不要?」維珍瞪大了眼睛。「他要得要命,但是……」「他失業了!琳達把他解聘了,你不能嫁一個無業遊民,你又捨不得拿掉這孩子。維珍,你是認真在愛程傑瑞吧?」
「某一方面是認真的,只是,他太沒出息!」
「人生的事很難講,」佩吟掉頭去看趙自耕。「我看,你該見見那個年輕人,你不是有家傳播公司嗎?我想,他是第一流的外交人員!你如果要找負責人的話,我幫你推薦一個。」
趙自耕用驚佩的眼光望著佩吟。
「我看——我應該接受你的推薦。」
維珍不相信的看著他們。
「你們——真的要他負責一家傳播公司?」
「明天上午,叫他到我的辦公廳來看我!」趙自耕肯定的說。「不過,警告他,不許再鬧桃色新聞!」
維珍的眼睛裡,忽然蒙上了淚光,她咬咬嘴唇,想笑,結果,卻「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伏在佩吟的肩上,她哭得抽抽噎噎的,一面哭,一面斷斷續續的說:
「我……好傻,我……像個傻瓜,是不是?」
「我們每個人,有時都會像個傻瓜。」佩吟說,拍撫著她的背脊。「天都快亮了,你要為孩子保重自己,我叫老劉開車送你回去,嗯?」維珍點了點頭。
十分鐘後,維珍走了,頌超和纖纖在樓上,書房中又只剩下了佩吟和自耕兩個人。
他們並肩站在窗前,經過這樣轟轟烈烈的一夜,天色已經濛濛亮了,黎明前的曙光,正在雲層後面放射,把所有的雲彩都染成了發亮的霞光。
自耕緊緊的摟著佩吟,他說:
「你知不知道,你有一項很大的缺點。」
「是什麼?」「你太聰明,而且——有點狡獪。」他想著她如何「誘」出維珍懷孕的漏洞。「你這種女人,會讓男人在你面前顯得渺小而無能。我真不知道,我這個律師,是不是應該讓給你來做?」
她笑了。把頭偎在他肩上。
「這缺點很嚴重嗎?」她問。
「很嚴重。」他正色說:「可是,當你真正愛一個人的時候,你是應該把她的缺點一起愛進去的,所以——」他吻她的耳垂。輕歎著:「我愛你的缺點!」
她更緊的靠著他,陽光終於透出了雲層,照射在窗台上的一排金盞花上。趙自耕微微的吃了一驚,他說:
「是誰把窗台上的金魚草搬走了?而放上這麼多盆金盞花?我不喜歡!」「是我。」佩吟說。「金魚草和金盞花放在一起很不諧調,所以我全換上金盞花,記得嗎?我們第一次發生感情,就由於一盆金盞花,纖纖和頌超也是的!」
「你知道金盞花代表的意思嗎?」自耕不安的問。
「我知道,它代表離別。」「你不忌諱?」「放上金魚草,就不忌諱了,是嗎?」
「那成了一句話:離別了,傲慢!」
佩吟瞅著他,含笑點頭。
「現在是好幾句話!」「什麼話?」「離別了,離別。離別了,離別。永遠離別了,離別。」她說著,笑得更甜了。「你該懂得負負得正的原理,這句話的真正意思是:和離別告別了!換言之,是:永不離別!」
他又驚又喜又佩又讚的瞪著她。吸了口氣。
「你知道嗎?你又多了一項缺點!你太敏捷!」
「我知道。」她笑著。「你只好連我的缺點一起愛進去!」
陽光更燦爛了,把那一排金盞花,照耀成了一排閃亮的金黃。每一片黃色的花瓣,都在太陽光下綻開著,閃耀著,盛放著。迎接著那黎明時的萬丈光華。
——全書完——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廿七日深夜初稿完稿
一九七九年一月十七日初度修正
一九七九年二月十六日二度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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