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何霜霜緩緩的駕駛著車子,向中山北路的家中駛去。深夜的街道上是一片寂靜,連十字路口的警察崗亭裡都已空無一人,紅綠燈無人操縱,冷冰冰的孤立在街頭。現在,空曠的街道上沒有車輛和她爭前搶後了,可是,她反而不想開快車,只輕緩的讓車子在夜色裡向前滑行。風從開得大大的窗子裡灌進來,撩起了她的短髮。在車燈照射下的街道,寂寞得連小貓小狗的影子都沒有。
一個星期天,又過去了。何霜霜疲倦的扶著方向盤,倦意正在她體內和四肢中流竄。想想看,一清早和顧氏三兄弟開車上陽明山,三兄弟,一個賽一個的寶氣。顧德中,外表活像只大狗熊,說起話來,舌頭在口腔裡繞半天的圈子,才吐得出一聲清楚的話。「我……我……我從小有音樂天才,學小提琴,才……才三星期,就能拉莫札特的小步舞曲。」見他的鬼!莫札特的小步舞曲!她就想像不出狗熊拉小提琴是副什麼樣子。顧德華,油頭粉面,整天頭髮梳得光光的,衣服上還要噴點他母親的夜巴黎香水。「我哦,我的名字是顧德華,你猜什麼意思?就是照顧得了花,你就是花,哈哈,」哈哈,下你的地獄去,噁心得夠受!顧德民,三兄弟中唯一看得過去的,論外表,文質彬彬、秀秀氣氣,鼻樑上架副近視眼鏡,似乎勉強能算美男子。但是,說上一句話就要臉紅,哼哼唉唉半天,也聽不清他哼些什麼,大概前輩子是蚊子轉世來的。和這三個寶氣游陽明山,就別說有多氣人了,三個大男人,圍在你身邊,礙手礙腳,一轉身,不是碰著這個的鼻子,就是挨著了那個的肩膀……到中午回台北午餐,吃完了午飯,趁早把三兄弟打發回去。然後又去找了小趙,小趙別無所長,猴兒巴唧的,就是會說笑話,做鬼臉,標準的小丑典型。和小趙去跳了茶舞,趕了一場六點鐘的電影,電影散場時碰到小陸那一群男男女女,又去跳舞,舞廳打烊,出來再吃點消夜,然後趕走小趙,自己獨自的開車回家。一天,就是這樣,瘋狂的,盡興的,玩玩玩!「春天的花,是多麼的香,秋天的月,是多麼明亮,少年的我,是多麼快樂……」快樂嗎?無論如何,總是在追尋著快樂。舞廳裡那些人,綠的酒,紅的燈,瘋狂的旋律!那個歌女唱的歌:「舞步輕燕,舞態如天仙,青春少年,歡樂無限……」歡樂無限,是嗎?歡樂無限!……她猛烈煞住車,有點眼花撩亂,車子彷彿碰到了什麼,她向前面看看,撳撳喇叭,什麼東西都沒有。她摔了摔頭,用手揉揉眼睛,頭裡昏昏然,眼睛發澀,疲倦仍然在四肢中流竄。她閉了閉眼睛,重新發動了車子。
車子停在家門口,她撳撳喇叭,沒有人來應門,她再撳撳喇叭,依然沒人應門,老劉一定已經睡成個死豬了。她不知道何慕天和魏如峰為什麼都喜歡老劉,粗裡粗氣的。她把頭僕在方向盤上,乾脆壓在喇叭上,震耳欲聾的喇叭聲在夜空裡播送,尖銳的聲音劃破了寂靜的夜,附近的人家有人推開窗子詛咒,但喇叭聲仍然清越的傳送著。
大門開了,霜霜抬起頭來,一面懶懶散散的跨下車子,一面睡意朦朧的說:「把車子開到車房裡去!」
「唔,夜遊的女神終於回來了!」
霜霜抬起眼睛,這才看清面前的人,她聳聳肩說:
「原來是你!表哥,你還沒睡?」
「就是睡了也被你吵醒了,你什麼時候能學會不打擾別人?」「不要說教!表哥,我今天玩了一整天,累極了。」霜霜說著,向房子走去,一面對魏如峰擺擺手,「麻煩你把車子送到車房裡去!」魏如峰皺皺眉頭目送霜霜蹣跚的走進屋去,不禁深深的搖了搖頭。霜霜搖搖晃晃的走上了樓,回到自己的臥室,往床上一僕,彈簧床墊立即迎著她的身子,把她軟軟的包了起來。拖過一個枕頭,她把臉埋在枕頭裡,昏昏噩噩的躺了一陣。然後,她站起身來,取了睡衣,到浴室裡去。放上一缸冷水,她把自己泡在涼涼的水中,皮膚驟然接觸到冷水,引起一陣痙攣和緊張,然後就鬆弛了下來。冷水使人清醒,她最喜歡冷水浴,每當她疲倦或煩惱的時候,她總以冷水浴來治療自己。在水中浸了一個夠,她拭乾身子,穿上那件她最喜愛的鵝黃色綢睡衣,站在鏡子前面,梳了梳頭髮,頭腦清醒多了。她瞠目注視著鏡子,奇怪的看著鏡子裡那對漂亮而困惑的眼睛,她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對鏡子裡的人影傻傻的問了一句:「這是我嗎?這就是我嗎?多無聊的我!」
無聊!對了,就是這個名詞,她找了許久的名詞,無聊!生活中全是無聊,陽明山,跳舞,看電影,顧氏三兄弟,小趙,小陸,吃消夜!全是無聊!她對著鏡子皺眉,突然湧上心頭的空虛和落寞感使她鼻中酸楚。生活,就是這樣的嗎?她並不想要這種生活!可是,她要什麼生活呢?鏡子裡的眼睛更困惑了,她對鏡子挑挑眉,噘噘嘴,發出一聲微喟:
「我竟然不瞭解自己,多可怕!」
走出浴室,她沿著寬闊的走廊向自己的臥室走去。經過魏如峰門前的時候,她看到門縫裡還透著燈光,她略微遲疑了一下,就推開門走了進去。
魏如峰穿著睡衣,半躺半坐的倚在床上,床頭櫃上亮著一盞台燈,他手中握著本英文小說,正在看得出神。聽到門響,他抬起頭來,望著霜霜。霜霜順手關上門,走到床邊來,坐在床沿上。魏如峰默默的看了她一眼說:
「你知道幾點了?」霜霜噘噘嘴,眨眨眼睛,什麼話都不說。
「你玩得還不累?為什麼不去睡覺?」
「剛剛好像很累,現在又一點睡意都沒有了。」霜霜說,倚著床欄,沒來由的歎了口氣。
魏如峰深深的打量著霜霜,那兩道挺秀而濃密的眉毛微鎖著,長睫毛半掩了那對平時充滿野性,而現在充滿困惑的眼睛。有什麼事使這個不知憂愁的女孩煩惱了?愛情嗎?他闔上看了一半的英文小說,用手托著下巴,做出一副準備長談的姿態來。說:「怎麼了?霜霜,和誰嘔氣了?」
霜霜沉默的搖搖頭,一綹黑髮從耳邊垂了下來,拂在面頰上。她用牙齒輕咬著下唇,眉頭鎖得更緊了。魏如峰詫異的望著她,好半天、她才摔了摔頭,把那綹不聽話的頭髮摔到腦後去,直視著魏如峰說:
「表哥,你很快樂嗎?」
魏如峰愣了一下,說:
「怎麼想起問這樣一個問題?難道你不快樂?」
「唔,」霜霜垂下了眼睛,「瘋狂的玩的時候,可以有短時間的快樂,但是玩過了,又什麼都沒有了。你懂嗎?表哥?就像現在,想起來,好像什麼都沒意思,非常的……非常的……」她凝思著,想找出個適當的字眼來描寫她的心情。
「空虛?」魏如峰試著代她接下去。
「對了!」霜霜高興的拍拍床墊說:「就是這兩個字!」
魏如峰坐正了身子,審視著霜霜,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起來。「你笑什麼?」霜霜瞪著眼睛說。「我和你談正經的,有什麼好笑?」「我笑你覺得空虛,」魏如峰說:「大概你是生活太優越了,整天在外面瘋呀鬧呀玩呀,回到家裡來還喊空虛,不是很有趣嗎?」「我一點也不覺得有趣!」霜霜沒好氣的說。
「不過,」魏如峰收住了笑,深思的說:「能感到空虛,總是一件好事。」「好事?你是什麼意思?」「這證明你長大了,成熟了,懂得用思想了。」
霜霜困惑的望著魏如峰。
「你看,」魏如峰解釋的說:「你最喜歡跳舞,和男孩子開車兜風,到小吃店大吃大鬧,把人家的醬油倒到醋瓶子裡,覺得很開心。現在呢,你感到空虛了,換言之,你也就是對於那種玩法不能滿足了。這,充分表示你在進步。唔,」他笑嘻嘻的看著霜霜:「看樣子,大小姐快要改邪歸正了,可喜可賀!」
「呸!」霜霜一唬的跳起身來,站在床前面,瞪大了眼睛說:「什麼改邪歸正?是誰邪誰正?你也不是好東西,不要以為我不知道……」「好好好,你知道,」魏如峰打斷了她,把她拉下來,讓她仍然坐在床沿上。收起了嘻笑的態度,誠摯的說:「告訴我,霜霜,這次月考的成績如何?」
「哼,」霜霜凝視著自己的手指甲,心不在焉的說:「誰知道!」「準備明年不畢業了嗎?」魏如峰問。
「表哥!」霜霜喊:「我不喜歡你這種冒充大人的味道!」
「冒充大人?」魏如峰失笑的說:「我已經二十七歲了,還不算大人嗎?什麼叫冒充大人的味道?」
「我是說,冒充長輩的態度!」
「長輩?」魏如峰笑笑:「我沒有要冒充你的長輩呀,我是以一個哥哥的身份和妹妹談話,你不是我的小妹妹嗎?剛到台灣的時候,你才三四歲,話都說不清,把『哥哥』念成『多多』,成天跟在我後面喊『多多』,要我背你到街上去買棒棒糖。哼,現在呀,你長大了,『多多』只配給你送汽車進車房的了。」「哎喲,」霜霜叫:「別那麼酸溜溜的,好不好?」
「那麼,聽我講幾句正經話,」魏如峰說:「霜霜,這種昏天黑地胡鬧胡玩的生活該結束了吧?你是真不愛唸書也好,假不愛唸書也好,最起碼,你總應該把高中混畢業!是不是?你剛剛說不快樂,我建議你收收心,安安靜靜在家裡過幾天日子,好好的用用思想,或者會幫你找到寧靜和快樂。你現在彷彿一個找不著家的小兔子,迷失在這繁華時代的濃霧裡,整天尷尷惶惶,東奔西竄,自己也不知道目的何在,這樣,怎麼會快樂呢?……」「我不聽你講這些!」霜霜再度跳了起來,把睡衣帶子系繫好,向房門口走去:「你又不是我的訓導主任,誰來找你訓話的?還不如睡覺去!」她走出房門,又回過頭來,對魏如峰笑了笑,拋下一聲:「再見!」
房門帶上了,魏如峰望著那砰然闔攏的房門,發了一陣呆,才蹙著眉,搖了搖頭。
重新拿起那本英文小說,他想繼續看下去,可是,頁數弄亂了,翻了半天,也找不到原來的那頁,卻從書裡翻落出一張照片來,拾起照片,上面是個女子的半身照,畫得很濃的眉毛,厚嘟嘟的嘴唇,和一對大而充滿媚力的眼睛。他又皺皺眉,翻過照片的背面,有幾行女性的筆跡:
「給如峰:別忘了那些濃情蜜意的夜晚,
更別忘了那些共同迎接的清晨。杜妮
他凝視著這兩行字,眉頭皺得更緊了。他記得這張照片是杜妮兩星期前給他的,不知怎麼夾到這本書裡來了。望著這兩行字,他感到非常的刺心。剛剛,他還義正辭嚴的教訓霜霜:「這種昏天黑地胡鬧胡玩的生活該結束了吧?」可是,自己呢?這兒就有墮落的證據!迷失,是霜霜在迷失,還是自己在迷失?把照片夾回書裡,書丟在床頭櫃上,他關了燈,躺在床上,用手枕著頭,眼睜睜的望著黑暗的空間,自言自語的低聲說:「或者,是該我來仔細的用用思想。」
瞪著天花板,他真的沉思了起來。
霜霜回到了自己的屋裡,慢慢的走到床邊,躺了下去,用手枕著頭,她沒有立即關燈。床頭櫃上是一盞淺藍色的台燈,燈影下亭亭玉立著一座小小的維納斯石膏像。這石膏像還是去年她過十七歲生日時魏如峰送她的,當時,魏如峰說:
「我發現這石膏像的側影像極了你的側影,所以買給你。」
結果,害她天天對著鏡子研究自己的側影,說真話,除了自己也有個較高的鼻子外,她可找不出自己與維納斯有什麼相像的地方。不過,無論如何,她很喜歡這座平凡的小石膏像,尤其因為,這石膏像有種沉靜恬然的味道,這是霜霜一輩子也無法具有的。凝視著這石膏像,她是更加沒有睡意了。「我建識你收收心,安安靜靜在家裡過幾天日子,好好的用用思想,或者會幫你找到寧靜和快樂。」
魏如峰的話在她耳邊輕輕的迴響,像一條小溪流般淋淋然的流過。她眩惑的瞪著石膏像,是的,昏天黑地胡鬧胡玩的日子!即將來臨的高中畢業和大專聯考!該結束了,遊蕩的日子!該結束了,胡鬧的歲月!魏如峰的「說教」也不是沒有幾分道理,只是,「改邪歸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收收心,如何收法?大代數、解析幾何、物理、化學……要命!生來與書本無緣,又怎麼辦呢?她一動也不動的望著燈光下石膏像的影子,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她始終瞪著對大大的眼睛。終於,疲倦來臨了,一日的縱情遊樂使她筋肉酸痛,眼皮上的鉛塊向下拉扯,她懶洋洋的伸手去關燈,一面輕輕的,對自己許諾似的說:
「明天,一切從明天開始。」
燈滅了,她把頭深深的倚在枕頭裡,闔上了眼睛。
何慕天吃完了他的早餐,燃上一支煙,靠進椅子裡。壁上的大鐘已七點半,霜霜還沒有下樓,看樣子,她今天又要遲到了。深吸了一口煙,他望著煙霧擴散,心中在打著腹稿,怎樣等霜霜一下樓就教訓她一頓。近來,霜霜的任性、冶遊、放浪形骸,已經一天比一天厲害。這樣下去,這孩子非墮落不可。他只有這一個女兒,再也不能繼續縱容下去了。他板了板臉,竭力使自己顯得冷靜和嚴肅。這一次,他一定要厲厲害害的罵她一頓,決不心軟。雖然他從沒罵過霜霜,可是,如今已經到了令人忍無可忍的地步了。
霜霜下樓了,穿著得很整齊。白襯衫,黑裙子,頭髮梳得好好的,滿臉帶著股清新的朝氣,看起來竟然一反平日的飛揚浮躁,而顯得文靜安詳。她對父親揚了揚眉毛,用近乎愉快的聲調說:「早,爸爸。」何慕天嚥了一口口水,盡力壓制自己內心想原諒霜霜的情緒。吐出一大口煙霧,他坐正了身子,沉著臉,用自己都陌生的,冷冰冰的語氣說:
「霜霜,昨晚幾點鐘回來的?」
霜霜愣了愣,今天父親是怎麼回事?情緒不好嗎?她從阿金手上接過麵包,好整以暇的抹上牛油,慢吞吞的說了一句:「我沒有看表。」「你沒有看表,我倒看了,午夜一點正。」何慕天說,口氣是嚴厲的,責備性的。霜霜咬了口麵包,望了何慕天一眼,默默不語。看樣子,今天是大不吉利,一清早就要觸霉頭!有誰給父親吃了火藥嗎?從來也不管她的行動,怎麼今天大管特管起來了?
「你看,你把車子開走,事先也不告訴我一聲,等我要用車子的時候找不到車子,出去一整天,到深更半夜回來,還要死命撳喇叭,弄得四鄰不安!霜霜,你未免太過份了,這樣下去,你準備做太妹是不是?」
霜霜停止了吃麵包,瞪著一對大大的眼睛,呆呆的望著何慕天。她不相信父親會用這種口氣對她說話,這似乎是不可能的。尤其在今天!今天,一清早,起來晚了,但她仍然振作精神,梳洗、穿衣,對著鏡子發誓:「從今天起,何霜霜要改頭換面了。」然後跑下樓梯,以為接待自己的是個光輝燦爛的、嶄新的一天。但是,什麼都不對勁了,沒有陽光,沒有朝氣,沒有活力,所有的,是父親冷冰冰的臉和無情的責備!「你出去玩玩也罷了,」何慕天一鼓作氣,把要說的話都乘自己沒有心軟的時候全部傾出來:「你卻這麼小小年紀,就學會了泡舞廳!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別人都唸書準備考大學,你呢?糊糊塗塗的過些什麼日子!我問問你,你對未來有些什麼打算?你這樣混下去,就是要嫁人,都沒有人敢娶你!你那群不三不四的男朋友,全是些不務正業的小太保,你呢——」「是個太妹!是吧?」沉默已久的霜霜陡的爆發了,她憤然的接了下去,一面從餐桌上跳了起來,把吃了一半的一塊麵包扔在桌上。受傷的自尊心,與願望相違的這個早晨,使她又傷心,又激怒。昂著頭,她直視著何慕天,叫著說:「我的朋友都是太保,你罵他們好了,你看不起他們好了,但是他們會陪我玩,會照顧我,會愛我,崇拜我!除了他們,我還有什麼?這個家,從樓上跑到樓下,經常連人影都抓不到一個!你有你的事業,表哥有他的這個妮,那個妮。我就有我的太保朋友!我要他們,我喜歡他們,怎麼樣?你一點都不懂我!……」何慕天愕然了,把煙從嘴裡取了出來,他怔怔的望著霜霜,已經忘了要責備她的初衷,他結舌的說:
「可是,我——我並沒有忽略你呀,我愛你,重視你,給你一切你需要的東西……」
「需要的東西,」霜霜垂下眼睛,突然湧上心頭的傷心使她聲音哽咽:「你根本不知道我需要些什麼東西!」「那麼,」何慕天無助的說,霜霜泫然欲涕的樣子使他心慌意亂:「你需要什麼呢?」
霜霜瞪視著何慕天,衝口而出的說:
「母親!」像是挨了迎頭一棒,何慕天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他呆呆的望著霜霜,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霜霜喊出了這兩個字之後,也猛的吃了一驚,卻又無法收回這兩個字,看著父親的臉色轉變,她心慌的低下了頭。母親,母親在何方?這是她從小就有的疑惑。「媽媽在哪裡?」小時候,攀著何慕天的脖子問。「死了!」何慕天垮下臉來,把她從膝上推下去,怫然的轉身走開,但她知道母親沒有死。母親,母親在何方?她用手指劃著桌子,低低的說:
「我希望我有媽媽,如果她已經死了,我希望知道她是什麼樣子,家裡,連一張她的照片都沒有!假若有她的照片,最起碼,我可以把我心底裡的話,對著她的照片訴說。」她的聲音是哽塞的,她觸及了自己真正的痛楚,眨了眨淚水迷濛的眼睛,她繼續說:「有許多事情,是女兒需要對母親說的,不是父親!如果我有個媽媽,我一定很乖,很知道該怎麼做,可是,我沒有!」淚水流下了她的面頰,她用手背拭了拭眼睛。忽然間,千萬種酸楚都齊湧心頭,她控制不住,痛哭著轉過身子,奔出了餐廳。何慕天仍然一動也不動的坐著,他聽到霜霜跑過迴廊的腳步聲,和奔下台階的聲音,然後,是一陣汽車引擎的喧囂和風馳電掣般開遠的聲音。他漠然的聽著這一切。霜霜的話把他拖進了一圈逝去的洄漩中,他只感到思潮澎湃而情感激盪,那些久遠的往事像浪潮般對他衝擊翻滾過來,一個浪頭又接一個浪頭,打得他頭腦昏沉而冷汗淋淋。他把煙塞進嘴裡,吃力的從椅子裡站起身,邁著不穩定的步子,走出餐廳,向樓上走去,在樓梯上,他和迎面下來的魏如峰碰了個正著,魏如峰頓時一驚,他被何慕天的臉色嚇住了。
「怎麼?姨夫?你不舒服嗎?」
「沒有什麼,」何慕天很疲倦似的說:「有點頭暈,你給我帶個信給顧總經理,我今天不去公司了。」
「哦,好的。」魏如峰說:「不過,要不要請個醫生來?」
「不,不要,什麼都不要!」何慕天揮揮手,逕直向樓上走去。「叫人不要來打擾我,我要好好的躺一躺。」
魏如峰狐疑的望著何慕天的背影,不解的搖搖頭。下了樓,他走進餐廳,阿金送上他的早餐,他吃著包子,阿金壓低了聲音,報告新聞般的說:
「老爺發了脾氣。」「為什麼?」魏如峰問。阿金是個十七歲的小姑娘,長得還很白淨,就可惜有兩顆台灣少女特有的金門牙。
「他罵小姐,小姐哭了。」
「什麼?」魏如峰嚇了一跳,何慕天罵霜霜已屬不平常,霜霜會哭就更屬不平常。「不知道為什麼,」阿金吊胃口似的說:「我只聽到小姐說想她媽媽。」魏如峰怔了怔,問:「小姐呢?上學去了?」
「沒有,」阿金搖搖頭:「她沒有拿書包,開了汽車走了。」「哦。」魏如峰皺著眉。試著去思想分析,卻一點眉目也想不出來。匆匆的結束了早餐,他騎著他的摩托車到公司裡去,平常,他和何慕天一起去公司就坐汽車,他自己去就騎摩托車,他有一輛非常漂亮的司各脫摩托車。
騎著摩托車,他向衡陽路馳去,這正是學生上學和公務員上班的時刻,街上十分擁擠,各種不同的車輛在街上爭先恐後的馳著、喇叭聲此起彼落的長鳴不已。他經過火車站,在公共汽車總站上,每一路的站牌下都站滿了等車的人和學生。他不經心的看了那些人一眼,摩托車從那長龍般的隊伍前滑過去。忽然,他覺得有種第六感牽掣了自己一下,那隊伍中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吸引了他。他掉轉車子,再騎回頭,於是,他發現有一對似曾相識的眼睛正悄悄的注視著他,一對迷濛的黑眼睛,帶著股超然世外的韻味。他捉住了這對眼睛,一面迅速的在記憶中搜尋,那兒見過?猛然間,他腦中如電光一閃,他想起了!那顆小星星!那顆已被他遺忘了的小星星!他頓時有種意外的驚喜,彷彿無意間拾到了一粒被自己失落的鑽石。他徑直向她騎過去,她站在一大排等車的女學生中間,纖細,瘦小,而稚弱。那樣沉靜安詳的站著,雜在吱吱喳喳的學生群中,顯得那麼特出和卓卓不群。自從上次舞會中見過一次,已經一個多月了,他奇怪自己怎麼會忘懷了這顆小星星?在她面前停下車子,他愉快的招呼著:
「早,楊小姐!」對方似乎有些侷促和不自然,但,接著,她就還了他一個寧靜的微笑,輕聲的說:
「早。」「我一直想去看你,但不知道你的地址。」他直截了當的說,因為他看到公共汽車已經來了,而他不想再放過這顆小星星。「你的地址是——?」
曉彤有些猶豫,她不知道該不該把地址告訴這個男人,而隊伍已向車門口移動,許多同校的同學又用好奇的眼光望著他們,使她情緒緊張。魏如峰不等她回答,就肯定的說:
「這樣吧,下午你放學的時候我到你的校門口去接你!」說完,他跳上摩托車,對曉彤笑著揮揮手,說了聲:「下午見!」就發動車子,向馬路上直馳而去。他沒有管曉彤同意與否,在他說這句話時,他敏感的覺得曉彤百分之八十會拒絕他,像她這樣的女孩,一定把約會看得十分嚴重,因而,他必須在她可能拒絕的話出口前先跑開去。
下午,魏如峰提前回到家裡,他一直惦記著下午那個約會,卻又記掛著何慕天和霜霜。家中一切靜悄悄的,據阿金的報告,何慕天一天沒有走出他的房間,而霜霜也一天沒有回家。他有些不安了,這情況未免太不尋常。上了樓,他敲敲何慕天的房門,半天,才聽到何慕天的一聲:
「進來!」他推開門走進去,室內的窗簾垂著,顯得暗沉沉的,何慕天坐在書桌前的安樂椅中,桌上的煙灰碟裡堆滿了煙蒂,整個房間都煙霧騰騰。何慕天的臉色看來憔悴而寥落,他望望魏如峰,疲倦的問:「霜霜呢?」「阿金說還沒有回來。」
何慕天不安的蹙著眉:「她沒有去上學?」「我想是沒有。」何慕天更加不安了。他移動了一下身子,說:
「打電話到顧家去問問看!」
魏如峰正準備去打電話,何慕天又叫住了他:
「如峰,」他沉吟的說:「我有點話想和你談,」他指指椅子,示意魏如峰坐下。魏如峰不安的坐了下來,心中在為那個小星星的約會而焦灼。何慕天噴了一口煙,吐了口長氣,又沉思了好久,才說:「今天,我想了一整天,關於霜霜。她是個失去母愛的孩子,我又不大會做父親,我只注意到物質方面滿足她,而忽略了她的精神生活。說起來,是我對不住她,我到今天才明白她內心的寂寞,而我又沒有力量彌補她心底的空虛。如峰,坦白說,我一直有個願望……」
何慕天的話沒有說完,樓下的電話鈴驀的急響了起來,他們同時傾聽著,接著,就聽到阿金接電話和驚呼的聲音:
「老爺,不好了,小姐出事了,警察局來了電話!」
何慕天和魏如峰同時跳了起來,魏如峰立即衝出房門,三步並作兩步的跑下樓梯,從阿金手中接過電話,問清了是第×分局打來的,他聽完了,才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對蒼白著臉站在樓梯上的何慕天說:
「沒什麼嚴重,姨夫。只是闖紅燈,超速,和沒有駕駛執照,具個保就行了。」「霜霜在哪裡?」「現在被扣在第×分局。」
「那麼,你趕快去接她回來吧!」「我現在就去!」魏如峰話才出口,就猛想起和那顆小星星的約會,看看手錶,四點正。他知道曉彤大約四點半放學,他希望把霜霜接回來後還趕得及去赴約。於是,他衝出去,跳上摩托車,風馳電掣的向第×分局趕去。
到了第×分局,一眼就看到門口那輛淺灰色的汽車,走進分局的大門,霜霜正坐在一條長椅子上,大眼睛失神的瞪著門口,頭髮零亂,臉色蒼白,平日的張狂跋扈已一掃而空,反顯得十分孤苦無告。看見了魏如峰,她就像個迷途的孩子突然找到了親人一樣,撇了撇嘴,紅著眼圈,想哭又竭力忍住。魏如峰走過去,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就和辦案人員交涉具保的事。誰知,那些手續竟非常麻煩,辦案的警員又絮絮不停的述說霜霜怎樣拒捕,連闖三次紅燈,出動了他們的摩托車隊才把她捉住。又怎樣拒絕說出父親的名字,不肯和警員合作……講了一大堆牢騷,最後,還憤憤的說:
「我知道何小姐是有錢人家的女兒,超速闖紅燈都不在乎,反正有她父親付罰款,我們也莫奈她何!只是,這樣的年紀,整天開著汽車在街上橫衝直撞,將來出了事,送到少年組去管訓可不是好玩的!現在這些不良少年全是有錢人家的子弟,吃飽了沒事幹就在外面招搖生事,給我們找麻煩!我們費了大勁去抓,抓了來,家長一個電話,付了罰款,具個保就算了事,明天又要去抓了!我真不明白,家長為什麼不好好教訓一下他們呢!如果是我的孩子,我就狠揍一頓,關上三個月……」魏如峰知道這警員說的也是實情,只得苦笑著不加以辯白,霜霜卻氣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好不容易,具了保,付了罰款,魏如峰才帶著霜霜走出來。把摩托車放在汽車的後座,魏如峰坐在駕駛位上,霜霜坐在他的身邊。他發動了汽車,霜霜一直不說話,魏如峰知道她也受了一肚子的委屈,平常誰要對她說了一句重話,她都受不了,今天警員那樣的口氣,怎麼是她能忍受的?何況她一早和父親嘔了氣出去,本來就有滿腔心事。這一來,一定更加難過了。於是,他騰出右手來,攬住霜霜,輕輕的拍拍她說:
「好了,沒事了,霜霜,都過去了,別放在心裡。」
誰知,他這樣一說,霜霜反而「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她把頭僕在魏如峰的肩上,哭得傷心透頂。魏如峰只得攬住她,拍她,勸她,一面想把車子快些開回家裡。可是,霜霜哭著喊:「我不要回家!我不要回家!」
魏如峰把車子停在路邊,用手托起霜霜的臉來,霜霜一臉的淚痕,又一臉的倔強,長睫毛上掛著淚珠,黑眼睛浸在水霧裡,反有一股平日所沒有的楚楚動人的勁兒。他掏出手帕來,拭去了她臉上的眼淚,安慰的低低的說:
「霜霜,你爸爸在等你,不要讓他傷心,好嗎?你知道他多愛你,他難得說你幾句,你就要生氣?」
「我不是生氣,」霜霜噘著嘴,慢吞吞的說:「是——為了媽媽的事,我不好回去,我不知道對爸爸說了些什麼。」
「姨夫決不會怪你的,你知道。」
「可是——」霜霜抬起睫毛來。看了魏如峰一眼:「我說了許多亂七八糟的話,爸爸罵了我,我就想要他難過,他——」她嚥住了說了一半的話,望著駕駛盤發呆。然後,又突然抬起頭來問:「表哥,你見過我媽媽?」
「當然了。」「她是什麼樣子的?」霜霜癡癡的問。
「很美,是當時著名的美女,你長得非常像她。」魏如峰說,接著就振作了一下說:「好了,這些事就別再去管它了,現在,你好些了嗎?來,擤擤鼻涕,振作起來,像你平常那種樣子,看你這樣眼淚鼻涕哭哭啼啼的,使我都不認得你了。」
霜霜嫣然了,真的在魏如峰的大手帕裡擤了擤鼻涕,擦擦眼睛,摔了摔頭。魏如峰欣賞的看著她,他喜歡她這股灑脫勁兒。他們相對注視著,都微笑了起來。魏如峰踩動油門,把車子開到馬路上。霜霜一直注視著他,大眼睛裡逐漸升起一團朦朧的薄霧,她定定的望著魏如峰的側影,用手拉住他的手腕,輕聲說:「我餓了,我們先到什麼地方去吃點東西,好不好?」
魏如峰望著她那淚痕猶新的臉,不忍拒絕。偷偷的看了看手錶,五點半!那顆小星星不會等他了。他又失去了一個機會,看樣子,和這顆小星星是沒有緣份的了。暗暗的歎了口氣,他把車子向中華路開去,一面說:
「好吧!不過,我們應該先打一個電話給姨夫,免得他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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