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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婚事

  從一開始,嘉媛就討厭透了羅景嵩,這種討厭彷彿是與生俱來的,永遠無法消除。遠在十五年前,嘉媛才五歲,和羅景嵩第一次見面,她就討厭他。那時,嘉媛跟著母親從鄉下進城,穿著土布的藍褂子,梳著兩條小辮,辮梢繫著紅頭繩,一副土頭土腦的樣子,牽著母親的衣襟,跨進了有石獅子守門的羅家。在進入羅家大門以前,母親曾經再三叮嚀過她:「等會兒見了表姨和景嵩表哥,要懂得叫人,別對著人乾瞪眼,也別亂說話!」僅僅是母親這幾句話就讓她打心裡不舒服,在鄉下,她是出名的小野丫頭,雖然才五歲,卻是孩子們的「王」。她長得漂亮,膽子又大,連男孩子不敢做的事她都敢做,鬥蟋蟀、摸泥鰍、打水蛇、把蚯蚓切成一段段來釣魚,再加上她想得出各種千奇百怪的新鮮花樣來玩。所以,女孩子們怕她,男孩子們服她,她又長得好,一對烏溜溜的大眼睛,微微向上翹的鼻子和小巧的嘴,誰得罪了她,她把眼睛一瞪,辮子一甩,嘴巴一噘,說一句:「再也不跟你玩了!」對方就軟了下來,乖乖的向她賠罪討好。因此,她個性倔強到極點,這次進城她本就不大願意,全是表姨的一封信惹出來的,信是寫給母親的,大意說嘉媛已該進小學了,在鄉下這樣鬼混不是辦法,要母親送她進城,住在羅家,以便於完成教育。母親和表姨從小是最要好的表姐妹,長成後一個嫁給城裡的富紳,一個卻嫁給了鄉下富農的獨生子,不幸的是嘉媛的父親在嘉媛出世後三個月就逝世了,母親就守著嘉媛和偌大的田產度日。表姨的一封信提醒了她,幾乎是迫不及待的,她就帶著嘉媛進了城。嘉媛對於要住到一個陌生的環境裡,心裡十分不高興,何況母親還一反常態的給了她這麼多忠告,早就使她不耐煩了,對於那個比自己大三歲的表哥,她在潛意識裡就頗有反感了。在羅家的客廳裡,嘉媛見著了她從未謀面的表姨,雖然母親事先叮嚀過她不要瞪著眼看人,她仍然禁不住瞪著表姨看,表姨長得很美,白胖胖的,她比母親大,看起來卻比母親年輕。見著了嘉媛,表姨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仔細看了她一番,轉頭對母親說:「霞妹,真想不到嘉媛長得這麼好!」
  接著,表姨眼睛裡湧出了淚水,母親哽咽的講了一句什麼話,表姐妹就緊緊握住彼此的手,相對流起淚來。嘉媛天不怕地不怕,卻最怕別人流淚,尤其是母親。一看到表姨和母親的表情不對,她就向客廳門外溜,客廳外面是一個相當大的花園,她站在台階上,咬著辮子上的頭繩,對這個新環境打量了起來。「舉起手來,投降。」忽然,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她一大跳。一回頭,她首先看到的是一把小手槍,槍管正對著她。然後,她看到了那個執槍的男孩子;大眼睛、濃眉毛,嘴邊帶著個頑皮的笑。嘉媛因為被他嚇了一跳,心裡老大不高興,不禁氣呼呼的說:
  「討厭鬼!你幹什麼呀!」
  「舉起手來,再不舉,我要開槍了!」那男孩嚷著說,繼續用槍對著她。在鄉下,她玩過各種不同的東西,卻沒有玩過小手槍。對這個烏黑的小東西,她充滿了好奇,但卻毫無戒心。就在她定神瞧那男孩子拿著那把小槍的時候,突然間,手槍砰然一響,同時冒出了火花,使她不禁跳了起來,同時哇的叫了一聲,往後退了幾步。這吃驚的樣子使那男孩大笑起來,笑得前俯後仰,好像這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件事更好笑的。嘉媛氣得想哭,有生以來,她從沒有被人如此嘲弄過,她跺了跺腳,把小辮子甩到腦後,惡狠狠的大喊:
  「討厭鬼!討厭鬼!討厭鬼!」
  由於她喊得如此大聲和憤怒,那男孩子止住了笑,用詫異的神情望了望她,接著就把小手槍遞過去,安慰的說:
  「是假的嘛,不要怕!」
  「我才不怕呢!」嘉媛大叫,「我什麼都不怕!」
  「呸!」男孩子收回了他的槍,帶點輕蔑的說,「女孩子是什麼都怕!」「見鬼!」嘉媛氣呼呼的說,「你敢和我比爬樹嗎?我們爬最高的!」在鄉下,嘉媛的爬樹是有名的。現在,下了挑戰書之後,她不等對方的同意,就向花園裡最高的一棵樹跑去,以驚人的速度和敏捷,像隻猴子一樣爬到了樹枝尖端,在枝椏上停住,俯身下望,一面對那男孩傲然的招著手。男孩吃驚的張著嘴,呆呆的仰望著嘉媛,一臉驚異和不信任的表情。嘉媛得意了,她搖晃著身子,清脆的笑了起來,一面喊:
  「上來嘛!那麼大的男孩子,爬樹都不會!羞羞羞!」
  假如不是表姨的驚呼和母親大聲的呼叱:「下來!嘉媛,你又淘氣了!」嘉媛還預備表演一手拉著樹枝蕩鞦韆呢!看到母親的樣子,她只有乖乖的滑下樹來,表姨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說:「老天!摔下來怎麼辦?女孩兒家,摔斷腿看你怎麼找婆家?」一面對身邊那男孩說,「景嵩,還不來見見你的嘉媛表妹!」同時,母親也拖過嘉媛來說:「嘉媛,叫表哥!」
  「我不要和他玩,他什麼都不會!」嘉媛說,仍然記著那一槍之仇。「呸!我才不希奇和你玩呢!」景嵩漲紅了臉,顯然被激怒了。「會爬樹有什麼了不起?你會不會——」他眼珠四面轉著,顯然想找一件嘉媛不會的事來難她一下,忽然福至心靈,他閉起右眼,睜開左眼說:「你會不會睜一隻眼睛閉一隻眼睛?」「這個誰不會?」嘉媛說,一面嘗試去閉一隻眼,睜一隻眼。誰知這事看起來容易,做起來真難,不是把兩隻眼都閉上了,就是把兩隻眼都睜開了。嘉媛努力去試著,眼睛拚命睜睜閉閉,嘴巴也想幫忙,跟著面部肌肉東歪西扯。結果始終失敗不說,卻逗得表姨、母親、和景嵩都大笑起來,景嵩一面笑,一面拍著手跳著腳喊:
  「好滑稽啦!像一隻猴子!像一隻猴子!」「討厭鬼,討厭鬼,討厭鬼!」嘉媛又連聲大叫著,氣得臉通紅,也想不出其他罵人的話來了。但,她這麼一叫,景嵩卻笑得更厲害了。這就是嘉媛和景嵩第一次見面,當天晚上,嘉媛對著鏡子,足足練習了三小時的睜眼閉眼,就是無法成功。這以後,她在羅家一住三年,三年中,幾乎天天都在練習睜眼閉眼,但始終沒有成功過。而景嵩也深深瞭解她這個弱點,一和她吵架就嘲笑她沒這項本事。因此,三年內,嘉媛恨透了景嵩,景嵩也最喜歡逗她,一來就炫耀本事似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站在她面前,揚著眉毛說:「你會嗎?」然後學著她的鬼臉和聲音喊:「討厭鬼,討厭鬼,討厭鬼!」三年後,景嵩舉家遷台,嘉媛的母親卻搬進了城裡,和嘉媛繼續住在羅家的房子裡。嘉媛在城內讀完了小學,小學畢業那一年,母親改嫁了,跟著母親和繼父,他們遷到了南方,後來由於時局動亂,他們又到了台灣。當她再和景嵩見面,景嵩已是一個高高大大、十八歲的男孩子了。在羅家的小客廳裡,她重逢了這個童年時代一天到晚吵架的小遊伴,不知為什麼,她竟感到很不自在,好像童年的嫌隙依然存在似的。景嵩卻微笑的望著她,她仍然梳著辮子,但已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了。景嵩對她凝視著,頭一句就是:「我還記得你小時的樣子——你學會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嗎?」
  「還是不會!」嘉媛說,本能的皺了一下眉頭,童年的好勝心依然在她心裡作祟,她感到更不自在了。景嵩卻縱聲笑了起來,他那明亮的眼睛帶著欣賞的神情望著她說:「你還是和小時一樣!」
  嘉媛咬了咬嘴唇,心想你還是這麼喜歡笑人,一聲「討厭鬼」幾乎脫口而出。景嵩笑著問:
  「還爬樹嗎?」「你有意思和我比嗎?」嘉媛揚著眉問。
  「不敢!」景嵩說。於是,他們都笑了起來。但,在嘉媛心裡,這個表哥依然是當年的那個頑皮的男孩子,也依然是那個「討厭鬼」。到現在,又是許多年過去了,她卻始終討厭著景嵩,這種討厭沒有什麼具體原因,她卻根深蒂固。這就是為什麼當表姨和母親躲在房裡嘰嘰咕咕,當表姨望著她眉毛眼睛都笑,當母親含蓄的要她多到羅家「走走」的時候,她會那麼深深的感到厭惡。羅景嵩,她討厭他的縱聲大笑,討厭他那對會調侃人的眼睛,也討厭他那高高的個子,和被多人讚揚的那份儀表。因此,在母親向她明白示意的那天,她竟憤怒得像小時一樣大跺起腳來。「嘉媛,你的年齡也不小了,我們和羅家又是親戚,你和景嵩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彼此個性都瞭解,你表姨已經對我提過好幾次了,我看這事就把它訂下來怎麼樣?」母親開門見山的問。「什麼?你們倒是一廂情願,訂下來?訂什麼下來?」嘉媛大叫。「訂什麼?當然是訂婚呀!」母親說。
  「訂婚?哈,你怕我嫁不出去嗎?我才剛過二十歲,我勸你少操這份心吧!」「話不是這麼說,景嵩那孩子,論人才,論儀表,論學問,都是難得的。何況你們是表兄妹,親上加親,這事不是很好嗎?你知道,你的婚事一直是我的一個心病,只要你的事定了,我也安了心了!」「算了,別再說!我根本就討厭景嵩,從他的頭髮尖到腳趾,就沒有一個地方我看得順眼,這事是完全不可能的!」
  「貧嘴!」母親生氣了,「多少人誇他一表人才,只有你這鬼丫頭挑鼻子挑眼睛,像他這樣的男孩子你還看不上,你到底想嫁什麼樣的人?」「老實說,媽,我寧可嫁給要飯的、拉車的、踩三輪的,等天下男人都死絕了,還輪不到景嵩呢!」
  「你這是怎麼了?景嵩到底什麼地方得罪你了?讓你恨得這樣咬牙切齒!」「不是恨,而是看到他就討厭,這是無可奈何的!……而且,媽,」嘉媛靠近母親,擠擠眼睛說,「根據優生學,親上加親最要不得,血緣太近會生出白癡兒子的,你總不願意有個白癡外孫吧!」「胡說八道!」母親說,「我的父母是一連三代中表聯婚,我也不是白癡呀!何況你和景嵩是表了又表,不知表了幾千里了,還什麼血緣太近!」
  「唉!」嘉媛歎口氣說,「總之一句話,我不嫁給他!」說完,為了怕母親繼續嚕囌,她一溜煙鑽進了自己的臥房,同時倒在床上,拉開了被褥蒙頭大睡。
  這次談話後的第二天,嘉媛從外面回家,一進客廳,就發現表姨坐在那兒。見到了嘉媛,表姨就一個勁兒把嘉媛的生活情況兜著圈子問,弄得嘉媛一肚子的不耐煩,最後,表姨總算問到主題了:「嘉媛,你年紀不小了,男朋友一定很多吧!」
  「哦,多得很,」嘉媛立即說,「讓我算算看,李夢潭、王家駒、張立祥、趙文、楊克強……」她背了一大串名字,跟著她的背誦,表姨的臉色越來越不對,母親卻氣得在旁邊乾瞪眼。嘉媛假裝看不見,繼續說:「這些都是跳過舞,看過電影的,至於進過咖啡館談過親熱話的有張鵬,鄭雲嵐、朱子明……」「哦,我的天,嘉媛,一個女孩兒家,怎麼這樣交朋友的呀!」表姨皺著眉問。「表姨媽,」嘉媛慢吞吞的說,「你不知道,現在時代不同了,父母做主的時代早已過去,現在要自由戀愛,您放心,我不會找不著婆家的!」說完,她知道母親和表姨的臉色一定都不對,為了免得挨罵起見,她故技重施,對著自己的臥房溜去。一走進臥房,嘉媛不禁瞪大了眼睛,原來那個「討厭鬼」羅景嵩正大模大樣的坐在她書桌前面。這還不說,他還捧著一本冊子津津有味的讀著,嘉媛立即認出是她的日記本,那上面還記載了昨日和母親談話的內容!嘉媛不禁抽了一口涼氣,在一陣驚詫之後,憤怒立刻統治了她,她跳著腳大罵了起來:「不經別人許可,擅入別人房間已經不對,亂翻別人東西更是可惡,偷看別人日記簡直是罪大惡極!你這人根本就一點品德都沒有……」景嵩站了起來,抱著手靜靜的望著她,聽任她一連串的罵下去,這種冷靜而安閒的態度使她更冒火,她搜盡枯腸把能夠罵人的句子都找了出來,足足罵了一刻鐘之久,最後,當她看到他依然靜靜的站著,童年的口頭語不禁衝口而出:
  「討厭鬼!」罵完這一句,她安靜了,覺得再也沒有話可說。景嵩凝視了她一兩分鐘,才冷靜的問:
  「罵完了嗎?」然後說,「如果你罵完了,就聽我說幾句,擅入你的房間是想和你私下談幾句,至於日記本,應該怪你自己不小心,它正攤開在桌子上,而內容又太吸引我,使我不能不看下去。現在,我向你道歉,不過,我慶幸我看了你的日記,才知道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但,你也誤會了我,我並沒有意思要娶你,這完全是媽單方面的意思,我從沒有轉過要和你結婚的念頭!」「怎麼?……」嘉媛呆呆的看著景嵩。景嵩緊緊的盯著她,兩道濃眉微鎖著,明澈的眼睛看起來深邃難測。
  「嘉媛,」他緩緩的說,「我一直把你當作我的妹妹,並沒有追求你的居心,但也沒有料到你會如此討厭我!」
  嘉媛不由自主的垂下了頭,心裡湧起了一陣難以描繪的情緒。景嵩走近了她,輕輕的說:
  「嘉媛,從小到現在,你仔細的、好好的看過我嗎?再看看,把我從發尖看到腳趾,真的沒有一個地方順眼嗎?真的嗎?」嘉媛感到臉在發熱,心裡充塞著懊惱和不安,景嵩那輕緩的、柔和的聲音給了她一種壓迫感,使她幾乎無法抬起眼睛來。室內有一陣令人難堪的沉默,然後,景嵩輕輕的歎了口氣說:「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會如此討厭我,這給了我一個教訓,我太疏忽,太忽略別人的感情。嘉媛,不要為這事煩惱,沒有人會強迫你嫁給我,我呀,」他聳聳肩,臉上浮起了一個近乎淒涼的表情,這表情對嘉媛是陌生的,這完全不同於他往日的灑脫不羈。「我呢,我也再不會來麻煩你,從今天起,我不會來看你,直到你結婚的時候。」
  嘉媛張著嘴,覺得一句話都講不出來,心裡莫名其妙的感到酸酸的,滿不是滋味。景嵩看了她一眼,突然說:
  「你的表情看起來像是要哭的樣子,是我說錯了什麼話嗎?還是——因為你有一點喜歡我了嗎?真的,我覺得很奇怪,我發現我是真正的在愛你了!」
  「見鬼!」嘉媛衝口而出的說。但是,立即,她發現自己被拉到了景嵩的身邊,發現景嵩有力的手攬住了她,更驚異的發現自己並沒有反抗,而是近乎滿意的順從著他,似乎早已忘記這是一個自己從小討厭的人。
  「怎樣?嘉媛,讓我們結婚吧,我教你怎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好嗎?」景嵩在她的耳邊問。
  「啊,你——你這個討厭鬼!」嘉媛大聲喊,一面卻滿足的闔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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