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霜霜緩緩的駕著車子,遠遠的跟蹤著前面那輛摩托車。在蒼茫的暮色裡,她仍可清晰的看到曉彤把面頰倚在魏如峰的背脊上。和那兩隻小小的,纏在魏如峰腰上的胳膊。她咬住嘴唇,瞇起眼睛,望定了前面的目標,手心中微微的出著汗。有個念頭像毒蛇般在她腦中盤踞。她踩動油門,加快了速度,如果她就這樣對那輛摩托車衝過去,會有怎樣的結局?輾碎那一對熱戀中的男女,也輾碎她自己的可悲的戀情!車子的速度越來越快,那輛摩托車也越來越移近,幾乎已經跳到她的車窗門口了,她猛然煞住車,把頭僕在方向盤上,一頭一身的冷汗。再抬起頭來的時候,那輛摩托車已經馳得老遠了,渾然不覺幾秒鐘前可能來臨的世界末日,那個瘦小的女孩仍然緊貼在前面的男人的背上。
何霜霜拭去了額上的汗,重新發動了車子。感到腦中昏昏沉沉,四肢癱軟而無力。身子似乎也和她一樣的癱軟無力,那樣慢吞吞的向前面滑去。在一條巷子口,她看到魏如峰的摩托車停了,那個女孩子正跳下車來。何霜霜放慢了速度,凝視著前方。那女孩對魏如峰說了些什麼,然後擺擺手作了個再見的姿勢,但是,魏如峰突然拉住了她的手,於是,她站定了。他們就這樣拉著手彼此凝視。或者,他們只凝視了幾秒鐘,可是,在何霜霜的感覺上,他們已凝視了幾百個世紀。當曉彤終於跑進了巷子裡,何霜霜就踩動油門,把車子疾馳到前面,停在那仍然對著空巷子癡癡注視的魏如峰身邊。
魏如峰被汽車喇叭聲驚動了,他回過頭來,何霜霜的頭伸出了車窗,正帶著個嘲諷的微笑,冷冷的看著他。
「嗨!表哥,人已經走遠了,還看什麼?」
魏如峰皺皺眉,問:「你到這兒來做什到?」
「誰規定了我不可以到這裡來?」霜霜挑戰似的問。
魏如峰聳聳肩。「你當然可以來,只是未免太湊巧了!」
「湊巧?哈哈哈哈!」霜霜放肆的笑了起來:「由鈴蘭到這兒,車子走了二十五分鐘,你的速度真慢呀!」
「霜霜,你在跟蹤我們嗎?」
「只是想知道你的女友是那一號的人物。原來就是顧家舞會裡那個小土包子!表哥,你對女人的胃口越來越小了!據我看來,杜妮比她好得多了,你怎麼捨棄杜妮而找上這個鄉巴佬,真讓人笑話!」魏如峰緊盯著霜霜問:
「你跟蹤了我們幾天了?」
「好多天,怎麼樣?」「你想要做什麼?」「不做什麼!」霜霜滿不在乎的挑挑眉:「看她的樣子,還小得很哩,居然敢穿著制服和男朋友滿街亂跑,所謂名震台灣的女中,出來的學生也不過如此!」
「她和你同年。」魏如峰冷冷的說,扶住車把,發動了車子。「慢著!」霜霜喊:「表哥,請我吃飯去!中國之友社,然後跳舞,怎樣?把摩托車放到車後座去。」
魏如峰默默的看著她,搖了搖頭。
「不行,霜霜。你可以去找顧家的三兄弟!」
「表哥!」霜霜叫:「我不要顧家三兄弟,你陪我去!」
「我有事!」魏如峰喊了一聲,頓時發動了車子,向前面衝去。「表哥,你敢走!」霜霜大叫著,也踩動油門,想追上去。可是,立即她又放棄了,把車子熄了火,她頹然的把頭僕在方向盤上。聽著摩托車的馬達聲越走越遠,她感到渾身被人撕裂般的痛楚著。一時間,她想狂叫狂喊,她想捉住魏如峰,撕打他,唾罵他。但,她什麼都不能做,只在方向盤上痛苦的轉著頭,痛苦的扭動著身子,像害重病般窒息的呻吟著。
「喂,你病了嗎?」一個聲音突然在她身邊響了起來,她沒有動。接著,那聲音又響了,是個嫩嫩的男性的聲音:
「我能不能幫你忙?」她從方向盤上抬起頭來,從睫毛下注視著他,一個高個子的男孩子,寬肩膀,長手,長腳。穿著件白襯衫,黃卡其布褲,儘管穿得不好,卻很有股帥勁,濃黑的頭髮下是張年輕的,方方正正的臉,烏黑的眼珠似曾相識,兩道濃眉有點英雄氣概。那副雙手插在口袋裡,挺立於暮色之中的樣子像一頭初長成的漂亮的公鹿。她坐正了身子,把頭髮拂向腦後,懶洋洋的說:「嗨!」「你病了嗎?」他彎下腰來問。
她聳聳肩。「病了,又怎樣?」
「要我幫你忙嗎?」他熱心的問。
她瞇起眼睛來看看他。
「你會開車嗎?」她問。
「噢,」十分懊喪的一聲感歎:「我不會。」
「那麼,你怎樣幫我?」她斜視他,彷彿是貓兒在逗弄一隻小老鼠。「我……」囁嚅的,半天才吐出一聲:「你可以教我!」
她笑了,打開車門,她說:
「進來吧!」他坐了進去,坐的是駕駛座旁邊的位子,方向盤仍然握在她的手中。「我們到哪裡去?」她扶著方向盤問。
「哦?」他看來頗為困惑,傻兮兮的。「你不是病了?」
「剛剛病了,現在已經好了。」她說,發動車子,駛上了街道,一面轉過頭來說:「我還沒有吃飯,你陪我吃飯去,怎麼樣?」他一驚,下意識的摸了摸口袋,終於吞吞吐吐的說:
「我沒有錢。」她大笑了,說:「我請你!」車子迅速的向衡陽街駛去,她側過頭來望望他,有種貓捉老鼠的殘忍的快樂,她喜歡他那股「嫩」勁和「傻」勁。一個初出茅廬的小伙子,下巴上連鬍子的影子都還沒有!她問:
「你叫什麼名字?」「楊曉白。」車子慢了一下,她頓了頓,說:
「什麼?你再說一遍。」
「楊曉白。木易楊,早晨的曉,白顏色的白。」
「唔,」她瞇起眼睛,加快速度,車子平安的闖過一個紅燈:「你有姐姐或妹妹嗎?」
「是的,有個姐姐,」「應該是早上的一朵小小的紅雲了,是嗎?」她嘴邊掛著個冷笑。「什麼?」他沒聽懂。「我在說你姐姐的名字。」
「楊曉彤。」她點點頭。車子滑入熱鬧的衡陽街,在穿梭的車輛中,和霓虹燈的閃爍下,她把車子直駛向中華路。她的嘴唇閉得緊緊的,眼睛裡閃耀著一簇殘酷和報復的火焰。車子穿過了新生戲院前的平交道,她轉過來望著曉白說:
「吃了飯,我們去跳舞,怎樣?」
「哦,」他有點驚慌失措:「跳舞?我——」
「不會?」她問,接著就大笑了起來:「唔,不會跳,是嗎?如果有書房,我們可以關起書房的門,讓我來教你跳華爾滋。」
他注視著她,她的話使他感到莫名其妙,他有點懷疑她的神經是不是正常?可是,她那漆黑如墨的兩排睫毛和充滿野性的大眼睛讓他的脈搏加速跳動,而她那毫不拘束的談話更讓他感到刺激和興奮,一個多麼大膽和豪放的女孩子!這種女性對他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在這陌生和好奇的感覺中,他有些為之眩惑了。深夜,霜霜駕駛著車子向中山北路馳去,她已經半醉,車子在街道上左衝右撞,好幾次都差點衝上了人行道。可是,像奇跡一般,她仍然把車子平安的開回到家門口。走進家門,她嘴裡亂七八糟的哼著歌曲,高跟鞋響亮的衝上台階。一個瘋狂的晚上!想起那憨態可掬的曉白,她就想笑。那歪歪倒倒的舞步,那脹得比酒的顏色還紅的臉,那傻瓜兮兮的懵懂樣子!她笑著跨進了客廳裡。你的姐姐搶走我的愛人,不要緊,我就在你的身上報復!哈哈哈哈!她在客廳裡邁著醉步,笑著。突然間,一個人攔在她的面前,她揉揉眼睛,看清楚了,是何慕天。「站著!霜霜!」何慕天喊。
「哈哈,爸爸!」霜霜把一隻手放在何慕天的肩膀上,笑著說:「你在這冷冰冰的房裡做什麼?你如何打發你寂寞的時光?嗯?爸爸?你為什麼待在房裡等著年華老去,等著頭髮由黑變白?嗯?爸爸?你有錢,你為什麼不去買快樂?我告訴你任何一種快樂都可以用錢買到!包括愛情在內!你應該買一個女人,我應該買一個男人……」
「霜霜!」何慕天沉痛的搖搖頭:「你這樣混下去如何是好?你坐下來,我和你談談!」
「別!爸爸!」霜霜警告的喊:「別和我談話!我們來跳舞吧!聽說你年輕時瀟灑風流,現在怎麼變得這樣老氣橫秋?」說著,她擁住何慕天,在屋子裡轉了起來。何慕天擺脫了她,試著要把她推進一張椅子裡,但她仍然獨自在屋子裡打圈圈,同時,用她特有的相當好的歌喉唱著:
「香檳酒氣滿場飛,舞衣人影共徘徊……」
「霜霜!」何慕天皺著眉叫:「你不能再這樣過下去,你懂嗎?無論如何你應該把高中念畢業……」
「爸爸,別說教!像個老太婆!」霜霜說著,歪歪倒倒的向樓梯上走去:「爸爸,你是個老寂寞,我是個小寂寞,我們應該一起尋歡作樂,像『晨愁』裡的父女一樣!你不該動不動就想教訓人。」她把身子傾在樓梯扶手上說。然後,又繼續跨著樓梯,一面亂唱著:
「……勾肩搭背,進進退退……
你這樣對我眉眼亂飛,叫我今夜不得安睡……」
她的歌還沒唱完,魏如峰出現在樓梯口了。他穿著睡衣,揉著惺忪的睡眼,皺著眉望著霜霜說:
「半夜三更你怎麼又唱又叫,霜霜,你才真讓人無法安睡呢!」霜霜一眼看到魏如峰,就忘了唱歌,她直視著他的臉,大眼睛瞪得圓圓的,嘴唇微張著,像是突然發現了一樣希奇古怪的東西,那樣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她一瞬也不瞬的盯了他起碼五十秒鐘,才猛的揚了一下頭,如同從個夢中醒來般,忽然爆發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氣。她對他衝了過去,一把抓住他的衣服,在魏如峰還沒有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以前,她已出其不意的抽了他兩記耳光,然後又用胳膊勾住他的脖子,大嚷著說:「好呀!你來了!你這個大眾情人!交際花、舞女都玩過了,還有天上的小星星陪你!還有小小的紅雲陪你,好呀,魏如峰,你是歡場中的浪子,你有種!從交際花到女學生,你一概包攬……」「霜霜!」魏如峰喝了一聲,用力想把她纏在自己脖子上的胳臂扯下來,可是霜霜纏得更緊了。魏如峰放棄了和她掙扎,盯著她的眼睛,用一種近乎沉痛的口氣說:「你怎麼會變得這樣子?喝得這麼醉?」
「我醉了?」霜霜斜睨著眼睛問。接著,就大笑了起來說:「我醉了?可能!我喝掉了一瓶蘭酒,整整一瓶!嚇得那個小傻瓜乾瞪眼,只敢陪我喝啤酒!哈哈,啤酒,你聽說過嗎?哈哈,那朵小紅雲也是那樣怯兮兮的嗎?唔——很公平!這世界上的事都公平,紅雲陪你,白雲陪我,哈哈哈,公平之至……」「霜霜!你在說些什麼?」魏如峰皺著眉問,想把她的身子推開。她貼緊了他,收起了笑,狠狠的說:
「你敢推我,我就把你拉下樓梯去!我告訴你,魏如峰,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什麼時候欺侮了你?」魏如峰問。
「你欺侮我!你從頭到尾就是欺侮我!」霜霜跺著腳大叫:「我恨你!恨透了你!我從沒有恨一個人像恨你這樣!我希望你死掉,馬上死掉!」叫著叫著,淚水溢出了她的眼眶。突然間,她俯下頭去,一口咬住魏如峰的手臂,洩憤的下死力咬住不放。魏如峰痙攣了一下,卻無法把手臂從她的牙齒下抽出來,只好站住不動。何慕天一直站在樓下的大廳裡,望著霜霜發愣,這時,他趕了上來,用手按住霜霜的肩膀,叫著說:「霜霜!你發瘋了?趕快鬆口!」
魏如峰靠在樓梯扶手上,對何慕天搖了搖頭,一面凝視著霜霜那烏黑的頭髮。片刻之後,他用另一隻手輕輕的撫摩著霜霜的頭,低低的問:「夠了沒有?」霜霜鬆了口,沒有立即抬起頭來,她注視著魏如峰手臂上的齒痕,破皮處正滲出血來,整個被咬住的部份已成紫色。她緩緩的抬起眼睛,怔怔的仰視著魏如峰,烏黑的眼珠微微轉動,淚水逐漸淹沒了那對黑眸,縱橫的沿著面頰滾落了下來。她撲過去,用手抱住魏如峰的腰,面頰貼在魏如峰寬闊的胸膛上,哽咽的喊:「表哥!表哥!表哥!」
魏如峰輕撫著她的背脊,自己也鼻中酸楚。半晌,他低聲說:「好些嗎?去洗個臉,怎麼樣?」
霜霜一語不發的點了點頭。
魏如峰牽住她的手,不費勁的把她帶進了浴室,打開水龍頭,他把她的頭撳在水龍頭下衝,然後用塊大毛巾包起她水淋淋的頭髮。托起她的下巴,他審視她。接著就歎了口氣,柔聲的說:「霜霜,清醒一些沒有?」
霜霜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魏如峰,半天才點了點頭。
「那麼,去洗一個冷水澡,可以使你舒服一些。我去叫阿金來伺候你。」他為她打開浴盆的水龍頭,就走了出去,到樓下喚起了睡眼朦朧的阿金。然後,他停在何慕天的前面,兩人默然對立了片刻,魏如峰說:「姨夫,我想,我應該搬出去住。」
何慕天燃起一支煙,深思的注視著魏如峰,帶著一絲祈盼的神色說:「如峰,霜霜真比不上那位楊小姐嗎?」
魏如峰有些失措,默然片刻才說:
「姨夫,她們兩個是沒有辦法比較的,是完全兩種不同的典型。事實上,論相貌,可能霜霜還比曉彤漂亮,但是這種感情上的事幾乎是沒有道理可講的……」
「我明白,如峰。」何慕天長歎了一聲說:「這種事……只是緣份罷了。」「姨夫,」魏如峰說:「我剛剛的話沒有說完,我說,我想搬出去住,而且想辭掉泰安的職位。」
何慕天把煙從嘴裡拿出來,銳利的盯著魏如峰看,問:
「為什麼?」「我對商業沒什麼興趣,而目前的情況,我住在這裡也有點不方便,我很想到中學去做個教員,或者到報館去做個編譯一類的工作。說實話,我現在總自覺是在倚賴著你,這使我在心理上很不安。」何慕天抽著煙,然後,他把一隻手放在魏如峰肩上,緊壓了一下說:「如峰,你是不是因為我上次說的那些話而心存芥蒂?忘了它吧。如峰,公司裡是少不了你的,而且,我從不認為能繼承泰安的人選除了你之外還會有別人。我也不贊成你搬出去,我把你帶到台灣來的時候,你才十幾歲,你等於是我的兒子,既然你不能做我女婿,我就把你當兒子吧!當然,如果你要結婚,我願意送一幢小洋房給你做結婚禮物,在你婚前,別再說搬出去的話。至於辭職一節,我想你是說著玩的。」說完,他就轉身向樓上走去。又回頭指指如峰的手臂說:「你最好去上點藥,我希望霜霜已經發洩盡了她對你的恨和愛。」站在樓梯口,他停了停,又加了一句:「如峰,我很希望能見見你的女友。」「喔,」魏如峰從沉思中醒了過來:「一定!姨夫,星期天她先到我家來,然後,」他笑了笑:「我也要闖一個大關。」
「怎麼?」「她家裡要見我。」「緊張嗎?」「非常緊張。」「她父親做什麼的?」「在××機關做事,家裡環境似乎不太好。」
何慕天點點頭,上了樓梯,在浴室門口,他碰到剛剛浴罷的霜霜,滿頭濕漉漉的頭髮,一對迷迷濛濛的眼睛,披著件淺藍色的睡袍,看來十分淒苦無告。
「霜霜,」他站住,為她繫好睡衣領口的帶子:「早些去睡吧!明天起來的時候把所有的不快都忘記,你是灑脫的孩子,一次小小的打擊,應該只會使你長成,而不會使你倒下。」
「爸爸,」霜霜輕聲的,幽幽的說:「明天還有明天,明天的明天還有明天,我每一個明天都一樣,在昏昏沉沉中醒來,又在昏昏沉沉中睡去。爸爸,我永不會快樂。」說完,她搖搖頭,頭髮上的水珠摔了何慕天一身。轉過身子,她走進自己的臥室,關上了房門。何慕天愣了愣,呆呆的站在那兒,望著霜霜的房門,一種痛苦和酸澀的感覺爬上了他的心頭,淒楚的壓迫著他。他茫然的四顧了一下,似乎想找尋什麼足以支撐他的東西,最後,他深深的抽了口氣,喃喃的說:
「如果她有一個母親就好了!」
閉了閉眼睛,搖了搖頭,他腳步不穩的回到了房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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