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書培衝出了那個「家」,迎著秋夜的涼風,他在街上毫無目的的走著。在他心底,除了憤怒之外,還有種近乎絕望的情緒,把他整個的吞噬了。他大踏步的跨著步子,寒風鼓起了他的夾克,天上有幾點疏疏落落的星光,又高又遠又冷的懸著,像是幽靈的眼睛,帶著狡獪的冷漠,俯瞰著人世間一切可悲可笑的故事。他的眼光從天空調回來,注視著自己在街燈下的影子,又瘦又長又孤獨,那影子忽焉在前,忽焉在後,不即不離的跟著他。或者,人類本該是個孤獨的動物,只有「影子」才是終身的伴侶?他走著,心裡亂糟糟的茫無頭緒,只是心痛的絕望,絕望的心痛,還有份難言的沮喪和無所適從的愁苦。
她抽煙,她喝酒,她找麻煩,她變了!他咬緊牙關,想著這一切。她的變化是逐漸的,就因為那樣緩慢而逐漸的變,才會沒有引起他的注意。事實上,最近家裡的一切都在變,她添購了冰箱,冰箱裡總有吃不完的食物,她說:
「你同學來的時候,我總不在家,冰箱裡有吃的,你們隨時可以自己弄了吃!」後來,她又買了一架黑白電視機。她說:「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可能會寂寞,偶爾看看電視,可以打發時間!」是的,她都已經想好了,冰箱、電視、他的同學們。她緩緩的,不落痕跡的把自己從他的生活中退出來。每次燕青他們一來,即使她在家,她也會找個藉口走開,不是說「我去買點吃的!」就是說:「我還要去學一支新的曲子!」她總有理由走開。而逐漸的,燕青他們也習慣於沒有采芹的插入了,她在場,反而使大家都有些尷尬,使所有的話題都無法盡興打開,使每個人都拘束。為什麼?這明明是她有意造成的!她不肯和他的朋友打成一片,她寧願退開,寧願退得遠遠的!
她是有意的嗎?她安心想脫離他了嗎?他模糊的想著。許久以來,這是第一次他認真的在分析采芹,分析他們最近的「關係」。她越來越時髦,越來越明艷,每次她盛裝出門,他都有種窒息似的感覺。尤其,當燕青何雯等也在場的時候。燕青永遠是件大方而簡單的格子襯衫,一條牛仔褲,瀟灑年輕而隨便。何雯就更不修邊幅了,長褲上的襯衫,常常只在腰上打個結,長髮永遠隨風飄飛,和她們比起來,采芹像是另一個世界裡的女人,脂粉、長裙、露肩襯衫、水鑽項鏈、電子琴……現在,再加上煙和酒!
他並不是那麼討厭煙酒,他只是痛心的覺得,采芹被這個花紅酒綠的台北給吞噬了,給污染了。她在墮落,她在出賣自己的青春!電子琴演奏,唱歌,高薪的待遇……那麼簡單嗎?他竟一次也不敢去看她的工作情形!他怕看到她在賓客們的笑鬧簇擁下引吭高歌,他也怕去面對那個事實……什麼事實呢?他心痛的體會出來了,在這惻惻寒風中體會出來了。他,一個高傲的大學生,卻靠采芹彈電子琴來養活著。靠她去買冰箱,買電視,買籐椅,買風扇……甚至,買他身上這件夾克!不不,他不敢去「喜鵲窩」,因為他一點也不高傲,他自卑,自卑得不敢面對真實!自卑得不敢面對西餐廳裡的采芹!而采芹,她在燈紅酒綠中墮落了,她在遠離他的世界了!她安心找麻煩,安心要吵架,安心調查他的行璺,安心破壞一切氣氛……氣氛,這些日子來,生活裡還有什麼氣氛?她總是那樣忙,即使在家,他們也常無言相對。他不願和她談畫,談燕青,談詩文,談他的學校生活。她更絕口不提她的電子琴,西餐廳,和演奏的情況。氣氛,他們的生活裡還有什麼氣氛?他大踏步的在夜霧裡走著,不知不覺的,他走過了和平東路,穿過了同安街,來到淡水河堤上了。沿著河堤,他仍然走著,怒氣漸漸的消了,心痛的感覺卻沒有消,絕望的感覺也沒有消,他走下了河堤,找到一塊比較乾淨的草地,他坐了下來。弓起膝,他瞪視著那河水。河面反射著星光,反射著燈光,反射著不知來自何處的各種光。他瞪視著河面,腦中浮起了一句話,一句久遠以前的話:
「……你如果真的還要我,我就給你當小丫頭,你和那個好漂亮的小姐談戀愛,我也不吃醋!」
她說的嗎?她說過的嗎?可是,現在,她在找麻煩了!她甚至不允許他和燕青一起工作!不允許?她為什麼不允許?他蹙起眉頭,更深的凝望河水,似乎河水裡有關於人類心靈深處的答案。他忽然打了個寒戰,她吃醋!她確實在吃醋!「你可以吃醋,任何一個妻子,都可以吃丈夫的醋!」誰說過的話?他嗎?他把頭埋進了手心裡。她為什麼吃醋,因為她愛他嗎?因為她一直愛他嗎?她又為什麼要從他生活裡退出去?因為她也自卑嗎?因為她也和他一樣怯場嗎?他不敢面對西餐廳,她不敢面對燕青和他的同學!會嗎?會是這樣的嗎?
采芹,他心中苦惱的呼喚著;我們在做什麼?我們到底在做什麼?為什麼彼此的相愛變成了彼此的折磨?為什麼當日的狂歡變成了今日的煎熬?采芹,我們在做什麼?到底在做什麼?我們還相愛嗎?還希望擁有彼此嗎?還願意共同走上結婚的禮壇嗎?結婚,這兩個字一掠過他的腦海,他就不自禁的痙攣了,他伸手摸了摸夾克口袋,那裡面有早上才收到的,父親的來信,他幾乎可以背誦出其中的一段:
「……你暑假不回家,寒假總該回來一趟了。中國人的觀念,過年總是一家團聚的,你這個家雖然簡單,父子二人,也相依為命了這麼多年。希望你在和燕青戀愛之餘,也偶爾想到一下你的老父。不過,書培,我也年輕過,我也戀愛過,我知道短暫的離別都是苦楚。假若你和燕青,真有意走上結婚禮壇,你是不是覺得,該讓我見見這個女孩子了?……」
燕青!燕青!父親已經認定罪個女孩是燕青了!這個結怎麼解呢?但是,他真有心要解這個結嗎?他對燕青,又是怎樣一份感情等?友誼?單純的友誼嗎?單純的友誼會讓他和燕青共同工作到深夜十二點?或者,采芹是該吃醋的,是該嫉妒的,是該生氣的……他咬緊嘴唇,瞪著河水。想著他回家時,采芹蜷縮在籐椅裡的樣子,想著她臉龐上瘋狂迸流的淚水……他的心驀然絞痛而抽搐了。他忽然想起夏天裡他們那場使天地變色的吵架,和她那句淒楚而絕望的話:
「我不能用我的愛來牽累你,我非走不可了!」
「不要!」他衝口而出的進出一聲大叫,從河堤邊直跳起來。就在這忘形的一喊裡,他才驟然又衡量出自己對采芹的愛。不要,不要,不要!他在心中狂喊著,不能想像如果失去採芹,他將如何活下去?她早已成為了他生活的一部份,不,而是「生命」的一部份!依稀彷彿,他耳邊又聽到一個小小的聲音在說:「我撿到一隻小麻雀,它不會飛了!」
噢!他的采芹,那從小就屬於他的采芹!那小心坎裡,除了他就沒有別人的采芹!她當然該吃醋,當然該生氣,當然該嫉妒呵,誰教他跟別的女孩逗留到十二點!
他爬上了河堤,開始拔腿往家中奔去。怎樣都不該負氣離開,怎樣都不該碰上房門,怎樣都不該把她孤伶伶的丟在小屋裡。他跑著,冷清清的街道上連一輛計程車都沒有,他覺得這段距離比十萬里還遙遠。他奔跑著,急促的奔跑著,越來越跑近家門,他就越來越有種模糊的恐懼;她走了!她可能已經走了!她不會在那小屋裡等他了!她一定走了!
衝上那陽台的時候,他已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了。小屋的門靜悄悄的闔著,窗簾後透著燈光,卻杳無人影。他的心沉進了地底。一下子衝進房門,他蒼白著臉喊:
「采芹!」沒有回音,沒有反應,滿屋子靜得嚇人。他恐懼的四面張望,於是,他立即看到她了。她並沒有走,並沒有離開,並沒有消失……她仍然蜷縮在那籐椅中,和他離開小屋時一模一樣的蜷縮在那兒。仍然穿著那件米色的薄紗衣裳,仍然把頭緊埋在靠墊裡。她一動也不動的蜷縮著,像是睡著了。夜風從敞開的窗子裡吹了進來,把她那薄紗的衣服吹出了波紋,她的長髮披瀉在靠墊上,也在風中飄動,她的臉完全藏在靠墊裡,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到她那頭黑髮的頭和米色的衣衫。房子裡好冷,冬天還沒到,就已經充滿了寒意了。
「采芹!」他再喊,走近了她。
她仍然不動,仍然毫無反應。忽然間,有個念頭瘋狂的來到他腦中,她死了!他直撲了過去,跪在籐椅的前面,他用雙手一把扶起了她的頭:
「采芹!」他沙啞的喊。
她的頭被動的抬了起來,她睜開眼睛。謝謝天!她沒有死!他長吁出一口氣來,渾身都發著顫。她注視著他,默默無言的注視著他,她滿臉的淚,頭髮也被淚水沾濕了,貼在面頰上,她的眼睛又紅又腫……天哪!她竟然蜷縮在這兒哭了一夜!但是,她沒有走,沒有離開,沒有死掉……他把她的頭緊擁在胸前,把嘴唇貼在她的長髮裡。
「采芹,哦,采芹!」他低喚著,口齒不清的低喚著,眼裡凝滿了淚,喉頭哽塞。「我錯了。」他低低的說:「再也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再也不對你吼叫,再也不發脾氣了。」
她仍然不說話,眼淚濡濕了他胸前的衣服,燙得他的心疼痛而灼熱。他推開她,用手抬起她的下巴,去看她的眼睛,怎麼?世界上竟有如此愁苦的眼神?如此無助的眼神?如此黯然的眼神?他仔細的看她,她立即垂下了睫毛,把那對浸在水霧中的眸子掩藏住了,她輕輕的扭開頭,掙開了他的手,腦袋又無力的落在那深藍色的靠墊中了。她的長髮披了下來,半遮著她的臉龐,她就這樣靠著,把頭轉向裡面,不看他,不動,也不說話。感到她在做一種無言的、愁苦的反抗,他就覺得內心翻攪了起來。她一向柔順,一向有種令人吃驚的「逆來順受」的本能。尤其對於他,她幾乎是用崇拜的心情來尊敬和服從的,她不會反抗他,似乎也不可能反抗他。但是,他現在感覺得到她的反抗了。她那麼默默的,愁苦而無助的躲開他,使他深切的□徨了起來,慌亂了起來。他再試著用手去拂開她面頰上的頭髮,她瑟縮了一下,把眼睛閉得緊緊的。
「你跟我生氣了?」他輕聲的問:「你不預備理我了?你不和我說話了?」她不回答,又把身子往椅子裡蜷去,她盤在那兒像個小小的蝦子。他看了她好一會兒,心裡模模糊糊的湧上了一陣不滿,我來道歉了,我說過我錯了,難道你還一定要「冷戰」下去?他從她身邊站了起來,默默的走到窗子前面,呆望著窗外的夜色。一時間,屋子裡又是那種死樣的寂靜,她躺在椅子裡默不作聲,他用手扶著窗欄,迎著那惻惻寒風,他覺得心臟在緊縮,這種僵持比爆發的吵架更令人難耐,他驟然回過頭來,大聲說:「采芹,你到底要怎麼樣?」
她驚悸的睜開眼睛,哀傷的瞅著他。這眼光立刻粉碎了他心頭的怒火,他重新撲到椅子邊來,把她從椅子中用力拉起來,他用雙手定定的扶著她,注視著她的眼睛,他有力的,清楚的,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你必須跟我說話!如果你再堅持不開口,我……我……我立即出去,然後再也不回來了!」他衝出這句話以後,自己也嚇住了,他簡直在威脅她呢!他並不是真想說這句話,但她的沉默使他心慌意亂,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好。
她的眼睛睜得好大好大,怯意明顯的寫在眼睛裡,她張開嘴,掙扎著,似乎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好半晌,她終於開口了:「我……我不是生氣,我……我……我想,我一直帶給你恥辱,我喝了酒,又抽煙,你從心底看不起我,我不敢跟你說話,我不配跟你說話!」
他用手拂開她面頰上濕漉漉的頭髮,仔細的去研判她,想弄清楚她這幾句話的真正意義。然後,他就把她的頭壓在自己的肩上,歎口氣說:「你是真的生氣了!你在說氣話!采芹,」他深吸口氣,閉上了眼睛。「我們之間是怎麼了?以前,你不是這樣的!如果你真恨了我,你就說出來吧!我們不要冷戰,不要這樣彼此折磨,行嗎?」「我……我一直在想……」她欲言又止。
「想什麼?」他追問。她搖搖頭,疲倦的歎口氣。
「不,我不能說!」「你一定要說!」「我不說!」她拚命搖頭,慢吞吞的從他懷中抬起身子,她坐在椅子上,雙手交握的放在裙褶裡,她的眼睛看著自己的手。「我累了,書培。你回來就好了,我以為你不會再回來了,所以……我嚇得要死。現在,你回來就好了,我……」她苦惱的蹙了一下眉,臉上始終帶著那種揮之不去的,深切的悲苦。她不肯抬起眼睛來看他,她用舌頭不住去潤著乾燥的嘴唇:「我想不通很多事情,我實在想不通,我……我累了,我現在不能再想,你讓我休息一下,等我們都冷靜了,我們或者可以好好的談了。」他瞪著她,她言辭含糊而語焉不詳,他點點頭,心裡有些明白,許多時候,人與人間彼此的傷害,不是三言兩語所能挽回的。他回憶著自己把她摔進椅子裡的情形,回憶著自己對她說過的話……他覺得頭腦裡也越來越不清楚了。一夜不眠使他腦筋混沌而精神疲倦。
「好,」他同意的說:「我們都需要休息,等我們休息夠了,你就不會再生氣了!」「我沒有生氣。」她低聲說,像是說給自己聽。
他看了她一眼,沒再說話。算了,她是真的累了,她臉色蒼白得像張紙,眼睛底下都有了黑圈。一切明天再談吧,像郝思嘉說的,明天,就是另外一天了!明天,就又有個新的開始了!明天,大家就會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忘了。
是的,明天確實是新的一天,他們照常的生活,誰都不再提前晚的一切,他有整天的課,她仍然是上晚班。中午,他回家吃的午餐,她依然蒼白,但是,卻是滿面含笑的。由於抱歉,他溫存的吻了她,她又柔順得像只波斯貓了。他在她身邊低語:「不再生氣了?」「從來就沒生過氣!」她笑著說,有些羞澀。
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一陣小小的風暴而已。誰能保證愛人之間沒有風暴呢?現在,風暴已經過去,天氣又晴朗了,他去上課的時候,心裡已經毫無芥蒂了。
采芹照樣去上她的班,到了西餐廳,關若飛就迎了過來。六點鐘前是個空檔,晚餐時間還沒開始,餐廳裡只有寥寥幾人。關若飛不彈琴的時候,總在餐廳一角,留一個桌子。采芹想直接去彈她的琴,經過昨晚的事,她不知道如何應付關若飛。可是,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直接把她帶到他的桌上去,幾乎是強制執行的把她按進了椅子裡,他低聲說:
「你用不著這麼急著表演,客人都還沒來呢!」
「你不是要跑場嗎?」她軟弱的問。
「不去了。」他簡單明瞭的說:「我辭掉了『琴心』那邊的工作,我寧可用這個時間來看著你!」
她蹙了蹙眉,下意識的接過他遞給她的咖啡。啜了一口,她覺得嘴裡淡而無味,頭昏昏的,事實上,今天一天都是昏昏沉沉的,昨夜沒睡,又吹了風,她想她可能有些感冒。
「喂,」他的眉頭皺攏了,伸手來摸她的手。「你怎麼了?你蒼白得像蠟做的,我打賭你在發燒。」他又伸手來摸她的額。
她慌忙避開,急切的說:
「請你不要這樣,請你不要碰我!」
他的手縮了回去,緊緊的握著打火機。有抹受傷的表情飛進了他的眼睛裡,但是,他克制了自己。取了一支煙,他點燃了,他的眼睛緊盯著她:
「他沒發現你在生病嗎?」
「誰?」她驚愕的。「還有誰,你那位大學生啊!」
她咬咬嘴唇。忽然眼底飛上了霧氣。抬起睫毛來,她用那對霧濛濛的眼睛正視著他,臉上,那種揮之不去的悲苦就又湧現了,她輕聲問:「你有沒有戀愛過?」他迎視著她的眼光。天啊,這女孩快要被那段愛情折磨死了!那個該死的「他」啊,怎能讓她這樣憔悴,這樣苦惱,這樣無助?「他」在做些什麼?謀殺她嗎?他咬牙,內心深處的那根弦,在急促的顫動了。
「告訴我,」他低沉的說,語氣裡有種強而有力的、穩定的、安慰的力量。「把你的苦惱告訴我,把你的故事告訴我!你需要一個人來幫你分擔,否則,你會被那份沉沉重擔壓碎了。采芹,說吧!」他鼓勵的看著她。「你會發現我是個很好的聽眾,而且,我會很公正的給你意見。」
於是,她說了。她那麼需要一些助力,那麼渴望有人分擔,她確實快被壓碎了。她說了,斷斷續續的,她說出了自己和書培的整個故事,由童年時期到少年時期,由少年時期直到今天。她說得非常坦白,包括父親的入獄和姓狄的那一段。他那關懷的眼光和體恤的注視使她不能不坦白,他那樣溫柔的看著她,讓她覺得,再也沒有什麼秘密可以隱瞞的,他會瞭解,他一定會瞭解而同情的。她說得很拉雜,但是卻很完全,一直說到昨晚的風波。說完了,她困惑的看著他,迷茫而昏亂的說:「昨晚,我就躺在那兒想啊想啊,我就是想不通,我彈電子琴,是個很卑賤的職業嗎?為什麼他看不起我?或者,是因為我有了姓狄的那一段,他不願意說,可是,他心裡受不了!反正,我知道他是看不起我的,他自己也在跟自己作戰,他也痛苦呵!我喝了酒,抽了煙,他就發那麼大的脾氣,好像我已經墮落了!可是,如果是蘇燕青喝了酒抽了煙呢?那天他們在我家玩,我就親眼看見陳樵他們灌她喝啤酒,大家嘻嘻哈哈的好開心。為什麼對我,他就那樣苛求啊?我想不通,就是想不通!我看他跟蘇燕青在一起,總是快快樂樂的,我想,他或者對我只有憐憫,而沒有熱情了!或者,我該離開他,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用手捧住要裂開似的頭:「他說我已經讓他不能忍耐了。」她抬眼哀愁的看他:「我真的已經讓人厭惡到這種地步了嗎?」
他伸手壓在她的手上,她的手滾燙。她在發燒了,怪不得她的面頰由蒼白而變得緋紅,眼睛也水汪汪的了。他吸了口氣,那個該死的喬書培,他有了珍寶而不知珍惜,她憑什麼要迷戀他啊?但是,要公正,他不能火上加油,那是卑鄙的!「不要去記吵架時候的話,」他說:「昨晚,是我不好,我灌輸了你太多的觀念,引你到一條他已經變心的路上去。是我不好。」他皺攏眉頭,對她的憐惜使他的心痛楚。「或者,他並不是輕視你,而是輕視他自己!」
「輕視他自己?」她挑起眉毛,不解的。
「不可否認,你帶給他很多問題,他還年輕,這些問題對他來說,都太棘手了。而最重要的,你有沒有想過,你傷了他的自尊?」「我?」她困惑的。「怎會麼?」
「你不瞭解男人,」他對她溫柔而憂傷的微笑著,他恨自己太公正了,他大可趁此機會,對那該死的喬書培大事攻擊一番的。但是,他卻誠實的說出了心裡的感覺:「所有的男人都是自大而驕傲的動物,他們不能忍受由一個女人來賺錢養家。」「哦?」她睜大了眼睛,有兩小簇火焰在那對眼睛中燃燒起來了。那麼美麗的光芒,閃耀得她整個臉孔都發光了。他看得心中冒火,嫉妒得要發狂了。
「不過,」他按捺住了心頭的妒火。「那個蘇燕青,她是你真正的威脅!」他深深的看她。「何不讓他跟蘇燕青配上一對?你跟我配上一對?豈不皆大歡喜?」
她瞪著他,笑了,這是她今晚第一次笑。
「你在說笑話。」她說。
「一點都不說笑話!」他正色說,正經得不能再正經了,他眼中幽幽的閃著光,深沉的盯著她,他的語氣鄭重、嚴肅、誠懇、堅定、而溫柔:「我說過,我會等你到頭髮變白!我在等著,你們的故事並沒有完,我在等著!」
她驚愕的看著他,他眼底的柔情使他惻然心動。他那固執的語氣更讓她迷惑,她還來不及說什麼,就發現餐廳經理在對他們行注視禮了。她正想起身,他一把拉下了她的身子,粗聲說:「你坐著,多喝點冰水,你起碼燒到三十八度!如果你那個見鬼的喬書培不懂得如何照顧你,就只好由我來照顧你!你不要動,我去代你彈琴!」
他站起身子,對餐廳小弟俯耳低語了兩句話,就逕自往電子琴的方向走去。她靠進了椅子裡,忽然覺得渾身乏力,頭痛欲裂。她一直忙著敘述,忙著傾吐,直到此刻,才覺得自己是真的病了。她用手支著額,昏昏然的坐在那兒,心裡有點亂糟糟的。怎麼,她已經有了書培,為什麼還會對關若飛的深情心動?虛榮啊,采芹,你是虛榮的,你只是因為自己還有女性的吸引力,就獲得安慰了。那麼,喬書培對蘇燕青呢?會不會也有這種心情?想到這兒,她是真正的發起愣來了。就在她發愣的時候,小弟送來了一盒阿司匹靈藥片,一壺冰水,一張小紙條:「請幫我一個忙,吃藥,休息。不要再想了,我唱歌給你聽!」她愕然的看著紙條和藥片,又聽到他在唱那支歌了:
「不管你的心在何處流浪,
我一直在這兒癡癡盼望,
你的每個微笑我都珍藏,
你的眼淚是我致命之傷,
不管歲月怎樣消逝,我等待你直到白髮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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