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在不知不覺之間來了,幾乎是一夜的工夫,原野上的槭樹就全轉紅了。綠色的曠野上,到處都是槭樹,綠的綠得蒼翠,紅的紅得艷麗,來到台灣,這是我第一次嗅到秋的氣息。樹林裡,落葉紛飛,小溪邊,蘆花盛放,夢湖上,寒煙更翠,秋霧更濃。青青農場裡,第一次下種的蠶豆已經結實,第二次的也已下種,玉蜀黍長得已有一個人高,等待著收割,紅薯也都挖了出來,一個個肥大結實。連那塊實驗地上的藥草,都長得一片蔥籠,茂盛無比,薏苡長出了黑色的種子,硬而光滑,香薷,防風,八角蓮,枸杞等都葉密莖肥,顯然試驗已完全成功。我和凌風終日在原野上收集著秋風和秋意,凌風的假期已將結束,這是凌風最後的一個閒暇的暑假,明年夏天,他的暑假要接受預備軍官訓練了,所以,這難得的假期特別值得珍重,何況,等他一開學,我們就必定要面臨離別的局面,即使距離並不遠,即使可以書信往返,我仍然充滿了悵惘和離愁。這天我們又來到夢湖湖邊,(近來,幾乎我們大部分的時光,都消磨在夢湖湖畔。)那四季都開的苦情花,依舊鮮艷奪目,湖畔的綠草也青青如故,惟一不同的,是樹林內不再是一片暗綠,而夾雜著無數紅葉,湖邊的草地上,也積著一層落葉。微風輕送,寒煙迷離,偶爾會有一兩片紅楓,被風吹落到湖面上,激起一圈圈的漣漪。綠波紅葉,飄飄蕩蕩別有一番令人心醉的情致。我和凌風並坐在湖畔的草地上,他望著我,我望著他,兩人都不說話,他的假期只剩下一星期了。
半晌,他用手輕輕的摸著我的頭髮,說:
「詠薇,我們訂婚吧!」
「怎樣訂婚?」我問。「今天就去和爸爸媽媽說,請韋白來做證人,我們舉行一個簡單的儀式!」「難道不需要徵求我父母的同意嗎?」我說。
「那麼,你趕快寫信,我要在走以前和你訂婚!」
「寫信給誰?」我淒涼的問:「他們又不住在一起,我也不知道誰是我的監護人!」「詠薇!」他憐惜的握住我的手,「那麼,不要得到他們的同意了,你已經十九歲,可以自己作主,你就分別寫信通知他們就行了,好不好?詠薇——我那麼迫切的想要你!」
「要一個名分嗎?」我淡淡的說。
「什麼意思?」「何必要訂婚呢?豈不是太形式化了?」我望著他:「反正目前我們不會結婚,你還在讀書,我也沒有成年,婚姻還是若干年後的事情。至於訂婚,完全是個形式而已,我知道你心裡有我,你也知道我非你莫屬,還要訂什麼婚呢?不是等於已經訂了?」「噢,詠薇!」他熱情的叫,把我的兩隻手闔在他的手裡。「我怕你會變心。」「除非你!」我說:「你一直是風流成性,到處留情的!」
「詠薇——」「別分辯!」我打斷了他:「我還會不瞭解你嗎?我打賭在台南你還有沒解決的女朋友,甚至台中、台北……」我聳聳肩:「有什麼辦法呢?你就是這樣一個人!誰教我愛上了你?只希望以後……」「別說了!」這次是他打斷了我,他的嘴唇堵住了我的嘴,輕輕輕輕的說:「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
我閉上了眼睛,他的唇緊壓在我的上面,片刻的時光靜止。然後,我張開眼睛來,他的臉離我只有一寸之遙,他的眼睛大而深,我的臉孔靜靜的浮在他的瞳仁裡。
「詠薇——」他低喚。
「嗯?」「我們不要形式,讓我們現在就訂婚。」
「我同意。」「我沒有戒指送給你。」
「有,在我心裡。」「證人呢?」「天,地,樹林,夢湖,和苦情花。」
「噢!詠薇,我永不負你。」
他再吻我,天,地,樹林,夢湖,和苦情花全在我面前旋轉,無數無數的旋轉,一直轉著,轉著,轉著,彷彿永不會停止。他終於放開了我,我望著湖面的寒煙翠霧,望著天空的碧雲,地下的黃葉,週遭全是夢,我們被包圍在夢裡,籠罩在夢裡,我想起第一次被凌風帶到夢湖來,他所向我背誦的詞句:「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
那時候,我怎麼會料到,在即將到來的秋天裡,我會和凌風在這湖邊互許終身。但是,凌風快走了,此後前途茫茫,我們的事是不是真成了定局?這天,這地,這湖,這樹……的憑據值得信任嗎?「想什麼?」他問。「但願你不走。」我說。
「你留在這兒吧,詠薇,反正無論你跟父親還是跟母親,面臨的都是尷尷尬尬的局面,還不如就住在我們家裡,我有任何假期都趕回來。」我搖搖頭。「我不能永遠住在這兒,我必須離去。」
離去?然後到何處?什麼地方是我的家?離愁別緒一剎那間就對我們捲來,無聲無息的罩住了我們。為什麼人生有這麼多的問題?這整個暑假像是一場春夢,馬上,夢會醒了,先是他離去,然後我也走了……哀愁沉重的壓著我,我有些不知所措的泫然了。「別傷心,詠薇,我們還有一星期。」
他的話多不吉利,好像我們一生相聚的時間就只剩下一星期似的,我更加淒然了。
「喏,詠薇,別難過,你一傷心我就六神無主,」凌風捧著我的臉:「不管我們離別還是相聚,我永遠是你的。詠薇,時間與空間算什麼呢?這段感情該是超越時空的。」
這只不過是說說而已,儘管感情是超越時空的,人們仍然要相聚而不要別離。我歎息一聲,望著湖面,又一片楓葉被風吹落在湖裡,它輕輕冉冉的飄落在水面,立即,無數的漣漪陸續的蕩漾開來。那片紅葉像一條小船,在湖裡漫無目的的漂流,它漂向了岸邊,沿著岸邊流蕩,終於浮到了我們的面前,我低低的說:「它來了!」「誰?」凌風不解的問。
「那條紅葉的小舟,載滿了我們的感情。」我說,彎著腰,把手伸進湖水裡,輕輕的托起那片紅葉,許多水珠沿著葉片的周圍滾下來,我低語:「這該是離人的眼淚。」
他倚著我,帶著種感動和虔誠的神情,望著我手裡的紅葉,彷彿這紅葉真是載滿我們的夢幻和感情的小舟。紅葉上的水漬逐漸干了,我取出凌風襯衫口袋裡的鋼筆,在楓葉上題下一首小詩:
「霜葉紅於火,上著離人淚,
颯颯涼風起,飄然落湖內。
秋水本無波,遽而生漣漪,
漣漪有代謝,深情無休止。
霜葉秋水兩無言,空餘波光瀲灩秋風裡。」
幾行小字,把楓葉兩面都寫滿了,而且,由於葉面不沾墨水,寫得非常吃力。把葉片放在凌風手中,我微笑的望著他,說:「留著它,凌風,算我們的訂婚紀念!」
他鄭重的拿起葉片,送到唇邊去吻了一下,收進襯衫口袋裡。我們就這樣,以夢湖為媒,以秋風為證,在一個涼風初起的早晨,訂定了我們的終身。站起身來,我們依偎著走進樹林,林內,已被我們的足跡踩出了一條小徑,現在,小徑上積滿了黃葉,我們從黃葉上走過去,四周的樹在低吟,蟬聲在喧嚷,穿過樹隙的陽光醉意盎然。落葉在我們的腳下父作響,更多的落葉飄墜在我們的肩上和頭髮上。
穿出了樹林,我們緩緩的走下山,陽光灼熱而刺目,我繫上了我的藍綢帽子,凌風望著我說:
「你知道麼?余亞南給你起了一個外號,叫你藍帽子。」
我笑了笑,提起余亞南,使我想起凌雲,那是怎樣的一段戀情呢?或者,他們比我們高雅些,所以他們的戀愛無慾無求,不像我們對未來有那麼多的計劃。或者婚姻和團聚是屬於俗人的,他們藝術家向來喜歡打破傳統不流於庸俗。我腦子裡有些迷糊,許多思想和感情都膠著在一塊兒,黏得分不開。「你在深思的時候特別美麗,」凌風說:「一看到你的眼睛深幽幽的發著光,我就知道你的思想在馳騁了。」
我又笑了笑。我的思想馳騁在何方?望著原野上一片綿延到天的盡頭的綠,和那幾株挺立在綠野上的紅葉,我的思想真的馳騁了起來,馳騁在綠色的曠野裡,追逐著穿梭的秋風。在溪邊,我們碰到了韋白。
他正在溪邊垂釣,背靠著大樹,魚簍半浸在水中,一竿在手,而神情落寞。我們走了過去,他抬起頭來靜靜的望著我們,那深沉的眼光和那溫和的面貌依然勾動我內心深處的惻然之情,自從知道他並非凌雲的愛人之後,我對他有了更深的一份同情和關切,但也有了更多的不瞭解。或者正如他所說的,我還太年輕,所以無法體會一個中年人的心情。他那魚簍,仍然除了回憶一無所有麼?那麼,他在釣什麼呢?過去?還是未來?「嗨!」凌風和他打著招呼:「釣著什麼?」他這句話幾乎是代我問的。「夢想。」韋白微笑著說,我想起頭一次去拜訪他的時候所談的題目。夢想?不過,我覺得他釣到了更多的寂寞。「你們從夢湖來,我敢打賭。」他繼續說。
「不錯。」凌風笑吟吟的回答。
「找到你們的夢了?」他深深的望著我們:「今年的夢湖似乎蘊藏豐富。」我望著他,他眼睛裡有著智慧,他把一切的事情都看在眼睛裡,他瞭解所發生過的任何事,我知道。或者,他是靠著咀嚼著別人的歡樂和痛苦為生的。
「你為什麼不去湖邊釣釣看呢?」凌風說:「或者會有意外的收穫。」「那是年輕人垂釣的地方,不屬於我。」韋白說。
「何必那樣老氣橫秋?」凌風笑著:「你說過,夢想是不分年齡的。」韋白也笑了笑,我們在他身邊坐下來。韋白乾脆把魚竿壓在地下,燃起了一支煙。噴出一口煙霧,他輕描淡寫的說:
「余亞南要走了,你們知道不知道?」
「余亞南要走?」我不由自主的吃了一驚:「走到什麼地方去?」「我不知道,」韋白搖搖頭:「大概是台北吧!他終於對這山野的生活厭倦了。」「不再回來了嗎?」我問,心中車輪一般的打起轉來,凌雲,凌雲怎麼辦呢?「大概不會再回來了,他已經辭去了教員的職位。能夠在這裡待上三年,我已經覺得他很難得了。」韋白說。
「回台北?」凌風微蹙著眉頭。「他不是說台北的車輪輾碎了他的靈感嗎?」「這兒的山水也沒有為他帶來靈感,」韋白淡然一笑。「他說他完全迷失了,找不著自己的方向。事實上,他患上了這一代年輕人的病,最糟的是,這種病幾乎是不治的,除非你長大了,成熟了。」「什麼病?」我問。「流行病。」韋白吐出了一個煙圈,穿過樹隙的陽光是無數的金色圓粒,在煙圈上下飛舞。「苦悶啦,□徨啦,迷失啦,沒有方向啦……這些成為了口號,於是藝術、文學、音樂都要去表現這一代的苦悶,這一代的迷失和□徨。為什麼苦悶?為什麼迷失?為什麼□徨?年輕人並不完全知道;往往是不知道為什麼要苦悶而苦悶,不知道為什麼要迷失而迷失。在這種情況下,藝術也好,文學也好,表達的方式都成了問題。最後,就只有本人才看得懂,甚至於,有時連本人都看不懂。」他望著我,對我微笑:「詠薇,你還要寫小說嗎?」
「要的。」我說。「維持不生病!」他誠懇的說。
「我一發燒就來找你,」我說:「你是個好醫生。」
「我不行,」他搖搖頭:「我不能當醫生,我只知病理,而不會——」「處方。」凌風接口。我們都微笑了,我又回到原來的題目上。
「余亞南什麼時候走?」
「總是這一兩天吧,」韋白說:「這幾天他一直在整理他的畫稿。」「到台北再去找尋他的珍妮?」我喃喃的自語了一句。
「你在說什麼?」凌風警覺的望著我。
「沒什麼。」離開了韋白之後,我們都非常沉默,我在想著余亞南和凌雲,難道這就是結局?余亞南預備如何處置這段感情呢?毫不交代的一走了之嗎?這就是「忠於自己」的做法?就是「愛」的表現?凌雲知道他要走了嗎?以後,一往情深的凌雲又將如何處置自己?「詠薇,」凌風突然開了口,用一種古怪的神色望著我:「你很關心余亞南的離去嗎?」
「是的——」「他對你很重要?」我望著他,大笑了起來:
「別傻吧,凌風!」邁開步子,我跑回了幽篁小築。來不及去洗洗我被汗水所濕的面頰,也來不及用水潤潤我乾燥的喉嚨,我幾乎立即就到了凌雲的房間裡。凌雲正在桌前描一張繡花樣子。
「凌雲,」我關上門,靠在門上。「你知不知道余亞南要走了?」「什麼?」她驚跳了起來,愣愣的望著我。「你說誰?余亞南?」「是的,余亞南。我剛剛碰到韋白,他說余亞南已經辭了職,要回台北去了。他沒有告訴你嗎?」
「我——」凌雲的臉色變得非常蒼白。「我不知道,我已經好幾天沒有見到他了。」
「這就是余亞南!」我憤憤不平的說:「這就是他的戀愛,我打賭他根本不準備告訴你,就想悄悄的一走了之。凌雲,這種人你還放在心裡做什麼呢?」
「不——」凌雲軟弱的倒進椅子裡,把頭埋在臂彎中:「不——我不相信。」「是真的,」我走過去,同情的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韋白不會說謊。」「不——」凌雲痛苦的搖著頭,呻吟著說:「你讓我靜一靜,我現在心亂得很,詠薇,請你讓我單獨在這兒。」
「好的,」我說,緊緊的握了她一下,低聲說:「不過,答應我不要太難過吧,好麼?」
她點點頭。我輕輕的退出了她的房間,十分為她難過。回到我自己的房裡,我長歎一聲,躺在床上。誰能解釋感情是什麼東西?它使人們快樂,也使人們痛苦,而且,它把人生弄得多麼複雜呀!吃飯的時候,我又見到了凌雲。我實在非常佩服她,她的臉色依然蒼白,但是,已經恢復了她的平靜。坐在飯桌上,她莊嚴的一語不發,大大的眸子灼熱的燃燒著痛楚,卻埋著頭不動聲色的扒著飯粒,沒有人注意到她吃得很少,只有章伯母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你不舒服嗎?凌雲?」她關懷的問。
「沒有呀!媽媽。」凌雲安安靜靜的回答。
章伯母不再問了,我詫異她那樣精細的人,竟看不出女兒心中的痛苦。飯後無人的時候,我悄悄問凌云:
「你想通了嗎?」「是的,」她安靜的說:「他必須走,去找尋他的藝術世界,沒有一個藝術家會在一個地方定居的。」
「甚至不告訴你嗎?」「何必要有離別和哭泣的場面呢?」她說。「你居然認為他所做的——」
「都是對的!」她打斷了我:「我依然愛他!」
我歎息。怎樣固執的一片癡情呀!
兩天後,韋白來告訴我們,余亞南走了,他甚至沒有到青青農場來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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