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天,我和靖來到海邊那幢白色的別墅裡。
別墅的主人是靖的好友子野,他寫信給靖說:
「在冬天,聽潮樓無人願住,因為盛滿了蕭瑟和寂寥,假若你不嫌海風的凌厲和午夜濤聲的困擾,又忍受得了那份寂寞,就不妨遷去小住,整幢房子可以由你全權處理。」
那時,我正臥病,整日慵慵懶懶,醫生又查不出病源,一口咬定是憂鬱「病」。但我日漸枯羸憔悴,精神和心情都十分壞。靖拿著子野的信來找我,坐在我的床邊,把信遞給我看,說:「去海邊住住如何?」「誰陪我?」我說。「我。」「你?」我望著他,不大相信他是在說真的。但他平靜而懇摯的看著我,那神情不像是在隨便說說。我坐在床上,背靠著床欄,咬著嘴唇深思。他握住我的手,懇切的說:
「你不是一直希望到一個安靜的,沒有人打擾的,而且環境幽美的地方去住住嗎?現在有這麼好的一個機會,聽潮樓我去過,那真是個匪夷所思的地方,在那兒休養一下你的身體,讓我陪著你,過一段世外的生活,好嗎?」
「可是,你怎麼能去?」我遲疑的說:「你的工作呢?你的公司不是一天都離不開你嗎?」
他笑了笑,不知怎麼,我覺得他的笑容中滿含淒苦。
「公司!」他說,帶著幾分輕蔑和無奈:「讓它去吧,人不能永遠被工作捆著!我已經四十歲,從二十幾歲起就埋頭在事業中,把一生最好的光陰都給了工作!現在,我也該放自己幾天假了。」「可是——」我怔怔的注視著他,聽他用這種口氣來談他的工作和事業,使我感到詫異和陌生,他向來是個事業心勝過一切的人。「可是——還有其他的問題呢?」
「你指秀怡嗎?」他直截了當的說:「我可以告訴她,我因為事務的關係,要去一趟日本。反正,她有她的麻將牌,根本就不會在意。」「可是——」我仍然想不通,和他一起去海濱小住?這太像一個夢想,絕不可能成為真的。
「你怎麼有那麼多的『可是』?」他捧住我的臉,深深的凝視著我的眼睛:「從小,你就喜歡說『可是』,十幾年了,習慣仍然不變!」十幾年了?我望著他,認識他已經十幾年了嗎?可不是,那年我才十歲,爸爸推著我說:
「叫徐叔叔!」徐叔叔!怎樣的一個叔叔!我歎了口氣。
「你在想什麼?」他搖搖我的手臂。「我們就決定了吧,馬上收拾行裝,明天就動身,怎樣?」
「明天?」我有些吃驚。「你真能去嗎?」
「當然真的!小瑗,你怎麼如此沒信心?我什麼時候對你說話不算數過?」「可是——」「又是可是!」他打斷我,站起身來:「我叫阿珠幫你整理一口箱子,明天早上九點鐘開車來接你!」
「可是,」我有些急促的說:「你的工作不需要做一番安排嗎?而且,你連汽車一起失蹤,她不會疑心嗎?」
「小瑗,」他俯視我,輕輕托起我的下巴,他的神色看來有些奇怪。「別再去管那些屬於現實的事,好不好?讓我們快快樂樂的生活幾天,好不好?這一段日子裡,就當現實是不存在的,好不好?在聽潮樓,我們可以使多年的夢想實現,那個天地裡只有我和你,想想看,小瑗,那會是怎樣的一份生活!」不用想,我體內的血液已經加速運行,興奮使我呼吸急促。聽潮樓,海濱,和他!這會是真的嗎?只有我和他!沒有他的工作,沒有他的事業,沒有他的她!這會是真的嗎?記得有一天,我曾對他說過:「我希望我能夠擁有你三天,完完全全的擁有!這三天,你只屬於我,不管工作和事業,不管一切。每一分每一秒都給我。我只要三天,然後死亦瞑目!」
他曾說我傻,現在他竟要給我這三天了嗎?
「你又在想什麼?」他問。
「你——」我頓了頓:「陪我住幾天?」
「整個冬天!」我屏住氣,不能呼吸。
「怎麼了?你?」「你哄我?」我愣愣的問。
「小——瑗!」他拉長聲音喊,把我的頭貼在他的胸口,像我小時他常做的一樣。他的心跳得多麼急促!「我怎麼會哄你?我怎麼忍心哄你?」「哦!」我長長的吐出一口氣,開始相信這是個事實了。「你的公司呢?」「交給子野代管。」「你都已經安排好了?」
「只等你!」「噢!」我翻身下床,從壁櫥裡拉出箱子。
「你別動,等阿珠來吧,你的病還沒好!」
「病?」我望著他,揚著眉毛笑:「現在已經好了!」
二
汽車駛到距海邊還有相當距離的時候,我就可以嗅出海水和沙和岩石的味道了,我不住的深呼吸,不住的東張西望。靖扶著方向盤,轉頭看我:
「你在幹什麼?」「聞海的味道。」「聞到了沒有?」他忍住笑問。
「聞到了。」「是香的?臭的?」「是鹹鹹的。唔,我連海藻的味道都聞到了。」
「恐怕連鯨魚的味道都聞到了吧!」他笑著說:「鹹鹹的,你是用鼻子聞的,還是舌頭嘗的?」
「真的聞到了。」我一本正經。
「我們距海還有五公里,你的鼻子真靈呀!」
他望著我,我噗哧一聲笑了。他也笑,可是,一剎那間,他的笑容突然消失,車子差點撞到路邊的大樹上,他扭正方向盤,眼睛直視著前面,不再看我了。
「聽潮樓」坐落在海邊的峭壁上,車子開到山腳下,就不能繼續前進了。下了車,我才發現山腳下居然有一間建造得極堅固的車房,子野實在是個會享受的人。把車子鎖進車房。靖拉著我的手,後退了幾步,指著那聳立在岩石頂上的白色建築說:「看!那就是聽潮樓!」
海,遼闊無垠,海浪正拍擊著岩石,洶湧澎湃。海風捲著我的圍巾,撲面吹來。我順著靖指示的方向看去,那白色建築精緻玲瓏的坐落在岩石上,像極了孩子們用積木搭出的宮廷城堡。海水蒸騰,煙霧濛濛,那輕煙托著的樓台如虛如幻,我深吸一口氣,說:「這真像長恨歌中所描寫的幾句: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噢,只是沒有仙子罷了!」「長恨歌?」他似乎怔了怔,立刻,他笑著說:「怎麼沒有仙子?馬上要住進去一個了。」
「哼!」我瞪他一眼,但他有些心不在焉。他一隻手拉著我的手,另一隻手提著我們的箱子,說:
「我們上去吧!」我們沿著一條小徑,向山上走去,山路並不崎嶇,只因多日下雨,小道上又久無人跡,處處都長滿青苔,而有些滑不留足。走了一段,靖攙住我說:
「走得動嗎?」「沒那麼嬌嫩!」我逞能的說,但確已喘息不止。
「我們休息一下吧!」他站住,憐惜的看著我,把我飄在胸前的長髮拂到後面去,但立即又被海風吹到前面來了。「記得你小時候嗎?」他凝視著我,不停的把我被風吹亂的頭髮拂到後面去。「有一次,你病了,哭著吵著不肯讓醫生看,你父親只好打電話叫我去,我去了,把你攬在胸前,你就不哭了,順從的讓醫生給你看病,給你打針,然後我把你抱到床上去,給你蓋好棉被,坐在床邊望著你入睡。」他停住,眼光在我臉上巡視。「哦,小瑗!」小時候的事!我神往的看著他,我們有多少共同的回憶,每一樁,每一件!十歲認識他,孽緣已定!
「走吧!」他說。
我們又向前走,沒一會兒,聽潮樓就在我們眼前了。樓是依山面水而造,是清清爽爽的白色,所有的窗檻也都是白色,大門前有寬寬的石級,石級上是好幾條石柱,撐住了上面的一個徊廊。一共只是兩層的樓房,但從外表看來,就知道建築得十分精緻。「這兒有一個看門的老太婆,可以侍候我們,幫我們煮飯。每隔兩天,有一個特約的送貨員送來食物和蔬菜。」
靖說著,撳了門鈴。過了許久,那個看門的老太婆才走來打開大門,看到了我們,她似乎一怔,接著,就笑著對靖說:
「是徐先生呀,我以為你們明天才來!」
靖和我走了進去,裡面是一間寬敞的大廳,陳設著一套紫紅的沙發,窗子也是同色的窗簾,給人一份古樸雅致的感覺。可是,大概由於是冬天,房子空了太久,大廳內出奇的冷,好像比外面更冷。剛剛上山時是背風,而且行動時總不會覺得太冷,現在就有些冷得受不住。老太婆嘀咕著,不勝歉然的說:「不知道今天來,廳裡沒生火。冬天,這房子是不能住人的!」靖提著箱子,挽著我上樓。到了樓上,他熟悉的推開一間臥房的門,我頓感眼前一亮。這臥室並不大,卻小巧精緻,有一面是玻璃長窗,垂著紫紅窗簾。床倚牆而放,被褥整齊的折著。另外,還有兩張小沙發,和一個梳妝台。床頭邊,卻放著一架小小的唱機,我走過去,把唱機邊的唱片隨便的翻了翻,只有寥寥的幾張:一張悲愴交響樂,一張天鵝湖,一張新世界交響樂,一張火鳥組曲,和一張維也納少年合唱團所唱的聖歌。我愕然的抬起頭來,似乎不應該這麼巧!靖望著我微笑,走過來,用手臂環住我的肩,面頰貼住我的額,低聲說:「你詫異了,是嗎?」「真的,為什麼——」
「單單是你愛的那幾張唱片嗎?」
「噢,靖!」我恍然的喊:「你早有準備!你來佈置過的,是嗎?」「不錯,」他吻我的額:「整整策劃了一星期,本來預定明天搬來,但我迫不及待,又提前了一天。」
「哦,」我推開他,退後一步去看他的臉:「可是,為什麼?現在不是你最忙的一段時間嗎?上次你還告訴我,公司的業務是進步還是後退,就看最近推廣業務的情形而定,你這樣走開……」「別再談公司,如何?收起你那些可是,如何?」他說,拉著我走到長窗前面,把窗簾一下子拉開,低低的說:「看!這才是世界!」我從玻璃窗裡向外看,浩瀚的大海正在我的面前,滔滔滾滾的波浪一層層的翻捲著,白色的浪花此起彼伏,呼嘯著打擊在岩石上,又洶湧著退回去,捲起數不清的泡沫和漣漪。遠處,渺渺輕雲揉合了茫茫水霧,成了一片灰濛濛混沌沌的霧網。幾隻不知名的白色海鳥,正輕點水面,撲波而去。我凝視著,傾聽著。「聽潮樓」!名字不雅致,卻很實際,濤聲正如萬馬奔騰,澎湃怒吼,四周似乎無處不響應著潮聲。我倚著窗,喉頭哽結,而珠淚盈眶了。靖站在我的身後,他低沉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響著:
「你一直夢想著的生活,是不是?這個冬天,我們誰也不許提現實裡的東西,也不許去想!讓我們盡情享受,盡情歡笑,這世界是我和你的。」
這會是真的嗎?我轉過頭來,目光定定的凝注在他臉上,他的眼珠微微的動著,搜索的望進我的眼底,一抹慘切之色突然飛上他的眉梢,他擁住我,把我的頭緊壓在他的胸口,急促而迫切的喊:「小瑗!小瑗!小瑗!高興起來,歡樂起來,你還那麼年輕!你要什麼?我全給你!」
我要什麼?不,我什麼都不要了,只要這個冬天!
三
晚上,意外的竟有月亮。
臥室內生了一盆火,暖意盎然。唱機上放著一張天鵝湖,樂聲輕瀉。我們喝了一點點酒,帶著些薄醉。海濤在樓下低幽的輕吼,夜風狂而猛的敲擊著窗欞。自然的樂聲和唱片的樂曲交奏著。他攬著我,倚窗凝視著月光下的海面,黑黝黝的海上蕩漾著金光,閃閃爍爍,像有一萬條銀魚在水面穿梭。月亮懸在黑得像錦緞似的寒空裡,遠處,數點寒星在寂寥的閃亮。「想什麼?」他問我。「月亮!」我說:「記得張若虛的詩嗎?」於是我念: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唔,」他輕輕的哼了一聲,似愁非愁,似笑非笑的望著我:「這裡不是長江,是海!比江的魄力大多了!」
「味道則一!」我說,繼續念:「誰家今夜孤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哦!」我滿足的歎息:「我們多幸福!靖!你不是那個飄泊在外的孤舟之子,我也不是獨倚重樓,望盡歸帆的女人。我們在一塊兒,能共賞海上明月!你看!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我微笑著仰視他,用手攀住他的肩頭:「多美的人生!」
「多苦的人生!」他說,微蹙著眉望著我。
「怎麼了?你?你是從不多愁善感的!」
「我嗎?」他有些嗒然:「幸福之杯裝得太滿了,我怕它會潑灑出去!」說完,他突然的離開我,去把那張不知何時已播完了的唱片翻了一面。夜,充滿了那麼多奇異的聲音!我們滅掉了燈,也拉攏了那紫紅的窗簾,靜靜的躺在床上。我的頭枕著他的胳膊,寧靜的望著黑暗的室內,桌椅的輪廓在夜色中依然隱約可見,窗外的月光從簾幕的隙縫中漏入,閃熠著如同一條銀色的光帶。夜,並不安靜,遠處的風鳴,近處的濤聲,山谷的響應,和窗欞的震動,匯成了一組奇妙的音樂。在這近乎喧囂的音樂裡,我還能清晰的聽出靖的心跳,卜!卜!卜!那樣平穩,規律,而沉著。雖然他許久都沒有說話,也沒有移動,但我知道他並沒有睡著,他在想什麼?還是在體會什麼?我轉過頭去看他,他正睜著大大的眼睛,瞪視著黑暗的天花板。感覺到我在看他,他幽幽的說:
「記得你小時候最不能忍受寂寞,每次你父親有遠行的時候,都要我來陪伴你。有一次,你父親說:『這樣離不開徐叔叔怎麼辦呢?』你說:『徐叔叔會要我,他不會離開我,永遠不會!』」「結果你並沒有要我,」我接下去說:「你結婚那天,我關在房裡,哭得天翻地覆,爸爸來找我,給我拭乾眼淚,叫張嫂給我換上衣服,但我死也不肯去參加你的婚禮,爸爸說:『徐叔叔結婚是好事,你怎麼這樣傻,以後不止叔叔,還多了一個嬸嬸,不更好嗎?」但我哭得傷心透頂,說什麼也不去,爸爸皺著眉說:『我絕不相信這麼點大的女孩子會懂得愛情!』那年,我還不滿十三歲。」
「我記得很清楚,」他說:「婚禮中我找不到你,喜宴時你也不在,你父親說:『小瑗不大舒服,不能來!』我感到心如刀剜,我知道,我的小瑗在傷心,在生氣。面對著我的新娘,我竟立即心神不定,我眼前浮起的全是你獨自傷心的樣子。」
「於是,那天晚上你就來找我,你把我擁在懷裡說:『小瑗,別哭,我將永遠照顧你。』可是,第二天,你就帶著你的新娘去度蜜月了。」
他嘴邊浮起一個淒苦的笑。
「我度完蜜月回來,足足有半個月,你不肯理我,也不肯和我說話,我特地給你買的洋娃娃,你把它丟在地下,看也不看。」我笑了。風勢在加大,海濤狂嘯著撲打岩石,整個樓彷彿都震動了起來。窗欞格格作響,床畔的爐火也辟啪有聲,我伏在床邊,給爐火添了一塊炭,又枕回到他的手腕上。
「可是,等你走了之後,我把洋娃娃拾起來,拂去它身上的灰塵,抱到我的屋內,放在我的枕邊,每晚上床後,都要對它訴說許多內心的秘密。」
「後來,我們怎麼講和的?」他轉過頭來望著我的眼睛。
「那次颱風。」我提醒他。
「對了,那次颱風,你父親正好遠行。張嫂打電話給我,叫著說:『小姐嚇得要死!』我在大風雨中趕去,渾身淋得濕透,你蒼白著臉對我跑來,投進我的懷裡,躲在我的雨衣中顫抖啜泣。你邊哭邊嚷:『徐叔叔,你別走!徐叔叔,你別走!』我陪著你,一直到天亮!」
我們有一段時間的沉默,海潮在岩石下低吼,夜風掠過海面,呼號著衝進岩石後的山谷。海在夜色中翻騰著、喧囂著、推攘著。我瞪視著天花板,傾聽著潮聲,潮水似在訴說,似在叫喊,似在狂歌……我閉上眼睛,那天,他們把爸爸抬回來,一次車禍,結束一切!血,撕碎的衣服,扭曲的肢體……「想什麼?」他問。「爸爸!」我說,仍不能抑制顫慄。「都過去了,是嗎?」他回過身子抱住我,輕撫我的面頰。血!爸爸!我如石像般站著。張嫂在狂叫狂哭,我卻無法吐出一個字的聲音。有人包圍了我,搖我,勸我,喊我……我呆呆的站著,一動也不動。然後,他來了,排開人群,他向我直奔而來,一聲:「小瑗!」我撲向他,「哇」的大哭失聲。他把我抱入臥室,彷彿我還是個小女孩,給我蓋上棉被輕吻我的耳垂:「安靜點,小瑗,有我在這裡!」
那年,我十七歲。「記得我為你開的第一次生日舞會?」他問。
怎麼不記得!十八歲!黃金的時代!豪華的佈置,音樂,人影,燈光,紛紛亂亂,亂亂紛紛。白紗的晚禮服,綴在胸前的一朵玫瑰——他幫我別上去的。成群的青年,跳舞、尋樂、快節拍的旋律,史特勞斯的圓舞曲,藍色多瑙河,充塞著整間大廳的衣香和笑語,……一個又一個的年輕人,李××,成大剛畢業的准工程師,張××,台大外文系高材生,趙××,學森林,即將派往非洲……。
「跳舞呀,小瑗,去和他們玩呀!」他催促著。
跳舞,玩,旋轉!直到夜深人散,空空的大廳裡留下的是成打的髒杯子、紙屑,散亂的東西和彩條,還有我迷惘落寞的心情。回到臥室,舞會裡沒有東西值得記憶——除了那朵玫瑰!把玫瑰壓在枕下,做了一個荒謬的美夢!第二天,他來了,皺著眉問:「那麼多出眾的青年,你一個都看不上?」
翻開枕頭,我捧上一把壓縐的玫瑰花瓣。「小瑗!你怎麼那麼傻?」
他撫摩著我的頭發問,我笑了。潮聲仍然在岩石下喧囂,穿過窗隙的月影移向枕邊。傻!有一點,是嗎?能得到的不屑一顧,得不到的卻成了系夢之所在!那個月夜,他曾初次吻我:「我們怎麼辦?小瑗?」
怎麼辦?我仰視他。「我不苛求,我所有的,已足以讓我快樂!」
是嗎?當他的事業爬至了巔峰,當他的工作和許多其他東西鎖住了他。我卻躲在我的小屋內,鬱鬱的害著不知名的病,用高腳的小酒杯一次又一次的去秤量我的寂寞、孤獨、和鬱悶。「聽那潮聲!」他說。我在聽著,潮水正如萬馬齊鳴。
月光爬上我的枕頭,他的眼睛裡凝著淚。
「但願人長久!」他低低的說,擁緊了我,緊得使我無法呼吸。
四
清晨,我醒了,爐火已熄滅,但我不覺得寒冷。
枕邊沒有靖的影子,我在室內搜尋,一聲門響,他推開臥室門走了進來,手裡端著一個托盤。把托盤放在床上,裡面是我們的早餐。我坐起來,他把一個小小的高腳玻璃杯放在我面前,一小杯葡萄酒!他對我舉起杯子:「乾了這杯!祝你永遠快樂!」
「也祝你!」我笑著啜著酒。他卻一仰而盡,笑容裡帶著幾分令人不解的無奈。「希望老天不嫉妒我們!」他說。
「你別發愁,老天管不了那麼多的閒事!」我說:「何況我又如此渺小,不勞老天來注意!」
他凝視我,猝然的放下酒杯,轉過身子,在唱機上放上一張火鳥組曲。早餐之後,我們攜著手來到海邊。
有沙灘,有岩石,有海浪和海風,我在沙灘上印下我的足跡,又拉著他爬上一塊岩石,迎風而立,我覺得飄然如仙。我的頭髮被風吹亂了,他細心的為我整理。清晨的海面一平如鏡,夜來的喧囂已無痕跡,面對著大海,我覺得心胸遼闊而凡念皆消!他問:「快樂嗎?」「唔。」我閉閉眼睛,再睜開,海一望無垠。我捨不得跳下岩石,站在那兒,我看海,他看我。
「嗨,快看!一隻海鷗!」我叫著說,指給他看。在距離我們不遠的沙灘上,正佇立著一隻失群的海鷗。渾身白色的羽毛浴在朝暾之中,長頸向空伸延,似乎在裡盼著什麼。我說:「它在等待它的伴侶嗎?海鷗不是群棲的飛禽嗎?為什麼這只海鷗孤單單的站在這兒?」
他望著海鷗,默然不語,我推推他:
「想什麼?你看到那只海鷗了嗎?」
他點點頭,輕聲的念了一首詩:「黃鵠參天飛,半道郁徘徊;腹中車輪轉,君知思憶誰?」頓了頓,他又念:「黃鵠參天飛,半道還後渚,欲飛復不飛,悲鳴覓群侶!」他的感傷傳染了我,我的情緒低落了下去。但,接著,他就像突然夢醒了一般,拉住我的手說:
「去!我們過去看看!」
跳下了岩石,我們向那只孤獨的海鷗走去。走到距它不遠的地方,它警覺的回頭來望著我們,撲撲翅膀,似乎準備振翅飛去。怕嚇走了它,我停住步子,站在那兒凝視它。它也圓睜著一對小眼睛望著我,白色的毛映著日光閃爍,我愛極的說:「如果我們能收服它,帶回去養起來多好。」
「不行,它不能獨自生存的,它需要伴侶!」靖說。
「我真想摸摸它。」我們就依偎著,站在那兒望著海鷗,好一會兒,海鷗和我們都寂然不動。終於,那只海鷗引頸高鳴了一聲,拍了拍翅膀,「噗喇」一聲向空飛去。我抬頭仰望著它,有些兒嗒然若失。「看,小瑗!」靖說:「它還給我們留下一點紀念品呢!」
真的,半空中飄飄蕩蕩的落下了一片羽毛,我歡呼了一聲,跑過去抓住那正落到眼前的羽毛,白色的毛細而柔軟。我高興的拿到靖的面前:「多麼美!多麼美!多麼美!」我叫著,把羽毛插在靖的上衣口袋裡:「幫我保存起來,以後這會是一份最美的記憶!」
靖微笑的望著我,帶著股惻然的柔情。笑什麼?笑我的孩子氣嗎?就讓我孩子氣一些吧,我是那樣的高興!
午後,我和靖在聽潮樓的貯藏室裡找到了兩根釣魚竿,我雀躍著拉住他去釣魚。在海邊,我們繞著海灣走,尋到一個有著大岩石的所在,坐在平坦的岩石上,靖幫我把魚絲理好,上了餌,把魚絲拋入海中。
「你相信會有魚嗎?」我問。
「或者有,或者沒有。」他調皮的回答。
「我想一定有!」我弓起膝,用手托著下巴,肯定的說。
「為什麼?」「海裡沒有魚,什麼地方才有魚?」我也調侃的望著他。
「哦!」他笑了。「你笑了。」我說:「這是你到海邊來第一次開心的笑!」我凝視他:「靖,你很反常,你遭遇了什麼困難嗎?是不是公司裡有什麼問題?還是……」
「別胡思亂想!」他打斷我:「什麼問題都沒有!我非常非常的開心,能和你在一起,我別無所求。」
「你對我沒有秘密嗎?」
「怎麼會!」他說,突然叫了起來:「你的魚竿有魚上鉤了,快拉!」真的,浮標正向水底沉去。我急急的拉起魚竿,一尾三寸長的小魚應竿而起,蹦跳著,掙扎著。我高興得歡呼大叫,卻不敢用手去捉住它。靖幫我取下了魚,問:
「放在那兒?」噢!我們真糊塗!竟忘了準備裝魚的東西!我皺皺眉頭,想出一個辦法,跑到沙灘上,我掘了一個坑,把海水引進坑中,再把缺口用沙堵好。靖把魚放進了我所做的養魚池裡,那尾活潑的小東西在這臨時的小天地中活躍的游著,我和靖蹲在旁邊看。那小魚身上有著五彩的花紋,映著日光,閃出各種顏色。我抬起頭來,和靖的眼光接了個正著。
「真美!」我說:「噢,真美!什麼都美!」
回到岩石邊,我們繼續垂釣,一會兒工夫,我們又毫不費力的釣起了十幾條同種的小魚。魚池裡充滿了那五彩斑斕的小東西,穿梭著,匆忙的游來游去。
太陽向海面沉落,海水被晚霞染成了微紅,傍晚的海風又充滿了涼意,暮色悄悄的由四處聚攏過來。
「該回去了吧!」靖說。
我們收起了魚竿,走到小魚池邊。
「如何處置它們?」靖問。
我凝思的望著那些小生命,然後,一把撥開了那堵起的堤防,海水連著小魚一起湧回了大海中。我抬起頭來,和靖相視而笑。靖挽著我,慢慢的向聽潮樓走去,我的心在歡呼著,我是那樣高興!那樣快樂!
五
冬天,在潮聲中流逝。
我們忘了海濱之外的世界,忘了我們之外的人類。歡樂是無止境的。但是隨著日子的消逝,我的情緒又沉落下去,海濱的漫步使我疲倦,一日又一日迅速溜去的光陰讓我蒼白。靖也愈來愈沉默,常常愣愣的望著我發呆。他在思念那個她嗎?他在惦記他拋開已久的工作和事業嗎?偷來的快樂還能延續幾天?每當我看到他鬱鬱凝思,我就知道那結束的日子快到了。這使我變得暴躁易怒而情緒不安。
一天,我正對鏡梳妝,他倚著梳妝台,默默的注視著我。我把長髮編起,又鬆開,鬆開,又編起。我說:
「你贊成我梳怎樣的髮式?」
他的目光定定的凝注在我臉土,不知在思索著什麼,那對眼睛看來落寞而蕭索。我拋開梳子,正視著他,他在想什麼?那個她嗎?我突然的憤怒了起來。
「嗨,你聽到了沒有?」我抬高聲音叫。
「哦,你說什麼?」他如大夢初醒般望著我。
「你根本沒有聽我!」我叫:「你在想什麼?我知道,你對海邊的生活厭倦了,是嗎?你在想你的公司,你的事業和你的……」我沒有說完,他走過來攬住我,緊緊的擁著我,說:
「小瑗,不要亂猜,我什麼都沒想。」
「你騙我!」我暴怒的叫:「你在想回去!你想離開這裡!你想結束這段生活!那麼,就結束吧,我們回去吧!有什麼關係呢?你總不能陪我在海邊過一輩子,遲早還是要結束,那麼早結束和晚結束還不是一樣……」
「小瑗,我沒有想回去!」他深深的凝視我:「我要陪著你,只要你快樂!我們就在海邊生活一輩子也可以,只要你快樂!小瑗,別胡思亂想,好好的生活吧,我陪著你,一直到你對海邊厭倦為止,怎樣?」「我對海邊厭倦?」我怔怔的說,淚水湧進了眼眶:「我永不會厭倦!」「那麼,我們就一直住下去!」他允諾似的說,懇切得不容人懷疑,「真的,小瑗,只要你快樂!」
「可是,你的公司呢?」
「公司,」他煩躁的說:「管它呢!」
我凝視他,管它呢!這多不像他的口氣!為什麼他如此煩躁不安?他躲開了我的視線,握住我的手說:
「聽那潮聲!」潮聲!那奔騰澎湃的聲音,那吆喝呼喚的聲音,那掙扎喘息的聲音!我寒顫的把身子靠在靖的身上,他的胳膊緊箍住了我,潮聲!那似乎來自我的體內,或他的體內,掙扎、喘息、呼號……我的頭緊倚著他,可以感到他也在顫慄,他的手抖索而痙攣的撫摸著我的面頰,他的聲音渴切的,狂熱的,而痛楚的在我耳邊低喚:「小瑗!小瑗!小瑗!」
於是,一場不快在吻和淚中化解。但,隨著日子越來越快的飛逝,這種小爭吵變得每天發生,甚至一日數起。一次爭吵過後,他拉住我的頭髮,把我的臉向後仰,狂喊著說:
「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為什麼還要這樣自我折磨?」
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這是一個響雷,我一直不願正面去面對這問題,但他喊出來了,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是的,該結束了,冬天已快過去,春天再來的時候,已不屬於我們了。我含淚整理行裝,準備到人的世界裡去。可是,他趕過來,把我收入行囊裡的衣服又都拉了出來:
「你發什麼傻?」他瞪著我問:「去玩去!去快樂去!別離開這兒,這兒是我們的天下!」他的眼睛潮濕,繼續喊:「去玩去!去快樂去!你懂嗎?你難道不會找快樂?」
我懂嗎?我不懂!如何能拿一個口袋,把快樂收集起來,等你不快樂時再打開口袋,拿出一些快樂來享受?快樂,它時而存在,時而無蹤,誰有本領能永遠抓住它?靖挽著我,重臨海邊,我們垂下釣竿,卻已釣不起歡笑。快樂,不知在何時已悄悄的離開了我們。冬季快過去的時候,子野成了我們的不速之客。
子野的到來引起了我的詫異,卻引起了靖明顯的不安,他望著子野,強作歡容的喊:
「嗨,我希望你不是來收回房子的!」
子野劈頭就是一句:「你還沒有住夠嗎?假若你再不回……」
子野下面的話被靖的眼光制止了,他們同時都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子野在想什麼,或者他沒料到靖會借他的地方金屋藏嬌,樂而不返。靖似乎也有一肚子的話,他一定渴於知道外界的情況,卻又不願當我的面談起。一時間,空氣有些尷尬,然後靖說:「子野,你既然來了,而我們正借你的房子住著,那麼,你就應該算是我們的客人了,今晚,讓我們好好的招待你一下。你是我們的第一個客人。」
大概也是最後一個客人,把現實帶來的客人,我知道這段夢似的生活終於要結束了。不過,那晚,我們確實很開心,最起碼,是「彷彿」很開心。靖開了一瓶葡萄酒,老太婆十分賣力,居然弄上了一桌子菜,雖然變來變去的都是臘肉香腸,香腸臘肉,但總算以不同的姿態出現。飯桌上,杯籌交錯,大家都喝了一些酒,靖談鋒很健,滔滔不絕的述說著我們在海濱的趣事。釣來了又放走的彩色小魚,孤獨的海鷗留下的紀念品,一次我脫掉鞋子去踩水,被一隻小海蟹鉗了腳趾,收集了大批的寄居蟹放在口袋裡,忘記取出而弄得晚上爬了一床一地……遠處天邊海際偶爾飄過的船影,我叫它「夢之舟」,傻氣的問:「是載了我們的夢來了,還是載了我們的夢走了?」午夜喧囂的海潮,湧來了無數個詩般的日子,也帶走了無數個詩般的日子,清晨的朝暾,黃昏的落日,以及經常一連幾天的煙雨迷離……靖述說得非常細緻,子野聽得也相當的動容。我沉默的坐在一邊,在靖的述說裡,溫暖而酸楚的去體會出他待我的那片深情。於是,在澎湃的潮聲裡,在震撼山林的風聲中,我們都喝下了過量的酒。
酒使我疲倦,晚餐之後,我們和子野說了晚安,他被安排在另一間臥室裡,我和靖回到房中。躺在床上,枕著靖的手腕,我渾身流動著懶洋洋、醉醺醺的情意。海潮低幽的吼聲夢般的對我捲來。我們還有幾天?我懶得去想,我要睡了。
午夜起了風,窗欞在狂風中掙扎,海潮怒卷狂吼著拍擊岩石,整個樓在大自然的力量下喘息。我醒了。四周暗沉沉的沒有一絲光影,我的呼吸在窗欞震撼中顯得那樣脆弱。下意識的伸手去找尋靖,身邊的床上已無人影,冰冷的棉被指出他離去的久暫。我翻身下床,披上一件晨褸,低低的喊:
「靖,你在那裡?」
我的聲音埋在海濤風聲裡。輕輕的走向門口,推開房門,我向走廊中看去,子野的屋子裡透著燈光,那麼,靖一定在那兒。他們會談些什麼?在這樣的深夜裡?當然,談的一定是不願我知道的事情。我躡手躡腳的走了過去,像一隻輕巧的貓。我想我有權知道一切關於靖的事。但是門內寂寂無聲,我從隙縫中向裡看去,果然,靖和子野相對而坐,子野正沉思的抽著煙,煙霧迷漫中我看不清靖的表情。
「那麼,你決定不管公司了?」是子野在問。
「在這種情況下,我沒有辦法管!」靖說,聲調十分平穩:「而等一切結束之後,公司對我也等於零。所以,讓她去獨攬大權吧,我對公司已經一點興趣也沒有了。」
「她已經在出賣股權了,你知道嗎?」
「讓她出賣吧!」靖安詳的說。
「靖!」子野叫:「這是你一手創出來的事業!」
「是的,是我一手創出來的事業!」靖也叫,他的聲調不再平靜了:「當我埋頭在工作中,在事業的狂熱裡,你知道我為這事業花了多少時間?整日奔波忙碌!小瑗說:『你多留五分鐘,好嗎?』我說:『不行!』不行,我有事業,就必須忽略小瑗渴切的眼光。小瑗說:『只要我能擁有你三天,完完全全的三天,我死亦瞑目了!』子野,你瞭解我和小瑗這份感情的不尋常,她只要我三天,死亦瞑目,我能不讓她瞑目嗎?三天!我要不止給她三天,我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光了,現在我要她帶著最愉快的滿足,安安靜靜的離去,你瞭解嗎?子野?」室內有一陣沉寂,我的腿微微發顫,頭中昏昏沉沉,他們在談些什麼?「醫生到底怎麼說?」好半天後,子野在問。
「血癌,你懂嗎?醫生斷定她活不過這個冬天,而現在,冬天已經快過去了。」「她的情形怎樣?」「你看到的——我想,那日子快到了。」頓了頓,靖繼續說,聲音瘖啞低沉:「她蒼白、疲倦、不安而易怒。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知道,那最後的一日也一天天的近了。我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生命從她體內消蝕……唯一能做的,是完完全全的給她——不止幾天幾月,而是永恆!」
我不必要再聽下去了,我的四肢在寒顫,手腳冰冷。摸索著,我回到我的房裡,躺回我的床上,把棉被拉到下巴上,瑟縮的顫抖著。這就是答案,我的「憂鬱病」!原來生命的燈竟如此短暫,一剎那間的明滅而已。我什麼時候會離去?今天?明天?這一分鐘?或下一分鐘?
我又聽到了潮聲,那樣怒吼著,翻滾著。推推攘攘,爭先搶後。閉上眼睛,我傾聽著,忽然間,我覺得腦中像有金光一閃,然後四肢都放鬆了,發冷停止,寒顫亦消。我似乎看到了靖的臉,耳邊蕩著靖的聲音:
「唯一能做的,是完完全全的給她——不止幾天幾月,而是永恆。」我還有何求呢?當生命的最後一瞬,竟如此的充實豐滿!一個男人,為你放棄了事業、家庭和一切!獨自吞嚥著苦楚,而強扮歡容的給你快樂,我還有何求呢?誰能在生命的盡頭,獲得比我更多的東西,更多的幸福?我睜開眼睛,淚水在眼眶中旋轉,一種深深的快樂,無盡止的快樂,在我每個毛孔中迸放。我覺得自己像一朵盛開的花,綻開了每一片花瓣,欣然的迎接著春天和雨露。門在輕響,有人走進了房裡,來到了床邊。我轉過頭去看他,他的手溫暖的觸摸到了我。
「你醒了?」他問。「是的。」我輕輕的說。
「醒了多久?」「好一會兒。」「在做什麼?」「聽那潮聲!」是的,潮聲正在岩石下喧囂。似在訴說,似在叫喊,似在狂歌……大自然最美的音樂!我攬緊了靖,喃喃的喊:
「我快樂!我真快樂!從來沒有過的快樂!」
海潮在岩石下翻滾,我似乎可以看到那浪花,捲上來又退下去,一朵繼一朵,生生息息,無窮無已……「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今夜,有月光嗎?但,我不想去看了,閉上眼睛,我倦了,我要睡了。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