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大家就去「晨訪石蓮花」。
兩枝石蓮,經過一夜雨露的滋潤,在早晨的陽光中,顯得精神飽滿,風姿綽約。昨晚,因為時間太暗和光線不足的關係,小王和鑫濤這兩個愛攝影的人,都不無法拍攝石蓮的倩影。今晨重訪石蓮,這兩人正中下懷,拿著攝影機,左拍一張,右拍一張。小王為了想取得一張近景。還爬到石壁上去拍,口口聲聲說,這張攝影會讓許多人大開眼界。因為,這石蓮花實在難能可貴,即使是撒尼族人,生在此地,長在此地,也沒有幾個見到過石蓮花。
楊潔、初霞,李惠本以為我們在編故事騙她們,現在真正看到了石蓮,不禁個個稱奇,人人驚歎。那兩朵石蓮,在我們的瞻仰和讚美下,似乎越來越有精神了。小王說:他恨不得留寧在這兒,拍下一系列的「石蓮綻放」過程。可是不行,他還要幫我們開車呢!
終於,我們必須告別石蓮花了,太陽都升到頭頂上來了。大家對石蓮作最後的禮讚,才依依不捨地走出了石林。上了車子。大家的話題還圍著石蓮花轉。我們的石林之行,也因為這兩朵石蓮花,而更加豐富,更加生色了。
然後,我們動身去乃古石林。
乃古石林是一般遊客不太遊玩的地方,因為它距離石林還有一段路程,游過石林再游乃古石林就太累了。我們因「晨訪石蓮花」的關係,已經佔去太多的時間,大家一致決定,不要深入乃古石林,淺嘗即可。
車子停下,大家下車,只見一片黑色巨岩,綿亙不斷地聳立著,一叢一叢的,忽聚忽散,大約有幾百幾千叢。大家看得心驚不已。鄔湘解釋看說:
「路南石林是在石頭腳下玩,偶然爬到峰頂上去。這乃古石林正相反,是一直在峰頂上繞,偶然才降到峰底下去玩。」
初霞一聽,宣稱她只要「遙望」這乃古石林即可,楊潔、揚揚陪她。鑫濤急於獵影,這乃古石林和路南石林不同,岩石呈黑色,不像路南石林呈灰白色。對鑫濤來說,每塊石頭,無論近景、遠景、特寫……都是攝影的好題材。小王見鑫濤如此有勁,也跟著鑫濤到處拍個不停。
小張自從帶我上了小象峰,就認定我是我們這群人中唯一可訓練之人,所以,拉著我的手就說:
「我們不往裡面走,。但是這第一個峰頂,一定要走上去,走上去之後,才看得到全部的乃古石林。」
我、小張、承賚、鄔湘、李惠、小馮都開始往上爬。乖乖,這第一個峰頂大約有幾十層樓那麼高。我們從石縫中向上攀爬,當然又是「手腳並用」。一路翻石越嶺,層層疊疊,終於,我們攀上了峰頂。峰頂上,山風凜冽,我一上去就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只覺得一股寒風砭骨而來,頭髮衣袂,都隨風飛舞。我昨天晚上,已經有點感冒,李惠、鄔湘、初霞紛紛給我靈丹妙藥,我照單全收,吃了一肚子藥,今晨已經覺得好些了。現在,被這峰頂上的寒風一吹,才頓感頭暈腳軟。但是,眼前的景致太壯觀了,我卻捨不得下山。
乃古石林,分散錯落地遍佈在一片大草原上,像幾千盤西洋棋的棋子,東一堆,西一堆。每一堆都高高低低,錯落有致。從峰頂看初霞、鑫濤等,像草原上散落的小螞蟻。我們從峰頂對他們揮手,他們也對我們揮手。我迎風佇立,四面環視,覺得自己是站在「天邊」,因為白雲藍天,就在我身邊圍繞。當下,和鄔湘,小張、李惠合影一張,作為登乃古石林的存證!因為山風太大,我「不欲」乘風歸去,所以,停留未久,大家就結伴下山。下得山來,我就開始唏哩呼嚕,鼻塞聲重,頭暈腦脹起來。鑫濤責備我太逞能,初霞、鄔湘、李惠又給我遞藥遞水,我一一服下。
這樣,等我們回到昆明,我就開始生病了。
第二天,本來要去龍門玩的,因為我體力不支而取消。金龍飯店的羅經理非常慇勤,知道我生病了,一早就為我請了醫生來。一量體溫,發燒了。我這人一向不大生病,可是,只要一生病,就會連小感冒都變得來勢洶洶。上次去埃及旅行,歸程中,高燒到三十九度多,在飛機上,一路用冰枕枕到台北,最後還是送醫院吊點滴才痊癒。所以,我很有自知之明,一發燒,我就乖乖地吃藥打針。醫生很和藹,打了兩針之外,留下一大堆藥,聲稱晚上還要來診視。
其實,我會病倒,完全因為自從抵北京,一個多月來,每天節目緊湊,我又很容易情緒激動,幾乎夜夜失眠。過度勞累再加上睡眠不足,和這兩天的石林之遊,玩得太「瘋」了。又上峰頂,又入古洞,難免受了些涼。如今,所有的勞累全向我算起總帳來了!真不該生病的,還有好多地方沒玩呢!我心裡急得不得了。而鄔湘和小馮比我更急,因為去一趟大理並不簡單,他們已經一關一關幫我們打點好了,旅館,吃飯都已作安排。如果我們要改期,必定會牽一髮動全身。所以,鄔湘、小張不停地來我房中探視,各種治感冒的偏方特效藥都一一湧到。到了下午,我雖然依舊軟弱,燒已退了,就下定決心,不論怎樣不改行程,明日動身去大理!鄔湘說:
「如果你明天還不舒服,我們就在車上給你準備一張床,你一路睡到大理去!」「哪有那麼嬌弱了?」我振作精神,嚷嚷著說,「只要一看到大理的風、花、雪、月,和什麼三方一照壁,四合五天井,我相信我會百病俱除!」「還有大理古城呢!還有蝴蝶泉呢!還有洱海呢!還有崇聖寺的三塔呢……」鄔湘一件件報出大理名勝,我已迫不及待地接口:「就這麼辦!明天動身去大理!」
一切決定了,我遵守大家的命令,在旅館房間中養病。此時,楊潔和揚揚,卻決定不去大理,要打道回北京了。我一聽,急急地叫了出來:「你不是說,你們母子要一路陪我到底的嗎?怎麼中途撒退呢?」楊潔慌忙說:「你感冒,我有治感冒的好辦法,我幫你按摩,以前我的球員感冒,我幫她們一按摩就好!」
說著,楊潔就用她那巨靈之掌,幫我按摩起來,一面按摩,一面才委婉地對我解釋:雲南地處高原,空氣比較稀薄,她的心臟不太好,自來昆明,就有些不太適應。而揚揚那一跤,雖然沒傷筋動骨,但是,從此對爬高下低,都心有餘悸,所以母子倆都想回北京休養休養。這樣一說,我好生不安,而且,立刻就充滿了離愁別緒。楊潔見我滿臉黯然,又嘻嘻哈哈地接口:「本來對你們四個太不放心呀!不知道你們這麼任性,會不會迷路到蒙古去!所以趕來照顧你們呀!現在一看,這雲南四王神通廣大,把你們交給他們,百無一失!再說,這昆明已經是最後一站,我也不怕你們迷路到蒙古去了!」說著,她又大吼一聲:「鄔湘!」「有!」「你們大王、二王、三王、四王給我負責,要把他們護送上去香港的飛機啊!」「沒問題!」鄔湘應著。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拉住揚揚的手,叮囑又叮囑,關於他頭上的摔傷,我又幫他編了一套謊話去騙大齊。(大齊,請原諒!)然後,和他們母子珍重握別。李惠也想回成都,我一聽,笑容全沒了。李惠慌忙說:
「我不走!我不走!我陪你去大理!不要難過吧!」
不難過是不可能的!這一個多月來,楊潔、揚揚和我已不止是普通的友誼了。揚揚是我的乾兒子,楊潔卻像我的守護神。此時一別,又不知道何時再聚?還是那句老話:「不知來歲牡丹時,再相逢何處?」
好不容易,心酸酸地話別了楊潔母子。我躺在沙發上休息,心裡浮漾著離愁別緒,感冒似乎又加劇了。就在這時候,初霞從她房間裡打了個電話到我房間裡來:
「我告訴你!」她喊著說:「歐陽來了!」「什麼?」我嚇了一跳,完全弄不清楚狀況,「什麼歐陽?你說歐陽常林嗎?」「是!他接到我們的電報,就從湖南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趕到昆明來了!」我的天!怎有這種事?我急忙問:
「他已經到昆明瞭嗎?你怎麼知道的呢?」
「因為他現在就在我的房間裡呀!他聽說你生病了,不敢去打擾你,所以就到我們房間裡來了!」
啊呀!這湖南騾子,難道還沒有放棄對我作「電視採訪」嗎?怎麼可能為了採訪一個人,跑上幾千里路呢!這大陸的記者,我實在服了。其實,是對歐陽常林這個人服人。當下,我和鑫濤研究了一下,別人遠迢迢從湖南連夜趕來,我無論如何要見的。鑫濤就去敲初霞的房門,把這位「湖南騾子」給請了過來。歐陽一見到我,就跺腳說:
「你怎麼生病了呢?」「沒關係,」我說,「只是一點小感冒!倒是你,為什麼要來昆明呢?這麼遠的路,你來做什麼呢?」
「你不去桂林,我就只好來昆明!」他滿面誠懇,卻十分執拗地說:「我說過還要採訪人的!所以,一接到電報,我就去買飛機票,飛機票全訂完了,我只好買火車票到貴陽,因為沒位子,是一路站到貴陽的!到了貴陽,還是買不到飛機票,我又只有坐火車,一路站到昆明!」他咧著嘴笑了笑。「就看在這兩天兩夜的跋涉上,請你允許我,從現在到你們離開昆明回香港,讓我一路採訪你!」
我驚訝地瞪著他,怎麼?大陸記者流行「一路採訪」?那怎麼行?我還要去大理呢!怎能帶個記者同行呢!我急了,鑫濤也急了。鑫濤立刻對他說:
「我們明天就去大理!要在大理住三天呢!」
「我也去大理!」湖南騾子說。
「你聽我說,歐陽。」我坦白地看著他。「到大理,是雲南的朋支為我們安排的,我實在不方便帶著你同行。這次在雲南,我拒絕了雲南記者的採訪,朋友們把我照顧得很周到,始終沒讓記者來見我。現在,我卻弄了個湖南記者來,不是讓我難以向雲南朋友交待嗎?」
「我瞭解你的困難,我絕不會增加你的負擔!」歐陽點點頭,一本正經的說,「你明天去大理,是不是往洱海賓館?」
「怎樣呢?」我不解地看著他。
「我明晚在洱海賓館等你!」他說,「你不要管我,我自己去!」「拜託你!」我叫了起來:「從昆明到大理,要整整一天的行程,有四百多里路呀!」
「小事情,」他說:「我還從長沙到了昆明呢!」
怎麼會有這麼固執的人呢?我看著他,決意打消他去大理的念頭。「我跟你說,歐陽,」我平心靜氣地說,「你不要去大理了,既然來了昆明,你就去石林啦,西山啦,大觀樓啦……各處走走,在昆明等我回來,我答應你,從大理回來以後,讓你做一段電視採訪!」「你答應?」他眼睛閃亮地說。「一定嗎?」「有條件的。」我說,「第一,你不要去大理!第二,要等我的病好了以後。你是我的同鄉,你也不願意我滿面病容上電視吧?」他忙不迭地點點頭說:
「當然,除非你精神很好,否則我也不會勉強你的!」
「那麼,就這樣說定了。請你不要去大理!」
歐陽笑得好無奈,沉吟地看著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一時間,我心有不忍,真不知道拿他怎麼辦才好。對於他居然會第二度從湖南趕來見我,心裡實在很感動。對於我不能帶他去大理,也非常歉然。我知道,這個熱愛他自己的故鄉——也是我的故鄉——的年輕人,實在無法理解,我怎會在我的大陸行中,跳掉了湖南這省。儘管我跟他解釋過很多次,我想他依然不解。事實上,自從在沙市和歐陽分手後,我對自己不回故鄉的心態已經又自我分析過許多次。這時,我終於極夠很坦然地說出來了:
「歐陽,」我說:「你將來要見諸文字,寫你所認識的我。你最不能諒解我的一件事,是我居然沒有回湖南,或者,我很多的同鄉都不能諒解這一點。」
「現在,我已經諒解了,」歐陽認真地說:「你的鄉愁,在整個大陸上!」我點點頭,深思了片刻。
「這確實是理由之一。但是,我不回湖南還有一個原因,是我『不敢』回湖南!」「不敢?!」歐陽困惑地望著我。
「是的,坦白告訴你,我不敢!」我深深吸了口氣。「湖南有太多我童年的記憶,我記得祖父怎麼抱我在蘭芝堂的花園裡玩。記得我曾經念過的小學叫剛直小學。記得祖父在鄉下的房子叫新屋。記得祖父過八十大壽,蘭芝堂中唱了三天三夜戲,流水席終宵不斷。我離開大陸已經三十九年,還是第一次回大陸,我希望在我的大陸行裡,裝滿了歡樂愉快的事情,如果回湖南,我一定會傷心的!祖父的墳,不知道修造得如何?蘭芝堂,經過了三十九年的滄桑,一定面目全非!如果我回湖南,面對的是死亡和殘破,我會受不了!所以,這次回大陸以前,我和鑫濤相約,他不回他的故鄉,我也不回我的故鄉,免得讓無限的傷感和哀思,來破壞了我們這趟太重要的旅程!」歐陽凝視著我,他總算有些瞭解了。然後,他問:
「你這次不回故鄉,有沒有遺憾呢?」
「當然有!」我真切地說:「無論如何,我該去祖父墳上,磕一個頭的!但是,我想,我祖父在天之靈,一定能諒解我不回去的心態,他不會生氣的。好在,以後可以再來了。明年,我才『敢』回去。明年,我已經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不管家園怎樣,我都可以面對了。」
歐陽深思地看著我,沉默良久。一時間,房間靜悄悄,我們都各有所思。我面對這個為我奔波了數千里的故鄉來人,心中因感動而浮漾起一股難解的哀愁。還有很多話想告訴他,又不知從何說起。只深刻地體會到,歐陽這個人,已代表了我的故鄉,對我構成了一種「呼喚」。而我的「鄉愁」,儘管已經踩過長城,航過長江,走過四川,來到雲南……卻仍然是「剪不斷,理還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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