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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午後,小眉跟著雲樓來到雲樓的住宅。
  一走進雲樓那間小屋,小眉就被一種異樣的感覺所抓住了,一開始,她不知道這種感覺的來源在什麼地方,接著,她就發現了,是那些畫像!是那些琳琅滿目的畫像。她站在屋子中間,愕然四顧,那些畫像都靜靜的望著她,另一個小眉的臉譜!她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戰,覺得有股奇異的寒流從她的背脊裡鑽了進去。那些畫畫得那麼好,那麼傳神,那麼栩栩如生,竟使她覺得那每張臉都是活的,都會從畫紙上走下來一般。她面前靠窗子的地方,還有個畫架,畫架上釘著畫紙,上面有張水彩人像,依然是同一個人,涵妮!她慢慢的走過去,望著那水彩畫像出神,她被這屋子裡的氣氛所震懾住了。「像不像?」雲樓問,一面給她倒了杯開水。
  小眉怔了怔。「像不像什麼?」她心神不寧的說。
  「你呀!」「是——是的,」小眉結舌的說。「她確實很像我,尤其這張水彩,連神態都——都像。」「她?」雲樓一愣:「你在說什麼?小眉?這畫的是你呀!我昨夜回來之後才畫的,我無法睡覺,就畫了這張畫,你以為我畫的是涵妮嗎?」「哦!」小眉哦了一聲,再凝視那張水彩,又掉頭打量了一下牆上所掛的。「別人會以為你是同一個模特兒!」她說,更加不安了,她有迷失的感覺,覺得自己被涵妮所吞噬了,覺得涵妮的影子充塞在這屋子的每一個角落裡,連自己都彷彿變成了涵妮!她走到書桌前面,無力的在書桌前面的籐椅裡坐了下來,這才又看到玻璃板下壓著的畫像和詞:
  
  「淚咽更無聲,止向從前悔薄情,
  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
  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前夜雨鈴。」
  

  她深抽了一口氣,用手支住頤,她呆呆的望著玻璃板下那張畫像,越看越像自己,越看越是自己,她的頭有些暈,她的心境迷茫而微帶恐懼。雲樓走了過來,用手扶住她的肩膀,他說:「你怎麼了?臉色好蒼白!」
  「沒有,只是有點頭暈。」她勉強的說,抬起頭來看著雲樓,她忽然下定了決心,坐正身子,她挺了挺肩膀,抓住雲樓的手說:「你告訴我你和涵妮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詳詳細細的告訴我,我從沒有弄清楚過。」
  雲樓的眼睛暗了一下。「你真要聽?」他問。「是的。」她堅決的回答。
  「好吧,我說給你聽。」雲樓點了點頭,拉了一張椅子,他坐在小眉的身邊,他們面對著面,她的手被他闔在他的大手掌之中。於是,他開始敘述那個故事,詳詳細細的敘述,從初到楊家,午夜聽琴說起,一直說到父母逼令回港,涵妮竟香消玉殞為止,他足足說了兩小時,每個細節,每個片段,都沒有漏過。小眉仔細的聽著,隨著雲樓的敘述,她彷彿看到了涵妮,那個酷肖自己的女孩!她動容了,她為這個故事而動容了,她忘了自己,忘了那份醋意,她融化進了雲樓和涵妮這份淒苦無奈的戀情之中。當雲樓說完,她已經含著滿眼眶的淚,和滿心靈的激動與柔情。望著雲樓,她憐恤的,關懷的,惋惜的說:「哦,雲樓,我為你們難過,我——想哭呢!」她真的想哭,一種她自己也不瞭解的感動震撼了她,她突然那麼熱愛起涵妮來了,她何止容貌和小眉相似,那種一往情癡,不也和她一樣?涵妮,涵妮,到底她和她之間,有什麼隱秘的關聯嗎?「故事還沒有完,」雲樓繼續說下去。「涵妮死後,我發現我自己不能畫了,我畫什麼都畫不好,畫涵妮都畫不像,你看玻璃板下那張,連神韻都不是涵妮的,我畫不好了,我失去了靈感。」小眉不自禁的又看了看玻璃板下那張畫像,怪不得他說:「一片傷心畫不成」呢!忽然,她驚跳了一下。「這張畫像像我!」她喃喃的說。
  「是嗎?」雲樓問,俯身看了看那畫像,再看看小眉,他愣住了。一時間,他們兩人靜靜相窺,都被一種神秘的、難解的力量所控制了。冥冥中真有神靈嗎?有第二個世界嗎?有操縱這人世間一切事物的大力量嗎?有第六感嗎?他們驚愕了,困惑了,迷失了。只是彼此望著彼此。
  好一會兒,小眉才恢復過來,說:
  「說下去吧!」雲樓凝視著她,半晌,喘了口氣。
  「好,我說下去。涵妮死後一年,我在街上碰到了你,你還記得那晚的事吧?」「是的,」小眉說:「我以為你不是瘋狂,就是個瞎捧歌女的輕薄子,可是,我又覺得對你有份莫名其妙的好感,覺得不忍也不能拒絕你。所以我約你去青雲。」
  「對我呢,那晚的一切像夢,我以為我看到的是涵妮,我簡直要發瘋了!我衝到楊家去大吵大鬧,直到楊伯伯楊伯母都對我指天誓日的發誓為止。然後,那晚我住在楊家,夜裡,我竟夢到了涵妮,她對我唱了一支奇怪的歌。」
  「什麼歌?」小眉著迷的問。
  「我不會唱,只記得一部份的歌詞,有這樣的句子,」於是,他念:
  
  「苦憶當初,耳鬢廝磨,
  別時容易聚無多!憐你寂寞,怕你折磨,
  奇緣再續勿蹉跎!相思似搗,望隔山河,
  悲愴往事去如梭,今生已矣,願君珍重,
  忍淚吞聲為君歌!」
  

  小眉斂眉凝思,然後問:
  「你能哼哼調子嗎?」「我試試看。」雲樓哼了兩句,小眉點著頭說:
  「我知道了!這是一支老歌,原名叫『IntheGeoaming』,中文名字是憶別離,但是,歌詞更改了一些!」
  「你也會唱?」「是的,還有那支『我怎能離開你』!這些都是老歌。」
  「你看!」雲樓眩惑的望著她:「你們都會唱相同的歌!這豈不奇怪!」「不過,很多人都會唱這幾支歌的,只是——」她想著「憐你寂寞,怕你折磨,奇緣再續勿蹉跎」的句子,有些說不下去了。「你再繼續說吧!」
  「醒來我很迷糊,」雲樓接著說:「老是反覆的想著這幾句話,然後,我和你就陷進那段忽冷忽熱的情況裡,到前天晚上,我從中央酒店回來,幾乎已經下定決心不再去找你了,結果,夜裡我又夢到了涵妮,她仍然在唱這支收,唱著唱著,卻變成了你,在唱那支『我是一片流雲』,於是,我忍不住,終於昨晚又去了青雲。」故事完了。小眉看著雲樓,小眉被涵妮的影子所佔滿了,再抬頭看涵妮的那些畫像,一張一張的,那些滿臉充滿了恬靜的溫柔,滿眼含著癡迷的深情,滿身帶著飄逸的輕靈的那個少女,她著迷了。被這個女孩所迷住了。把眼光從牆上收回來,她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雲樓。
  「我怕——我沒有她那麼好。」
  「小眉!」他把她的手拿到了唇邊,輕輕的吻了那雙柔軟的小手。「你和她的個性完全不同,她柔弱,你堅強,她畏怯,你勇敢,她像火焰尖端上那點藍色的光焰,你卻是火焰的本身。整個說起來,你像一個實在的物體,她像一個虛幻的影子,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嗎?」
  小眉輕輕的點了一下頭。
  「再告訴你一件事,昨夜我回家後,突然渴望畫畫,我畫了那張水彩人像,把記憶中的你畫出來,這是我一年來畫得最成功的一張畫——我的靈感回來了,甚至沒有用模特兒。」
  小眉唇邊湧上一個微笑。
  雲樓凝視著她,突然握起她的手來,緊壓在他的唇上,用力的用嘴唇揉擦著她的手,他低喊著:
  「喔,小眉,你重新創造了我!你知道嗎?給了我新的意志,新的靈感,新的生命!」他拉她過來,擁住了她,他的嘴唇探索著她的,帶著如饑似渴的需索與熱情。「喔,小眉!我全身每根纖維都在需要你!」
  「噢,雲樓,」小眉掙扎的說:「你不怕涵妮在悄悄的看我們嗎?」「她會看到,她會歡笑。」雲樓模糊的說。
  是嗎?小眉從雲樓的頭後面看過去,望著牆上的畫像,忽然,她覺得那些畫像真的在笑,欣慰而讚美的笑,她吃驚了,慌忙閉上了眼睛,一心一意的獻上自己的唇和整個的心。
  下午四點多鐘,雲樓和小眉來到了楊家的門口。
  按門鈴之前,雲樓打量著小眉說:
  「看吧!他們也會和我第一次看到你一樣,嚇得跳起來!」
  小眉笑笑,沒說話,她有點兒隱隱的不安,她不知道來這兒是智還是不智?也不知道這扇門裡迎接著自己的是什麼。雲樓按了門鈴,仍然在打量著小眉,她今天沒有經過濃妝,只擦了點口紅,長髮垂肩,丰姿嫣然。穿了件鵝黃色的一件頭的洋裝,她乍一看來,和涵妮幾乎一模一樣。世界上竟會有這樣難解的偶合!門開了,秀蘭的臉孔露了出來,看到雲樓,她高興的說:
  「孟少爺!先生在公司還沒回來呢,快——」她一眼看到了小眉,像中了魔,她張大了嘴,愕然的盯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雲樓怕她發出驚喊或怪叫,慌忙說:
  「秀蘭,這是唐小姐,你看她長得真像涵妮小姐吧!」
  「唐——唐小姐?」秀蘭張口結舌的說,接著就猛烈的搖了搖頭,嘴裡喃喃的嚷著說:「不,不,不,不對!不對!」接著,她像見了魔鬼,喊了一聲,掉轉頭,就沿著房子旁邊的小路,跑到後面廚房裡去了。
  「她嚇昏了!」雲樓說:「小眉,我們進去吧!」
  小眉十分不安,她的臉色有些蒼白。
  「我真的這麼像涵妮嗎?」她不信任的問。
  「我說過,幾乎一模一樣。」雲樓說。
  走進了楊家的客廳,那一屋子靜幽幽的綠就又對雲樓包圍過來了。偌大一間客廳,好冷清好安靜,沒有一個人影,雅筠顯然在樓上。雲樓四面張望著,看著那沙發、那鋼琴、那窗簾、那室內一切的佈置,再看看小眉,他依稀恍惚的覺得,那往日的時光又回來了。小眉仍然沒有消除她的不安,那一屋子的靜有股懾人的力量,她走到雲樓的身邊,輕輕的說:
  「這屋子佈置得好雅致!」
  「是楊伯母設計的。」雲樓說,指指那架鋼琴:「涵妮就經常坐在那兒彈夢幻曲。」「夢幻曲?」小眉歪了歪頭。「我也會彈,如果我有架鋼琴就好了!」「為什麼不試試?」雲樓走過去,打開了琴蓋。「這琴好久沒有人彈過了,來吧,小眉。」
  小眉走到鋼琴前面,猶疑的看看雲樓。
  「這樣不會不妥當嗎?」
  「有什麼不妥當呢?彈吧!小眉,我急於想聽!」
  門口有一陣抓爬的聲音,夾雜著嗚嗚的低鳴,雲樓回過頭去,一眼看到潔兒正爬在紗門上面,伸長著頭,拚命搖尾巴,急於想進來。雲樓高興的喊著:
  「潔兒!」開了紗門,潔兒一衝就衝了進來,撲在雲樓身上,又抓又舔又低鳴,小眉驚喜交集的低喊:
  「好漂亮的狗,那麼白,那麼可愛!」
  幾乎所有的女性,對小動物都有天生的好感。小眉伸出手去,撫弄著潔兒的耳朵,潔兒畏縮了一下,也就舔了舔小眉的手,算是回禮,小眉興奮了,像涵妮第一次看到潔兒一樣,她高興的喊著:「它舔我呢!它舔我呢!」
  雲樓望著潔兒和小眉,一陣心神恍惚。拍了拍琴蓋,他說:「你不彈彈嗎?」小眉坐了下來,立即,她開始彈了,一連串的音符從她手指下流瀉了出來,夢幻曲!涵妮生前曾為雲樓一遍又一遍的彈過的曲子,小眉對鋼琴並不很嫻熟,彈得有些生疏,但是,聽到這同一支曲子再流動在這間室內,由一個和涵妮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彈來,雲樓覺得自己的心跳得狂猛而迅速,覺得一切像個夢境。連潔兒也似乎震動了,它不安的豎起了耳朵,又聞了聞週遭的空氣,然後,它竟熟練的伏下了身子,躺在小眉的腳下了,一如它在一年前所做的一樣。
  琴聲流動著,擴散著,雲樓癡癡的看著。忽然間,樓梯上傳來一聲驚呼。雲樓迅速的回過頭去,一眼看到雅筠正扶著樓梯,慢慢的走下來,眼睛緊盯著小眉的背影。雲樓跨上了一步,正要解釋,小眉聽到了人聲,停止彈琴,她回過身子來了。於是,雅筠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用手迅速的摀住了嘴,她啞著嗓子喊了一聲:
  「涵妮!」接著,她用手扶著頭,身子就搖搖欲墜。小眉大叫了一聲:「快!雲樓!她要昏倒了!」
  雲樓搶前一步,一把扶住了雅筠,把她扶到了沙發上面。雅筠躺在那兒,呻吟著說:「給我一點水,給我一點水!」
  雲樓迅速的跑去倒了一杯水來,扶著雅筠喝,一面急急的解釋:「我很抱歉沒有先通知你,楊伯母。這不是涵妮,是唐小眉,我跟你提過的,我曾在街上碰到的那個女孩子!」
  「不,不,」雅筠無力的搖著頭,她一向是堅強的,是有絕大的克制力的,但是,今天這件突來的事故把她完全擊倒了。她本來正在睡覺,琴聲驚醒了她,她以為自己又是想涵妮想出來的幻覺,她披衣下床,走出房間,琴聲更加清晰實在,她下樓,一眼看到室內的景象,雲樓坐在那兒,一個長髮垂肩的女孩正彈著琴,潔兒睡在她的腳下。她已經受驚了,心跳了,喘息了,而涵妮卻從鋼琴前面回過身子來……「不,不,」她繼續呻吟著,用手遮住了眼睛。「我在做夢。我睡糊塗了。」「不,楊伯母,」雲樓大聲說:「您沒有做夢,這是一個長得和涵妮一模一樣的女孩,是我帶她來的,帶她來見你的,楊伯母!你仔細看看她,就知道她和涵妮的神態舉止還是有出入的,你看呀!她姓唐,叫唐小眉。」
  雅筠的神志恢復了一些,雲樓的話逐漸的在她腦海裡發生作用,她終於慢慢的放下了遮著眼睛的手,勇敢的挺起背脊來了。小眉正站在她的面前,由於自己的來訪竟引起了這麼大的驚恐和震動,而深感不安。看到雅筠的目光轉向了自己,她勉強的笑了笑,彎彎腰輕聲的叫:
  「楊伯母。」雅筠閉了一下眼睛,楊伯母!這多麼滑稽,這明明是涵妮呀!她再張開眼睛,仔細的看看面前這個女孩子,同樣的眉毛,同樣的眼睛,同樣的鼻子和嘴!只是,涵妮比她消瘦,比她蒼白,比她多一份柔弱與稚氣。不過,世界上怎會有這樣相像的人?怎會?怎會?她不信任的抬起頭來,看著雲樓說:「雲樓,你從哪兒找到她的?」
  「我在街上碰到,後來還到你們這兒來吵,你和楊伯伯都咬定我是眼花了,你忘了嗎?」雲樓說。
  「哦,是了。」雅筠想了起來,再看著小眉,她不由自主的眼眶發熱,如果涵妮也像她這樣健康……她搖搖頭,歎了口氣,對小眉伸出手去。「過來,孩子,讓我看看你!」
  小眉不由自主的走向前來,坐在沙發前的一張擱腳凳上,把手給了雅筠。她自幼失母,雅筠又天生具有那種讓人感到親切和溫情的氣質,何況,她曾有個酷肖小眉的女兒!小眉對她就本能的產生出一份近乎依戀的好感。她自己也無法解釋,只是,看雅筠那含淚的眼睛,和那又驚、又喜、又懷疑、又淒惻的神情,她那顆熱烈的心就被感動了,被深深的感動了。雅筠緊握住小眉的手,她那帶淚的眸子,不住的在小眉臉上逡巡著。然後,她問:
  「你姓———?」「唐。」「唐!」雅筠震動了一下,臉色變得十分奇怪,她的眼睛深邃而迷濛,眉峰微蹙,似乎陷進了記憶的底層。她的嘴唇蠕動著,喃喃的重複著那個姓氏。「唐?唐?是了!是唐!」她驚異的看著小眉:「你父親叫什麼名字?」
  「唐文謙。」「唐文謙?」雅筠驚跳了起來,再看著小眉,她的嘴唇毫無血色。「天哪,多多少少奇怪的事情!原來你是……你是……你竟然是……」「我是什麼?」小眉不解的問,看著雅筠。
  「再告訴我一句,」雅筠奇異的看著小眉說:「你的生日是那一天?」「陰曆四月十七。」「四月十七!」這次,驚呼的是雲樓,他的臉色也變了。「涵妮也是四月十七!」「民國三十四年四月十七日。」雅筠低低的說。「是不是?你出生在四川重慶,你的母親——死於難產,是不是?」
  「哦!」小眉喊著:「你怎麼知道?楊伯母?」
  「楊伯母!」雲樓也同樣吃驚,他緊緊的盯著雅筠。「這是怎麼回事?小眉和涵妮,竟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雅筠深深的吐出一口氣來,她的臉色仍然是奇異而蒼白的。「豈止是同年同月同日?」她幽幽的說:「而且是同時同分,同一個母親生的,她們原是一對孿生姐妹呀!」
  「什麼?」雲樓大叫:「難道——難道——小眉也是您的女兒?」「不,不,不,」雅筠猛烈的搖著頭,眼睛模糊的看著虛幻的空間。「世界上一切的事多麼不可思議呀!天意是多麼難以預測!二十年來的秘密就這樣揭穿了!」
  「楊伯母!」雲樓喊著。「你說吧!說吧,小眉和涵妮到底是怎樣的關係?我早就覺得世界上沒有這樣的偶合!孿生姐妹!楊伯母!」雅筠虛瞇著眼睛,又仔細的看著小眉,慢慢的,她微笑了,笑得好淒涼好落寞。「好吧!我講給你們聽,涵妮已經死了,這秘密早也就沒有保持的必要了。」她摩挲著小眉的手,就像當初摩挲著涵妮的,她帶淚的眸子裡含滿了某種屬於慈母的摯情,仍然一瞬也不瞬的停在小眉臉上。「在我講給你們聽以前,先告訴我,唐小姐,你父親好嗎?」「是的。」小眉猶疑的回答。
  「跟你住一起嗎?」「是的。」「哦,」雅筠徘徊在她記憶的深處。「他——還喝酒嗎?」
  「噢!您也知道他喝酒嗎?」小眉驚歎的。「他整天都在醉鄉里,很少有清醒的時候。」
  「唉,是嗎?」雅筠歎口氣,憐惜的看著小眉。「那麼他如何養活你呢?」「剛到台灣的時候,他還工作,他在一個中學教音樂,教了好幾年,而且,那時他手上還有一點錢,一到台灣就曾以低價買了幢房子,後來他喝酒,教書教不成,就把房子賣了,租了廣州街現在的房子住,房子的價錢賣得很好,這樣,總算好勉強好勉強的支持我到中學畢業,畢業以後,我就……」她看雲樓一眼,低低的說:「出去做事了。」「在那兒做事?」雅筠追問著。
  「我……」小眉有些羞慚。
  「她在一家歌廳唱歌。」雲樓代她回答。
  「哦!」雅筠深長的歎息了一聲。「多麼不同的命運!」
  「伯母,」雲樓急了。「您還沒有說出來,到底這是怎麼一回事!」「是的,我要說,」雅筠有些神思恍惚,她還沒有從激動中完全恢復過來,而且,要揭穿一件二十年來的秘密對她是件很困難的事。她又沉默了很久,終於,她振作起來了,挺直了背脊,她喝了一口水,下定了決心的說:「好吧,這事並沒有什麼神秘性,我就從頭說起吧!雲樓,你記得我告訴過你,我當初是受過你祖母的詛咒的……」
  雲樓不解的望著雅筠,不知道該如何接口。
  「是的,這詛咒立即應驗了,」雅筠說了下去,並沒有等雲樓回答。「我和你楊伯伯結婚後,兩人都希望能有孩子,我們熱愛孩子,可是,我一連小產了兩次,而你家卻有了你,我們仍然沒有孩子。到民國三十四年,我第三次懷孕了,你們可以知道我有多麼歡喜,我們用盡了全力來保護這個胎兒,居然順利的到了足月,那是民國三十四年四月十七日,我在重慶某家產科醫院生產……」
  「你生下了涵妮和小眉!」雲樓插口。
  「不,不是的!」雅筠拚命的搖頭。「我生下了一個女孩,陣痛了四十八小時之久,那女孩漂亮極了,可是,我是受過詛咒的,我沒有做母親的那種幸運,那孩子生下地就死了。而且,醫生判定我終生不能再生孩子!」雅筠頓了頓,雲樓和小眉都定定的望著她。「這使我幾乎發瘋發狂,幾乎自殺,楊伯伯終日寸步不離的守在我身邊,怕我尋死。而這時,一件意外的事情竟把我救了。」她停住了,眼睛癡癡的看著小眉,唇角又浮起她那個淒婉的微笑。「怎麼呢?」雲樓追問。
  「原來,同一日,四月十七日,」雅筠接下去說:「有一個產婦也在那家醫院生產,那年輕的丈夫是個窮苦而落拓的、音樂學院的學生,那產婦送來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昏迷不醒了,醫生為了挽救胎兒,破腹取胎,取出一對雙胞胎,一對粉妝玉琢的小嬰兒,那就是涵妮和——小眉。」
  「哦!」小眉到這時才吐出一口氣來。
  「那產婦在生產後只活了兩小時。兩個嬰兒都很瘦小,尤其其中一個,生下來還不足五磅,像個小老鼠,醫生聽過那嬰兒後,認為她發育不全,根本帶不大。另一個比較大,也比較健康,兩個孩子的長相都一模一樣。那年輕的父親呢,在產婦死後就發瘋一般的狂吼狂叫,他詛咒嬰兒,也不管嬰兒,終日喝得爛醉如泥,呼天搶地的哭他那死去的妻子。」
  「哦!」小眉又哦了一聲,眼睛裡已蓄滿了淚。
  「那正是抗戰的末期,奶粉的價錢很貴,那兩個孩子沒有母親,只好吃奶粉。但是,那父親拿不出錢來買奶粉,情況很尷尬,於是,一天,一個護士抱了那較小的嬰兒來找我,我那時的奶已經來了,卻沒有孩子可喂,她問我肯不肯喂一餵那個失母的,可憐的孩子!」
  室內好安靜,雲樓和小眉都聽得出神了。「我答應了,護士把那孩子交給了我,一個又瘦又小的小東西,可是,當那孩子躺在我的懷中,吸吮著我的乳汁,用她那烏溜溜的小眼睛對我望著的時候,所有母性的喜悅都重新來到我的心裡了,我說不出我的高興和狂喜,我熱愛上了那孩子,甚至超過了一個母親對親生子女的愛,我再也捨不得讓人把她從我懷中抱走。於是,我們找來了那個年輕的音樂家,懇求他把這孩子讓給我們。」
  「噢,我懂了。」雲樓低低的說。
  「那時,那父親已經心碎了,而且他的境況很壞,他是流亡學生,學業既未完成,工作又無著落,再加上失去了妻子,一來就是兩個嬰兒,讓他手足失措。何況,醫生已經斷定那個小的嬰兒是無法帶大的,即使要帶,也需要大量的補品和醫藥。所以,那父親在喝醉的時候就狂歌當哭,不醉的時候就對著嬰兒流淚,說她們投錯了胎,來錯了時間。當我們的提議提出來的時候,那父親起先很不願意,但是,後來發現我們確實是真心愛著那孩子,家庭環境和經濟情況又不壞,他終於歎息著同意了。那就是我的孩子——涵妮。」
  「哦!」小眉再一次驚歎。「我從不知道我有個孿生姐妹!爸爸一個字也沒提過!」「涵妮也不知道,我們像撫養親生女兒一樣撫養涵妮,同時,我們也一直和——」雅筠注視著小眉。「你的父親保持聯繫,關心著你的一切,我們用各種藉口,給你的父親許多經濟的支援,希望他能振作起來,但是,他始終沉溺於酒。抗戰勝利了,接著又是打內戰,我們離開了四川,從此,也就和你父親斷了音訊,不過,臨走,我們還給你父親留下了一大筆錢。然後,輾輾轉轉的,我們到了台灣,以為你一定留在大陸了,再也沒有料到……」她不信任的搖著頭:「今天會又見著了你!」「噢,伯母!」雲樓喊著:「我實在沒有料到是這樣的!我只是覺得小眉和涵妮像得奇怪,卻從沒猜想過她們是同父同母的雙生姐妹!怪不得她們兩個都愛音樂,怪不得她們都會唱!哦,現在,一切的謎都解開了!」
  小眉深深的陷進這故事裡,一時竟無法整理自己的思想,好一會兒,她才眩惑的說:
  「我竟有一個雙生姐妹!假若涵妮還活著,我們能夠見面……噢!那有多好!哦,雲樓,」她看著雲樓。「我們兩姐妹生長在不同的環境和家庭裡,卻都偏偏碰到了你,這豈不奇怪嗎?」「這是天意。」雲樓喃喃的說,臉上煥發著光采。
  雅筠看看雲樓,又看看小眉,她立即知道這一對年輕人之間發生了什麼。是的,天意真奇怪!你完全不能料到它有怎樣的安排!她忽然心頭掠過了一陣莫名其妙的欣喜,站起身來,她興奮的說:「你們得留在這兒吃晚飯,我去告訴秀蘭!噢,」她用手撫摩了一下胸口,深吸了口氣,眼中閃著光。「雲樓,我覺得,過去的時光又回來了。」雲樓默然不語,他的眼睛深情一片的停在小眉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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