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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顆星

  晚上,從珍的婚禮宴會上退了席,踏著月色漫步回家,多喝了兩杯酒,步履就免不得有些蹣跚。帶著三分醉意和七分寂寞,推開小屋的門,迎接著我的,是涼涼的空氣和冷冷的夜色。開亮了小台燈,把皮包摔在桌上,又褪下了那件淡綠色的旗袍。倚窗而立,那份醉意襲了上來。望著窗外的月色,嗅著園裡的花香,心情恍惚,醉眼朦朧。於是,席間芸和綺的話又蕩漾在我的耳邊:「好了,我們這四顆星現在就只剩下最後一顆了!」
  四顆星,這是我們讀大學的時候,那些男同學對我、芸、綺和珍四個人的稱號。這稱號的由來,大概因為我們四人形影不離,又都同樣對男孩子冷淡疏遠,他們認為我們是有星星的光芒,並和星星一樣可望而不可即。因而,四顆星在當時也是頗被人注意的。但是,畢業之後,綺首先和她兒時的遊伴——她的表哥結了婚。接著,芸下嫁給一個中年喪偶的商業鉅子。今晚,珍又和大學裡追求她歷四年之久的同學小楊結了婚。如今,剩下的只有我一個了!依然是一顆星,一顆寒夜的孤星,孤獨的、寂寞的掛在那漠漠無邊的黑夜裡。「小秋,你也該放棄你那小姐的頭銜了吧?」席間,芸曾含笑問我。「小秋,我們一直以為你會是第一個結婚的,怎麼你偏偏走在我們後面?」綺說。「小秋,我給你介紹一個男朋友,怎麼樣?」芸故意神秘的壓低了嗓音。「小秋,別做那唯一的一顆星吧,我們到底不是星星啊!」綺說。「小秋……」小秋這個,小秋那個……都是些搔不著癢處的話,徒然使人心煩。於是,不待席終,我便先退了。
  離開窗子,我到櫥裡取出一瓶啤酒,倒了一杯,加上兩塊冰塊,又回到窗前來。斜倚窗子,握著酒杯,我凝視著無邊的那彎眉月,依稀覺得一個男人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的說:
  「是不是想學李白,要舉杯邀明月?」
  那是鍵。是的,鍵,這個男人!誰能知道,我也嘗試希望結婚,但是,鍵悄悄的退走了,只把我留在天邊。
  那是三年前,我剛從大學畢業。
  跨出大學之門,一半興奮,一半迷茫。興奮的是結束了讀書的生活,而急於想學以致用,謀求發展。迷茫的是人海遼闊,四顧茫茫,簡直不知該如何著手。在四處謀事全碰了釘子之後,我洩了氣。開始明白,一張大學文憑和滿懷壯志都等於零,人浮於事,這個世界並不太歡迎我。
  就在這種心灰意冷的情況下,我開始在報紙的人事欄裡去謀發展。一天,當我發現一個徵求英文秘書的廣告時,我又捧出了我那張外文系畢業的大學文憑,幾乎是不抱希望的前去應徵。於是,我遇到了鍵。他在一百多個應徵者裡選聘了我。
  他是個三十七八歲的男人,個子魁梧,長得並不英俊,額角太寬,鼻子太大,但卻有一對深沉而若有所思的眼睛,帶著點哲人的氣息。我想,他只有這麼一點點地方吸引我,可是,若干時間之後,這點點的吸引竟變成了狂瀾般的力量,捲住了我,淹沒了我。一開始,我在他所屬的部門工作,他是個嚴肅而不苟言笑的上司,除了交代我工作之外,便幾乎不和我說一句閒話。將近半年的時間,我好像沒有看到他笑過。然後,那有紀念性的一天來臨了。那天,因為我寫出去的一封信,弄錯了一個數目字,造成了一個十分嚴重的錯誤。信是他簽的字,當初並沒有發現我在那數目字上疏忽的多圈了一個圈,把一筆萬元的交易弄成了十萬元。我的信被外國公司退回,同時來了一個急電詢問,使整個公司都陷進混亂裡。好不容易,又發電報,又是長途電話,才更正了這個大錯誤。到下午,他把我叫進他的辦公廳,把那封寫錯的信丟到我面前,板著臉孔說:
  「吳小姐,你是怎麼弄的?」
  這一整天,懊惱和慚愧已經使我十分難堪了。他的嚴厲和冷峻更使我無法下台,我漲紅了臉,訥訥的不知該說些什麼好。他又憤怒的說:「我們公司裡從沒有出過這種亂子!我請你來,就是因為我自己忙不過來,假如你寫信如此不負責任,我怎能信託你?」
  我的臉更紅了,難堪得想哭。他繼續暴怒的對我毫不留情:「你們這些年輕的女孩子,做事就是不肯專心,弄出這樣的大錯來,使我都丟盡了臉!像你這種女孩子,就只配找個金龜婿,做什麼事呢?」他罵得未免太出了格,我勉強壓制著怒火,聽他發洩完畢。然後一聲不響回到辦公室,坐在桌前,立即擬了一份辭呈。辭呈寫好了,跟著開始整理我還沒有辦完的工作,把它們分類放好,各個標上標籤,寫明處理的辦法及進度,又把幾封該寫的信寫好,下班鈴一響,我就拿著辭呈及寫好的信衝進他的辦公室。他正在整理東西,看到了我,顯得有些詫異。他臉上已經沒有怒色,看來平靜溫和。我昂然的走到他面前,想到從此可以不再看他的臉色,受他的氣,而覺得滿懷輕快。我把那份辭呈端端正正的放在他面前,把寫好的幾封信遞給他說:「所有的公事我都處理好了,這是最後的幾封信,你在簽名前最好仔細看看。最後,祝你找到一個比我細心的好秘書!」
  說完,我轉身就向門口走,他叫住了我:
  「等一下,吳小姐!」我回過頭來,他滿臉的愕然和惶惑,怔怔的望著我。然後,他柔和的說:「沒這麼嚴重吧?吳小姐!我看,你再考慮一下,這只是一件小事,犯不著為這個辭職。」他從桌上拿起我的辭呈,走到我的面前,想把辭呈退回給我。
  可是,我固執的脾氣已經發了,想到半年以來,他那股不苟言笑、趾高氣昂的神氣勁兒,和剛才罵我時那種鋒利的言辭,現在我總算可以擺脫掉置之不理了!因此,我冷然說道:「不用考慮了,我已經決心辭職。我很抱歉沒有把你的工作做好。」他皺眉望望我,然後說:
  「我希望你能留下,事實上,你是我請過的秘書裡最好的一位。而且,吳小姐,你就算在我這兒辭了職,也是要找工作的。我們這兒,待遇不比別的地方差,工作你也熟悉了,是不是?」我直望著他,想出一口氣,就昂昂頭說:
  「可是,我看你的臉色已經看夠了!」
  說完這句話,我掉頭就走,他錯愕的站著,呆呆的望著我。我已經走到門口了,他才猛悟的又叫住我:「吳小姐!」
  我再度站住,他對我勉強的笑笑——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既然吳小姐一定要走,那麼,我也沒辦法了。這個月的薪水,我寫張條子給你,請你到出納室去領。」他寫了一張條子給我,我接了過來。他又笑笑問:「吳小姐,是不是你已經另有工作了?」「我?」我也笑笑,說:「不配做工作,除非找個金龜婿!」
  我走出了他的辦公室,到出納室領了薪水,然後,沿著人行道,我向我的住處走。我的家在南部,我在台北讀書,又在台北做事,一直分租了別人的一間屋子。走著走著,我的氣算已經發洩,但心情卻又沉重起來,以後,我又面臨著失業的威脅了。在心情沉重的壓迫下,我的腳步也滯重了,就在這時,一個腳步追上了我,一個人走到我身邊,和我並排向前走。我側過頭,是他!我的心臟不由自主的加快的跳了兩下,他對我歉然的一笑,很溫柔的說:
  「吳小姐,請原諒我今天的失禮。」
  我有些不好意思了,今天,我也算夠無禮了。於是,我笑著說:「是我不好,不該寫錯那個數字。」
  「我更不好,不該不看清楚就簽字,還找人亂發脾氣。」他說。他這種謙虛而自責的口氣是我第一次聽到,不禁對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就在這一眼中,我發現他有種寥落而失意的神情,這使我怦然心動。他跟著我沉默的走了一段,突然說:
  「吳小姐,允許我請你吃一頓晚餐嗎?」
  不知道是什麼因素,使我沒有拒絕他。我們在一家小巧精緻的館子裡坐下。他沒有客套的請我點菜,卻自作主張的點了。菜並不太豐盛,兩個人吃也足夠了。吃飯的時候,我們異常沉默,直到吃完。他用手托住下巴,用一支牙籤在茶杯裡攪著,很落寞的說:「我總不能控制自己的脾氣,一點小事就失去忍耐力。」
  我望著他,沒有說話,因為我不知道說些什麼好。接著,他從口袋裡拿出我那份辭呈,把它放在我的手邊,輕輕的說:
  「拿回去吧,好嗎?」「我……」我握住那份辭呈,想再遞給他,但他迅速的用他的手壓住了我的手,我凝視著他,但他的眼睛懇切的望著我,他壓住我的那隻手溫和有力。我屈服了,屈服在我自己昏亂而迷惘的情緒中。我依然在他的部門裡做事。可是,我們之間卻有些什麼地方不同了。我的情緒不再平靜,我的工作不再簡明有效。每次去和他接頭公事,我們會同時突然停頓住,而默默的彼此凝視。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我們凝視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凝視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久了。然後,他開始在下班之後會從人行道追到我,我們會共進一頓晚餐。然後,有一晚,他拜訪了我的小房間。那晚,他的突然到訪使我驚喜交集,在我的小斗室之內,他四面環顧,憑窗佇立,他說:
  「你有一個很好的環境。」
  「又小又擠又亂。」我笑著說。
  「可是很溫暖。」他說。仰著頭,對高懸在天際的月亮噓了一口氣。「好美的月亮!好像在你的屋裡看月亮,就比平常任何一日看到的都美。」我注視他,想著他話裡有沒有言外之意,但,他那深沉的眼睛迷茫而朦朧,我什麼都看不出來。
  就是這一晚,我知道他有喝啤酒的習慣。
  任何事情,只要有了第一次,第二,第三……就會接踵而來,逐漸的,他成了我小屋中的常客。許多個晚上,我們靜靜的度過,秋夜的階下蟲聲,冬日的簷前冷雨,春日的鳥語花香,夏日的蟬鳴……一連串的日子從我們身邊溜過去。他幾乎每晚造訪,我為他準備了啤酒和消夜,他來了,我們就談天、說地,談日月星辰,談古今中外。等這些題目都談完了,我們就靜靜的坐著,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而雙方卻始終只能繞在那個困擾著我們的題目的圈外說幾句話,無法衝進那題目的核心裡去。因而,一年過去了,我也養成喝啤酒的習慣,養成深夜不寐的習慣,而我們仍停留在「東邊太陽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的情況裡。
  一夜,他到得特別晚,看來十分寂寞和煩躁。我望著他,他微蹙的濃眉使我心動,他那落寞的眼睛使我更心動,一年來困擾著我的感情在我心中燃燒,我等他表示已經等得太久了,我到底要等到那一天為止?於是,當我把啤酒遞給他的時候,便不經心的問:「很寂寞?」「在這小屋裡不會寂寞。」
  「離開這小屋之後呢?」我追問了一句。
  「之後?」他徊避的把眼睛調向窗子:「之後有許多工作要做,顧不得寂寞!」「那麼,你為什麼煩躁不安?」
  「我煩躁不安?」「你看來確實如此!」「大概是你看錯了!」他走到窗子前面,神經質的用手指敲著窗欞,凝視著外面的夜空,故意的調開了話題:「夜色很美,是嗎?」我追過去,和他並倚在窗子上,我握著酒杯的手在微顫著,輕聲說:「三十幾歲的男人並不適合過獨身生活。」我的臉在發燒,我為自己的大膽而吃驚。他似乎震動了一下,很快的,他說:
  「是嗎?但我早就下決心要過獨身生活。」
  「在這一刻也這樣決心嗎?」我問,臉燒得更厲害,心在狂跳著。他沉默了一段時間,空氣似乎凝住了,使人窒息。然後,他說:「我不認為有另外一種生活更適合我。」他的聲音生硬而冷淡。我的心沉了下去,失望和難堪使我無言以對,我必須用我的全力去壓制我衝動的情感。眼淚升進了我的眼眶,迷濛了我的視線,我靠在窗子上,前額抵著窗檻,斟滿的酒杯裡的酒溢出了我的杯子。我把酒對窗外傾倒,酒,斟得太滿了,我的感情也斟得太滿了,我倒空了杯子,但卻倒不空我的情感。他走到我的書桌前面,把杯子放下,我悄悄的拭去淚痕,平靜的回過頭來。他望著我,欲言又止,然後,他勉強的笑了笑。「不早了,」他說:「我要回去了!」
  我的話竟使他不敢多留一步?他以為我會是枝纏裹不清的籐蔓?怕我纏住了他?我送他到門口,也勉強的笑笑,我的笑一定比他的更不自然。
  「那麼,再見了。」我爽朗的說。暗示我並不會對他牽纏不清。他凝視我,眼睛迷濛淒惻,微張著嘴,他說:「小秋……」我等待著。但是,他閉了一下眼睛,轉過了身子說:
  「再見吧!」我倚在門上,目送他消失在走廊裡,轉回頭,我關上房門,讓淚水像開了閘的洪流般洶湧奔流,我的心被揉碎了。
  從這天起,他不再到我的小屋裡來了。我幾句試探的話破壞了我們的交往。小屋裡失去了他,立即變成了一片荒涼的沙漠,充滿的只有寂寞、無聊,和往日歡笑的痕跡,再有,就是冰凍的空間和時間。辦公廳裡的日子也成了苦刑,每次與他相對,我不敢接觸他的眼睛,怕在接觸之中,會洩露了我自己太多的隱情。他也陷在顯著的不安裡。我敏感的覺得他的眼睛常在跟蹤我,而我卻在他的眼光下瑟縮。我努力振作自己,努力強顏歡笑,努力掩飾自己的失望和悲哀。可是,一切的努力都沒有用,我迅速的消瘦了下去,蒼白的面頰和失神的眼睛說明了我曾度過多少無眠的夜。「失戀」明白寫在我的臉上,不容我掩飾,也不容我迴避。我的工作能力減退到我自己都不信任的程度,我寫的信錯誤百出,終日精神恍惚,神智昏沉。終於,有一天,他拿著我的一張信稿,十分溫和的說:
  「我怕這封信有點錯誤,你最好查一查他的來信是寫什麼,再擬一個回信稿。」我望著他,顫抖的接過了那張信紙,一陣突然襲擊我的頭暈使我站不住,我抓住一張椅子的椅背,頭暈目眩。我掙扎的,困難的說:「對不起,我……我……」我控制不住我的聲音,眼淚迸出了我的眼眶,我說:「我不做了,我辭職了。」
  他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聲音蕩在我的耳邊:
  「小秋!小秋!」我仰頭望著他,他的眼眶發紅,眉頭微蹙,他的手摸著我的面頰,然後,他擁住了我,他的嘴唇輕輕的落在我的唇上,我閉上眼睛,讓淚水沿著面頰滾下去。
  他放開我,我問:「你為什麼要躲避我?」
  他轉開頭,徊避的說:
  「晚上再談,好嗎?」晚上,我又為他準備了啤酒和消夜,但是,他失約了,而且,是永遠的失約了。第二天,我才知道他已於清早乘班機飛美國,把我這邊的業務全部移交給他的合夥人。他並沒有忘記我,他安排了我的工作,一份待遇優厚而永久的工作。同時,他留了一封信給我,裡面大略寫著:
  「我早已被剝奪了戀愛的權利,從我有生命以來,我就帶著與生俱來的缺陷,而被判定了該是獨身。既然和你相遇而又相戀,我竟無法從這感情的網裡脫出來,我就只有遠走高飛了。小秋,我不能繼續害你,請原諒我!但是,相信我,我愛你!為我,請快樂起來,振作起來,有一天,當我們再見的時候,我希望能看到你有一個幸福的家庭。」
  夜深了,我從沉思和回憶中醒來,啜了一口啤酒,茫然的注視著夜空,和夜空中的幾點寒星。我知道,我永遠不會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如果他不回來的話。我不認為他離開我的理由很充分,我將等待著,等他回來的那一天,當他發現我仍然是一顆孤獨的星,他會明白我的感情和他所犯的錯誤,那時候,他該會有勇氣愛我了。
  夜更深了,望著夜空,再啜了一口酒。這時,我彷彿看到我自己,一顆孤零零的星,寂寞的懸掛在天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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