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樓剛剛把鑰匙插進大門的鎖孔裡,大門就被人從裡面豁然打開,涵妮那張焦灼的、期待的臉龐立刻出現在門口。雲樓迅速的把雙手藏在背後,用帶笑的眼光瞪視著涵妮,嘴裡責備似的喊著說:「好呵!跑到院子裡來曬太陽!中了暑就好了!看我告訴你媽去!」「別!好人!」涵妮用手指按在嘴唇上,笑容可掬。「你遲了二十分鐘回家,我等得急死了!」她看著他。「你藏什麼東西?」「閉上眼睛,有東西送你!」雲樓說。
涵妮閉上了眼睛,微仰著頭,睫毛還在那兒扇啊扇的。雲樓看著她,忍不住俯下身子,在她唇上飛快的吻一下,涵妮張開眼睛來,噘噘嘴說:「你壞!就會捉弄人!」
「進屋裡去,給你一樣東西!」
進到屋子裡,涵妮好奇的看著他。
「你在搗什麼鬼?」她問。「你跑過路嗎?臉那麼紅,又一頭的汗。」「坐下來,涵妮!」涵妮順從的坐在一張躺椅中,椅子是坐臥兩用的,草綠色的椅套。涵妮這天穿了件淺黃色的洋裝,領口和袖口有著咖啡色的邊,坐在那椅子裡,說不出來的柔和和飄逸,雲樓目不轉睛的瞪著她,感歎的喊:
「呵,涵妮,你一天比一天美!」
「你取笑我!」涵妮說,悄悄的微笑著。一份羞澀的喜悅染紅了她的雙頰。「你要給我什麼東西呢?」
雲樓的手從背後拿到前面來了,出乎意料的,那手裡竟拎著一個小籃子。涵妮瞪大了眼睛,驚異的瞧著,不知道雲樓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接著,她的眼睛就瞪得更大了,因為,雲樓竟從那籃子裡抱出一隻白色長毛的,活生生的,純種北京小狗來。那小狗週身純白,卻有一個小黑鼻頭和一對滾圓的、烏溜溜轉著的小黑眼珠,帶著幾分好奇似的神情,它側著頭四面張望著,卻乖乖的伏在雲樓手上,不叫也不掙扎。那白色的毛長而微卷,鬆鬆軟軟的,看起來像個玩具狗,也像個白色的絨球。涵妮驚呼了一聲,叫著說:
「你那兒弄來的?我生平沒看過比這個更可愛的東西!」
「我知道你會喜歡!」雲樓高興的說,把那隻小狗放在涵妮的懷裡,涵妮立即喜悅的抱住了它,那小狗也奇怪,到了涵妮懷裡之後,竟嗅了嗅涵妮的手,伸出小舌頭來,舔了舔她,然後就伏在涵妮身上,伸長了前面兩個爪子,把頭放在爪子上,滿愜意的睡起覺來了。涵妮高興得大叫了起來:
「它舔我!它舔我呢!你看!雲樓!你看它那副小樣子!它喜歡我呢!你看!雲樓,你看呀!」「它知道你是它的主人。」雲樓笑著說。
「我是它的主人!」涵妮喘了口氣。「你是說,我可以養它嗎?我可以要它嗎?」「當然啦!」雲樓望著涵妮那副高興得不知怎樣才好的樣子,禁不住也沾染了她的喜悅。「我原是買了來送給你的呀!這樣,當我去上課的時候,你就有個伴了,你就有事做了!不會寂寞了,是不是?」「哦,雲樓,」涵妮緊抱著那隻小狗,眼睛卻深深的瞅著雲樓。「你怎麼對我這樣好!你怎麼對我這樣好呢!你什麼事都代我想到了,你一定會慣壞我的,真的!」她閃動的眼裡有了淚光。「哦!雲樓!」「好了,別傻,涵妮!」雲樓努力做出呵責的樣子來,因為那多情而易感的孩子顯然又激動了。「快一點,你要幫它想一個名字,它還沒名字呢!」
「我幫它想名字嗎?」涵妮低著頭,撫弄著那隻小狗,又側著頭,看看窗外,一股深思的神情。那正是黃昏的時分,落日的光從窗口透了進來,在涵妮的鼻樑上、額前、衣服上,和手上鑲上了一道金邊。她抱著狗,滿臉寧靜的、溫柔的表情,坐在那落日餘暉之中,像一幅畫,像一首詩,像一個夢。
「我叫它潔兒好嗎?它那麼白,那麼乾淨,那麼純潔。」涵妮說,徵求的看著雲樓。雲樓的心思在別的地方,瞪視著涵妮,他嚷著說:
「別動,就這個樣子!不要動!」
拋下了手裡的書本,他轉身奔上樓去,涵妮愕然的看著他,不知他在忙些什麼。只一忽兒,雲樓又奔了下來,手裡拿著畫架和畫筆。站在涵妮面前,他支起了畫架,釘上了畫布,他說:「你別動,我要把你畫下來!」
涵妮微笑著,不敢移動,她懷裡的小狗也乖乖的伏著和它的主人同樣的聽話。雲樓迅速的在畫布上勾畫著,從沒有一個時刻,他覺得創作的衝動這樣強烈的奔馳在他的血管中,涵妮那副姿態,那種表情,再加上黃昏的光線的陪襯,使他急切的想把這一剎那的形象抓住。他畫著,畫著,畫得那麼出神和忘我,直到光線暗了,暮色慢慢的游來了,小狗也不耐的蠕動了。「乖,」涵妮悄悄的對小狗說著話:「別動,潔兒,我們的雲樓在畫畫呢!乖,別動,等會兒沖牛奶給你吃,乖呵!潔兒。」雅筠從樓上下來了,看到這一幕,她吃了一驚。
「你們在幹嘛?」「噓!」涵妮說:「他在畫畫呢!」
光線已經不對了,雲樓拋下了畫筆。
「好了,休息吧。」他笑了笑,走到涵妮面前,俯身望著她。「累了嗎?我不該讓你坐這樣久!」
「不累,」涵妮站了起來:「我要看你把我畫成什麼慢樣子!」抱著小狗,她站到畫架前面。那是張巨幅油畫,雖然只勾了一個輪廓,卻是那麼傳神,那麼逼真,又那麼美!涵妮喘了口氣。「你把我畫得太美了,我沒有這樣美!」
雅筠也走了過來,開亮了燈,她審視著這張畫。她對藝術一向不是外行,看了這張起草的稿子,她已經掩飾不住心中的讚美,這會成為一張傑出的畫,一個藝術家一生可能只畫出一張的那種畫!畫的本身不止乎技巧,還有靈氣。
「很不錯,雲樓。」她由衷的說。
「我們明天再繼續。」雲樓笑著,把畫筆浸在油中,收拾著那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油彩。「你快去飽你的潔兒吧,它顯然餓極了。」涵妮捧起小狗來,給雅筠看,笑著說:
「媽!你看雲樓送給我的!不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一隻小狗嗎?」雅筠望著那個美麗的小動物,心中有點訝異,怎麼自己就從沒有想起過讓涵妮養個小動物呢?
「是的,好可愛!」雅筠說。
「我帶它去廚房找吃的!」涵妮笑著,抱著小狗到廚房裡去了。這兒,雅筠和雲樓對視了一眼,自從上次他們談過一次話之後,雅筠和雲樓之間就一直有種隔閡,有一道牆,有一道鴻溝,有一段距離。這是難以彌補的,雅筠深深瞭解,在一段戀愛中扮演阻撓者是多可惡的事!她不由自主的歎息了一聲。「伯母,」雲樓警覺的看了看雅筠。「您不必太煩惱,過去一個月以來,涵妮的體重增加了一公斤。」
「我知道,」雅筠說,深深的注視著雲樓。「或者你是對的,對許多病症,醫藥是人力,愛情卻是神力!」
雲樓笑了。抬起畫架,他把它送進樓上自己的房間中,再回來收拾了畫筆和水彩。涵妮從廚房裡跑出來了,她身後緊跟著潔兒,移動著肥肥胖胖的小腳,那小東西像個小白球般在地毯上滾動。涵妮一邊跑著,一面笑不可仰,她衝到雲樓身邊,抓著雲樓的手說:「你瞧它,它跟我跑,我到哪兒它就到哪兒!」
雲樓凝視著涵妮那張白皙柔潤的臉龐,咳了一聲,清清喉嚨說:「唔,我想我不該弄這個小狗來給你!」
「怎麼?」涵妮驚愕的問。
「我已經開始跟它吃醋了。」雲樓一本正經的說。
「哦!」涵妮輕喊,臉紅了。揚起睫毛,她的眼睛天真而生動的盯著雲樓,她小小的手劃著雲樓的臉,從雲樓的眉毛上劃下來,落在他臉上,落在他唇邊拉長了的嘴角上,落在他多日未剃鬍子的下巴上。她的聲音嬌嬌柔柔的響了起來:「哦!你常說我傻,我看,你比我還傻呢!」
雅筠悄悄的退出了房間,這兒是一對愛人的天地,這兩個年輕人都是在任何場合中,都絕不掩飾他們的情感的。她退走了。把世界留給他們吧。
雲樓一把抓住了涵妮的小手。他看到雅筠退走了。
「你在幹嘛?」「我要把你臉上這些皺紋弄弄平,」涵妮說,抽出手來,繼續在他眉心和唇角處劃著。「好人,別皺眉頭呵,好人,別垮著臉呵!」她的聲音那樣軟軟的,那樣討好的,那樣哄孩子一般的,雲樓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再捉住了她的手,他把她一拉,她就整個傾倒在他懷裡了,他們兩人都笑著,笑得好開心,她倒在他懷中,頭倚著他的胳膊,一直咯咯的笑個不停。雲樓緊攬住她,瞪視著她那姣柔不勝的臉龐,笑從他唇邊消失了,他的下巴貼著她的額,他說:
「別笑了!」她仍然在笑,他說:「我要吻你了!」她依然在笑,於是他把她抱到沙發上,讓她躺下來,他貼上去,一下子用唇堵住了那愛笑的小嘴,她的胳膊攬住了他的脖子,他吻她,纏綿的,熱烈的,細膩的。她喘不過氣來了,掙開了他的懷抱,她笑著說:
「我要窒息了。」他在沙發前的地毯上躺了下來,拖了一個靠墊枕著頭,她俯伏在沙發上,從上面望著他。潔兒跑過來了,好奇的用肥胖小爪子撥了撥雲樓的頭髮。涵妮又笑了起來,笑得好開心好開心。用手撫弄著雲樓那滿頭亂髮,她說:
「你該理髮了。鬍子也不剃,你把藝術家不修邊幅的勁兒全學會了。」雲樓仰望著她,她的頭伸在沙發外面,長髮垂了下來,像個簾子,靜幽幽的罩著一張美好的臉龐。他伸手碰碰她的面頰,說:「涵妮!」「嗯?」她輕輕的答應了一聲。
「我好愛你。」他說。她望著他,面頰貼在沙發的邊緣上,笑意沒有了,她的手撫摩著他的衣領,她那烏黑的眼珠深沉而迷濛的望著他。好半天,她才低聲的說:「雲樓,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帶我去醫院,好好的檢查一次。」
「涵妮?」他一驚,愕然的瞪著她。
「我要知道我到底怎麼了?」她說。「我要把那個病治好。」她凝視著他。「我不要死,雲樓,我要為你而活著。」
雲樓咬了一下牙,他的手停在她的下巴上。
「誰說你有病?」他掩飾的問。「你不是好好的嗎?只是生來就身體弱,有點貧血,你要多吃一點,多休息,就會慢慢的好起來,你知道嗎?」她搖了搖頭。「不是的,你們在瞞我,我知道。」她的目光搜索的望進他的眼底。「雲樓,我以前對生死並不怎麼在意,我很早就知道我有病,但是,我想,生死有命,我活著,是給父母增加負擔,我並不快樂,我寂寞而孤苦,死亡對我不是件很可怕的事。但是,現在不同了,我要為你而活著,我要跟你過正常的生活,我不要你因為我而整天關在家裡,我要嫁給你,我要……」她毫不畏縮的,一口氣的說了出來:「給你生兒育女。」
雲樓呆住了。涵妮這一串話引起他內心一陣強大的震動。自從和涵妮戀愛以來,他一直對涵妮的病避諱著,他不敢去想,也拒絕去想這個問題。現在,涵妮把它拉到眼前來了,這刺痛了他。「別胡思亂想,涵妮,」他強忍著內心的一股尖銳的痛楚,勉強的說:「我告訴你你很好,你就不要再亂想吧!等我畢業了,等我有了工作,我們可以結婚,到那時候,你的身體也好了……」他忽然說不下去了,一種不幸的預感使他顫慄了一下,他坐起身子來,天知道!這些會是空中樓閣的夢話嗎?望著涵妮,他喊:「涵妮!」
涵妮看著他,然後,她也坐起身子,一把抱住了他的頭,她揉著他的頭髮,溫和的,帶笑的說:
「好了,好了,我們不談這個。再談你要生氣了!」推開他的身子,她打量著他,皺了皺眉。「你為什麼又垮著臉了?來!潔兒!」她俯身從地上抱起潔兒,把它放到雲樓的眼前,嘻笑的說:「潔兒,你看他把眉頭皺起來,多難看呵!你看他垮著一張臉,好凶呵!你看他把嘴唇拉長了,像個驢子……」「涵妮!」雲樓喊著,把小狗從她手上奪下,放到地板上去。他一把抱緊了她,抱得那麼緊,好像怕她會飛了。他沉痛的喊著:「聽著!涵妮!你會活得好好的,會跟我生活一輩子,會……」他說不下去了,捧著她的臉,他顫慄的望著她:「涵妮!」她笑著,笑得好美好甜。
「雲樓,當然我會的,」她做出一股天真的表情來。「你幹嘛這樣瞪著我呀!」「我愛你,涵妮,你不知道有多深。」他近乎痛苦的說。
「我知道,」她迅速的說,不再笑了,她深深的望著他。「別煩惱,雲樓,我告訴你一句話,活著,我是你的人,死了,我變做鬼也跟著你!」「涵妮!」他喊著。「涵妮,涵妮,涵妮。」他吻著她,她的頭髮,她的額,她的面頰,她的唇。他吻著,帶著深深的、顫慄的歎息:「涵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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