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一下子就熱起來了,太陽像一個火球,帶著燒灼般的熱力,從早到晚的烤著大地。即使晚上,太陽下了山,那地上蒸發的熱氣,仍然窒息得人透不過氣來。
這天,在校園裡,喬書培和陳樵幾乎吵了一架。這些日子來,喬書培的火氣都大得很,脾氣暴躁而易怒。他自己也覺得,他像一座馬上就要爆發的活火山,那些積壓已久的壓力和鬱悶,像蠢蠢欲動的岩漿般,在他體內翻騰起伏,隨時等候著機會要衝出體外。和陳樵的爭執,仍然起因在找工作上。
「我告訴你一個原則,」陳樵用教訓的口吻,直率的說:「你永遠不要在家長面前責備他們的子女,每個家長都認為自己的孩子是世界上最好的,你只能順著他們的心理去誇獎孩子,把功課不好推在教育制度啦、孩子的興趣不合啦……」
「這簡直是在玩政治嘛,」書培吼了起來:「原來你是這樣當家教的,怪不得你受歡迎,你根本不像學藝術的人,你該轉系去念政治或者是外交!」
「你用不著氣呼呼的諷刺我,」陳樵瞪著他:「我玩政治手段也好,我玩外交手腕也好,我始終有兩個家教,你呢,你卻一個也找不著!我告訴你,現在這個社會,是『適者生存』,這個『適』字,就是叫你去適應!不止適應家長,還要去適應你的學生!」「適應的另一個解釋,就是『討好』,是嗎?」
「隨你怎麼解釋,你的目的是要有工作,要賺錢,別人不會把鈔票白送給你!」「用『討好』的方式去賺錢,是當『家教』呢?還是當『小丑』?」書培直視著陳樵,慢慢的搖頭:「陳樵,我真為你悲哀!這社會像個銼子,把你的稜角都磨圓了!」
「你為我悲哀?」陳樵的臉漲紅了,脖子也粗了,聲音也大了。「我還為你悲哀呢!什麼工作都找不到,教兩個中學生你都教不了!欠一屁股債,吃飯的錢都沒有!你驕傲,你自負,你不當小丑,你不討好別人,但是,喬書培,你還是要吃飯,還是要生活,別人住宿舍,你老兄要租房子住,別人在學校吃包飯,你老兄要自己開,伙別人交免費的女朋友,你老兄居然要『金屋藏嬌』!」
「請你不要干涉我的私生活!」書培大叫:「我愛怎麼生活是我的事……」「既然都是你的事,我過問不了,你也別來找我!」陳樵生氣的說:「你休想我會再讓一個家教給你,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工作,給你三言兩語就弄砸了。你呀!嘖、嘖、嘖……」他搖頭歎氣,一股「不可救藥」狀。
「我又怎麼啦?」「你根本不像個公務員家庭出身的孩子,你像個嬌寶寶!像個媽媽懷裡的嬌寶寶!」「陳樵!」書培怒吼:「只因為我來找你幫忙,你就認為你有資格侮辱我嗎?你一再嘲笑我沒有生活能力,沒有適應能力,沒有工作能力……你以為你是我的什麼人?是我的老子?就是我的老子,也不能教訓我!我跟你說,你可以看不起我的求生能力,但是,我也不見得看得起你的求生方式,討好家長,討好學生,抹煞自己的自尊,這豈不像個乞丐……」
「哈!」陳樵怪叫:「你看不起!你可以看不起!我是小丑,我是乞丐,我用我的求生方式賺了錢,借給你去養小老婆……」「陳樵!」書培大叫,雙手握緊了拳,就差要一拳揮過去,他氣得渾身發抖,臉色發青,瞪視著陳樵,他咬牙切齒:「好,好,好,」他一個勁兒的點頭,鼻子裡沉重的呼著氣:「我回家去當掉褲子,也把借你的錢還給你,你放心,你放心,你放心……」他氣得語無倫次,轉身就走:「我去弄錢去!」
陳樵一把抓住了他。「你到什麼地方弄錢去?」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盯著他。
「我去搶銀行!」「呵,好辦法!」陳樵笑了起來。「算了吧,書培,我們難道還真吵架嗎?」他拍拍書培的肩。「講和了,怎樣?」
書培低著頭,仍然憤憤的喘著氣,臉色仍然難看得很,他真正刺心的,還不止是陳樵對他工作能力的諷刺,而是對采芹的輕蔑,在他心底,他已經越來越明白一件事,采芹成了他名副其實的「地下夫人」,她被「藏」在那小閣樓裡,幾乎是不能見人的。「這樣吧,陳樵的眼珠轉了轉,深思的說:「我看,你的個性不適合當家教。昨天我和蘇燕青聊天,她說她爸爸要找的那個助手始終沒找到,我建議你不如去蘇教授那兒當助手,待遇比家教還高,他們已經出到一千五百元一個月了,每星期也只要三個晚上。」「不,不,不好。」書培搖著頭。
「有什麼不好?」陳樵問:「以為蘇燕青不知道你的事嗎?你的事全校幾乎都知道了!」
「哦?」書培愣了愣。「蘇燕青知道了?她怎麼說?」
「她沒怎麼說,是很好奇。她一直問我那個殷……殷什麼?」「殷采芹。」「哦,她問我那個殷采芹是什麼長相,什麼出身,什麼年齡,什麼地方來的?和你怎麼認識的……哇,她的問題可真多,我只一概推說不知道。後來,她就歎口氣,說了一句話就走了。」「說了句什麼話?」「你關心?」陳樵銳利的盯著他。「你已經有了殷采芹,何必去在乎蘇燕青說你什麼。」
「我不是在乎,」書培勉強的說:「我也是好奇。我想知道一般同學對我的批評。」「她的批評可不能代表一般同學!」陳樵微笑著說。
「到底她說了句什麼,別賣關子了!」書培不耐的。
「她說——」陳樵抬頭看看天空。「喬書培這個人可真性格,別人不敢做的事他全敢做!」他垂下眼睛來盯著喬書培:「聽她的口氣,對你這事非但沒有敵意,倒好像挺欣賞的!所以,你大可不必顧慮蘇燕青對你的看法,而拒絕蘇教授那個工作。」喬書培沉吟的低下頭去,有些心動了。
「我想,」他說:「我要考慮一下。不過,我先還要去家教中心問問。」黃昏時分,喬書培回到了家裡,又渴,又餓,又累,又熱,又煩躁,又失意,又落魄。口袋裡只有兩塊錢,早上離家時,本和采芹說了,要帶錢回家,誰知公費沒發,想問陳樵借,又在一頓吵架下,弄得無法開口了。今晚要斷炊,他想,他知道昨天米缸就沒米了。這個年頭,居然還有人窮得沒飯吃,他又有種自嘲的心情,是啊,正像陳樵說的,他是個沒有適應能力,沒有生活能力,沒有工作能力的人,這種男人,怎麼值得女人垂青?采芹啊采芹,他心裡低喊著;你還不如跟了那個姓狄的王八蛋,最起碼他會讓你豐衣足食,珠圍翠繞!走進家門,他揚著聲音喊:
「采芹!」沒有人回答,四周靜悄悄的,小屋內盛滿了一屋子的沉寂,遠處的天邊,又是彩霞滿天的時候。他四面找尋,為什麼采芹不在家裡等候他?同居以來,這是從來沒有的現象!他有些不習慣,推開臥室的門,他再喊:
「采芹!」仍然沒有人。小屋很小,幾個圈子繞下來,他就知道采芹根本不在家了。這些日子,采芹也奔波著在找工作,但是,也只是到處碰壁而已。這年頭,到底社會上需要怎樣的人才?能逢迎的?能適應的?能花言巧語的?如果當晚他對那個孫太太換一篇話呢?他站在小屋中,自言自語的說上了:
「孫太太,您的兩位少爺都是天才,只是現在的通才教育害了他們,升學主義使他們無法自由發展,太可惜了!您看,他們都有幽默感,狗得摸臉,狗得一吻寧,狗得來,狗得拜……」他住了口,猛力的拍了一下桌子,罵了句:
「真他媽的!」罵完了,他自己也怔了怔,怎麼?自己越變越粗野了,從小,三字經就被禁止出口的。歎口氣,他走到廚房裡,想找點水果,菜籃裡空空的,鍋裡空空的,櫥裡空空的,桌子上空空的……他咬咬牙,又自言自語了一句:
「他媽的四大皆空!」怎麼又是粗話?而且越說越自然了?他搖搖頭,百無聊賴的倒了杯冷開水,一口氣灌了下去。放下杯子,他心煩意亂的在室內兜著圈子,采芹,你滾到那兒去啦?采芹,我警告過你,我回家的時候,你必須在家中等著!他越來越煩躁,越來越不耐。小屋內像蒸籠,熱得人渾身大汗,他脫掉襯衫,只穿一件背心,拿著扇子猛扇。熱,熱,熱,這烤死人的熱!「我們不怕冷,也不怕熱!」她說的。她是傻瓜,她是白癡!只有傻瓜和白癡才不怕冷又不怕熱。他坐在窗前,開大了窗子,面對著滿天彩霞。美啊,彩霞,迷人啊,彩霞,但是,我現在願意用你來交換一杯冰淇淋。想到冰淇淋,他用舌頭舔舔乾燥的嘴唇,這才覺得自己飢腸轆轆。
陽台上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房門被推開了。采芹飛快的跑了進來,額上全是汗珠,面頰被太陽曬得發紅,她穿了件薄薄的小花洋裝,背上被汗水濕透了,貼在身上,她一下子就衝到他面前。「對不起,我出去了。」
「你到那裡了?」他瞪著眼睛。
「去找工作啊,後來又去雜貨店找老闆娘賒東西啊,那老闆娘不肯賒給我了,我們已經積欠了她一千多塊錢了!」她望著書培:「你借到錢了嗎?」
「沒有!」他悶聲說:「我根本沒去借!」
「哦,」她怔了怔,遲疑的看著他,眼底盛滿了疑惑。「你……你不知道家裡沒錢了嗎?」她結舌的問。
他陡然爆發了,用力的拍了一下窗台,他直跳了起來,大聲的說:「錢!錢!錢!你腦子裡只有錢!見了面,你一句噓寒問暖都沒有,就跟我要錢!我每個月的公費都交給你了,你為什麼不省著用?借錢,借錢,借錢!你以為我有多厚的臉皮去一再向人借錢!」「她倉皇後退,睜大了眼睛,驚惶而痛楚的望著他,微張著嘴,她欲言又止。眼底深處,有一種不信任的,受傷的,難堪的,幾乎是瑟縮而卑微的表情就浮了出來,她的眉梢緊蹙在一塊兒了,嘴裡輕輕的往裡面吸著氣,好像她身體裡有某個地方在劇烈的痛楚,以致她不得不彎下腰去,用手按住了胸口。她掙扎著,半晌,才模糊不清的吐出幾個字來。
「對不起,書培,對不起。」
「對不起?」他嚷開了。頭昏昏然,汗水從額上不斷往下滴,從腦後的髮根裡一直淌往背心裡去。他瞪視著她;那受驚的神態,那卑微的表情,那忍辱的道歉……對不起!她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她為什麼像個被虐待了的小媳婦?為什麼永遠那樣卑屈低下?難道他欺辱過她?難道他輕過她?難道他虐待過她?他向她逼近,室內的溫度像盆火,他胸中也燃燒著一盆火,這兩盆火似乎將把他整個燒成灰燼。他無法控制的大叫了起來:「對不起?什麼叫對不起?你永遠不許對我說對不起!」她更加倉皇了,更加受驚了,她繼續後退,直到身子貼住了牆,那木皮的牆早被太陽曬得滾燙,像烙鐵般烙住了她的背脊,她昏然的看著他,茫然失措的,幾乎是呻吟般迸出一句話來:「我——該說什麼?我——能說什麼?」
「你該說什麼?你能說什麼?」他胸中的怒越發燃燒起來,燒得他頭暈目眩,燒得他失去理智,燒得他不知所云:「你除了對不起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你像個受了酷刑的奴隸!看你那副委屈樣子!看你那副嚇得發抖的樣子!好像我虐待了你,好像我欺侮了你!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你只會說對不起!你以為我要的是你的一句對不起嗎?你知道我為你做了些什麼?為了你,我給同學瞧不起,為了你,我到處打躬作揖的找工作,為了你,我負債纍纍,為了你,我和最要好的朋友吵架,為了你,我失去自尊,失去驕傲,失去所有的詩情畫意……而你,只會對我說對不起?」
她被動的站著,眼睛越睜越大,已睜得不能再大了,那受傷的表情,逐漸被一種迷亂的失措和深切的悲痛所取代了。她的手下意識的按在身後的木板牆上,整個人像張貼在牆上的壁紙。他的臉對她越逼越近,聲音越喊越響,他嘴裡的熱氣吹在她的臉上……而她,已退無可退。於是,像個被逼進死角裡的困獸,她陡然驚動了,伸出手來,她一把推開了他,就像箭一般射向了大門口,她踉蹌狂奔,只想逃開,逃開,逃開……立即逃開!她這一跑,使他倏然驚覺了,他連思想的餘地都沒有,就一下子竄過去,攔在房門口,他用雙手撐在門框上,死瞪著她,顫聲問:
「你要做什麼?」她收住了腳步,怔怔的站在那兒,怔怔的望著他那攔門而立的、高大的身子,似乎忽然間明白自己進無可進,退無可退的處境了。她慢慢的垂下頭去,慢慢的彎下身子,然後,她就像一團突然癱軟下去的棉花,滾倒在地板上了。她盡量屈起膝來,因為她開始覺得自己胃部在抽搐,整個人都痙攣成了一團。他吃驚了,驀然間,他撲向了她,把她從地板上抱上起來,他瞪視她的眼睛,變得面無人色了。
「你怎樣了?」他蒼白著臉問,聲音顫抖。「你怎樣了?」
她苦澀的搖搖頭,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也什麼話都不敢說,只怕說什麼都是錯的。
他凝視她那孤苦無助的臉,那失神而痛楚的眼光,立即,理智像閃電擊醒了他,他這才驚覺到自己所說的和所做的了。他睜大眼睛,咬緊牙關,感到她躺在自己懷中,輕如一片羽毛。他瞪視她,心裡在瘋狂的低語著:
「你要殺了她了!你已經殺了她了!」
冷汗從他額上冒了出來。他不再說話,只是把她抱進臥室,把她輕輕的放在床上,把她的頭扶進枕頭裡,用手拂去她面頰上的髮絲,用手帕拭去她額上和頸項間的汗珠,再拉平她的衣褶……他細心的做這一切,細心得好像這是他唯一可做的事……然後,他就在床前跪了下來,把面頰無言的埋進她身邊的床單裡。她被動的躺在那兒,也一句話也不說,只睜著眼睛,呆望著天花板。似乎在沈思著什麼。
好一會兒,他抬起頭,他眼裡佈滿了血絲。他輕輕的拿起她的一隻手,用面頰熨貼在她手上,用嘴唇輕觸那纖細的手指,他沙啞的低語一句:
「說一句話,采芹。」她搖搖頭。「罵我!」他低聲請求:「用最惡劣的話來罵我!」
她再搖頭。「這麼說,」他悶聲低語:「你不準備原諒我了?」
她不搖頭,也不動,她的眼光默默的落在他臉上,他們的眼光接觸了。她眼底是一片坦白的溫柔,沒有責難,沒有怨懟,沒有憤怒,只有深切的悲哀和無奈。這卻比憤怒和怨恨更刺傷了他,一直刺進他內心深處去。她用舌尖輕輕的潤了潤那乾燥的嘴唇,到這時,才低底的說了幾句話:
「你沒有什麼需要原諒的事情。你告訴了我的一件事實,我總算明白了。明白我的存在所帶給你的屈辱和負擔。放心,書培,我沒怪你,我從來沒怪過你,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只是,我是非走不可。我不能用我的愛來牽累你,我非走不可了。」他靜靜的瞅著她,啞聲問:
「你的意思是說,你要離開我?」
她無言的點了點頭。他死盯著她,眼珠一瞬也不瞬。他仍然握著她的手,他用力捏緊了她,捏得她的骨頭都要碎掉了。她痛得不由自主的縮了一下身子,但並沒有嘗試抽出自己的手來。她用種逆來順受的眼光迎視著他,這眼光裡卻有種無比的堅決。他在她的眼光裡讀著她的思想,然後,他放開了她的手,他的眼睛垂了下去,頭也低俯了下去。他用手指在被單上無意識劃著,不知道在劃些什麼。室內忽然變得好安靜,安靜得沒有一丁點兒聲音,安靜得讓人窒息。她注視著他,只看到他那亂蓬蓬的頭髮,他的頭俯得那樣低,使她看不到他的臉孔。可是,忽然間,有兩滴水珠落在那被單上,接著,又兩滴……她驚跳起來,整個心靈都為之震動而抽搐了,她張開了嘴,還來不及說什麼,他已經伸出手來,迅速的抱住了她,把那濕潤的臉孔完全埋進了她的懷裡。他顫抖而痙攣,淚珠立即漏濕了她的裙褶,燙傷了她的五臟六腑。她忍不住低喊了起來:
「不要!書培,你不可以哭!從小,你就堅強得像海邊的岩石,風吹雨打,海浪沖擊都磨損不了你一分一毫的傲氣,你那麼堅強,你怎麼可以哭……」
她說不下去了,因為,她自己哭了起來。經過言一下午的煎熬,她的眼淚是再也無法控制了,像開了閘的水壩,一湧而不可止。淚水瘋狂的湧出來,紛紛亂亂的跌碎在他那又黑又密的濃髮裡。她這一哭,把所有的矜持驕傲委屈悲哀都哭了出來。他摸索著她的頸項,拉下了她的身子,用自己滿是淚和汗的嘴唇,緊貼在她那滿是淚和汗的面頰上,他的嘴唇輾過她的面頰,輾過了她的眼睛,輾過了她的唇,輾過了她的意志、思想、和感情……把她的心全輾碎了,全輾痛了。
「不要離開我。」他含混的、模糊不清的說,語氣裡充滿某種令她心碎的柔情和乞諒:「你知道我情緒不好,天氣太熱,我心煩意躁!……你成為我唯一發洩的目標……人……就是這樣的,無法對外人發脾氣,就只能對自己的愛人發作……你,不許離開我,否則,生命對於我……就再也沒有意義了。」
她透過淚霧,望著他那又苦惱,又狼狽,又熱情,又悲痛的臉龐,忽然發現他現在像無助的孩子,一個闖了禍卻不知如何善後的孩子。於是,她內心深處的女性和母性就全體抬頭了。她立即原諒他了。原諒他的怒吼、暴躁,和一切的一切了。她從床上坐了起來,伸手扶起了他,她試著用裙角去擦拭他額上的汗珠與面頰上的淚痕。她對他深深點頭,低聲的說:「我們把它忘了吧!都忘了吧!」
他凝視她,似乎想看進她內心深處去。
「你說的?」他小心翼翼的問:「我會忘記我那些話?一個字都不會記住?」她怔住了。在這一剎那間,她明白她無法欺騙自己,她忘不了,她可以原諒他,卻無法忘記它!他仔細的看她,也立刻瞭解到,她忘不了。人,要說一句刺傷對方的話是太容易了,要彌補卻太難了。體會到這件事實,他就從靈魂深處悸動而顫慄了。「我不是有意要說的!」他無力的低哼著。
「就因為是無意,才吐露了真言。」她也低哼著,低得幾乎聽不清楚。「不是真言!」他掙扎的強辯,:「根本是我在找你麻煩,我故意找你麻煩!」「你不是故意!」她低語,聲調低而清晰。「我說了真話,我的存在帶給了你屈辱和負擔。」
「我沒有這個意思。」「我知道你有的。」他看她幾秒鐘。然後,他忽然跳起來,往廚房裡衝去,嘴裡喃喃自語著:「我剁一個手指下來跟你發誓!」
她大驚失色,慌忙也跳下床來,直衝進廚房,正好看到他去取菜刀,她撲了過去,死命攥住他的衣角。他掙扎著,要掙脫她,她心裡一急,就在地上跪下來了。
「你不要折磨我吧!書培,你敢傷了你自己,不如拿刀殺了我!你不要嚇我!求你不要嚇我!你要我怎樣,我就怎樣……」她哭了起來,邊哭邊說,語不成聲:「我答應你,我忘了它,一個字也不記住!我承認,你是故意找我麻煩,你沒有那意思,你沒有,你沒有,你沒有……」她哭倒在他腳前。
他的心碎了,痛了,扭曲了。他也跪了下來,他們緊緊的擁抱在一起了。「我們怎樣辦?」他窒息的問:「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她抬頭看他,急切的說:
「只要你不發瘋,什麼事都有辦法的。」「是嗎?」他瞅著她。「是的,」她急切的應著,從地上站起身來。「我可以去找工作。」「你已經找了好幾個月的工作了。」他也站起身子。
她悄眼看他。「我可以得到一個工作,」他說:「在中山北路最高級的一家西餐廳裡,只要你不反對。」
「當女招待嗎?」他悶聲問,已經本能的反對起來了。
「不是女招待,我知道你不喜歡我當女招待。」她說,小心的觀察他的反應。「是在那兒彈電子琴。」
「電子琴?你會彈電子琴?」
「不會。但是,有鋼琴的底子,學電子琴很容易,我已經找到一個教電子琴的老師,他答應免費教我,等我有工作之後,再付他學費。」「哦。」他沉吟著。她抬頭悄眼看他。「你——總不會反對我彈電子琴吧?」
他吁出一口長氣來。「你先要學,學會了才有機會試,路還很遙遠呢!去學吧,」他撫摸著她的背脊。在這種情況下,他再也無心去潑她任何的冷水,只想挽回自己的失言,捧牢兩人之間的愛情。「我並不是暴君,只要——你不離開我,幹什麼都好!」
她靜靜的注視他,輕輕的推開他,勉強的微笑著,歎了口氣。經過這樣一鬧,兩人心中都有份哀惻的感覺。她也竭力想重新換回這小屋中的溫暖和喜悅,想把那份哀愁和陰影都趕到室外去,就四面張望著,故作輕快的說:
「讓我看看有什麼可吃,我餓了。」
「我早就看過了,什麼都沒有。」他說。又有些沮喪。
「哦。」她睜大眼睛,聳了聳肩,做出一個滿不在乎的表情,就走到窗邊去,撲在窗台上,望著那逐漸變為灰暗的彩霞。居然唱歌似的輕哼起來:「采菊西窗下,彩霞飛滿天,我饑彩霞供我餐,我倦彩霞伴我眠……」她忽然住了口,只望著窗下的街道,忘記了彩霞了。
「你在看什麼?」他問。
「那兒有個賣甘蔗汁的。」她低聲說,用舌頭舔舔嘴唇。「我真想喝杯又冰又涼又甜的甘蔗汁。我又渴又累!」
「一杯甘蔗多少錢?」他問。
「大概兩三塊錢吧!」他想了想,有每個口袋亂翻,還是只有那兩塊錢!他望望她,雖然強顏歡笑,那淒楚的淚光仍然在她眼底閃爍,那臉色也依舊蒼白。她豈上又渴又累?她簡直又病又弱!他轉身奔進廚房,拿了一個杯子,說了句:
「你等著!」就飛奔到樓下去了。她倚窗而立,望著樓下,只看到書培拿著杯子走向那個賣甘蔗汁的,對那賣甘蔗汁的老頭指手劃腳的不知說了些什麼。然後,就看到書培付給那老頭錢,老頭注滿了他的杯子。原來他身上的錢還夠買一杯甘蔗汁!她不禁微笑起來。眼看他握著杯子,穿過街道,走了回來。她等在那兒,聽著他上樓梯的聲音,聽著他的腳步穿過陽台,她抬頭看著門口,就看到他滿面得意的笑容,顫巍巍的捧著一杯甘蔗汁,小心翼翼的走了進來。「快來喝啊!」他說:「那老頭真是慷慨極了,一杯甘蔗汁要四塊錢,我只有兩塊,我告訴他,我買半杯好了,他居然給了我一滿杯,只收了我兩塊錢!哎,這還是個很有人情味的世界,是不是?」她看著他那滿臉的笑,心裡酸酸的,驕傲的喬書培呵,幾時曾經如此卑屈的向人乞討過一杯甘蔗汁,只是為了她想喝!捧著那杯子,她輕輕的啜了一口,真甜,真涼,真美味,她深吸口氣,慢慢的嚥了下去。他看著她如獲至寶的樣子,心裡也是酸酸的,高貴的殷采芹啊,那白屋裡的小公主,幾時曾經如此可憐的喝一杯甘蔗汁,只是因為跟了他!他憐惜的望著她,她卻已經把杯子送到他的嘴邊:
「來,我們分著喝,好喝極了。」
「不不,你一個人喝!」他忙不迭的閃開了,差點碰翻杯子。「你不喝,我也不喝了。」她說,望著他笑。「一共就這麼杯甘蔗汁,我們還謙讓些什麼!來吧,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甘蔗汁同喝!」她居然幽默起來了。
他笑了。看到她又有了生氣,又有了笑容,又有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諾言,他就從心底歡愉起來了。她不會再生氣了,她會忘記那些混帳話,她一直是個那麼善良溫馴的小東西,善良得無法和任何人記仇記怨,何況是他!他的心中在歡唱了,走過去,他再推辭,就和她一人一口的分享那杯甘蔗汁。
從沒喝過如此可口的飲料,從沒嘗過如此清醇的甘泉,從沒享受過如此沁人心脾的涼爽。他讓那甘蔗汁在嘴中打個轉,才捨得嚥下去,他咂著嘴,滿足的歎息著說:
「采芹,你想我們將來會不會很有錢?」
「可能。」她笑著說。「等我有錢的時候,」他沉吟著說:「不知道甘蔗汁還會不會這麼好喝?」「不管你將來有錢還是沒有錢,」她也滿足的低歎:「我永不會忘記這杯甘蔗汁!」那個黃昏,他們就這樣坐在窗前,共飲一杯甘蔗汁。那甘蔗汁似乎比酒還醇,比酒還香,比酒還濃……因為,他們竟然喝「醉」了。後來,他舉著杯子,對彩霞唱起歌來了:
「共飲西窗下,彩霞飛滿天,
舉杯問彩霞,今夕是何年?
彩霞為我證,此情比石堅,
但願長相守,天下即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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