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中號汽笛狂鳴,船身移動了。這時,陳船長找到了我們,要我去參觀駕駛台。我們四個興沖沖地走到駕駛艙,只見舵輪、儀表滿房間,而船艙前是大玻璃窗,從窗內向前看,「不盡長江滾滾來」!兩岸的綠野平疇,也都一覽無遺。我心中充滿歡喜和激動:長江,我終於來了!
陳船長非常慇勤,拿出他的望遠鏡給我看。看完了,他又鼓勵我試著掌舵,我一時童心大起,掌著舵——小孩玩大「船」——煞有介事地掌了一會兒,直到船長指著儀表上的指針告訴我:「你要往右邊轉一點,因為船已經被你駕偏了!」
我才大驚失色地問:「剛剛我真的在駕船嗎?我以為我只是擺個姿勢!」
我一面說,一面抬頭看。那攝影機正對著我!一位身材頎長的男士還不住在給我拍照。我在興奮中,實在沒有時間去弄清楚他們在做什麼。「你剛剛真的在開船!」陳船長笑嘻嘻地說:「有這麼一段時間,這條船完全在你的控制之下!所以,你可以毫無愧色地說,你在長江中駕過船了!」
好險!幸好沒駕到岸上去。我心裡想著。船長又慇勤地帶我參觀全船,有觀景台,有音樂室,有酒吧,有健身房……還有一間「麻將間」!中國人實在太絕了,走到吧兒都要打麻將!這條船也很妙,居然就準備了「麻將間」!當我們在參觀全船時,說起來都不信,那麻將間中的戰局已經開始了。我奔前奔後,艙內艙外地跑,來不及地要抓住每個剎那的景致,我就弄不懂,怎麼有人坐在長江的船上去打麻將!
走出船艙,有好一會兒,我站在甲板上,依著船欄杆,看武漢緩緩隱去,長江大橋像一條長虹,被拋在船身後面了,晴川閣、黃鶴樓都已不見。岸邊,是一排又一排整齊的防風林,現在正是春末夏初,防風林青翠欲滴,,樹下綠草如茵,景致如畫。我看著看著,簡直看得出神。這時,有位先生走到我面前,我抬頭一看,原來是那ENG三人小組中,專門給我拍照片的那位男士!「瓊瑤老師,我來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可以啊,」我心情愉快地說:「但是別稱呼我老師,我很不習慣。你呢?是什麼『老師』啊?」
他笑了,遞上名片,原來是輪船公司的熊源美先生!
「我想,」他說:「你已經注意到我們在拍攝你的錄像帶!我們想得到你的同意,這一路三峽之旅,讓我們為你拍一個轉輯,等你回台灣時,送給你留念。」
我的心驀然一沉。以為上了船,可以不受打擾,誰知道記者也來了,拍「專輯」的人也來了!那我還有什麼情緒,去「靜悄悄的」欣賞我故國的山,和我故國的水呢?我的笑容立刻就失去了。我說:「如果你們尊重我的感覺,就不要拍攝我!我非常不喜歡一直有攝影機的鏡頭對著我!」
「我們就是尊重你的感覺,所以才來徵求你的同意」熊源美很禮貌,但卻很固執:「我們保證不影響你的遊興,在你不知不覺中,我們就拍掉了!」
「怎麼會在我不知不覺中呢?」我叫了起來,「那麼大一個機器對著我,我怎能視而無睹,不行!」我堅持。
「給我們一個機會,」熊源美轉為「要求」。「你好不容易上了這條船,讓我們彼此都留下一點紀念吧!」
「讓這個紀念刻在我心裡,好不好呢?你們留下的是我的形象,我的形象能和這樣的山水來比?不要為難我吧!。
熊源美很沮喪,我也很煩惱。於是,我回到自己的船艙裡,坐在大玻璃窗前看風景,根本不原意出房間了。鑫濤見此情況,又跑出去找這位熊先生協商,過了一會兒,鑫濤笑吟吟地回來,說:「好啦好啦!他們說不拍專輯了!你放心吧,不會有鏡頭對著你了!」我的心情立刻好轉。事實上,面對著長江的水,岸上的樹,我的心情想不好都不太容易。我坐在沙發上,蜷縮在那兒,看著岸上時時刻刻變幻的風景,我說:
「我好像航行在中國的山水畫裡,這種經驗,太奇妙了!我看得眼睛都酸了!」「陳船長說,這只是普通的風景,」鑫濤告訴我,「沒什麼了不起,要等到船進入三峽,兩岸都是峭壁懸崖,那時才好看!」
我不用等峭壁懸崖,我看田疇沃野,我看遠山遠樹,我看農村小屋,我看漁船撒網……我已「看」得悠然忘我。
晚上,船長在餐廳宴請所有遊客,我才知道這條船上,大部分的人都來自香港。怪不得大家那麼愛打麻將!席間,船長致辭,賓主盡歡。然後,我一抬頭,又看到攝影機了,我愕然地說:「怎麼不守信用?」初霞拍拍我,在我耳邊低語:
「不要緊張,他們不是拍你。剛剛他們已經對我解釋過,要我轉告你不要誤會,他們在拍船長和旅客,可能鏡頭會帶到你。這是他們的內部作業,對重要的航次,都拍攝下來的。」
原來如此。我不再去注意那攝影機,開始享受一頓「盛宴」。鑫濤已經在連稱好吃,他是個美食主義者,昨天晚上,他吃了花□魚,又吃了八封湯(據說八卦湯是烏龜湯,所以我不敢吃,他依然吃得津津有味)。今天晚上,他又吃到長江中的另一美味——鱖魚。當我告訴他,鱖魚是有譜的。早在唐詩中,就在「桃花流水鱖魚肥」的句子時,他吃得更「有味」,他說,他把唐詩一起吃了!
這隆中號上的第一天,雖然我們沒有進入什麼「風景點」,但是,卻也過得非常豐富。當我們酒足飯飽,走出餐廳,我一眼就看到,歐陽常林正直挺挺地站在門外,對著我就深深一鞠躬,我笑了,說:「好吧!窗外的風景已經看不到了,天也黑了,讓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開始你的採訪時間吧!」
於是,在船艙邊的大窗前面(那兒有一排一排的沙發,為旅客觀景之用),我們坐了下來。整個晚上,我們談著談著。誤會已消除,大家都試著去溝通——那三十九年隔開的兩個世界——有一段時間,「訪問者」就成了「被訪問者」。當彼此都不再生疏拘謹,友誼,就在溝通中逐漸滋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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