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闔家團圓的節日。晚餐桌上,柯家全都到齊了,獨有起軒缺席。柯老夫人一面忙著被晚輩們招呼布菜,一面忙著勸樂梅多吃。樂梅見奶奶今日難得高興,只得勉強撐起興致,夾了一筷子的蜜汁火腿。「起軒也愛吃蜜汁火腿哩!」老夫人說著,就很自然的吩咐身後的老媽子:「來,裝個碟子給他留一份!」
眾人當場僵了臉色,老夫人亦暗驚失言,唯有紫煙鎮定接口:「是!待會兒留一碟送去二少奶奶房裡,擺在二少爺的供桌上!」大夥兒這才鬆了一口氣,但樂梅先前根本沒有疑心,只是怔忡的對桌發呆,聽了紫煙的話方回過神來。
「不只他愛吃的,應該每一樣菜都弄一份。今天是一家人團圓過節的日子,雖然這張桌上少了一個人,可是咱們心裡不能少了他,所以不是待會兒才送,而是現在就端去擺上!」
士鵬和延芳一疊連聲的吩咐丫頭們照二少奶奶的話去做。樂梅端起酒杯舉向眾人,微笑道:「咱們敬起軒一杯酒吧!」說著她已一飲而盡,接著又斟了一杯,起身回禮:「這一杯,是我代起軒回敬大家!」這一仰頭,又是一杯到底。再度落座的時候,她略微暈眩的搖晃了一下,映雪不忍的勸她別再喝,否則真要醉了,她只是捧著燙紅的臉頰直笑。醉?醉才好呢,就可以醺然忘憂,可以一宿到天明,在夢裡一響貪歡,暫拋人世離愁。
初遇起軒的那一天,她不就是因為酒意的緣故去釋放白狐,才引來他的好奇追蹤嗎?假使她沒有喝下那碗包谷酒,也許就不會有白狐牽媒,也許就不會認識起軒,也許往後的人生就全篇改寫了。如果現在的她是另一種身份,有另一段經歷,她會更快樂還是更憂愁?樂梅不知道。她只知道,倘若起軒從未出現,那麼她的生命將沒有任何意義。
所以,醉就醉吧,路鄉醉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回到吟風館的時候,樂梅已有點兒歪歪倒倒了,小佩先扶她上床歇著,便忙忙出門去燒水煮茶給她消酒。樂梅本不勝酒力,加上存著解不開的心事,此刻不免醉態可掬。踉踉蹌蹌的,她走到供桌前,對著那一碟碟精緻的菜餚點點頭,再對牌位點點頭。「起軒,你慢慢用啊,我在這裡陪你吃……」她迷迷糊糊的想了想,又低聲自語:「或許……我應該把它們送去落月軒……」稍後,樂梅提著食籃,搖搖晃晃的走在通往落月軒的小徑上。
參天的樹林遮蔽了星月,她又忘了提燈,一段路竟越走越長,夜也越來越深。黑暗中,除了她的腳步聲,彷彿還有另一種木頭觸地的橐橐聲隱約相隨,她猜想那是自己的幻覺,並沒大理會,直到身後不遠處傳來「喀啦」一響,似乎有人踩斷了一截枯枝,她才驚疑的回過頭去。
「誰?」黑暗中,好像有個影子閃過樹林,稍縱即逝。樂梅的一顆心幾乎躍出胸口。「起軒?是你嗎?」她試探的問,睜大了眼睛向暗處搜索。「如果是你,請你出來好嗎?」
等待了片刻,什麼也沒發生。一陣冷風拂過,她不禁機伶伶的打了一個寒戰,七分酒意驟退了五分。
「好吧,也許你不是起軒。」她握緊了籃子,一面倒退,一面戒備的環顧四周。「我……我不管你是誰,但請你別作弄我,好嗎?」樹林的邊緣有一座小小的水池,但樂梅對這兒本來就不熟,且又置身在一片黑暗中,所以渾然不知自己正一步步的退向危機。「我只是想把這籃食物送到落月軒去給我的丈夫,擺在門口就好,不會進去打擾你們的,這……這樣可以嗎?」話語甫落,一隻夜鳥忽然淒鳴了一聲,自樹梢拍翅飛起;樂梅驟不及防,被大大駭了一跳,差點兒就仰後跌落水池,樹林裡及時撲來一個人影,在那一瞬間拉住了她。
也是在那一瞬間,支葉因風搖動,林間篩落的月光照亮了那人的臉,於是,樂梅看清楚了,是那張面具!那張初識起軒時,他所戴的面具!
時光迅速倒退,彷彿又回到了相遇的那一天。多麼熟悉的感覺啊!同樣是在水邊,同樣是他及時拉住了差點兒落水的她……樂梅心顫神馳,恍惚不能言語,好半天才喃喃的喊:
「起軒……」接下來卻是一連串錯亂的情節,和那一天的過程大大走樣。樂梅還沉浸在往事的追想中,起軒已不得不放開了她的手臂,轉身奔逃而去。他的枴杖比瘸跛的腳步快,橐橐的觸地聲恰似慌急的心跳節奏。在他身後,樂梅喊著,追著,但始終落後他大約十來步的距離。
慌亂中,起軒跌跌撞撞的衝進落月軒虛掩的大門,幾乎才一推上門閂,樂梅就撲在門上了。
「起軒開門!起軒,請你開門啊……」
他頭抵著門背喘氣,失魂落魄的想,不可能的,也怎麼會認出我?不可能的呀……
「為什麼不理我?為什麼要躲著我?」樂梅瘋狂的拍著門。「出來啊!起軒,求求你出來吧!別用這道禁門拒絕我……」
他的雙手痙攣的抓著門板,無聲的飲泣著。門的那一邊,她的聲音裡也凝聚出洶湧的淚意。
「我知道,人鬼殊途,陰間與陽世各有各的空間,是不可能也不可以交會的,可是你放心不下我,你的魂魄時時縈繞在我身邊,看我為你送食物,你就在冥冥中護送,看我差點兒落水,你就不顧禁忌的現形了。雖然你遮住了面孔,一句話也不對我說,但是你不忍心,所以用咱們初遇時所戴的面具來暗示我,告訴我你是存在的,是不是?是不是?」
他下意識的撫著臉上的面具,恍然大悟的想,原來是這樣!她認的是這個面具,並非認出了我……頓時他鬆了一口氣,卻有另一股悵惘繼之而起……唉,他苦笑著想,我竟然已經把它當作我的臉,而忘了它是一張面具……
捶門聲終於停止。一陣靜寂之後,她的聲音再度揚起。
「你真的不出來,那我就進去了!」她在那邊深吸了一口氣,顯然下定了決心。「我要找一把斧頭來砍破這道禁門,打通陰陽的界限!」這頭,樂梅轉身正要走,身後的門卻「咿呀」一聲開了。她屏息回過頭去。「起軒……」門後緩慢而遲疑的走出一個拄著枴杖的人,緩慢而遲疑的說:「二少奶奶,我……我不是起軒少爺。」
那人確實不是她心版上起軒的模樣!除了那張面具,他全身上下和起軒毫無相似之處,甚至他那蒼老渾濁的聲音,都與起軒截然相反!樂梅彷彿兜頭挨了一記重錘,整個人被僵直的釘在原地,滿心的意亂情迷霎時都煙消雲散了。
「你是誰?」瞪著他那副灰慘的樣子,一個可怕的念頭自她意識中掠過,使她不禁連退了兩步,聲音也不自覺的顫抖起來。「你……你究竟是人還是……還是……」
「你別怕!我不是鬼!」他急急的說,語氣中竟有一絲乞求她相信的意味。「我……我是柯家的一個園丁,專門看守落月軒的園丁!我不應該任意出門的,但我以為這麼晚了,不會碰見什麼人,所以……所以很抱歉,我的模樣驚擾了二少奶奶。」她怔怔的望著他,腦中一片空白,好半晌才困難的擠出一句話來:「你說……你是個園丁?可是……可是你戴著起軒的面具……」「這是起軒少爺給我的,我不知道它會引起這麼大的誤會。真對不起,我不是起軒少爺,也不是什麼鬼魂,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園丁罷了!」
期待與失落兩相糾纏,再加上方纔的震撼與驚嚇,種種暴起跌的情緒刺激令樂梅一時承受不起,於是她眼前一黑,身子一軟,接下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她躺在自己的床上,身旁圍繞著母親、婆婆和小佩,見她睜開眼睛,她們都如釋重負,忙不迭的遞毛巾送水。因為宿醉和昏迷的雙重副作用使然,樂梅只覺得頭痛欲裂,但關於昨夜的片段,仍在她的腦海中閃閃爍爍。
「那位老伯……落月軒裡有位老伯……」她努力坐起身,甩甩頭又眨眨眼,意識漸漸清晰了。「戴著面具的老伯!」
延芳正端著一杯水走向床邊,一聽這話,心裡一緊,手上的水也差點兒潑灑一地。
「老伯?」她空洞的應了一聲,但很快又鎮定了下來。「呃,是啊,他是看守落月軒的園丁,叫做小……哦,我是說,他叫『老柯』……」「老柯?」樂梅喃喃自語著:「那麼是真有這個人,不是我在做夢了?」「可不是!」小佩忍不住插嘴進來,還驚魂甫定的直拍胸口。「你昨天晚上喝醉了,闖到那兒去被他嚇昏啦!咱們趕去救你的時候,我一看見他也嚇得要死,要不是人多,肯定我也會昏倒的。後來才弄清楚,他不是鬼,是個人,不過是個怪人,不然幹嘛要戴個面具嚇人?」
「你知道什麼?」延芳辯護似的接口:「他戴面具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啊!」樂梅張口欲言,映雪卻不給她問話的機會,緊跟著說:
「你婆婆當初之所以沒有告訴咱們老柯的存在,是因為那個人性情孤僻怪異,從不跟人打交道。昨晚我看見他的時候,起先也是非常驚訝,但是在你昏過去的這段時間裡,大家已經源源本本的告訴了我。那個人長年累月的住在落月軒,幾乎是與世隔絕了,因為他的臉據說有某種缺陷,至於是什麼缺陷,沒人見過,也沒人知道,反正……反正是很嚴重吧,所以他才會戴著面具……」說到這兒,映雪的話鋒突然一轉。「對了,提到面具,你又看不見他的臉長得什麼樣子,怎麼知道他是位老伯呀?」一連串臨時編織以致含糊其詞的解說讓樂梅來不及細思,被母親這一反問,她更覺得茫然無緒。
「我……我也不知道,只是聽他的聲音好像很蒼老……」她疑惑的望著婆婆。「他其實不老嗎?」
「啊?」延芳亦被反問得措手不及。「他……他……」
「是的,」映雪趕緊回答,暗暗遞給延芳一個眼色。「他是個老人沒錯!」「哦,對,對對,」延芳表面上力持平靜,心中卻如潮水翻湧不已。「他是個老家僕……僱用多年的老家僕……」
樂梅奇怪的看看婆婆,又看看母親,總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對,映雪只得搶在女兒發現破綻之前,邊說邊想的把謊話編織得更完整些:「我聽奶奶說,老柯是爺爺那個時代所用的人。爺爺過世後,大家不是全搬到柯莊去了嗎?就只有老柯在寒松園裡守著。這趟搬回來,院落分配一類的事,特別是落月軒怎麼處理,都是奶奶做的主,你婆婆並沒有直接接觸過這個老柯,也就難怪她弄不清楚了。」「對了,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延芳語氣倫次的為謊言背書。「總之,老柯一向很古怪,簡直一步都不出落月軒,他是那種……那種很容易被遺忘的人,所以我當初只記得跟你們說別靠近落月軒,免得撞見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卻忘了還有他這個人的存在。真的,不是我要刻意隱瞞,實在是……反正,樂梅,你不需要傷腦筋去研究他,他……他已經習慣被人遺忘了,如果有人去打擾他,他還會很生氣呢。因此,往後你還是別靠近那兒來得好!」
「對呀對呀!」小佩又插嘴了。「太太說的話,你一定要聽哦,不然像昨天晚上那樣,我煮了茶回來沒看見你,還以為你給鬼抓去,嚇都嚇死人啦!」
樂梅並沒注意小佩的忠告,她的心思早已飄遊到別處去了。既然落月軒是不祥之地,那麼為什麼會讓一個老人孤孤單單的住在那兒和鬼魂為伴呢?只是因為他性情孤僻嗎?如果他必須戴著面具來遮掩臉上的缺陷,那也許才是他孤僻的真正原因吧!而起軒會把自己的面具送給他,顯然兩人之間有一段忘年之交,或者還有什麼別人都不知道的故事也說不定……想到這兒,樂梅的心思飄得更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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