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那個糖小姐還是鹽小姐到底來不來,起軒一大早就帶著昨夜寫的信,避出家門去找萬里。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這件事兒會沒完沒了!」不等起軒把話說完,萬里就嚷了起來:「這次又是什麼?傳信給那個袁樂梅?你讓我證實了我的理論,女人像鴉片沾不得,沾上了就變成她的奴隸!我真想不透,為什麼那麼多男人甘願當奴錄?一個人自由自在的不好嗎?」他氣急敗壞的走開,又猛然回過身來,上上下下的指著起軒。「看看你!原來生龍活虎的一個人,現在弄得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你……你簡直就是一頭驢子嘛,一頭鼻子前吊了根紅蘿蔔的笨驢子,傻不愣登的拚命往前趕,為了一根永遠吃不著的紅蘿蔔!」
他哇啦哇啦的罵著,但起軒只是沉默的注視著他,臉上除了絕望,還有受傷。萬里無可奈何的住了嘴,忽然把頭一仰,瞪著天空,喃喃的說:
「我具不敢相信!我居然在想怎麼為你抓只鴿子!」
「抓鴿子?」起軒一呆。
「飛鴿傳書你聽過沒有?」萬里沒好氣的。「如果你想再攔一次韓宏達,我敢說這封信的下場是化為一堆灰燼,而袁樂梅連一片灰都不會讀到!」
起軒很認真的想了想,很懷疑、很傍徨,可是也很熱切的問:「但……你會訓練鴿子嗎?」
「我會才有鬼!」萬里氣沖沖的。「我真是交友不慎,陪你奔波、站崗、打架不算,還要為你訓練鴿子!現在你給我聽著,「飛鴿」是不難啦,可要叫它「傳書」,而且還得傳對人,我看少說也要半年工夫!」
「你在尋我開心是不是?」起軒陰鬱的蹙起了眉。「算了,我自己設法!」他一掉頭就要走,被萬里一把扯住。
「如果你不滿意這個法子沒關係,可你也別冤枉我!我楊萬里是什麼人?為了朋友,別說是飛鴿傳書,就是獅子跳火圈我也給你辦到!我是一片認真,實話實說,誰尋你開心了?」
萬里那副焦急、光火的模樣的確不像是開玩笑,起軒不覺軟化了下來。「對不起,我這會兒心亂如麻又心急如焚,你就別跟我計較了吧。」「不計較?行!」萬里仍餘怒未消。「除非你想得出比飛鴿更適合的傳書人選!」起軒愣愣的望著萬里,驀地靈光一閃,想起前兩回在四安村市集上跟蹤樂梅時,所看見的那個叫做小佩的丫頭。
這天下午,樂梅正獨坐在房中,對著那個白狐繡屏默默發怔時,小佩忽然神神秘秘的跑了進來,好緊張好害怕的說,她幫王媽出門打醬油,在路上碰到兩個好奇怪的人,一個姓楊,一個姓何,他們不但知道她叫小佩,還硬塞了一封信給她。「凶巴巴的那個姓楊,他說這封信要給是舅奶奶看到,我和小姐都會遭殃,挺和氣的那個姓何,他說只要把信藏好,一回家馬上交給小姐,就什麼事兒都不會發生。」小佩大惑不解的。「但他們到底是誰啊?他們……」
「那封信呢?」樂梅迫切的伸出手:「那封信在哪裡?」
「在這兒,在這兒,我把它藏得牢牢的,沒有讓舅奶奶看到。」小佩手忙腳亂的解開衣襟上的絆扣,取出一封信來交給樂梅。拿到了信,把小佩支使開去守門之後,樂梅反而不急著看信了,只是緊緊把信攥在胸前,期待與害怕、甜蜜與酸楚齊聚心頭,令她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辦?」
撕了它吧,看了又如何?事已至此,不能改變什麼,不過平添心痛罷了!她這麼告訴自己,卻還是顫抖著雙手,拆開了信。「樂梅:那天在小山坡上,你一句『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形同天崩地裂一般,在你我之間裂開了一道巨大的鴻溝。這幾日來,我心灰意懶,渾渾噩噩,終於在痛定思痛之下,我做了一件事,我把刀山劍海、毒蛇猛獸放入這道鴻溝中,然後我再試著用道德、禮教、恩怨、親情等等來綁住自己,最後我問自己該怎麼辦?我的答案是要你!要你!要你!
「於是,我義無反顧的縱身一躍,卻力有未逮。現在,我整個人懸掛在這道鴻溝的邊緣上,而你會怎麼做呢?倘若你不管我,我的下場就是被萬劍穿心、慘遭吞噬,可你不會這麼忍心的,是不是?你會伸手拉我一把的,是不是?是不是?
「明天,同樣是午後,同樣在小山坡上,我等著你的答案。起軒。」湖水藍的信箋上,那一手漂亮但凌亂的行草,彷彿是水邊的蘆花倒影,每一個字都是那麼淋漓、湮蘊而模糊,讓樂梅讀得很吃力,不得不反反覆覆的讀了許多遍。最後,她才發現,字跡之所以水意潸然,原來是因為她自己早已淚成江河的緣故。他說,他的答案是要她,可是她怎麼能背叛於爹、失信於娘?他說,他等著她的答案,可是她怎麼能給他相同的答案?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是一道無底的漩渦,一旦跋涉,就注定滅頂的宿命,他為什麼還要隔岸呼喚她?為什麼還堅持涉水向她走來?這天夜裡,樂梅失眠了。
第二天,在普寧寺後頭的小山坡上,起軒等了一下午,並沒有等到樂梅,卻看小佩匆匆忙忙的跑來,上氣不接下氣的宣佈:「何先生,小姐說……說她不會來的,請你別等了……她……她叫我快快跑來告訴你這句話,現在……我得快快再跑回去了。」宣佈完畢,她果然匆匆轉身就要起跑,一旁的萬里看起軒竟然毫無反應,忙不迭的扯住小佩,朝起軒大叫:
「喂!你說話呀!好歹可以讓她傳些什麼話給袁樂梅呀!」
起軒只是恍惚的望著小佩,連搖頭的力氣都沒有。徹夜的無眠,徹夜的渴盼與期待,換來如此冷淡的結果,他已無話可說。而小佩還在那兒掙扎的說個不停,幾乎快哭了。
「你別拉我嘛!小姐說我不可以逗留,講完了就要快快回去的!你放手呀……」「不要吵!」萬里又氣又急,忍不住大吼:「你給我乖乖的站著別動,先休息一下,待會兒才跑得快,懂不懂?」
小佩頓時噤了聲。真兇!她捂著嘴巴,好委屈的想,難怪小姐昨天偷偷哭了一整夜,一定也是叫這嚇的……
「你回去告訴你小姐,」萬里指著起軒,大聲說:「他一大早就騎著自行車出發,足足騎了四個鐘頭才到這兒,所以他絕不會輕易就放棄了!他要在這兒一直等,等到天黑為止,不過天黑之後,他還得騎四個鐘頭回去!你們要知道,這一路上黑漆漆不說,還得經過什麼山溝小溪、獨木橋、小樹林、羊腸曲徑,那條羊腸曲徑還有一個地方被雨水沖得坍方了,斷壁懸崖就挨在腳邊兒,一不小心掉下去,絕對是粉身碎骨!你聽清楚了沒有?」他說得氣急敗壞,連帶比手劃腳,而小佩只是瞪著一雙茫然又單純的大眼睛,滿臉的莫名其妙。
「那個……那個懸崖嘛,然後……然後下雨嘛,對不對?」她結結巴巴的。「還有什麼羊……羊什麼腸……」
「羊腸曲徑!羊腸曲徑!」萬里亂揮著雙手,腸子都快氣斷了。「就是像羊的腸子那麼窄,那麼小,那麼彎曲的路!好不好!」
小佩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真有這麼小的路?在哪裡?」
叫她傳話比訓練一隻鴿子還累!萬里呻吟了一聲,決定就此放棄。「我投降了!」他舉起雙手表示認輸,轉身對起軒說:「我看我們還是回去訓練鴿子來得快些!」
但起軒只是一言不發的掏出紙筆,匆匆的寫了一行字,隨即把紙片一折,迅速的遞向小佩,說:
「回去把這個交給小姐!」
然後,他就往身後的樹幹一靠,抱起雙臂,以一種等待的姿勢,定定注視著前方。
他也許可以被打擊,也許可以暫時失望,但他絕不可以放棄!就算路再長,夜再險,就算真的粉身碎骨,他也要聽樂梅當面對他說那個日夜懸念的答案!為了她,他早已心無旁鶩,身無退路,一如方才了在紙片上所寫的那句話:
等你,今天,明天,每一天!
樂梅並沒有讓起軒等太久,在接到那張紙條之後,她就不顧一切的奔出家門,來到他的面前。
「你……你一定要得到答案是吧?」她含淚瞪著他,聲音因激動和昏亂而喘息、顫抖。「那麼我來了!我給你拖下萬丈深淵,跟你一起粉身碎骨,這樣你滿意了嗎?」
話語未止,她已被他急促的擁入懷中。多日的想念、酸楚與壓抑驟然釋放,令她伏在他胸前痛哭起來。不遠處的萬里靜靜的目睹這一幕,很識相的走開了,但在為好友感到欣慰的同時,他心中卻也掠過一縷微妙的、模糊的、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悵惘。「咱們不會粉身碎骨的,只要你跟我站在同一條陣線上,我們倆就可以得救了!」起軒捧起樂梅梨花帶雨的臉龐,心疼而溫柔的說:「既然眼前唯一要克服的困難,只剩下你母親,那麼,就讓我們倆一起來面對她!」
她迷茫的淚眼中浮現一抹驚慌。
「什麼意思?」「我跟你一起回去,一起向你母親表明心跡!」
她猛然離開他的掌握,慘白著臉往後退。
「不!絕不能這麼做!」
「你別怕!」他急急的靠向她。「我可以想像你母親的反應會相當強烈,但無所謂。她今天不接受,我明天再來,她明天反對,我後天再來,如此鍥而不捨,總有一天她會屈服的,對不對?」「不對!」她心慌意亂的直搖頭。「你不瞭解我娘,她對你們柯家的恨,是強烈到寧死不屈的!如果她會軟化,早在多年以前,你父母頻頻登門請求寬恕的時候,她就該退一步了,不是嗎?」「可是如今情形不同了,她或許不會對我父母投降,也不會對我投降,但她會對你投降,因為她是那麼愛你!她最終的希望就是你的快樂幸福,可她現在所做的,卻是阻止你得到快樂幸福;當然,她是不肯承認,所以咱們要讓她明白一件事:如果不能在一起,我們兩人就完了!」
他決然的語氣令她又是一驚。是的,如果不能和他在一起,即是良辰美景虛設,這種苦澀的滋味,過去幾日她已嘗夠;但要和他在一起,又得經過怎樣的顛覆與動盪?她簡直不敢也不能想像,當母親乍聽這件事之後,會有什麼激烈的反應。「這樣好不好?」她以哀求的口吻和他商量:「你先別出面,讓我自己去跟我娘說。」「為什麼?」他詫異而著急的。「這是一場戰爭,我要讓你一個人孤軍奮鬥,我要和你並肩作戰啊!」
他這種預設敵人的態度,讓她霎時又激動起來。
「誰說要和我娘作戰來著?你攪在裡頭,那就絕對是一場戰爭,可只有我娘和我的話,我不會爭,也不會吵,我……我就是求她嘛,不斷的求她,求到她心軟為止。這樣,我說的話她才聽得進去,事情才有轉圜的可能呀。」
他向她跨近了一步。「你真的會跟你娘說?真的會求她?」
她點點頭。他再度向她跨近了一步。
「什麼時候說?」又來了!他總是這麼緊迫釘人,連一絲喘息的餘地也不給她!剛才她交代一頭霧水的小佩為她守門,然後就跑出來的行徑已經很危險了,他還這麼咄咄相逼!
「你存心逼我是不是?」她一跺腳,委屈的哭了。「你知不知道我現在心裡亂得不得了,你……」
「好好好,你別生氣,」他擁住她,歉疚而焦急的解釋:「我不是存心逼你,我只是很惶恐,只是不確定你的決心是不是和我一樣強烈。你娘會對你心軟,你同樣也會不忍心傷她,那麼,如果最後反而是你屈服,我怎麼辦?」他越想越慌張,不禁低下頭去,不放心的凝視著她,試圖從她的雙眸中抓住一些肯定的答案。「你不會輕易屈服吧?你是真的要我吧?」
他竟然懷疑她!他竟然不相信她!她都已經來到他的面前,以她的自身做為明證了,他竟然還問她,她是不是真的要他!「你……你怎麼問得出口?」她無法置信的瞪著他,因狂烈的傷心和憤怒而簌簌發抖。「我現在站在這裡和你見面,所犯的罪就足夠萬劫不復了,你還質疑我的決心?你……」
她還沒來得及掙開他的掌握,他已用雙臂死命的箍緊了她,迫切而惶恐的低嚷:「對不起!對不起!是我說錯話,請你原諒我吧!其實,是我對自己沒信心,因為我沒有足夠的時間,更具體的向你證明我自己。你看,我們每次見面都是這麼短促匆忙,而我又不知該怎麼讓你相信,愛我不是犯罪,絕不是的!雖然你現在在為我受了這麼多苦楚和折磨,可是我會以一生一世的時間對你證明,我是值得你傾心相許的,好不好?好不好?」
他把她箍得那麼緊,讓她逃不了也不想逃。事實上,就算萬劫不復,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她亦心甘情願,如果他們真有一生一世的話!「你不必對我證明什麼,」她定定的望著他,淚水沿著面頰滾了下來,一顆接一顆滴在他的手上。「早在你摘下面具的那一瞬間,我就再也無法把你從我心中抹去,就已知道你值得我傾心相許了啊!」她的聲音是如此輕柔,然而話中語意卻是經過火劫水潦之後的熾烈與堅定,倘若此刻他對她還有一絲一毫的懷疑,那麼他才真是萬劫不復的罪人!他痛楚而歉疚的俯下臉,想吻去她臉上紛陳的淚,卻情不自禁的吻了她的唇。
她迷亂的承接著他的吻,整個人彷彿陷入一片流沙,不住暈眩下沉,一顆心卻好似掙出了翅膀,輕飄飄的朝天空飛去。一時間,兩人都不知身在何處,只覺得天旋地轉,萬物皆醉,直到普寧寺傳來催暮的晚鐘響聲,才把她催回現實。她半昏半醒的掙脫了他的懷抱,喃喃的說:
「我得回去了。」是的,天馬上就要黑了,他們也該分別了,可是他仍癡癡的執著她的手,癡癡的看著她,就像一個不肯從好夢裡醒來的小孩。她不得不轉開臉去,努力讓自己更清醒些。
「三天後,你在這兒等我吧!雖然我不能保證一定有什麼結果,可是我會讓你知道事情的發展。」
這番話霎時喚回了他的意識,是的,眼前還有難關要過呢。「好!三天後我在這兒等你,我準時在這兒等你!」
她戀戀不捨的望著他,心中漲滿了似水柔情,有好多話想跟他說,卻是欲語還休,好半晌才輕聲說道:
「回去的時候,騎車千萬小心,好嗎?小佩說什麼……什麼懸崖?還說有一道好窄好小的路,路上老是下雨……」
「你放心!」他笑了。「別的不講,就為了三天後要來見你,我絕對會小心得不能再小心!」
她不禁也甜甜一笑。相識以來,他還是第一次看見她臉上浮現如此美麗的笑容,一時驚艷,忍不住又想吻她,她趕緊退後一步,匆匆拋下一句「三天後再見吧!」,隨即笑著轉身跑開。樂梅匆匆回了家,與守候在後花園為她等門的小佩會合之後,又匆匆的走向自己的閨房,但一跨進門,主僕倆就雙雙吃了一驚。桌前,映雪正背對著兩人端坐著,明明聽到有人進門,她卻紋風不動,整個人僵硬得像一尊石像。情況顯然有些不尋常,樂梅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不安。
「娘,您……您幾時來我房裡的?」她努力穩住聲調。「我……我和小佩到花園餵魚去了。」
映雪仍無任何反應。樂梅深吸了一口氣,怯怯的向映雪走去。「娘?」她伸出手想去按母親的肩,一眼卻發現映雪的膝上,正攤放著起軒寫給她的那封信!
霎時,樂梅全身的血液迅速凝結,而映雪還是僵坐著不動。「你是不是去見他?」樂梅的意識有短暫的空白,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映雪終於轉過身來緊緊的盯著女兒,一張臉蒼白如此,但聲音裡仍抱著一絲希望:「是不是?」樂梅咬了咬牙,把頭一點。雖然只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點頭動作,卻令映雪如遭電擊,雙手也不由得痙攣起來,本能的把那封信絞成一團。「娘!請您聽我說……」
映雪霍然起身,一把推開樂梅就向衣櫃衝去,沒命的將櫃裡的衣掌往外亂扔。「我要帶你離開這兒!走得遠遠的,免得你再墮落下去!」
墮落?樂梅的心中狠狠一抽。
「求求您別這麼說!」她拉住母親,惶惑而慌張的試圖解釋:「我只是愛上了不該愛的人……」
「愛?」映雪猛然轉過頭來。「這樣子你就稱之為『愛』了,還說沒有墮落?」洶湧的怒潮席捲而來,令她發出了迫促的叫喊:「這柯起軒是個魔鬼!他污染了你!不再冰清玉潔的你不配穿綾羅綢緞!」狂怒中,她一把扯住女兒的手臂,刻不容緩的就要往外走。「咱們回我房裡去,拿了你爹的牌位就離開這兒!」從頭到尾都嚇愣在一旁的小佩眼看著樂梅被映雪拖出了房門,這才心魂俱裂的衝向屋外,一中放聲大喊:
「老爺……太太……小姐要被帶走了……快來人哪……老爺……太太……」若不是小佩的奔忙走告使得韓家及時趕來阻止,映雪只差一步就要拽著樂梅跨出大門去了。
伯超和淑蘋雖然也為樂梅與起軒的私會深感意外,但還是按捺著那份震驚,軟硬兼施的勸解。映雪冷靜,然而映雪卻鐵了心要走。「你們什麼都不要再說,也不要攔我,我是沒臉在這兒多待一分鐘了!為了一個柯起軒,我這個女兒已經徹底作踐了她自己!在她身敗名裂、帶累韓家的門風之前,我必須帶著她離開這裡!別擔心咱們母女倆兩袖清風,我已經想好了,我要帶她到遠遠的外地去,找間尼姑庵遁入空門,了斷一切!」
此言一出,大家又是駭了一跳。
「什麼?」淑蘋難以置信的。「你……你在胡說什麼呀?」
「我這不是氣話,而是很認真的決定!」映雪抱著亡夫的牌位,神色慘然。「哀莫大於心死!對這樣一個不知羞恥的女兒,我已萬念俱灰!」原本默默站在一旁垂淚的樂梅聞言一震,這才抬起臉來望著映雪。宏達見她一直不說話,急不過的嚷:
「別嚇傻了!快跟舅媽解釋,你這完全是迫於無奈,而去見柯起軒的目的,也是要斷他死纏不放的念頭!別這麼含冤不白呀!你快說呀!」樂梅仍一言不發,只是悲哀的、靜靜的凝視著母親,久久,她總算開了口,說的卻不是宏達提示的內容:
「娘!咱們母女如此情深,我怎麼也想不到有一天,您會對我說出這麼多鄙視的話!每聽一句,我就覺得心如刀割,而我想,您每說一句,心裡也同樣在流血!您以為我願意這樣傷您的心嗎?您以為我願意背棄自己的誓言,陽奉陰違的來辜負您嗎?我不願意,千萬個不願意呵,請您相信我,我已經用全部的意志在克制與警惕了,可是我……」她掩住臉,泣不成聲。「我到最後還是……還是情不自禁……」
全家人都被這番表白震撼住了,宏達更是驚愕得呆若木雞,而樂梅的告白仍在持續:
「我知道對不起爹,對不起您,對不起全家人,可是我的心已經收不回來了!哪怕絞斷青絲,遁入空門,我也還是心在凡塵,情掛起軒呵!」映雪不能置信的瞪著樂梅,心寒直透背脊,氣得渾身發顫。「你……你當著全家人的面,這種話都說得出口?你簡直厚顏無恥!」樂梅心中又是一痛,卻依然不肯放棄轉圜的可能。
「我知道您對柯家的恨,已是根深柢固,但您對我的愛,卻是甚於自己生命的。那麼,您為什麼不能因為愛我而退一步,嘗試接受柯家的人?也許,也許您會覺得海闊天空……」海闊天空?映雪的眼前一黑。人家的幾句甜言蜜語,就讓她的女兒從「不共戴天」轉化成了「海闊天空」?
「好……好啊,我珍愛得勝於自己生命的女兒,原來就這麼點兒出息!」她的聲音輕飄虛軟,幾乎沒有一絲力氣。「我的女兒拿了一把刀,讓仇家去握刀柄,卻逼自己的母親握刀刃,她要這樣子證明我對她的愛,否則我就是在恨她……」她搖搖頭,淚水流了一臉。「樂梅啊,你實在不懂我對你的愛!即使你如此狠心的糟蹋我,我都寧死而不願恨你!」
當下,她萬念俱灰,抱著亡夫的靈牌就往一座假山撞去,只求速死,幸好被宏達攔了一把,總算沒有釀成悲劇,但樂梅已經嚇得魂飛魄散,不能不屈服了。十八年來,她一直與母親相依為命,倘若母親因為她的緣故含恨以終,不僅她自己會痛不欲生,和柯家的冤孽也將更深。
自從知道起軒的真正身份之後,她的生命就變成了一條繩索,繩索的那端是他,這頭是母親,兩股相反的力量拉扯著她,牽縛著她,都不許她放手,而她也都不能放手,因為兩端俱已深陷入她的血肉,一旦有一端鬆脫,都是徹骨的痛!但是,母親的求死,逼著她不能不選擇,而目前,她只能有一種選擇。「娘,只要您好好的,我什麼都可以放棄……」她抱著母親痛哭,橫了心發誓:「從今以後,我的生命裡,再也沒有柯起軒這個人!」話一出口,她彷彿聽見那條繩索掙斷的裂聲,而她整個人也已支離破碎了。斷了相見,卻斷不了思念,三天後,樂梅只得私下央求宏達,代她與起軒見上一面,就說彼此無緣,請他往後自己珍重。分明是站在坡地上,宏達帶來的消息卻讓起軒的一顆心急遽下墜,當下不由分說就要往韓家奔去,只想找樂梅問個清楚。萬里見他瀕臨瘋狂狀態,不得不拚死勁把他按住,大聲喝道:「柯起軒,你給我冷靜下來!你也不想想,人家對女兒都不惜死諫,若是見到你,那還有不拚命的嗎?人家恨不得抽你的筋、剝你的皮、喝你的血……」
「喂!」宏達抗議了。「姓楊的,你當我舅媽是野人哪?」
萬里橫了他一眼,做出請便的手勢。
「好,是你的舅媽,你形容好了!」
宏達瞪著垂頭坐在地上的起軒,好半晌才咕噥了一句:「我猜她會拿把菜刀砍你!」
萬里得意的對宏達點點頭,再轉向起軒,雙手一攤。
「瞧!那你是乖乖讓她砍,還是跟她一決生死?這兩種狀況都有同一個結果,就是樂梅一頭去撞假山!」
起軒心中一悚,萬里的話雖然誇張,但也離事實不遠。
「我……我沒有為難樂梅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訴她,我對她的決心永遠不會改變……」他懇求的望向宏達。「那麼,我寫封信好了,你幫我帶給她。」
宏達白眼一翻,挖苦的說:
「謝謝你啊,就是你讓小佩傳的那封信給我舅媽搜出來了,才弄得這麼雞飛狗跳。你還要我傳信?別害人了吧!」
「那傳話總可以吧?」萬里很快的接口:「死無對證!」
宏達瞥著起軒,滿心不是滋味。
「這我也不幹!」「可是你剛才不是幫樂梅傳話了嗎?」
「那不一樣!」宏達頭一揚,正要拂袖而去,身後的萬里冷冷拋來一句:
「小肚雞腸!」「你說誰?」宏達氣沖沖的猝然回頭,幾乎逼問到萬里的鼻子上。「誰小肚雞腸?」萬里氣定神閒的睨著他,慢條斯理的說:
「本來嘛!眼看人家兩情相悅,醋缸都打破了,算什麼好漢?光會在你表妹面前大度大量,表示樂意替她傳話,來到這兒卻又別彆扭扭,一副英雄氣短的德行!好啦,你現在趕快決定一下,你到底是要大度大量還是小肚雞腸?說!」
宏達火大了。「我當然是大度大量!」
「乾脆!」萬里拇指一豎,一臉激賞。「既然如此,咱們也不必再嚕嗦,從今兒個起,每隔三天,你我三人到此見面,互通消息!」宏達瞪大眼睛,還來不及說什麼,萬里已經往他肩上重重一拍,爽快的說:「不錯!雖然年紀輕輕,可是提得起放得下,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一旁的起軒並未注意他們的談話,他只是默默的望著眼前那條小徑的盡頭,想著三天前樂梅離去的一幕。當時,兩人對未來都充滿了希望,誰知美夢竟是倏忽即過,而惡夢卻又迅速聚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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