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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節

  當祖望完全復元的時候,已經是柯夢南入伍的前夕了。為了慶祝祖望的康復,為了歡送柯夢南,我們在谷風家裡舉行了一個盛大的晚宴。因為人太多,我們採取了自助餐的形式,飯後,大家散在客廳裡。不知怎麼,竟失去了往日的那份歡樂和高談闊論的情緒,我和柯夢南是離愁萬斛,祖望和紫雲是兩情脈脈,彤雲的心情一定很複雜,水孩兒和紉蘭一向就比較沉默。最奇怪的,是連何飛飛都提不起勁來,一個人縮在客廳的角落裡,安靜得出奇。客廳人那麼多,大家都不說話,就顯得特別的沉悶和彆扭。最後,還是小俞忍不住了,站在房子中間,他大聲的說:「今天是怎麼回事?大家都變成啞巴了?」
  「來玩點什麼吧!」小張說。
  沒有人接腔,小何走去開了唱機,放上一張探戈舞曲的唱片,音樂聲沖淡了室內的嚴肅,又增加了幾分羅曼蒂克的情調。小何走到何飛飛的面前,彎了彎腰說:
  「請你跳支舞好嗎?」「不好!」何飛飛乾脆的回答。「你怎麼了?」小何問:「吃了炸藥嗎?」
  「砰!」何飛飛說。「爆炸過了,就跳支舞吧!」小何好脾氣的說。
  何飛飛不帶勁的站了起來,谷風和懷冰已經跳起舞來了,探戈舞曲就有那麼一種輕快優雅的浪漫氣息,柯夢南看了看我,我們一語不發的站了起來,滑進了客廳的中央。紫雲和祖望也跳起來了,一時間,大家都紛紛起舞。
  我依偎在柯夢南的身邊,舞動著滿懷柔情,也舞動著滿懷愁緒。整整跳完一支曲子,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說,許多時候,沉默是最好的語言。探戈舞曲結束之後,不知是誰換上了一張慢華爾滋。又不知是誰把客廳的大燈關了,就留下一盞小壁燈,室內光線幽暗,音樂輕柔。我的頭倚靠在柯夢南的肩上,他的下巴輕輕的擦著我的額,我們旋轉著,旋轉著,旋轉著,旋轉著……「藍采。」他輕輕的喚我。
  「嗯?」「藍采。」他再喚了一聲。
  「嗯?」「藍采,藍采,藍采!」他不停的喚著,聲音溫柔得像一聲歎息。我們旋轉著,旋轉著,旋轉著,旋轉著……。
  「我入伍以後你要做些什麼?」他問。
  「想你。」我說。「還有呢?」「還是想你!」「還有呢?」「想你,想你,想你!」我不停的說著,像是夢中的囈語。「一直想到你回來。」「藍采!」「嗯?」「我愛你。」他輕輕輕輕的說。
  我閉上眼睛,淚水充溢在我的眼眶裡,依偎著他,我不敢張開眼睛,怕他的面容在我的淚眼中變得太模糊,我不敢說話,怕我已經緊逼的喉嚨會不受控制,我也不敢思想,怕那成千上萬的離愁會把我絞死。
  我們繼續旋轉著,旋轉著,旋轉著,旋轉著……
  突然間,音樂停了,突然間,客廳中燈光大亮,我們驚愕的停住,我張開眼睛,這才發現整個客廳中只有我們一對在跳舞,跟隨著燈光的明亮,周圍爆發了一陣掌聲和笑聲,中間夾著小俞的叫嚷:「多麼美!多麼好!多麼羅曼蒂克!」
  我的臉一定燒得通紅了,這些人多惡作劇啊!可是,這些惡作劇又多麼親切,多麼善良呵!
  燈光重新轉暗,何飛飛走到我們面前來:
  「藍采,把你的舞伴借我一下好嗎?」
  「當然好,」我笑著讓開。
  「你知道,藍采,他一直欠我一舞,」何飛飛說:「在化裝舞會的時候,他說好要陪我跳最後一支舞,但是他陪你跳了,你不知道我吃醋得多厲害。」
  「是嗎?」我問。「真的,」她誇張的歎息了一聲:「我回家去後一直哭到天亮呢!」「記住,那天散會的時候已經天亮了。」柯夢南提醒她。
  「那麼,我是一直哭到天黑。」
  「我很同情。」我笑著說。
  「你嘲笑,藍采,」她板起臉來:「你多殘忍!只因為你是勝利者,你就這麼欺侮我,其實,我覺得我比你可愛,就不知道柯夢南怎麼會愛上你而不愛我?」她掉頭瞪視著柯夢南:「為什麼?」「誰說我不愛你?」柯夢南笑吟吟的:「我才愛你呢!」
  「真的?」何飛飛揚起了睫毛,閃爍的大眼睛向他逼近了。「真的?真的?」「真的,像愛我家那隻小哈巴狗一樣。」
  「哼!」何飛飛氣呼呼的說:「柯夢南,你變壞了。」
  「都是跟你學的。」柯夢南繼續笑著。
  「好吧!不跟許多嚕囌了!」何飛飛拉住了他:「陪我跳支舞吧,跳完了這支舞,就算我們之間的帳結了,我就不再為你傷心了。」轉向了我,她說:「藍采!你不會吃醋吧?」
  「保證不會!」我說。「那我就放心了,」她說:「不過,假如他是我的愛人啊,我連他看別的女人一眼都不許!」
  「你不是別的女人,你是哈巴狗嗎!」我說。
  「噢,藍采!」她瞪大了眼睛:「你們聯合起來欺侮我,你們是恩恩愛愛的,我是你們的玩意兒,給你們消遣找趣兒的!噢,藍采,你多殘忍!你是我平生碰到的最殘忍的人,不止你,還有你!」她望著柯夢南。
  「好了,你的牢騷發夠了沒有?」柯夢南問。
  音樂已經又響起來了,是一支快華爾滋,何飛飛不說話,他們開始跳起舞來。我正預備退下去,谷風接住了我,笑著說:「跟我跳一曲吧,藍采,懷冰被三劍客搶走了。」
  我們跳著,谷風說:「你們什麼時候訂婚?藍采?」
  「還不知道,等他受完軍訓再說吧!」
  「紫雲和祖望要訂婚了!」
  「是嗎?」我並不驚異。「多好!又是一對!」
  「你幫幫小俞的忙吧!」谷風說:「他對何飛飛著迷了!」
  「真糟!偏偏是何飛飛!」
  「怎麼?」「她是不會戀愛的!她還是個小孩子,沒開竅呢!」
  「小俞也知道,」谷風說:「但是,總要有一個人幫助她長大呀!」「何必呢?」我說:「她多快樂呀!」
  真的,我望過去,她正和柯夢南酣舞著,她的上半身微向後仰,小小的鼻子美好的翹著,她彷彿跳得很開心,旋轉得像一個展開翅膀的小銀蝴蝶。她是會享受生活的,不是嗎?她不必和某一個人戀愛,卻擁有每一個人的喜愛,這也夠了,不是嗎?一曲既終,柯夢南回到我身邊來,拭去了額前的兩粒汗珠,他對我苦笑著搖搖頭:「這個小妮子,我拿她真沒辦法!」他說。
  「誰拿她有辦法呢?」我笑著說。「她又跟你開玩笑了?」
  「可不是!」他說,握住了我的手。「藍采,我們溜到花園裡去,好嗎?」我們溜了。室內燈光暗淡,音樂喧騰,大家都在酣舞之中,沒有人注意到我們溜走。我們到了花園裡,園中玫瑰正盛開著,滿園花香,滿園月影,花木參差。我們肩並著肩,一直走到水池前面。水池中有月亮的倒影,有花樹的倒影,還有我們的倒影。「看到嗎?」他低低的問我。
  「什麼?」「水裡,」他指指我們的影子:「我們就要這樣並肩,永遠站在一塊兒。」晚風輕拂著,水面漾起無數的波紋,一瓣石榴花的花瓣輕輕的飄落在水池裡,我們的影子蕩漾著,蕩漾著,好半天才平息。兩個頭,聚在一塊兒,重疊著花影、樹影、雲影。
  我們抬起頭來,長長久久的對視著。
  「我愛你,藍采。」他低低的說:「我每一根纖維都愛你。」
  我靠近了他,他俯下頭來,他的嘴唇灼熱而濕潤。我緊攬著他的頭,意識從我的胸腔裡飛走,飛走,飛走……飛到不知道什麼地方去,飛得那麼遙遠,那麼遙遠,似乎永遠不再回到我的身體裡了。然後,我恍恍惚惚的聽到一個歌聲,很遠很遠,很細微很細微,唱的是:
  
  「我曾有數不清的夢,
  每個夢中都有你,我曾有數不清的幻想,
  每個幻想中都有你,我曾幾百度祈禱,祈禱命運創造出神奇,
  讓我看到你,聽到你,得到你,
  讓我訴一訴我的心曲,我的癡迷。
  只是啊,只是——你在哪裡?」
  

  我的意識還沒有回復,那歌聲消失了,並沒有引起我們的注意。好一會兒,我們分開了,我才神思恍惚的說:
  「聽到了嗎?」「什麼?」「有人在唱歌。」「是客廳裡傳來的吧!別管它!」
  我們繼續留在花園裡,直到客廳的燈光大亮,我們不能不回到人群裡去了。懷冰迎著我們。「何飛飛呢?」她問。「何飛飛?」我一怔:「我不知道呀!」
  「她不是和你們一起到花園裡去了?」
  「沒有呀,我們沒看到。」
  「這鬼丫頭不知溜到哪兒去了。」懷冰說:「八成她又要耍花樣。隨她去吧!來,你們剛好趕上吃消夜,我和彤雲合作,煮了一鍋蓮子湯。」我們跑了過去,跟著大家吃喝起來,夜已經深了,我們吃了很多很多。而何飛飛呢,那晚她沒有再出現,直到大家都追查她的下落時,谷風家的下女才報告說,她早已經悄悄的、一個人走掉了。為什麼?沒有人問,她原是個鬼神莫測的瘋丫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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