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寒走進「杏林」,放眼看去,想找個沒有人的角落,比較容易談話。他已經籌劃好了開場白,已經背熟了要說的句子。雖然,他心裡也明白,這種談話是相當困難的。或者,他該寫封信,避免掉這種面對面的尷尬。可是,又怕信裡寫不清楚,反而傷人更深。總之,今天要和可慧打開窗子說亮話;總之,今天要把一切說得清清楚楚;總之,要把這個「誤會的愛情」解除掉!他的眼光掃到屋子左邊靠牆的一角,有個女人坐在那兒,長髮拂在肩頭,雙目盈盈如水!正對他這兒凝視著。他的「心臟」又在違反醫學原理的胡亂運動,他的頭裡一陣嗡嗡然,是盼雲!她怎會在這兒?又一次「偶然」嗎?盼雲在對他點頭招呼。他很快的走了過去,在盼雲對面的椅子裡一坐,伸手就去握盼雲放在桌面的手,盼雲飛快的把手抽了回去,睜大眼睛說:「坐好!」他身不由己的坐正了身子,侍者走過來,他叫了一杯咖啡。望著盼雲,她穿了件灰色的綢衣,面容沉靜溫柔和煦,飄飄然如一片薄薄的雲絮。盼雲,盼雲,盼雲……他在心底低呼她的名字,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吸引人!你不知道你的魔力,盼雲,盼雲,盼雲!
「高寒,」盼雲開了口:「你聽好,我一個早上打電話給你,你都不在家,我只好來這兒等你。我馬上要走,可慧大概快來了!」哦,可慧,對了,這是他和可慧的約會。
「你怎麼來的?」他問。
「可慧告訴我你們要在這兒見面!」
「哦!」他應著,瞪著她。「告訴你一件糗事,蓮花池裡有好多小蝌蚪,把我的背當音樂紙,寫了我一背的樂譜,你信不信?」「不信。」她簡單的說,深深呼吸,面色變得非常沉重而嚴肅:「高寒,我有很重要的話要跟你講,你能不能安靜兩分鐘,聽我說完!」「好!」他咬咬牙。侍者送來了咖啡,他下意識的放糖,倒牛奶。盼雲看看手錶,有些急促,她沒時間再整理自己的措辭,可慧快來了。她很快的說:「高寒,你不能拒絕可慧!」
他立即抬起頭來,盯著她。
「什麼意思?」「你答應我,和可慧好下去!」她迫切的說,迫切得近乎懇求:「你會發現,她有很多很多的優點,你會發現,她比你想像的更可愛!」
他推開了糖罐,杯子和小匙發出一陣撞擊的叮噹。他瞇了瞇眼睛,眼底有陰鬱的火焰在燃燒。
「你來這兒,就為了告訴我這幾句話?」他低沉的問,聲音裡有著壓抑的怒氣。「是的!」她說,眼光裡的懇求意味更深了。「為了我,請你繼續和她好下去!」「為了你?」他提高了聲音。
「是的。如果你傷害了可慧,我這一輩子都不會饒恕你,我會恨你。高寒!」他緊緊的盯住她,眼珠一轉也不轉。
「你知道你在對我說什麼嗎?這比你打我一耳光,推我進蓮花池更凶更狠更殘忍!你要求我去愛另外一個女孩子,換言之,你不要我!你用最高段的手腕來拒絕我,存心把我打進十八層地獄裡去……」「不不!」她急急的解釋,急急的想安慰他。「並不像你所想的,我有苦衷,高寒,晚上我再跟你解釋。如果你希望我晚上去赴約,你現在就要答應我的要求。你不可以和可慧攤牌,如果你說了,我晚上也不去了。」
「你在威脅我?」「是。」「你是說,如果我和可慧分手,我也不能和你交朋友?」
「是。」「你——」他咬牙,狠狠的看她,眼底的怒氣更深了。「你在鼓勵我一箭雙鵰嗎?」
她驚跳。「你怎麼說得這麼難聽?你明知道我不是這種意思……」
「那麼,我和可慧『好』了以後,你也肯和我『好』嗎?我能一面和可慧談戀愛,一面和你談戀愛嗎?」
「你……你不要胡說吧!」
「胡說!」他拍了一下桌子,引得客人都驚動了,盼雲慌忙伸手在他手上壓了壓,立即,他一反手握住了她。「盼雲,你在騙孩子?你把我當幾歲?『娃娃,別哭,你先吃巧克力,吃完巧克力再給你蛋糕!』其實,根本就沒有蛋糕了。小孩子不知道,吃了巧克力也沒蛋糕,不吃巧克力也沒蛋糕!對不對?」她張大眼睛,凝視高寒。
「今天,不管我是接受可慧,還是拒絕可慧,你反正預備退到一邊去了,對不對?」他緊逼著她。「如果你真想逃開我,你也就少管我的事!我愛拒絕誰,我愛跟誰好,與你都沒有關係,不用你來管!」他用力摔開她的手,氣呼呼的沉坐在沙發中喘氣。「可是……可是,高寒,」她掙扎著說:「你……你是先認識可慧……」「我先認識你!」他冷冷的接口。
「啊?」「別說你忘了狗店前的一幕!別說你忘了尼尼是怎麼來的!」「好吧,」她忍耐的嚥了一口口水。「就算你先認識我,你卻先追了可慧……你要對她負責任!」
「我沒有『追』她!」高寒暴躁的低嚷:「什麼叫作『追』?我沒說過我愛她,我沒有吻過她,我沒和她做過任何超友誼的行為,怎麼叫作『追』?難道我和一個女孩跳跳舞,看看電影,逛逛馬路……就要談到負責任!如果這樣,我高寒起碼該對二十個女孩負責任了!」
「好好,不要吵,不要叫!」盼雲輕蹙起眉梢。「我不該提責任兩個字,好嗎?算我說錯了,好嗎?高寒,聽我說——」她深深的注視他:「可慧昨晚到我房裡來,她告訴我,她全心全意的愛你!」「呃!」高寒頓了頓。「所以,我今天要跟她說清楚!所以……」「所以你今天不許說!」
「怎麼?」高寒惱怒的望著她。「誰派你來做月下老人的?」他咬牙切齒:「你很輕鬆,很愉快,是不是?你很高興來扮演月下老人?把我這個燙手的洋山芋丟到別人懷裡去!如果我跟可慧好了,你就會快樂了,是不是?」
她低下頭去,不說話。
「是不是?」他厲聲追問,聲音裡有風暴的氣息。
她看了他一眼,忽然覺得自己來這一趟相當多餘,覺得自己天真而幼稚。她抓起桌上的小皮包:
「我要走了。我管不著你,隨你怎麼做!我要走了,可慧該來了,我不想讓她看到我!」
「坐下!」他壓住她的手腕。「我們的話沒談完!」
「讓我跟你談完!」她忽然心頭冒火,鬱怒和無奈像兩股洪流從她心中洶湧而至。她飛快的說:「我跟你講清楚,你和不和可慧好,是你們的事!你和她好也罷,你不和她好也罷,我發誓不再和你來往!你也請尊重些,再也不要來找我!今天晚上,我也不會去中視!我不干涉你的一舉一動,你也不要來糾纏我!」她站起身,轉身欲去。他一伸手,死死的攥住了她的手腕。她抬眼看他,在他那充滿怒氣的眼光中,有一種近乎絕望的悲痛。他壓低聲音,沉重而迅速的說:
「如果我確實對你而言,只是一種負擔。如果我確實在你心裡,一點點份量都沒有。那麼,你走吧!我也發誓不會再糾纏你!」她怔著,凝視著他。他沉重的呼吸,那「等待」快要把他五臟六腑都煎熟了。她繼續看他,他已經放開了手,故作瀟灑狀的去喝咖啡,他的手微微一顫,咖啡潑出來,沾濕了他胸前的獅身人面像。他咬牙低低詛咒,把咖啡杯放回盤子裡,杯子撞著盤子,又潑了一半。她看著看著,她的腳步就是跨不開來,她心中熱烘烘而又酸楚楚的絞痛著。在這一剎那間,她終於衡量出了自己對他的感情!那不願承認,不肯承認的感情。賀盼雲,你不必自命清高,你也只是個女人!只是個能被打動的女人!高寒小心翼翼的拖了一張椅子到她身邊,小心翼翼的說了句:「坐下吧!我給你重叫一杯熱咖啡!」
她被催眠般坐了下去。
他一下子仆伏在桌上,把頭埋進了手心裡,如釋重負的透了口氣。很快的,他抬起頭來,招手叫侍者,重新點了兩杯咖啡,他的眼睛亮晶晶而且濕漉漉。侍者走開了,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給了她緊緊緊緊的一握。
「什麼都別再說了,盼雲。」他溫柔的低語。「讓我來安排,我是男人。」「哦!」她醒了過來,驚慌的抬起頭。「不行,不行!高寒,不行!」「什麼不行?我們不要繞回頭,好嗎?」
「你不能傷害可慧,是你讓她『以為』你愛上她的……噢!」她沒說完她的話:「糟糕,她來了!我要先走一步,噢,來不及了,她看到我們了!」真的,可慧正穿著一身鮮紅的衣裳,像一簇燃燒著的火焰,直撲了過來。她笑著,心無城府而充滿快活,她腳步輕快,行動敏捷。她一下子就溜到了他們的桌邊,微帶驚詫的看看高寒再看看盼雲,笑容始終掛在她的唇邊,她笑著問:
「你們兩個怎麼會在一塊兒?哦,我知道了!」她恍然大悟的看著盼雲。「你幫他弄好蓮花落的歌譜了嗎?」
盼雲不安的輕咳了一聲,匆促的說:
「我該走了!」「忙什麼嘛?」可慧在她肩上壓了壓。「再坐坐,你回家也沒事做,整天關在屋子裡,就不知道你怎麼關得住?」她自顧自的坐下來,伸頭看他們的咖啡。「我不喝咖啡,我要一杯新鮮柳丁汁。」她注視高寒,深切的注視著高寒:「你怎麼瘦了?」
「瘦了?」高寒下意識的摸摸自己的下巴。「不會吧?你敏感!」「我不敏感,你是瘦了!」可慧固執的說,用吸管啜著剛送來的柳丁汁。「你不止瘦了,而且有點……有點憔悴!對了!就是憔悴兩個字。你太忙了,又要應付功課又要練唱又要上電視!」她俯過去,認真的看他。「你真的感冒了嗎?」
「唔,」高寒哼了一聲。「沒有。」
「就知道你跟我胡扯八道!小嬸嬸,」她掉頭看盼雲。「給我看看那支歌!」「歌?」盼雲一愣。「什麼歌?」
「你們寫的那支什麼蓮花落啊!」
盼雲一陣心慌意亂。本能的又想逃避了。
「我必須先走一步了。」她盯著高寒。「你們『好好』談啊!」
高寒聽出她的言外之意,看到她那警告的眼神,驀然間心頭一震,她又想逃了!他忽然覺得這一團糾結的亂麻,如果不狠心用剪刀給它一陣亂剪,就永遠理不清楚了。迅速的,他沉聲說:「不要走!盼雲!」盼雲一驚,可慧也震動了。可慧詫異的看高寒,心裡有種模糊的警惕。盼雲直覺到空氣中的緊張,伸手抓起了桌上的皮包,還來不及移動身子,高寒的手已經重重的蓋在她的手上,壓住了她的手和那個皮包。「高寒!」可慧詫異極了,張大眼睛驚呼。「你在幹什麼?不要對小嬸嬸不禮貌,她是不開玩笑的!」
「我沒有開玩笑!」高寒正色對可慧說:「我一生最不敢開玩笑的就是對她!我一生最認真的就是對她!我早就想告訴你了,但是……」「高寒!」盼雲悲痛的低喊:「不要太殘忍,高寒!請你不要再說了!」可慧的眼睛睜得那麼大,睫毛整排往上揚著。她心中迷糊極了,混亂極了,驚異極了……以至於連思想的餘地都沒有。她看高寒,看盼雲,輪流看著他們兩個。心裡隱隱有些明白,又完全不願去相信它。她張著嘴,錯愕而結舌的問:
「你們到底在幹什麼?你們……你們講的話,我都……我都聽不懂……」她的嘴唇發抖了,她的心開始顫慄起來,她那女性的直覺和纖細使她越來越體會出一些可怕的事,她不願,也不能相信的事!「可慧,」高寒把頭湊近了她。溫柔、堅定、勇敢而「殘忍」的說:「請你幫我一個忙,幫我去追求你的小嬸嬸,因為——我愛她!」可慧定定的看著高寒,眼底是一片迷惘的空白,她面頰上的血色倏然消失,白得像一張紙,嘴唇緊閉著,呼吸急促而不穩定。盼雲的手心冰冷,全身的血液都在凝結。高寒!你這殘忍的、沒有人性的渾球!
「可慧!」盼雲掙扎著說:「你不要聽他的!高寒在跟你開玩笑!你知道,他……他……他從來沒有一句正經話……」眼淚在她眼眶中打轉,她伸手去握住可慧的手。「你知道他愛開玩笑……你……」可慧掉過眼光來看盼雲,她嘴唇上的血色也消失了。
「是的……」她清清楚楚的說:「我知道!」
「你知道,是嗎?」盼雲急切的要安慰她,急切的要穩定住那只在自己掌心中發抖的小手。「你知道高寒最愛胡說八道,最喜歡開玩笑,什麼人的玩笑都開……」
「盼雲!」高寒咬牙說:「不要這樣子!不要再戴上假面具,我們三個既然已經面對面了,大家就把實情都抖出來!我再也不能演戲,再也不能利用可慧……」
「高寒!」盼雲阻止的叫。
「可慧,」高寒不顧一切的說:「我抱歉,我抱歉,我抱歉到極點。自從在你家見到盼雲以後,我就完了!坦白說,我心中再沒有容納過其他的女人!」
盼雲閉了閉眼睛,只覺得頭暈目眩。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發現可慧仍然注視著她,深深的注視著她。可慧那大大的黑眼珠怪異而迷濛。她很平靜,平靜得幾乎讓人詫異。伸出手來,她非常溫柔非常溫柔的用手指去觸摸盼雲的眼角,抹去了一滴淚珠。「小嬸嬸,」她柔聲說:「你為什麼哭?」
盼雲的心痙攣著,混亂的望著可慧。可慧的溫柔使她更加痛苦,更加有犯罪感,更加慚愧而自責了。她噙著淚,低低的說了句:「可慧,原諒我!」可慧點點頭,細心的再抹去她眼角的淚珠,她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她瘦削的肩,和她那冰冷的手指。她再度用最最甜蜜和溫柔的聲音說:「小嬸嬸,我知道了。我終於知道什麼叫貓哭老鼠了,什麼叫兔死狐悲了。你知道嗎?」她微笑起來,好動人好動人的微笑。「你有很美麗的眼淚!」
盼雲怔在那兒,面色變得比可慧更蒼白了。
可慧轉過頭來,面對著高寒,她繼續微笑著,繼續用那溫柔甜蜜的聲音說:「你為什麼對我抱歉?永遠不需要對我抱歉!我從來就沒有扮演過愁苦的角色,也從不需要任何安慰與同情!以前不需要,以後也不需要!」推開了面前的柳丁汁,她站起身來,把手提袋甩在背上,她的姿態優美而瀟灑。回過頭來,她再對盼雲嫣然一笑:
「怪不得你昨天問我在什麼地方和高寒見面!怪不得你向我要電話號碼!我懂了。小嬸嬸,我學得太慢了。爸爸一直說我是天真的傻丫頭!」她走過去,抱著盼雲的肩膀,俯在她耳朵上再悄悄說了一句:「活著的還是比死去的有意義,是不是?」說完,她飛快的轉過頭,飛快的奔出了杏林。
盼雲仍然呆在那兒,不能笑,不能說話,不能思想,不能移動……有一個短暫的瞬間,她腦子裡是一片空白,然後,她倏然醒覺,心底有股強烈的震動和痙攣,她滿懷痛楚,頭腦卻難得的清晰:「高寒,」她急切的說:「你去追她回來!快去!她會出事!」
高寒想了兩秒鐘,立刻跳起身來,他奔出咖啡廳,找尋著可慧的蹤影。仁愛路上車水馬龍,這正是下班時間,車子擁擠的一輛接一輛,他在人行道上搜尋,沒看到可慧,放眼對街道對面看去,有個紅色身影正在穿越馬路,他大聲叫喊:
「可慧!可慧!」那紅色的小身影回頭了一下,他幾乎看到可慧那好溫柔好溫柔的微笑,那微笑裡有著各種含意,甚至有股調皮的嘲弄。然後,他看到可慧像個游泳選手練跳水似的,忽然縱身對那些車海飛躍過去。高寒的血液都凍結了。張開嘴,他狂呼著:「可慧!」同時,盼雲也跑出來了,站在高寒身邊,她正好看到這一幕,她尖叫著:「可慧,任何懲罰!除了這一件!」
她撲過去,狂亂的撲過去,一陣大大的混亂,煞車聲、碰撞聲、尖叫聲、人聲、車聲、玻璃破碎聲混雜在一起,好幾輛車子連環撞成一堆。高寒一個直接反應,攔腰就抱住了盼雲,才阻止了她也投身車輪底「放開我!放開我!」盼雲掙扎著,推開了高寒,她直奔過去,一眼看到,在一堆撞得亂七八糟的車輛破片中,是可慧那小小的身子,她的紅衣和血液混成了一片刺目的鮮紅,她的頭仰躺著,面孔居然美好而沒受傷。盼雲把拳頭伸進了嘴裡,用牙齒緊咬住自己,在這一瞬間,她看到的不止是躺在血泊裡的可慧,還有躺在血泊裡的文樵。她搖搖晃晃的走過去,跪下來,伸手抱起可慧的身子,她把頭埋在可慧的胸前,那心臟還在跳著,她的淚水瘋狂的湧出來,她哭著喊:「可慧,求你不要死!求你不要死!求你不要讓我連贖罪的機會都沒有!可慧,只要你不死,要我怎麼樣都可以!要我怎麼樣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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