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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節


  又是一年的冬天了,萬物蕭瑟。雨,鎮日不停的飄飛,到處都是濕漉漉的,冷颼颼的。
  新建的仁愛路四段寬敞而平坦,車少,人少,整條路都靜幽幽的躺在雨霧裡,充滿了蕭索,也充滿寧靜。俞慕楓和歐世浩都穿著雨衣,手挽著手,並肩走在那斜風細雨中。他們並不匆忙,那樣慢吞吞的踱著步子,輕言細語的談話,他們顯然在享受著這雨中的散步。
  「慕楓,」世浩親暱的說:「等我受完軍訓,我們就結婚好嗎?」他已經畢了業,目前正在受預備軍官的訓練,他被分發到新店的某單位裡工作,所以經常有時間來找慕楓。
  「你不是說過,受完軍訓想出國唸書的嗎?」
  「丟開你嗎?」他搖搖頭,「我是不去的。除非你一起去。」
  「我還要教一年書呢!」按照師大的規定,畢業後的學生必須實習一年,才能拿到文憑。
  「那我也不去了,我們先結婚。」
  「你錯了,世浩。」慕楓說:「我們並不急於結婚,真正該急的,是怎樣創一番事業。」
  世浩攬緊了她。「好慕楓!」他讚歎的說:「你說到我心裡去了!我只是不敢告訴你,像我,剛剛大學畢業,沒有一絲一毫的經濟基礎,也沒有自己的事業,結了婚,我不能給你一份很享受的生活,我們要同甘共苦,去度過一段艱苦的奮鬥時期。如果不結婚,教我離開你去獨創天下,我又拋捨不開你,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哎,世浩,」慕楓把頭倚在他的肩上。「我告訴你怎麼辦吧,等我畢了業,你也受完了軍訓,我們先訂婚,然後我留在台灣教書,你去美國唸書,等我服務滿期,我再到美國來找你,共同創造我們的天下,好嗎?以一年的離別,換百年的美景,好嗎?」歐世浩站住了,他凝視著慕楓,他的臉發光,他的眼睛發亮。「慕楓,你真願意這樣做?」
  「是的。」「我們會很吃苦。你知道,留學生的生活並不好過。」
  「我願意。」「慕楓,」他摸摸她的面頰,低聲說:「我愛你。」
  她倚緊了他,他們繼續往前走,歐世浩沉思了片刻,忽然說:「答應我一句話,慕楓,無論我們多艱苦,我們決不可以問雙方父母要一毛錢。」慕楓愣了一愣。「怎麼想起這麼一句話呢?」她問。
  歐世浩咬牙切齒。「我決不做我哥哥第二!」他憤憤的說。
  慕楓怔了怔,輕輕問:
  「他又興出什麼新花樣了嗎?」
  「最近,他不知道用什麼理由,又從楊家騙去了一大筆錢,整天開著車子,花天酒地,用錢像倒水一樣,偏偏我爸爸還支持他,說他有辦法呢!」
  「怪不得,以前哥哥說……」慕楓忽然嚥住了。
  「你哥哥說什麼?」「不說了,說了你要生氣。」
  「告訴我,我不生氣。」
  「哥哥說,你父親是個——老奸巨猾。」慕楓吞吞吐吐的說了出來:「兒子是小奸巨猾。」
  歐世浩低下頭去,默然不語。
  「瞧,你生氣了!」慕楓說:「你說過不生氣的!你知道,我哥哥是為了羽裳呀!」「我沒有生氣,真的,慕楓,我沒有生氣。」歐世浩長長的歎口氣,誠摯的說:「我只是覺得慚愧和難過。」
  「怎麼呢?」「你不瞭解我父親的歷史,」他慢慢的說,望著前方的雨霧。「我父親出身寒苦之家,幼年喪母,少年喪父,他等於是個孤兒,從少年到青年,他用拳頭打他的天下,然後,他半工半讀,遭盡世人的白眼,吃盡了各種苦頭,他一再說,他必須成功,哪怕不擇手段!然後,他碰到了我母親,一個善良、柔弱、純潔,而好脾氣的女孩,他並不愛我母親,但我母親的家庭,正像楊羽裳的家庭一樣,是個百萬富豪。」「哦,」慕楓恍然的哦了一聲。「歷史又重演了。」
  「我父親下苦功追求我母親,終於到手。由此,他念了大學,學了法律,又出國留學,成為了名律師。我父親精明能幹,做律師,只負責打勝官司,不負責擔保犯人是否犯罪,他有各種辦法勝訴,各種花樣來出脫犯人。他辦案,只問有錢沒有,不問犯罪沒有。這就是你哥哥說他是老奸巨猾的原因。」
  慕楓望著世浩,她從沒聽過他如此坦白的談論他的父親和家庭。「我和哥哥從小受父親的教育,他告訴我們,在這世界上,要做一個強者,才能生存,否則你就會遭盡白眼,受人踐踏,至於『強者』的定義,他下得很簡單,有錢有勢,有名有利,就是強者!至於如何做一個強者,他說,『不要犯法律上的錯誤,而用各種手段去達到你的目的!』他畢竟是個念法律的,知道要兒子們避免犯罪。就這樣,他教育出來一個『十全十美』的哥哥!」「可是,你呢?」慕楓問:「你和你哥哥的個性完全相反!」
  「是的,我從小無法接受父親的思想和教育,這大概要歸功於我母親,她自從婚後第一年,就發現了錯誤,但是,嫁入歐家,就是歐家婦!她無從反抗,也無力反抗!哥哥是爸爸的寶貝,他從小愛爸爸,勝過愛媽媽,爸爸是哥哥心目裡的榜樣和英雄。我呢?我成為母親唯一的寄托和希望,她寵我,愛我,常向我訴說她心底的痛苦,於是,我秉承了母親的個性,哥哥卻秉承了父親的個性,這就是我們兄弟兩個迥然不同的原因。」慕楓歎口氣,猛的跺了一下腳。「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這些?」她責備的說。
  「怎麼呢?」「我們白白的葬送了楊羽裳,也白白的犧牲了我哥哥了!」她叫:「你明知道你哥哥是不可信賴的,為什麼不全力阻止那樁婚事?」「別忘了,是羽裳自己要嫁給我哥哥的。」歐世浩說:「而且,我也以為哥哥是真心愛羽裳的,他追了她三年之久呀!慕楓,別責備我吧,你想想看,不管我和哥哥的性格多麼不同,他到底是我哥哥,總有份手足之情,我沒做任何促成工作,我也不該做任何破壞工作呀!」
  「是的,」慕楓垂頭喪氣的說:「不該怪你,應該怪我自己,我對不起羽裳和哥哥。」「怎麼該怪你呢?」歐世浩不解的問。
  「我沒有盡到全力,」她搖搖頭說:「假如我那時全力幫他們撮合,如果我去告訴羽裳,我哥哥有多愛她,她或者不會嫁給你哥哥的。但我自私,我想到了我們,不願因我哥哥破壞了你哥哥的婚事,而造成你我間的不愉快,所以,我沒盡到全力,我只勸了勸哥哥,就讓他們去自由發展。等羽裳選定了你哥哥,我反而慶幸,反而勸哥哥放手算了!我自私,竟沒有去全力幫他們的忙!」
  「別自責了,慕楓。」歐世浩攬緊了慕楓的腰,歎息的說:「這又怎能怪你呢?羽裳和你哥哥的個性都那麼強,即使你從中斡旋,也未見得能成功。總之,愛情是男女雙方的事,誰也幫不上忙的。我想,他們這一切發展,都是命中注定了的。」
  「什麼時候你又變成宿命論者了?」慕楓微笑的說。「當許多事情,你無法解釋的時候,就只好歸之於命了。」歐世浩也笑著說。他們已沿著仁愛路四段,走到了仁愛路三段和敦化南路交界的圓環處。站住了,他們四面望望,他問:
  「我們到什麼地方去坐坐嗎?你冷了。」
  「我不冷。」她沉思了一會兒,忽然說:「我們看羽裳去,好久沒去過了!」他想了想。「也好,拉她出來走走,散散心。」
  於是,他們安步當車的向羽裳家裡走去,一刻鐘以後,他們已經到了羽裳家。羽裳以一份意外的驚喜來歡迎他們,把他們迎進了客廳,她望著他們,詫異的說:
  「你們就這樣淋著雨走過來的嗎?」
  「可不是!」慕楓說:「淋了一下午的雨了。」
  「我也喜歡淋雨,在雨中,有種奇異的感覺。」楊羽裳出神的說。「我知道,在陽明山上,差點淋出一場肺炎來!」慕楓說著,脫下了雨衣,秋桂走來,把兩件雨衣都拿去掛了。又捧上兩杯熱氣騰騰的上好香片茶。慕楓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打量了一下室內,房中暗沉沉的,沙發邊卻有一盆燒得旺旺的爐火。「嗨!羽裳,你可真會享受,本想拉你出去走走的,一進來,又是火,又是茶,我都捨不得出去了。」她伸長了腿,靠在沙發裡,把手伸到爐子邊去取暖,一股懶洋洋的樣子。
  「你知道嗎?羽裳?」歐世浩笑著說,雖然羽裳已成為他的嫂嫂,但當初一塊兒玩慣了,他卻改不過口來,仍然叫著她的名字。「慕楓是安心來你這兒,敲一頓晚飯的,你瞧她那股賴皮樣子,你不給她吃飯,她是不會走了!」
  「哼!」慕楓哼了一聲,也笑著。「我倒沒想到這一點,大概世浩的餉金又報銷了,請不起我吃晚飯,所以巴巴的把我帶到他嫂嫂家來了。」楊羽裳聽著他們的打情罵俏,看著他們的一往情深,心中陡然浮起了一股異樣的酸澀,為了掩飾這股酸澀的情緒,她拂了拂頭髮,很快的笑著說:
  「你們別彼此推了,反正我留你們吃晚飯就是!」
  歐世浩四面看了看:「哥哥快下班了吧?」他問。
  「他嗎?」楊羽裳怔了怔。「他大概不會回來吃晚飯了,我們不用等他,最近他忙得很。」
  慕楓仔細的看了楊羽裳一眼,楊羽裳本就苗條,現在看起來更加清瘦了,那蒼白的臉色,那勉強的笑容,那迷茫的眼睛,和那落寞的神態……孤獨與寂寞明顯的掛在她的身上,她走到那兒,寂寞就跟到那兒。慕楓驀然間鼻子中一酸,眼眶就紅了。她想起了那個和她一塊兒瘋,一塊兒鬧,一塊兒打羽毛球的楊羽裳,現在到那兒去了?
  「你們想吃點什麼?我叫秋桂做去!」楊羽裳說,一面向屋後走去。「算了吧,你別亂忙,」慕楓一把抓住她。「你有什麼,我們吃什麼,不要你張羅,你還不坐下來!跑來跑去的,什麼時候學得這麼世故了?」楊羽裳順從的坐了下來,望望慕楓,又望望歐世浩,微笑的說:「什麼時候可以請我喝喜酒?」說著,她拍了拍慕楓的肩:「看樣子,咱們注定要作親戚的,不是嗎?」說完了,楊羽裳才突然想起,這話有些兒語病,什麼叫「注定」呢?如果她不嫁給歐世澈,這親戚關係從何而來?她不是在明說,她如不嫁歐世澈,就嫁定了俞慕槐了!這樣一想,她那蒼白的臉就漾上了一片紅暈。聽出她說溜了嘴,也看出她的不好意思,慕楓立刻接了口:「早著呢,你等吧!世浩還要出國,想多學點東西,我也想出去念教育,等學成了,再談婚姻吧!」
  「先要拿到博士學位,是嗎?」楊羽裳笑著,又輕歎了一聲:「我真羨慕你們,無論做什麼,都有計劃。不像我,凡事都憑衝動,從不加以思考,落到今天……」她猛的嚥住了,看了看歐世浩,發現自己又說錯了話。
  歐世浩知道她顧忌自己,不願多說,他又不能告訴她,他很瞭解她的感觸,就只有沉默著不開口。慕楓是深知她的心病的,看她欲言又止,吞吞吐吐,而那眼圈兒就漲紅了,自己也跟著難過起來,怔怔的望著她,也不知該說什麼好。楊羽裳一再失言,心裡已百般懊惱,又看他們都沉默著,只當他們都不高興了,心中就更加煩惱起來。於是,一時間,三個人各人想各人的,都不開口說話,室內就頓時沉寂了下來。空氣顯得沉重而尷尬,那份寂靜壓迫著每一個人,卻誰也無力於打破這份寂靜。就只有一任窗前雨聲,敲擊著這落寞的黃昏。
  就在這份寂靜裡,突然間,大門口響起了兩聲喇叭響,楊羽裳驚跳起來,帶著一臉的惶恐,她倉促的說:
  「糟了,怎麼想到他又回來了?我真的要去問問秋桂菜夠不夠了!」她轉身往廚房就跑。
  歐世浩和慕楓兩人面面相覷,慕楓立即站了起來,很快的說:「羽裳,你別麻煩了,我和你開玩笑呢,我們還有事,不能在你這兒吃晚飯了,我們馬上就要走!」
  楊羽裳迅速的折了回來,她一把抓住了慕楓的手,帶著一臉祈求的神情望著她,急急的說:
  「慕楓,你千萬別走!你陪陪我吧!我去廚房又不是要趕你們走!」慕楓站在那兒,怔了。一時間,她不知道是該走還是該留。尤其,當她看到楊羽裳那一臉的惶急與祈求的時候,她是真的傻了。楊羽裳,那飛揚跋扈的楊羽裳,那不可一世的楊羽裳,那驕縱自負的楊羽裳,何時變成了這樣一個可憐兮兮的小婦人?就在慕楓的錯愕之中,門口響起了歐世澈的聲音:
  「羽裳!你就不曉得到門口來歡迎你的丈夫嗎?只會躺在沙發裡想你的舊情人嗎?」
  「世澈!」楊羽裳輕輕的喊了一聲。
  歐世澈走進了客廳,看到世浩和慕楓,愣了愣,馬上笑嘻嘻的說:「你們怎麼來了,沒看到摩托車呀!」
  「我們散步來的!」「在雨裡散步嗎?好興致!」歐世澈重重的拍了拍世浩的肩。「當兵滋味如何?」「你是過來人,當然知道。現在這單位還挺輕鬆的,要不然怎麼有時間來玩呢?」「好極了!」世澈轉向楊羽裳。「幫我留世浩和慕楓吃晚飯,我馬上要出去!」「你不在家吃晚飯嗎?」楊羽裳問。
  「我有個應酬。」他看看世浩:「世浩,你們坐一坐,我和我老婆有點話要說。」他望著羽裳,「來吧,到臥室裡來,我有點事要和你商量。」楊羽裳咬咬嘴唇。「世澈!」她輕聲的、微帶抗議的叫。「世浩和慕楓又不是外人!」「羽裳!」歐世澈瞅著她,微笑的。「你來嗎?」他領先走上了樓梯。楊羽裳抱歉似的看了慕楓一眼,就低垂著頭,乖乖的、順從的走上樓去了。慕楓目送他們兩人的影子消失在樓梯頂端,她掉過頭來,望著歐世浩,她的眼睛裡盛滿了疑惑與悲痛,她的臉色微微帶著蒼白。「你哥哥在搗些什麼鬼?」她低問:「我看我們來得很不是時候呢!」歐世浩長歎了一聲。「天知道!」他說:「連我都不瞭解我哥哥!」
  「我看我們還是走吧。」「這樣走太不給羽裳面子了,」歐世浩搖搖頭。「我們必須吃完飯再走!」他們待在客廳裡,滿腹狐疑的等待著。從樓上,隱隱傳來了羽裳和世澈的談話聲,聲音由低而逐漸提高,顯然兩人在爭執著什麼問題。他們只聽到好幾次提到了「錢」字。然後,足足過了大約十五分鐘,歐世澈下樓來了,他臉上是笑吟吟的:「真對不起呵,不能和你們一起吃晚飯,好在是自己人。你們多坐坐,陪陪羽裳,我的事情忙,她一個人也怪悶的。好了,我先走一步,再見!世浩,你代我招待慕楓,不要讓她覺得我們歐家的人不會待客!」
  一面說著,他已經一面走出了大門。慕楓站在那兒,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呆呆的看著他離去。世浩說了聲再見,也沒移動身子,他們聽著大門闔攏,聽著汽車馬達發動,聽著車子開遠了。兩人才彼此看了一眼。
  「這是個家嗎?」慕楓低聲問。
  「這是個冰窖,」世浩搖了搖頭。「怪不得羽裳要生一個火了。」樓梯上一陣腳步響,他們抬起頭來,羽裳走下來了,她的面頰光光的,眼中水盈盈的,慕楓一看就知道她哭過了。但是,現在,她卻在微笑著。
  「嗨!」她故做輕快的嚷:「你們一定餓壞了!秋桂!秋桂!快開飯吧,我們都餓了呢!」
  秋桂趕了進來。「已經擺好了,太太!」「好了嗎?」羽裳高興的喊,挽住了慕楓:「來,我們來吃飯吧,看看有什麼好東西可吃!」
  他們走進了餐廳,坐下了,桌上四菜一湯,倒也很精緻的。羽裳拿起了筷子,笑著對世浩和慕楓嚷:
  「快吃!快吃!餓著了別怪我招待不周呵!就這幾個菜,你們說的,有什麼吃什麼,我可沒把你們當客人!快吃呀!幹嘛都不動筷子?幹嘛都瞪著我看?你們不吃,我可要吃了,我早就餓死了!」她端起飯碗,大口的撥了兩口飯,誇張的吃著。慕楓握著筷子,望著她。「羽裳,」她慢吞吞的說:「你可別噎著呵!」
  楊羽裳抬起頭來,看著慕楓。然後,倏然間,一切偽裝的堤防都崩潰了,她拋下了筷子,「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一面哭,她一面站起身來,往客廳奔去,又直奔上樓。慕楓也拋下筷子追過來,一直追上了樓。羽裳跑進臥室,仆倒在床上,放聲痛哭。慕楓追過來坐下,抱住了她的頭,嚷著說:
  「羽裳!羽裳!你怎樣了?你怎樣了?」
  羽裳死死的抱住了慕楓,哭著喊:
  「我要重活一遍!慕楓!我要重活一遍!但是,我怎樣才能重活一遍呢?我怎樣才能?怎樣才能?怎樣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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