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很快地離開了北京。
我始終貼著玻璃窗站在那兒,眼光仍然不肯離開車窗外的景物,心中仍然蕩著離愁。有那麼一剎那,我那種「不真實感」就又盤踞心頭,迴旋不去。這種「不真實感」是自從來大陸,就經常縈迴在我心深處的。不敢相信我來到了北京,不敢相信我離開了北京,不敢相信我在這兒能交到朋友,不敢相信南北親人都能會面,不敢相信我正坐在南下的火車上,將要到武漢、三峽,及更遠的地方。浮生若夢。我們這一代的人生,歷經烽火別離,如今的歸去來兮,就比任何的夢境更似是夢!我正沉思,鑫濤已經欣然發現,車上有茶葉,有茶杯,有熱水瓶。這對愛喝茶的我們來說,實在太方便了。我隨身帶來的茶杯都可以不用,更別說那兩個「奶瓶」了。鑫濤沏好茶,拍拍我的肩:「不要對著車窗外面發呆了,天都快黑了。好好坐下來喝杯茶吧!」我把心思從車窗外面收回來,這才開始打量我們的包廂。小小的包廂,有上下鋪四張床,上鋪是空的,所以一個車廂裡只有我們兩人。兩排床的中間,有張小桌子,桌上有台燈,桌下有熱水,窗台上還有盆小小的花。一切看來,雅潔可喜。來大陸前,曾看過許多報道,說大陸火車上的髒和亂。我想,真要享受大陸的火車之旅,大概就只有像我們這樣,買臥鋪和包廂票吧!我坐下來,喝了一杯好茶,離愁稍斂,對未來的旅程,又充滿了憧憬。不過,此後的二十八天行程,沒有楊潔的安排照顧,不知會不會出毛病。我正想著,初霞和承賚已在外面敲門,我打開門,他們兩個捧著一堆食物、礦泉水、乾糧……往我「房間」裡走了進來,初霞嚷著說:
「火車上的飯菜,是不能吃的!你們這些日子吃得太好了,等會兒一定會不習慣。這裡有乾糧,還有生力面,大家分一分,半夜裡餓了,也可以泡生力面吃!」
有初霞同行,實在是太好了。初霞在我床沿上坐下來,又從懷裡掏出一大疊修剪過的白報紙,交給我說:
「這是楊潔昨晚連夜剪的,我們一人一半!」
我拿起來一看,是一疊紙圈,我愕然問:
「這是做什麼用的?」「給你上廁所用的呀?」初霞說:「車上的馬桶,可不像建國飯店的私人浴室,所以,楊潔連夜剪了這些紙圈圈,墊在馬桶上用,免得我們嫌髒,不敢上廁所!」
哇!楊潔此人,我真服了!(回台灣後,我常向朋友說:如果你要去大陸,必須先認識楊潔!)我收下了紙圈、生力面、小點心、礦泉水……初霞又從懷中拿出一個瓶子,裡面是浸著酒精的藥棉,我問她做什麼,她說:
「等會兒去餐車,要消毒一下餐具!這以後的旅途,和北京不一樣了!」「對!」承賚接口。「去年我們從上海乘火車到北京,餐桌上的桌布,都是好多人用過,也不換的!」
聽起來不太妙。好在,我心裡已經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再加上諸多好友,又給了我這麼多「物質支援」,從吃的,到用的,到消毒的。全有了。所以,當我們四個走進餐車去的時候,我已對這頓晚餐,不抱什麼希望了。
但是,出乎意料的。我們的桌布是新換的,筷子是免洗的,碗盤也還算乾淨。服務小姐,對我們十分和氣,也十分慇勤,上菜上湯,都笑嘻嘻的。以至於初霞的酒精藥棉,就是不好意思拿出來用。等菜上全了,居然有七菜一湯!雖然不能和北京的菜相比,倒也差強人意。承賚一面吃,一面點點頭對我說:「這絕對是特別安排的,楊潔這人神通廣大!」
「以後沒有楊潔,我們怎麼辦呢?」初霞立刻憂愁起來。
「別急,」鑫濤安慰她。「船到橋頭自然直!」
「只怕船到橋頭,就是不直啊!」初霞說。
我這才發現,初霞對我們此去,確實有「前途茫茫」之感。顯然,我們被「保護」、「被「照顧」的時期過去了。以後真要靠自己了,但,我想起楊潔的「錦囊」。我拍拍初霞的手背:「別怕!我們還有好多錦囊妙記呢!」
「你看,楊潔的力量如果到得了火車上,一定也到得了武漢、長江、成都、昆明的!」鑫濤說。
「哇!」我叫著。「如果我是楊潔,我現在的耳朵一定很癢!」
我們都笑了。吃完晚餐,回到車廂。我拿了楊潔準備的紙圈去上廁所。走進廁所,我就大大一愣。原來,火車上根本沒有馬桶,和若干年前台灣的火車一樣,採用的是蹲坑!如此細心的楊潔,怎麼不知道火車上沒有馬桶,居然連夜給我們剪紙圈!我覺得又有趣又好笑。走出廁所,迎面就看到初霞,她急急地問我:「紙圈好用嗎?」「好,好,好!」我一疊連聲地說:「你進去吧!」
等初霞走出廁所,我們不禁相對大笑。初霞一面笑,一面拍著我的肩膀說:「以後不要老提我的奶瓶了。楊潔的紙圈,和鑫濤的大枕頭,都是異曲同工呀!」我笑著回到車廂,卻赫然發現,鑫濤已將他的大枕頭從箱子裡拿出來,當靠墊一樣墊在身後,伸長了雙腿坐在床上,非常舒服地在看書。看到我驚異的表情,他得意洋洋地笑笑說:「萬一你回台灣,寫篇大陸行什麼的,別說我的大枕頭一路沒派上用處!你瞧,坐在大陸的火車裡,靠在自己的枕頭上。全大陸,大概只有我這麼唯一一個,懂得『享受』的人吧!」這人實在有些狡猾!他早已把我的心思摸透,居然先下手為強!我摸摸床上的枕頭,雖然不大,也夠柔軟,何況還有上鋪的枕頭可以挪用!我把棉被枕頭佈置一番,讓我自己也可以坐得舒舒服服。但是,回頭看鑫濤,他「窩」在他那大枕頭裡,看起來還真「愜意」,不禁對他的枕頭,有些嫉妒起來。火車有規律地晃動著,車聲隆隆。只一會兒,鑫濤已闔起眼睛,朦朧入睡了。我卻清醒得不得了。我過去推了推他,把他推醒。「不許睡覺,」我說:「我要聊天!」
「嗯」,他振作了一下,睜開眼睛來:「好,我們聊天,你要聊什麼?」「聊對大陸的印象!」「唔,」他哼著:「題目太大了!」
「我覺得……」我開始說:「如果有一百個人回大陸探親,大概會有一百種不同的經驗。因為每個人的遭遇、經過,和親友都不一樣。這次我們來以前,抱著一種必然會吃苦的心情而來,結果,我們並沒吃到什麼苦……」
「不要太樂觀,」鑫濤打斷我。「你的大陸之行等於還沒開始!你只是住在北京十二天,被許多親朋好友『寵」了十二天。你有的,只是『被寵』的經驗!」
我愣了愣。他說的倒也不錯!我的那些北京好友,確實人人「寵」我。真正的大陸,或者還要靠我以後的體驗。我沉思了片刻,說:「我們兩個先約定好嗎?以後如果碰到什麼不如意的事,看到什麼不順眼的事,甚至,會讓我們很不愉快的事……我們彼此一定要互相提醒,要忍耐,也要包容!我們絕不要以台灣的生活水準來要求大陸,……那一定是自討苦吃的,你說對嗎?何況,我們這一路下去,等於是遊山玩水,山和水應該不會讓我們失望的,對不對?」
他沒回答,久久無聲。我再看他,哈,他已酣然入睡。而且,打起呼來了。我呆了呆,真想推醒他繼續討論。但,他已經鼾聲雷動。看來,推也推不醒了。
整夜,鑫濤的鼾聲,火車的隆隆聲,如交響樂般齊鳴。我在這交響樂中,也依稀入夢。但,我在旅行中,一向有失眠的老毛病。所以,睡沒多久,就醒了過來。拉開窗簾向外一看,湖光山色,若隱若現。天際,曉月未沉,曉星初墜……一片淡淡的晨霧,正輕輕地,緩緩地向整個大地佈滿。我呆呆地注視著,所有的睡意都沒有了。
我就這樣迎接著曙色的來臨。逐漸的,窗外的景致由模糊轉為清晰。一大片又一大片的田園如飛般消逝。四月,正是油菜花的季節,金黃色的油菜花,燦爛地映在初升的陽光中,閃耀著光華。偶爾,會經過一些淳樸的農村,屋瓦疊著屋瓦,紅門映著紅門,小小的農家,都有小小的四合院。屋頂上,常裝飾著兩隻對立的鴿子。屋角,偶爾還有上翹的飛簷——中國人的建築,即使在農村,也有它特有的韻味。農村之外,是阡陌與阡陌的交錯。水塘在陽光下,璀璨得像一面面鏡子。有些早起的人,居然背著釣魚竿出來釣魚了……這一切的一切,對我來說,是十分熟悉的,這就是典型的中國人的農村!我面對這片無語的大地,不知道為什麼,竟然也深深感動起來。車子在上午十一時,抵達了武昌。
我們住進了長江大飯店。然後就開始了我們的武漢之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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