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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節

  早上,高皓天從沉睡中醒了過來,一縷冬日的陽光,正從窗簾的隙縫中透進來,天晴了,他模糊的想著,渾身懶洋洋的,不想起床。夜來的溫馨,似乎仍然偏布在他的四肢和心靈上。夜來的溫馨!他陡的一震,睡意全消,天哪!他做過了一些什麼事情?翻轉身子,他立即接觸到碧菡那對清醒白醒的眸子,她正蜷縮在棉被中,靜悄悄的、含羞帶怯的、溫溫柔柔的注視著他。「碧菡!」他啞聲喊:「碧菡!」
  「我不敢起來,」她微笑著低語。「我怕我一動,就會把你吵醒了。」「碧菡!」他搖頭,自責的情緒強烈的抓住了他,夜來的酒意早成過去,理智就迅速的回來了。他蹙緊眉頭,瞪視著她。「哦!我怎麼會做出這種事情來?碧菡,」他咬緊嘴唇,用拳頭捶著床墊。「你怎麼這樣傻?你為什麼要這樣?你這個……這個……這個小傻瓜!誰要你這樣做的?依雲嗎?她瘋了,居然拖你下水!碧菡,你實在不該……」
  碧菡滾到他身邊,她用手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她的眼睛明亮而清幽的凝視著他。輕聲的,溫柔的,她打斷了他的自怨自艾。「別怪姐姐,別怪你自己,」她說,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所有的事,都出於我的自願,與姐姐和乾媽都沒有關係。」
  「你的自願!」他叫:「為什麼?」
  碧菡的睫毛垂了下來,她把面頰埋進枕頭裡去,她的身子瑟縮了一下,那眼光頓時顯得暗淡了。
  「或者,」她低低的、自卑的說:「你覺得……我是很不害羞的吧!或者,你會看不起我吧!」
  「碧菡!」他激動的叫了一聲,把她的面頰從枕頭裡扳轉過來,她抬起了睫毛,眼裡已凝貯著淚水。這帶淚的凝視使他的心臟猛抽了一下,他一把擁住了她,用面頰緊緊的貼著她的鬢角,他低聲的叫:「碧菡,你怎會這樣想?我看不起你?我該看不起的,是我自己!我是一個偽君子,一個衣冠禽獸!我居然……糟蹋了你!你,一直在我心裡是那樣純潔,那樣美好,那樣高雅的女孩!我一天到晚防範別人會糟蹋了你,污辱了你,結果,我自己卻做了這種事情!哦,碧菡,你不該讓它發生的,你應該逃開我,逃得遠遠的!」
  碧菡把臉從他面頰邊轉開,她正對著他的臉,她小小的手指撫摸著他的下巴,她眼裡依然帶淚,唇邊卻掛著個美麗的、動人的、嬌怯的微笑。
  「你真把我想得那樣好嗎?」她低問。
  「是的!」「那麼,現在我在你心裡就不純潔,不高雅,不美好了嗎?」
  「你在我心裡永遠純潔而美好!」
  「那麼,你在乎什麼呢?」她緊盯著他,眼裡有種天真的光芒。「我並沒有改變,不是嗎?」
  「你……」他結舌的說:「你不在乎別人怎樣想嗎?你以後的幸福、前途,你全不管嗎?」
  「全世界的男人裡,我只在乎你一個!」她穩定的說。「我以後的幸福、前途,我在昨夜,已經一起交給你了!我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碧菡!」他緊盯著她。「你明知道,我有太太。」
  「是的,」她輕語:「姐姐說,我們是娥皇女英,所以,你是現成的舜帝。當昨晚我走進你的房門的時候,我就已經決定了我自己的命運。我既不要名份,也不要地位,我心甘情願,和姐姐永在一起,並為你生兒育女!我仔細想過,這是我最好的遭遇,最好的結果。」
  他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面前這張年輕的、煥發光彩的面龐。
  「天哪!」他低叫:「你居然放棄了戀愛的機會?」
  「沒有。」她搖頭,熱烈的看著他。「告訴我,」她輕幽幽的說:「昨晚,你雖喝多了酒,你並沒有醉到不知道我是誰的地步,是嗎?」「是的,」他赧然的說:「我知道是你,我——明知故犯,所以罪不可赦。」「為什麼你要明知故犯?」她問,忽然大膽起來,她的眼睛裡有著灼灼逼人的光彩。
  「我……」他猶豫著,那對眼睛那樣明亮的盯著他,那光潔的面龐那樣貼近他,他心蕩神馳,不能不說出最坦白的話來:「我想——我早已愛上了你,碧菡,你使我毫無拒絕的能力。」
  她的眼睛更亮了,有兩小簇火焰在她眼中燃燒。
  「我就要你這句話!」她甜甜的說,一抹嫣紅染上了她的面頰。「你看,我並沒有放棄戀愛的機會,你又何必有犯罪感,而自尋煩惱呢?」她的手從他下巴上溜下來,玩弄著他睡衣上的鈕扣,她睫毛半垂,眼珠半掩,繼續說:「至於我呢?說一句老實話,我……自從在醫院裡,第一次見到你……哦,不,可能更早,當你把我抱進汽車,或抱進醫院的那一剎那起,我已經命定該是你的了。因為……因為……我心裡從沒有第二個男人!」「哦,碧菡!」他輕呼著,聽到她做如此坦白的供述,使他又驚又喜又激動又興奮。「你是說真心話嗎?不是因為我已經佔了你的便宜,所以來安慰我的嗎?我能有這樣的運氣嗎?我值得你喜歡嗎?」「姐夫!」她低叫:「我從沒在你面前撒過謊,是不是?我從沒欺騙過你,是不是?」
  他凝視她,深深的凝視她,他注視得那樣長那樣久,使她有些不安,有些瑟縮了。然後,他擁住了她,他的嘴唇捕捉到了她的。她心跳,她氣喘,她神志昏沉而心魂飄飛。昨夜,他也曾吻過她。但是,卻絕不像這一吻這樣充滿了柔情,充滿了甜蜜,充滿了信念與愛。她昏沉沉的反應著他,用手緊挽著他的脖子。淚水沿著她的面頰滾下來,他的唇熱烈的、輾轉的緊壓著她,她聽得到他心臟沉重的跳動聲,感覺得到他呼吸的熱力。然後,他的嘴唇滑過她的面頰,拭去了她的淚,他在她耳邊輾轉低呼,一遍又一遍:
  「碧菡!碧菡!碧菡!」「姐夫!」她輕應著。「噓!」他在她耳邊說:「這樣的稱呼讓我有犯罪感,再也不要這樣喊我!叫我的名字,請你!」
  碧菡期期艾艾,難以開口。
  「你……你……是我姐夫嘛。」
  「經過了昨夜,還是姐夫?」他問。
  她紅著臉,把頭埋在他的胸前。
  「皓天!」她叫。她聽到他的心臟一陣劇烈的狂跳。他半晌無語,她悄悄的抬起頭來看他,於是,她看到他眼裡竟有淚光。
  「碧菡,」他望著天花板,幽幽的說:「我從沒有做過這樣的夢想。在我和依雲婚後,我覺得我已擁有了天下最好的妻子,我愛依雲,愛得深,愛得切,我從不想背叛她。即使現在,你躺在我懷裡,我仍然要說,我愛依雲。你來到我家以後,每天每天,你和我們朝夕相共,我必須承認,你身上有種嶄新的、少女的清幽,你吸引我,你常使我心跳,使我心動。但我從沒有轉過你任何惡劣的念頭,我只想幫你物色一個好丈夫,我做夢也沒想到過要佔有你。或者,在潛意識中,我確實嫉妒別的男性和你親近,明意識裡,我卻告訴自己,你像一朵好花,我只是要好好栽培你,讓你開得燦爛明媚,而不是要採擷你。依雲的不孕症,造成家庭裡的低潮,她太大方,你太善良,她要孝順,你要報恩,竟造成我坐享齊人之福!我何德何能,消受你們兩個?我何德何能,擁有你們兩個?」碧菡用手輕輕的環抱住他,她誠摯的說:「讓我告訴你,我絕不會和姐姐爭寵,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你應該愛她,遠超過愛我!否則,我會代姐姐恨你!你要記住,她是你的妻子,我是你的侍妾……」
  他用手一把蒙住了她的嘴。
  「永不許再用這兩個字!」他啞聲說。
  她掙脫了他的手,固執的說:
  「我要用,我必須用!因為這是事實,你一定要認清這事實。否則,我不是報姐姐的恩,而是奪姐姐的愛,那我就該被打入地獄,永不翻身!」
  「你多矛盾!」他說:「你要我愛你,你又怕我愛你,你是為愛而獻身,還是為報恩而獻身?」
  「我確實矛盾。」她承認。「我既為愛而獻身,也為報恩而獻身,我既要你愛我,又不許你太愛我。如果你的愛一共一百分,請你給姐姐九十八分,給我兩分,我願已足。」
  他吻她的面頰。「你是個太善良太善良的小東西,你真讓我心動!」他說:「為什麼要這樣委屈你?如果我有一百分的愛,讓我平均分給你們兩個人。」「啊啊,不行不行。」她猛烈的搖頭。「你記牢了,你要給姐姐九十八分,只給我兩分,超過這個限度,我就會恨你,不理你!你發誓!」「我不發,」他搖頭。「感情是沒有一個天平可以衡量的,我永不會發這種誓,我愛你們兩個!」
  「但是,」她正色的看著他。「你發誓,你永不會為了我而少愛姐姐!」「為了你嗎?」他低歎著。「我應該為了你而多愛依雲,因為,她把你送進了我懷裡!像芸娘為沈三白而物色憨園,用情之深,何人可比?沈三白無福消受憨園,我卻何幸,能有你和依雲!」他再歎了口氣,撫摸著碧菡的頭髮,他深思的說:「《花月痕》裡面有兩句話,你知道嗎?」
  碧菡搖搖頭。「《花月痕》是一部舊小說,全書並不見得多精彩,只是,其中有兩句話,最適合我現在的心情。」他清晰的念了出來:「薄命憐卿甘作妾,傷心恨我未成名!」
  她凝思片刻。「知道嗎?」她說:「這兩句話對我們並不合適。」
  「怎麼?」「這是中國古代的士大夫思想。現在呢,我既不能算是薄命,你也沒有什麼可傷心。我病得快死,卻被你們救活,我愛上你,竟能和你在一起,我享受我的生活,享受你和姐姐對我的疼愛,不說我命好已經很難,怎能說是薄命呢?你年紀輕輕,已有高薪的工作,是個頗有小名的工程師,家裡又富饒,不愁衣食,不缺錢用,除非你貪得無厭,否則,你還有什麼不知足?什麼可傷心呢?」
  他思索了一會兒,忍不住噗哧一笑。
  「沒料到,你這小小腦袋,還挺有思想呢!」
  「好不容易,」碧菡說:「你笑了。」
  他凝視她,那嬌羞脈脈,那巧笑嫣然,那柔情萬縷,那軟語呢喃……他不能不重新擁住了她,深深的,深深的吻她。
  一吻之後,她抬起頭來,看到那射進房來的陽光了。她驚跳起來,問:「幾點鐘了?」他看看手錶。「快九點了。」「天!」她喊:「我們不上班了嗎?而且……而且……」她張惶失措。「這麼晚不起床,要給乾媽和姐姐她們笑死!」她慌忙下床穿衣。一句話提醒了皓天,真的,依雲會怎麼想?即使事情是她安排的,難道在她內心深處,不會有絲毫的嫉妒之情?他趕快也跳下床來穿衣服。梳洗過後,他們走出了房間,碧菡是一臉的羞澀,皓天卻是既尷尬,又不安。他們在客廳裡看到了依雲,和滿面春風的高太太。依雲似乎起床已經很久了,坐在沙發中,她正在呆呆的啃著手指甲,一份沒有翻閱過的報紙,兀自放在咖啡桌上。看到了他們,她跳起來,輪流望著皓天和碧菡的臉色,然後,她揚了揚眉毛,微笑的說:
  「恭喜你們啦!」碧菡滿臉紅霞,羞澀得幾乎無地自容。皓天也紅了臉,緊捏了依雲的手一下,他說:
  「你們訂的好計!」「不管計策多好,」依雲似笑非笑的瞅著皓天。「也要人肯中計呀!」「咳!」皓天乾咳了一聲,望望四周:「有可吃的東西沒有?我們還要趕去上班呢!」「有,有,有,」高太太一迭連聲的說:「早給你們準備好牛奶麵包了,還有一鍋紅棗蓮子湯。」她走過去,親熱的牽著碧菡的手,低問了一句什麼,碧菡的臉更紅了,紅得像個熟透了的美國蘋果。皓天悄悄的看了她一眼,正好她也斜睨過來,兩人的目光一接觸,就又慌忙的各自閃開。高太太看在眼裡,樂在心裡,她挽著碧菡,說:「今天請天假,不要去上班了吧!」「不,不,」碧菡立即說:「一定要去的,好多工作沒做完呢!」阿蓮端了牛奶麵包進來,又捧來一鍋紅棗蓮子湯,她只是笑吟吟的望著高皓天和碧菡,看得兩人都渾身不自在。高太太親自給碧菡裝了一碗紅棗蓮子湯,笑嘻嘻的說:
  「碧菡,先把這碗湯喝了吧!取個好兆頭!」
  好兆頭?碧菡一愣,不知高太太指的是什麼,但是,當她順從的喝那碗湯時,她才明白過來,原來那裡面是紅棗、花生、桂圓、蓮子四樣東西,合起來竟成為「早生貴子」四個字!中國老古董的迷信都出來了。她一面喝湯,一面臉就紅到脖子上了。匆匆的吃完早餐,高皓天走到依雲身邊,閃電般的在她面頰上吻了一下,他低聲湊著她耳朵說:
  「今晚要找你算帳!」依雲怔了怔,會過意來,臉就也紅了,瞅著他,她低語了一句:「別找我,找那個需要喝蓮子湯的人吧!」
  「我找定了你!」高皓天悄悄說:「別以為你從此就可以擺脫我了!」說完,他掉轉頭,大聲喊:「碧菡!快一點,要去上班了!」碧菡衝進屋裡,穿上大衣,她走了出來。望著依雲,碧菡靦靦腆腆的一笑,羞羞澀澀的說了一聲:
  「再見!姐姐!」又回頭對高太太說:「再見,乾媽!」
  高太太一直追到門口去,嚷著說:
  「中午早點回來吃飯哦,我已經叫阿蓮給你燉了一隻當歸雞了。」碧菡和皓天衝進了電梯,碧菡才如釋重負的吐出一口氣來,高皓天也像卸下了一個無形的重擔一般,他們彼此對視著,都不由自主的微微一笑。碧菡垂下了眼瞼,用手撥弄大衣上的扣子,皓天伸出手去,捉住了她的手。
  「不後悔嗎?碧菡?」他深沉的問。
  她抬眼注視他,眼裡一片深情。
  「永不!」她說。他捉緊了她的手,握得好緊好緊。電梯門開了,他挽著她走出電梯,走出公寓,走上汽車。那種嶄新的、溫柔的情緒,一直深深的包圍著他們。
  這兒,依雲目送他們兩個雙雙走出大門,她就又坐回沙發裡,深思的啃著手指甲。高大太笑嘻嘻的關好了門,回過頭來,她用手揉著眼睛,又是笑,又是淚的說:
  「他們不是很好的一對嗎?依雲?」
  「哦!」依雲怔著,牙齒猛的一咬,手指頭被咬得出血了。她趕快把整個手指頭伸進嘴裡去含著。高太太似乎驚覺到自己說錯了什麼,她對依雲尷尬的笑了笑,說:
  「依雲,你真是天下最賢慧的兒媳婦。」
  不知百年以後,有沒有人來給她立賢慧牌坊?她心裡懵懵懂懂的想著,牙齒仍然拚命啃著手指甲。高太太躊躇志滿的四面望望,又說:「真難為了碧菡那孩子,我們也不能虧待了人家,過兩天要叫人來把房子改裝一下,也佈置一個套房給碧菡和皓天,像你們那間一樣的。在沒佈置好以前,只好先委屈你一下,依雲,你就先住碧菡的房間吧,待會兒,讓阿蓮把你們的東西換一換……」她歉然的望著依雲,有點不好意思的說:「依雲,你不會介意吧!你看……我們是從大局著想,等碧菡有了孩子,當然……就隨皓天,愛去那個房間,就去那個房間了。依雲,」她注視著兒媳婦:「你真的不介意嗎?」
  「哦,哦,當然,當然。」依雲下意識的回答著,手指被啃掉了一層皮,好痛好痛。她把手指從嘴裡拿出來,望著那破皮的地方,指甲被啃得發白了,破口之處,正微微的沁出血來。她用另一隻手握住這受傷的手指,嘴裡自言自語的說:
  「從小就是這毛病,總是自己弄傷了自己。」
  高太太詫異的回過頭來。
  「你在說什麼?」她溫和的問。
  「哦,沒有什麼,沒有什麼。」她張大了眼睛說,站起身來:「我去叫阿蓮幫忙換房間!」她很快的衝進了臥房,一眼看到那張已被收拾乾淨,換了床單的雙人床,她就呆呆的愣住了。不知不覺的,又把那只受傷的手指,送進嘴裡去啃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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