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晚上十二點多鐘了,高家的電話鈴驀然間響了起來,這在生活起居都相當安定的高家來說,是件十分希奇的事。高皓天和依雲剛上床不久,正在聊著天,還沒入睡,依雲推推皓天說:「你去接電話,誰這麼晚打電話來?」
「準是你那個瘋哥哥!」高皓天說,一面下床找拖鞋。「他自從戀愛之後,就變得瘋瘋癲癲起來了!」
「他沒戀愛的時候,就已經夠瘋了,」依雲笑著說:「何況是戀愛以後呢?你快去接電話吧,鈴一直響,待會兒把爸爸和媽媽都吵醒了!」高皓天跑進了客廳,一會兒之後,他折回到臥室裡來,帶著一臉希奇古怪的神色。「依雲,是你媽打電話來!」
「我媽?」依雲翻身而起,嚇了一跳:「家裡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我媽要打電話來?」
「沒事,你別緊張,電話已經掛斷了。她說有個小女孩打電話去找你,哭哭啼啼的說要找蕭老師,她沒辦法,已經把我們的電話告訴那小女孩了……」
話沒說完,客廳裡的電話鈴又響了起來,高皓天說:
「果然!一定是那小女孩!」
依雲衝進了客廳,一把抓起聽筒:
「喂?」她說:「哪一位?」
「我要找蕭老師!」對方真是個小女孩,在一邊哭,一邊說:「我要找蕭老師,蕭依雲老師!」
「我就是,」依雲急急的說,又驚奇又詫異,她生平只代過一個月的課,卻沒教過這麼小的孩子呵!「你是誰?有什麼事?」「蕭老師!」那孩子哭泣著嚷:「你快點來,我姐姐要死了!」
「什麼?」依雲完全摸不著頭腦:「你是誰?是誰?說清楚一點,誰要死了?」「我姐姐要死了!她名叫俞碧菡!蕭老師,你快來,我姐姐要我找你,你快來,她恐怕已經死了!你快來……」那孩子泣不成聲了。俞碧菡!依雲腦中像電光一閃,立即想起那個楚楚可憐的,哀哀無告的女孩子!她深抽了一口氣,大聲問:
「在什麼醫院?」「沒……沒有在醫院,」孩子哭著:「媽媽不肯送醫院,在……在家裡……」「聽著!」依雲毫不考慮的喊:「你回去守住你姐姐,我馬上趕到你家裡來!」掛斷了電話,她衝進臥室裡去穿衣服。高皓天拉住了她,不同意的說:「你知道幾點鐘了?你要幹什麼?」「皓天!」依雲嚴肅的說:「你愛不愛我?」
「怎麼?」高皓天一愣。「我當然愛你!」
「你如果愛我的話,別多發問,」依雲堅定的、急促的、清晰的說:「趕快穿上衣服,開車送我去一個地方,救人如救火,我們沒有時間耽擱,快!快呀!」
高皓天慌忙脫下睡衣,換上襯衫和長褲。
「但願我知道你在忙些什麼……」他嘰哩咕嚕的說。
「我的一個學生有了麻煩,」她說,拿了皮包,向屋外衝去。「她妹妹說她快死了!」
「她家裡的人幹什麼去了?」高皓天一面跟著她走,一面仍然在不住口的抱怨:「你又不是醫生,我真不懂你趕去有什麼用?」「她就是俞碧菡,記得嗎?我以前跟你提過的那個女孩子!」「哦!」高皓天又愣了愣。「我以為你早已擺脫了那個俞碧菡了!」高太太和高繼善都被驚醒了,高太太把頭伸出了臥室,驚訝的喊:「什麼事?半夜三更的,你們要到什麼地方去?」
「對不起,媽!」依雲匆匆的喊:「有個朋友生了急病,我們要趕去看看,如果沒事,馬上就會回來的!」
話沒說完,她已經衝出了大門,衝進了電梯,高皓天緊跟著她走進電梯,嘴裡還在說:
「我看你有點兒瘋狂,一個學生!你只教了她一個月課,她有父有母,你管她什麼閒事?生病應該找醫生,不找醫生找你,她家裡的人瘋了!難得又會碰到你這個瘋老師,居然半夜三更……」依雲摟住高皓天的脖子,吻住了他的唇,使他那些個埋怨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口。然後,她放開他,笑笑說:
「你寵我,就別再埋怨!」
高皓天望著她,搖頭,歎氣。
「我拿你一點辦法也沒有!」
下了樓,鑽進車子,高皓天發動了馬達。
「在什麼地方?」他問。
依雲指示著路徑,那個地方,是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車子迅速的奔馳在黑夜的街道上,轉進松山區的小巷裡,左轉右轉,終於停在那一大堆破爛的火柴盒中間。高皓天四面望望,不安的聳了聳肩:「這兒使人有恐懼感。」他說。「我最好陪你進去!是哪一家?還記得嗎?」依雲遲疑的看著那些都很相似的房子,一時也無法斷定是哪一家,尤其在這暗沉沉的黑夜裡。她站在巷子中間,四面張望著,然後,有個小小的人影一閃,碧荷打屋簷底下冒了出來。「蕭……蕭老師?」她怯怯的問。
「是的,」依雲慌忙說:「你就是俞碧菡的妹妹?」
碧荷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不由分說的往屋子里拉,她小小的身子嚇得不住抖索著。
「我姐姐……我姐姐……」她抽噎著說:「她快要死了!」
「別怕!」依雲緊握了碧荷一下。「我們進去看!」她回頭叫了一聲:「皓天,你也進來,這屋裡有個女人,我拿她是毫無辦法的!」他們衝了進去,一走進房內,依雲就看到一個高頭大馬的男人,正坐在一張竹製的桌子前面,在大口大口的喝著一瓶紅露酒,滿屋子都是酒氣、霉味,以及一股潮濕的尿騷味。在那男人旁邊,那個與依雲有一面之緣的女人正呆呆的坐著。看到了他們,那女人跳了起來:
「你們是誰?半夜三更來我家做什麼?」她其勢洶洶的問。
「我們來看碧菡!」依雲昂著頭說:「聽說她病了!她在什麼地方?」碧荷用小手死拉著她,把她往屋後扯。
「在這邊!你們快來,在這邊!」
依雲無暇也無心再去顧到那女人,就跟著碧荷來到一間陰陰暗暗的房間裡,撲鼻而來的,是一股血腥味。然後,在屋頂那支六十燭的燈光下,依雲一眼看到了俞碧菡,在一張竹床上,碧菡那瘦弱的、痙攣成一團的身子,正半掩在一堆破棉絮中間。她的頭垂在枕頭上,臉色比被單還白,唇邊,滿枕頭上,被單上,都染著血漬。在一剎那間,依雲嚇得腳都軟了,她回頭抓住高皓天:
「他們把她殺了!」她說。
「不是,不是。」碧荷猛烈的搖著頭。「姐姐病了,她一直吐血,一直吐血。」高皓天衝了過去,俯下身子,他看了看碧菡,用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抬起頭來,他很快的說:
「她還活著!」
依雲也衝到床邊,摸了摸碧菡的手,她試著叫:
「俞碧菡!俞碧菡!」碧菡毫無反應的躺著,只剩下了一口氣,看樣子,她隨時都可以結束這條生命。依雲惱怒了,病成這樣子!那個父親在喝酒,母親若無其事,他們是安心要讓她死掉!她憤怒的問碧荷:「她病了多久了?」「從今天下午就昏倒了,」碧荷抽抽噎噎的說:「爸爸說要送醫院,媽媽不肯!」「依雲!」高皓天當機立斷。「我們沒有時間耽誤,如果要救她,就得馬上送醫院!」
那個「父親」進來了,帶著滿身的酒氣,他醉醺醺的,腳步蹌踉的站著,口齒不清的說:
「你們……你們做做好事,把她帶走,別再……送……送回來,在……在這樣的家庭裡,她……她活著,還不如……不如死了好!」依雲氣得發抖,她瞪視著那個父親。
「你知道你們在做什麼?」她叫:「你們見死不救,就等於在謀殺她!我告訴你們,碧菡如果活過來,我就饒了你們!如果死了,我非控告你們不可!」
「控告我們?」那個「母親」也進來了,似乎也明白碧菡危在旦夕,她那股凶神惡煞般的樣子已經收斂了,反而顯得膽怯而怕事,她囁囁嚅嚅的說:「她生病,又不是我們要她生的,關我們什麼事?」依雲氣得咬牙切齒。「你是第一個兇手!」她叫:「你巴不得她死!」
「依雲!」高皓天說:「少和她吵了,我們救人要緊!你拿床毯子裹住她,我把她抱到車上去!」
一句話提醒了依雲,她慌忙找毯子,沒找到,只好用那床髒兮兮的棉被把她蓋住。高皓天一把抱起了她,那身子那樣輕,抱在懷裡像一片羽毛。他下意識的看了看那張臉,如此蒼白,如此憔悴,如此怯弱……那緊閉的雙眼,那毫無血色的嘴唇……天哪!這是一條生命呢!一陣緊張的、憐惜的情緒緊抓住了他:不能讓她死去,不能讓一條生命這樣隨隨便便的死去!他抱緊她,大踏步的走出屋子,一直往車邊走去。把碧菡放在後座上,依雲坐進去摟住了她,以防她傾跌下來。碧荷哭哭啼啼的跟了過來:
「我要跟姐姐在一起!」她哭著說。
看樣子,這個家裡除了這個小女孩,並沒有第二個人關心碧菡的死活,依雲簡單的說了句:
「上來吧!」碧荷鑽進了車子。高皓天發動了馬達,車子如箭離弦般向前衝去。毫不思索的,高皓天一直駛向台大醫院。碧荷不再哭泣了,只是悄悄的注視著姐姐,悄悄的用手去撫摸她,依雲望著這姐妹二人,一剎那間,她深深體會到這姐妹二人同病相憐的悲哀,和相依為命的親情。她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安慰的緊握住碧荷的手。碧荷在這一握下,似乎增加了無限的溫暖和勇氣,她抬眼注視著依雲,含淚說:「蕭老師,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依雲頗為感動,她眼眶濕潤潤的。
「別叫我蕭老師,叫我蕭姐姐吧!」她說。
「蕭姐姐!」碧荷非常非常順從的叫了一聲。「你永遠做我們的姐姐好嗎?」她直視著她,眼裡閃著期盼的淚光。
依雲用手輕撫她的頭髮。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
「我叫俞碧荷。」「碧荷!」她拍拍她。「你是個又聰明又勇敢的小女孩,你可能挽救了你姐姐的生命。」
「姐姐不會死了,是嗎?」碧荷的眼裡燃燒著希望。
依雲看了碧菡一眼,那樣奄奄一息,那樣了無生氣的一張臉!依雲打了個寒噤,她不願欺騙那小女孩。
「我們還不知道,要看了醫生才知道!」
碧荷的小手痙攣了一下,她不再說話了。
車子停在台大醫院急診室的門口,高皓天下了車,打開車門,他把碧菡抱了出來。碧菡經過這一陣顛簸和折騰,似乎有一點兒醒覺了,她呻吟了一聲,微微的張開眼睛來,無意識的望了望高皓天,高皓天凝視著這對眼睛,心裡竟莫名其妙的一跳,多麼澄澈,多麼清明,多麼如夢似幻的一對眼睛!直到此刻,他才發現到這女孩的面貌有多姣好,有多清秀。進了急診室,醫生和護士都圍了過來,醫生只翻開碧菡的眼睛看了看,馬上就叫護士量血壓,碧荷被叫了過來,醫生一連串的詢問著病情,越問聲音越嚴厲,然後,他憤怒的轉向依云:「為什麼不早送來?」依雲也來不及解釋自己和碧菡的關係,只是急急的問:
「到底是什麼病?嚴不嚴重?」
「嚴不嚴重?」醫生叫著說:「她的高血壓只有八十二,低血壓只有五十四,她身體中的血都快流光了!嚴不嚴重?她會死掉的,你們知道嗎?」他再看了看血壓表:「知不知道她的血型?我們必須馬上給她輸血。」
「血型?」依雲一怔:「不知道。」
醫生狠狠的盯了依雲一眼,轉頭對護士說:
「打止血針,馬上驗血型。」再轉向依云:「你們帶了醫藥費沒有?她必須住院。」依雲又怔了一下,她轉頭對高皓天說:
「我看,你需要回去拿錢。」
「拿多少呢?」高皓天問。
醫生忙著在給碧菡打針,止血,檢查,護士用屏風把碧菡遮住了。半晌,醫生才從屏風後面轉了出來,他滿臉的沉重,望著高皓天和依雲。「初步診斷,是胃出血,她一定很久以來就害了胃潰瘍,現在,是由慢性轉為急性,所以會吐血,而且在內出血,我們一面給她輸血,如果血止不住,就要馬上送手術室開刀,我看,在目前的情況下,如果不把胃上的傷口切除,她會一直失血而死去。你們誰是她的家屬?」
高皓天和依雲面面相覷。終於,依雲推了推碧荷。
「她是。」「她的父母呢?誰負她的責任?誰在手術單上簽字?誰負責手術費、血漿,和保證金?」
「大夫,」高皓天跨前了一步,挺了挺胸:「請你馬上救人,要輸血就輸血,要開刀就開刀,要住院就住院,我們負她的全部責任!」掉轉頭,他對依雲說:「你留在這兒辦她的手續,我回家去拿錢!」依雲點點頭,高皓天轉過身子,迅速的衝出了醫院。
當高皓天折回到醫院裡來的時候,碧菡已經被送入了手術室,依雲正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等待著。碧荷經過這麼長久一段時期的哭泣和緊張,現在已支持不住,躺在那長椅上睡著了,身上蓋著依雲的風衣。高皓天繳了保證金,辦好了碧菡的住院手續,他走過來,坐在依雲的身邊。
「依雲!」他低低的叫。
依雲抬眼望著他。「你真會惹麻煩呵!」他說:「幸虧你只教了一個月的書,否則,我們大概從早到晚都忙不完了。」他用手指繞著依雲鬢邊的一綹短髮,他的眼光溫存而細膩的盯著她。「可是,依雲,你是這樣一個好心的小天使,我真說不出我有多麼多麼的愛你!」依雲微笑了,她把頭倚靠在高皓天的肩上,伸手緊緊握住了高皓天的手。「知道嗎?皓天?」她在他耳邊輕聲的說:「我永遠不會忘記你今晚的表現,永遠不會!我在想……」她慢慢的說:「我嫁了一個世界上最好的丈夫!」
高皓天的手臂繞住了她的肩。「我告訴你,依雲,」他說:「你放心,那孩子會好的,會活過來的。」「你怎麼知道?」依雲問。
「因為,她有這樣的運氣,碰到你當她的老師,又有這樣的運氣,及時找到你,還有……」
「還有這樣的運氣……」依雲接口說:「我又有那樣一個熱心而善良的丈夫!」「好吧,」高皓天說:「這也算一條,又有這樣的運氣,我們並不貧窮,繳得出她的保證金,還有一項運氣,碰巧第一流的醫生都在醫院裡……一個有這麼多運氣的女孩子,是不應該會輕輕易易的死去的!」
依雲偎緊了他。「但願如你所說!」她說:「可是,手術怎麼動了這樣久呢?」
「別急,」高皓天拍拍她。「你最好睡一下,你已經累得眼眶都發黑了。」依雲搖搖頭。「我怎麼睡得著?」她看看那在睡夢中不安的囈語著的小碧荷,伸手把她身上的衣服蓋好,她低歎了一聲。「皓天,原來世界上有如此可憐的人,我們實在太幸福了。以後,我們要格外珍惜自己的幸福才對。」
他不語,只是更緊的攬住了她。
時間緩慢的流過去,一分一秒的流過去,手術室的門一直闔著。高皓天和依雲依偎著坐在那兒,共同等待一個有關生死的大問題。他們手握著手,肩靠著肩,彼此聽得到彼此的心跳,都覺得這漫長的一夜,使他們更加的接近,更加的相愛了。天慢慢的亮了,黎明染白了窗子。依雲幾乎要朦朧入睡了,可是,終於,手術室的門開了,醫生們走了出來。依雲和高皓天同時跳了起來。「怎樣?大夫?」高皓天問。
「切除了三分之一個胃。」醫生說,微笑的。「一切都很順利,我想,她會活下去了。」
依雲舉首向天,臉上綻放著喜悅的光彩,半晌,她回過頭來,看著高皓天,眼睛清亮得像黑夜的星光。
「生命真美麗,不是嗎?」她笑著問。
高皓天目不轉睛的盯著她。
「你真美麗,依雲。」他說。
他們依偎著走到窗前,窗外,遠遠的天邊,第一線陽光正從地平線上射了出來。朝霞層層疊疊的堆積著,散射著各種各樣鮮明的彩色,一輪紅日,在朝霞的烘托簇擁之中,冉冉上升。「我們從沒有並肩看過日出,不是嗎?」依雲問。
「原來日出這麼美麗!」
高皓天沒有說話,只是帶著一分那樣強烈的激動和喜悅,望著那輪旭日所放射的萬道光華。
天完全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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