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醒覺常常在一夜之間來臨,我突然從沉睡中醒來了,覺得自己充滿了活力及喜悅之情。鏡子裡的我幾乎是美麗的,那流轉著的如醉的眼睛,那微紅的雙頰和濕潤紅艷的嘴唇,以及渾身煥發的精神。我終日奔逐在草原上,和凌風嬉鬧談心。水邊的垂釣,林中的散步,夢湖邊共同編織著夢幻,山石上合力鐫刻著心跡。我們做了不少的傻事,用蘆葦結上同心結,放諸流水,讓它順流而下,我們說,水流過的地方,都有我們愛情的痕跡,而被自己感動得流淚。在夢湖邊,我們俯身對著湖水中兩人的倒影,說是如果兩人影子重疊,就將世世為夫妻,結果兩人都栽進了湖裡,攪碎了一湖清影。懸崖上,我看到一朵百合,喜歡它名字的象徵意味,凌風竟爬上懸崖去採摘,幾乎摔得半死。
所有的傻事都做過了,我們就靜靜的躺在夢湖湖邊,望著天際白雲悠悠,聽著林內輕風低訴,感受著湖畔翠霧迷離。他會忽然用不信任的眼睛望著我,奇怪的問:
「詠薇,你怎麼會到青青農場來?」
我平躺著,微笑的望著天。我怎麼會到青青農場來?命運安排了一切,因為媽媽爸爸要分離,所以我和凌風會相遇。命運拆散了一對姻緣,是不是又會安排上另外一對來彌補?
「哦,」我低語:「因為這兒有你呀!」
「你不會離去嗎?」「我會離去,等媽媽來接我的時候。」
「可是你還會再來的,對嗎?」
「當然,」我望著他:「你在想些什麼呀?」
「這夢湖,」他喃喃的說:「這煙霧氤氳的夢湖,我怕一切都不是真實的,」他用手輕輕的觸摸我,從我的手臂到肩膀,從肩膀到面頰,從面頰到頭髮。「我怕你只是什麼好妖怪變出來的小精靈,眼睛一眨就消失掉了。怕你只是一個虛幻的影子,完全由我荒謬的腦子裡杜撰出來的人物……」
「噢!你多傻!」我輕叫,翻身仆伏在草地上,用手支著頭,另一隻手放在他的胸前。「你知道嗎?凌風?你有一顆健康的心,這樣的心是不會幻覺出人物來的,你還有一個堅強的頭腦,這樣的頭腦也不會杜撰故事。而且,我是個有血有肉有靈魂的完整的人哪!」
「是麼?」他懷疑的盯著我:「你是麼?」
「是的,我是。」「那麼,證明給我看!」
他一把拉下我的身子,嘴唇火熱的堵住了我的,我們滾倒在草地上,他強而有力的手臂緊緊的纏著我,嘴唇貪婪的從我唇邊滑下去,沿著我的脖子到胸口,炙熱的火焰燒灼著我,全身的骨骼都幾乎被他壓碎。他的手指摸索著我的衣領,牙齒咬住了我的肌膚,一股灼熱的火焰從我胸中迸發,擴散到我的四肢,他喘息著,眼光凶狠而狂猛,我掙扎的推開他,喊著:「不要!凌風,不要!」
他突然放開我,滾到湖邊的草叢裡,把他整個頭都埋進湖水中。然後,他把濕淋淋的頭從水裡抬起來,頭髮和眉毛上全掛著水珠,他望著我,眼角帶著一絲羞慚。
「對不起,詠薇。」他低聲說。
我微笑著搖搖頭,用手帕拭去他面頰上的水珠。他把頭枕在我的膝上,闔起眼睛,我們靜靜的坐著。
樹林中一個紅色的影子一閃,有對黑黑亮亮,像野豹似的眼睛在注視著我們,我悸動了一下,凌風驚覺的問:
「怎麼?」「林綠綠,」我說:「綠綠在偷看我們。」
「是麼?」他坐起身來,綠綠已經一溜煙的消失在林內了。凌風用手抱住膝,沉思的說:「誰能阻止她的漫遊。誰能讓她休息,不再流浪?」我摘下一朵身邊的苦情花,注視著花瓣說:
「我們多自私,凌風,我們在幸福裡就不去管別人!你覺不覺得,我們應該幫幫你哥哥和綠綠的忙?」
凌風搖了搖頭。「這是沒有辦法幫忙的事,詠薇,問題在於綠綠,她根本不喜歡凌霄。」「你怎麼知道?」「這是看得出來的,綠綠雖然單純,但她也相當野蠻,她比一般的女孩子更難征服。」
「想必你是有經驗的!」我酸酸的說。
他盯了我一眼,眼角帶著笑。
「說不定,」他點點頭:「你吃醋嗎?」
「哼!」我哼了一聲,兩人都笑了。現在,綠綠不在我心上,事實上,什麼都不在我心上。我們手拉著手,奔出了樹林,奔下了山坡。戀人的世界裡,就有那麼多忙不完的傻事,說不完的傻話,做不完的傻夢。我忙得無暇再顧及我周圍的事情,甚至無暇(或是無心)顧及章伯伯和章伯母對我和凌風戀愛的看法,當然,我們的戀愛是沒有辦法保密的。我不再關懷綠綠和凌霄,也不再關懷韋白和凌雲,直到一天晚上,凌雲捧著她已完工的刺繡到我的房間裡來。
那時我正坐在書桌前面,桌上放著我那本「幽篁小築星星點點」,我滿懷洋溢著過多的感情,急於想發洩。「我要寫一點東西,」我告訴自己,「我一定要寫一點東西。」但是,我不知道寫些什麼好,我胸腔裡漲滿了熱情,卻無法將它們組織成文句。凌雲推開門走了進來,微笑著說:
「看看我繡的枕頭套,好看嗎?」
她把枕套鋪平在我的桌子上,那菊花繡得栩栩如生,這提醒我許多幾乎忘懷的事,枕套、菊花、韋白!我依稀記起韋白佇立在竹林之外,記起某夜我在窗前看到的黑影,記起他痛楚燒灼的眼神……。我曾想幫助他們,不是嗎?但我如何幫助呢?「非常好看,」我由衷的說:「韋白一定會喜歡。」「他最愛菊花,」凌雲說,笑吟吟的坐在我的桌邊,開始縫製枕套的木耳邊。「只要把邊弄好,這枕套就算完工了,我本來想做一對,但是韋白說,何必呢?他念了兩句詩,是什麼殘燈,什麼孤眠的……」
「殘燈明滅枕頭欹,諳盡孤眠滋味。」我接口說。
「對了,就是這兩句,」凌雲停住了針,面色無限哀楚,接著就長歎了一聲說:「他多麼寂寞呀!」
我凝視著她,她又回到她的針線上,低垂的睫毛在眼睛下面投下一圈弧形的陰影,她抽針引線的手指纖巧而穩定。我佩服她的鎮靜,難道她已經認了命,就預備永遠和韋白這樣不生不死的「心有靈犀一點通」下去嗎?
「我在這兒做什線不會打擾你吧?」她低著頭說。
「當然不會。」我說,出神的望著她額前的一圈劉海和她白皙的後頸。章伯伯會讓她嫁給韋白嗎?我看希望不大,但是,他們不是一直很欣賞韋白嗎?即使韋白比凌雲大了二十幾歲,不過,愛情是沒有年齡的限制的!或者他們竟會同意呢!如果我是凌雲或韋白,我要公開這件事,經過爭取總比根本不爭取好!尤其韋白,他是個男子漢,他更該拿出勇氣來爭取。「詠薇,」她靜靜的開了口:「你會成為我的嫂嫂嗎?」
「噢!」我怔了怔,不禁臉紅了。「我給你作伴吧!」我含混的說。「你會沒時間陪我了!」她笑得十分可愛。「我二哥是個難纏的人,是嗎?」她歪著頭沉思了一會兒:「媽媽爸爸希望你和大哥好,你卻和二哥好了,人生的感情就是這樣奇妙,對不?像我——」她忽然嚥住了。
「像你怎麼?」我追問。
她搖搖頭,加緊了抽針引線,低聲的說了一句:
「你是知道的吧,何必要我說呢?」
我咬了咬嘴唇,她的臉色黯淡了,一層無可奈何的淒涼浮上了她的臉,她看來那樣柔腸百折,和楚楚可人!我實在按捺不住了:「你為什麼不把一切告訴你母親?」
「我不敢,」她輕聲說:「告訴了又有什麼用呢?」
「那麼,韋白應該告訴!」我大聲說:「他應該拿出男子漢的勇氣來,永遠低聲歎氣和哀毀自傷又不能解決問題,我實在不同意……」「韋白!」她驚喊,迅速的抬起頭來瞪著我,那對大眼睛張得那麼大,盛滿了驚愕和詫異:「詠薇,你在說些什麼呀?」
「我說韋白,」我說,有些生氣的瞪著她:「你不必做出那副吃驚的樣子來,你也明白我是瞭解你們的!」
「可是——可是——」她囁囁嚅嚅的說:「可是我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說你和韋白的戀愛,你們應該拿出勇氣來面對現實,不該繼續痛苦下去!」我忍耐的說。
「我和韋白戀愛?」她大大的吸了一口氣,直愣愣的瞪著我。「詠薇,你一定瘋了!」
「我沒有瘋,」我懊惱的說:「你才瘋了!」
「是麼?」她不勝困惑的樣子,微微的蹙攏了眉頭:「但是,我從沒有愛過韋白呀!」
這下輪到我來瞪大眼睛了,因為她那坦白而天真的臉上不可能有絲毫隱秘,那困惑的表情也絕非偽裝。我坐直了身子,有些不信任自己的耳朵:
「你說什麼?你從沒愛過韋白?」
「當然,」她認真的說:「我很尊敬他,因為他是個學者,我也很同情他,因為他無親無故,孤獨寂寞,可是,這種感情不是愛情呀!是嗎?」「可是,」我非常懊惱,而且被弄糊塗了。「你說過你愛著一個人,你又幫韋白繡枕頭什麼的……」
「我愛著的不是韋白呀!」她美麗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幫韋白繡枕頭是因為沒人幫他做呀,你知道我喜歡做針線,家裡的桌布被單枕頭套都是我做的……」她頓了頓,就「噢」了一聲說:「噢,詠薇,你想到哪兒去了!韋白距離我那麼遠,他說的話十句有八句是我不懂的,我是像敬重一個長輩一樣尊敬他的,他也完全把我當小女孩看待,你怎麼會以為我們在戀愛呢?」看樣子我是完完全全的錯誤了,借鴿子傳紙條的另有其人,我應該早就想到這一點,凌雲只是個純潔的小女孩,她和韋白真的無一絲相同之處,憑什麼我會認為他們彼此相吸引呢?可是,韋白為什麼那樣淒苦的瞻望著青青農場?不是為了凌雲?那麼是為了誰?我注視著窗外的月色和竹影,呆呆的出神。忽然,像靈光一閃,我想明白了,為什麼我總認為韋白愛著一個人,或者他一無所愛?只是青青農場的一團和氣,使他留戀,也使他觸景傷懷。我真像凌風所說的,未免太愛編織故事了,竟以為我所接觸的每一個人,都是小說中的角色!還一廂情願的想撮合凌雲和韋白,豈不可笑!
「那麼,」我收回眼光,困惑的看著凌云:「你所愛的那個人又是誰呢?」她垂下眼簾,臉頰湧上一片紅潮。
「你真的不知道?」她低低的問。
「當然,你看我犯了多大的錯誤,我一直當作是韋白呢!」我說,心底還有一句沒說出口的話:「不但如此,我還以為自己稚嫩的情感受了傷,對你著著實實的吃了一陣醋呢!」
「那是——」她望著我,眼中秋波流轉,雖然沒喝過酒,卻醉意盎然。「是——余亞南!」
余亞南!我早該猜到!那個眼睛裡有夢的年輕藝術家!不過,這裡面有些不對頭,有什麼地方錯了?余亞南和凌雲,他們是很好的一對嗎?余亞南,余亞南?我鎖起了眉,那是個很癡情的人嗎?「怎麼?」凌雲擔心的說:「有什麼不對?」
「沒有,」我支吾著。「只是——他很愛你嗎?」
「我想是的,」凌雲囁嚅的說:「他是個藝術家,你知道,他正在找尋他的藝術方向,在這個時代,像他這樣的年輕人並不多,拋棄了都市的物質繁榮,肯安於農村的貧賤,」她的眼睛閃著光:「你不覺得他是個傑出的人物嗎?」
「唔——」我喃喃的說:「或者是的,誰知道呢?」
「你好像並不太欣賞他。」凌雲敏感的望著我。
「不是,」我說:「只是傑出兩個字太難下定義,沒有人能夠評定別人傑出還是不傑出,這又不像身高體重一樣可以量出來。」「詠薇,你不是以成敗論英雄吧?」她盯著我。
「當然不,」我說:「只要他肯努力,成名不成名完全沒關係,一個對藝術有狂熱的人,不見得會對名望有狂熱,不過,據我看來,你那個余亞南並非不關心名利呢!」我停了停,「凌雲,他愛你到什麼程度呢?」
「他說我是他的靈感,就像珍妮的畫像那個電影中的珍妮一樣,是他的珍妮。對一個藝術家來講,這不就是最好的表示了嗎?」我怔了怔,靈感?珍妮?這和大雨、森林似乎有點關係,難道他不會用別的詞句來示愛嗎?而且,他的靈感未免太多了一些,有這麼多靈感,為什麼還畫不出一張畫來?我用手托住下巴,凝視著凌雲說:
「或者,他還說你是他的光,你吸引他,他要為你畫一張像,以天空森林什麼的為背景……」
「真的,你怎麼知道?」凌雲天真而興奮的望著我。
「那還會是一張國際藝術沙龍入選的佳作呢!」我低聲自語,又提高了聲音,嚴肅的說:「凌雲,告訴我吧,你真的很愛他?」「噢!」她發出一聲熱情的低喚,拋下手中的針線,抓住了我的手,用激動的聲音說:「詠薇,你別笑我,我簡直為他發狂,我可以為他死。」我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冷戰。
「怎麼?詠薇?」她驚覺的問。
「沒什麼,」我咬咬嘴唇:「凌雲,既然你愛他,他也愛你,為什麼他不向你的父母提出來?這是一件很好的事呀!戀愛並不可羞,你們何苦嚴嚴的守秘呢?」
「哦,不!」凌雲長長的歎了一口氣,用一對淒苦而熱情的眸子望著我:「你不瞭解,詠薇,你不瞭解余亞南。」
「或者我比你瞭解得更多呢!」我低低的嘰咕了一句,說:「我不瞭解他什麼?」「他是不要婚姻的,」凌雲解釋的說:「他是個藝術家,他的第一生命是藝術,婚姻對於藝術家完全不合適,他要流浪,要飄泊,要四海為家,他不要妻子和兒女,不要感情的桎梏和生活的負擔,你懂嗎?」
「他這樣對你說的?」我問。
「是的,他是個忠於自己的人,他怎麼想,他就怎麼說,他從不掩飾自己。」「他忠於自己?」我有些氣憤的說:「忠於他自己的不負責任嗎?」「你不懂,」凌雲熱烈的為他辯白:「他不想欺騙我,才把他的想法告訴我,他說,如果我嫁給他,他會慢慢的怨憤生活,不滿家庭,那麼,我們會痛苦,會吵架,甚至於離婚,那還不如只戀愛而不結婚。就永遠可以保持戀愛的美麗,不會讓這段感情成為醜陋。」「他的愛情是這樣經不起考驗?」我問:「而你還相信他的愛情?」「愛情對於他不是惟一的事,你知道,」她熱心的說:「他將更忠於他的藝術!」「藝術!藝術!藝術!」我喊,「這真是太美麗的藉口!我從沒有聽說過藝術和婚姻是不能並存的!惟一的解釋是他根本不愛你,或者是不夠愛你,我告訴你,凌雲,」我俯向她,加強語氣說:「如果你真是他的靈感,失去了你,他就也失去了藝術,你明白嗎?如果他真愛你,你就是他的生命,也就是他的藝術!你懂嗎?」她對我困惑的搖頭,勉強的說:
「你別混淆我,詠薇,我沒有你那麼好的口才,我說不過你。但是,我相信余亞南的話,他愛我,就因為他太愛我,所以他不願和我結婚,不願讓我將來痛苦,不願看到我流淚……」「可是,你現在就不痛苦嗎?你現在就沒流過淚嗎?」我咄咄逼人的問。「我——」她瑟縮了一下,挺了挺肩膀,說:「雖然有痛苦,但是我很滿足。」我看著她,她臉上有著單純的固執。我無可奈何的聳聳肩,歎口氣說:「好吧,只要你滿足,還有什麼話好說呢?不過,凌雲,我完全不信任你那位余亞南,他或者是個非常善良的人,但他也是個很不負責任的人。藝術不是一切事務的藉口。不過,你相信他也就算了,但願你將來不會流更多的淚!」
「詠薇,」她微笑的握住我的手。「你慢慢會瞭解他的,愛上這種人原是痛苦的事情,我不能對他太苛求,他是個藝術家!」「難得有他這樣的藝術家,也難得有你這種不苛求的愛人!」我也微笑了,握緊了她。「只是,凌雲,你太可愛,他不把握住你,是他沒福氣。」「愛情並不一定需要婚姻來固定它,」她說:「許多夫妻同床異夢,許多愛人卻終生相愛!你怎麼知道他沒有把握住我呢?」「你總有一天要結婚的。」
「我不。」我們對望著,然後,我笑了。
「你是一個多麼奇異的人哪!」我說,望著滿窗月色和綽約竹影。「不過,人生許多事都在變,誰知道以後我們的想法和看法會怎樣呢?」真的,誰知道呢?窗外有只鵓鴣鳥在叫著:
「糊塗!糊塗!糊塗!」
我們不禁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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