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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狐


  「少爺,再有三里路就是清安縣的縣境了,您要不要下轎子來歇一歇呢?」老家人葛升騎著小毛驢,繞到葛雲鵬的轎子旁邊,對坐在轎子裡的雲鵬說。
  「天色已經暗下來了,不是嗎?」雲鵬看了看天空,轎子兩邊的幃幔都是掀開的,雲鵬可以一覽無遺的看到四周的景致。他們這一行人正走到一條山間的隘道裡,兩邊都是山,左邊的陡而峻,遍是嵯峨的巨石和斷壁懸崖,令人頗有驚心動魄之感。右邊卻是起伏的丘陵山脈,一望無盡的叢林,綿綿密密的蒼松古槐,參天的千年巨木,看過去是深幽而暗密的。這時,暮色已在天邊堆積起來了,正逐漸的、逐漸的向四周擴散,那叢林深處及山谷,都已昏暗模糊。幾縷炊煙,在山谷中疏疏落落的升起,一隻孤鶴,正向蒼茫無際的雲天飛去。整個郊原裡,現出的是一份荒涼的景象。
  「是的,天馬上要黑了,」葛升說:「我已經吩咐點起火把來了,您轎子四角上的油紙燈,也該點著了。」「那就別休息了,還是乘早趕到清安縣去要緊。我看這一帶荒涼得很,不知道清安縣境裡是不是也是這樣?」
  「據張師爺說,清安縣的縣城裡是挺熱鬧的,至於縣裡其他地區,和這兒的景況也差不多。」
  「那麼,老百姓種些什麼呢?」雲鵬困惑的看看那峭壁懸崖,和那叢林巨木。「爺,您沒聽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句話嗎?」葛升騎著驢子,扶著轎沿兒,一面前進一面說。
  「哦?」「這兒是山區,老百姓就要靠山吃飯哪!張師爺說,這裡的莊稼人遠沒有獵戶多呢!」
  「能獵著什麼?」「可多著呢!熊哪,貂哪,老虎哪,鹿哪……都有。」
  葛雲鵬點點頭,不再說了。環視四周,他心裡不能不湧起一股難言的感慨。人家說十年窗下無人知,一舉成名天下曉。他也算是一舉成名了。在家鄉,鄉試奪了魁,會試又中了進士,雖不是鼎甲,卻也進入了二甲。現在又放了清安縣的知縣,是個實缺。多少人羨慕無比,而雲鵬呢?他對這知縣實在沒多大興趣,他就不知道知縣要做些什麼?他今年還沒滿三十歲,看起來也只是個少年書生。在他,他寧願和二三知己,遊山玩水,吟詩作對,放浪江湖,遊戲人生。但他卻中了舉,作了官,一切是形勢使然。偏又派到這樣一個窮鄉僻壤的清安縣,他覺得,這不像是作官,倒像是放逐呢!
  天色更暗了,下人們燃起了火把,轎子四周也懸上了風燈,一行人在山野中向前趕著路,他們今晚必須趕到驛館去歇宿,驛館在十里鋪,十里鋪是個小鎮的名字,進了清安縣境還要走五里路才能到。據說,清安縣的鄉紳大戶,以及縣衙門裡的師爺書記奴才等,都在十里鋪設宴,等著要迎接新的縣太爺呢!而雲鵬因為一路貪看風景,耽擱的時間太多,現在已經晚了。火把的光芒在山凹中一閃一閃的搖晃著,風燈也在轎沿上晃蕩。葛雲鵬坐在轎中,下意識的看著窗外,天際,冒出了第一顆星,接著是第二顆,第三顆……整個天空都密佈著星星了。山野裡的風不大,聲音卻特別響,穿過叢林,穿過山凹,穿過峭壁巨石,發出不斷的呼嘯。幸好是夏季,風並不冷,但吹到人肌膚上,那感覺仍然是陰森森而涼颼颼的。月光把山石和樹木的影子,誇張的斜投在地上,是一些巨大而猙獰的形象。雲鵬有些不安,在這種深山中,如果地方上不安靜,是難保不遇到強盜和土匪的,如果新官上任第一天,就被搶了,那卻不是很光榮的事。強盜土匪還罷了,假若有什麼山魈鬼魅呢?雲鵬知道這一帶,關於鬼狐的傳說最多。
  正在胡思亂想著,忽然前面開道的人停了,接著,是一陣辟哩啪啦的巨響,火光四射。雲鵬吃了一驚,難道真遇到強人了嗎?正驚疑間,葛升攏著驢子跑了過來,笑嘻嘻的說:
  「爺,我們已經進了清安縣境了,所以在放爆竹呢!再下去沒多久就可以到十里鋪了。」
  哦,原來是這麼回事,雲鵬放下了心,一行人繼續向前走著,轎夫們穿著草鞋的腳迅速的踩過了那鋪著石板的山路,石板與石板的隙縫間長滿野草,不論行人踐踏與摧殘,只是自顧自的生長著。幾點流螢,開始在草叢裡與山崖邊來往穿梭。雲鵬斜靠在轎子裡,雖然坐在軟軟的錦緞之中,仍然覺得兩腿發麻。山風在山野裡迴旋,簾幔在風中撲打著轎沿,風燈搖晃,四野岑寂……雲鵬忽然有「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感覺。
  他似乎睡著了片刻,然後,忽然被一陣嘈雜的人聲所驚醒了。他坐正了身子,這才發現轎子已經停了,被放在地上。一時間,他以為已到了十里鋪,再向外一看,才知道仍然在山野裡,而四周都是火把,火光燭天。在火光中,是吆喝聲,人聲,叱罵聲。「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葛升!」雲鵬喊著,一面掀開轎門前的簾子,鑽出轎子來。
  葛升急急的跑了過來。「爺,您不要驚慌,是一群獵人。」
  「他們要幹什麼?為什麼攔住轎子?」
  「不是攔住轎子,他們追捕一隻狐狸,一直追到這官道上來了,現在已經捉住了。」
  「捉住了嗎?」「是的,老爺。」「讓我看看。」雲鵬好奇的說,向那一群持著火把的獵人們走去,大家急急的讓出路來,獵人們知道這是新上任的縣太爺,都紛紛曲膝跪接,高呼請安。雲鵬很有興味的看著這些他的治民,那一個個都是身強力壯的彪形大漢,腰上圍著皮毛,肩上背著弓箭,一副威風凜凜的樣子。在火把的照耀下,他們的臉孔都紅紅的,眼睛都亮晶晶的,雲鵬聞到一陣濃郁的酒香,這才注意到,他們幾乎每人都帶著個酒葫蘆。
  人群既然讓開了,雲鵬就一眼看到了那被捆綁著的動物,那竟是只週身雪白的狐狸!這狐狸顯然經過了一段長時間的奔跑和掙扎,如今在繩索的捆綁下,雖然已放棄了努力,但仍然在劇烈的喘息著。獵人們把它四隻腳綁在一起,因此,它是躺在地下的,它那美麗的頭顱微向後仰,一對烏溜溜的黑眼珠,帶著股解事的、祈求的神情,默默的看著雲鵬。
  雲鵬走了過去,蹲下身來,他仔細的注視著這個動物,狐狸,他看過的倒也不少,但從沒看過這樣全身雪白的。而且,這只白狐的毛光亮整齊,全身的弧度美好而修長,那條大大的尾巴,仍然在那兒不安的擺動著。一隻漂亮的動物!雲鵬由衷的讚美著,不由自主的用一種欣賞的眼光,看著那只白狐。那白狐蠕動了一下,隨著雲鵬的注視,它發出了一陣低低的悲鳴,那對亮晶晶的黑眼珠在火把的光芒下閃爍,一瞬也不瞬的盯著雲鵬。雲鵬望著那對眼睛,那樣深,那樣黑,那樣求助的,哀懇的凝視著,那幾乎是一對「人」的眼睛!雲鵬猛然覺得心裡一動,憐憫之情油然而生。同時,他周圍的人群忽然發出一陣驚呼,紛紛後退,像中邪似的看著那只白狐。雲鵬奇怪的再看過去,於是,他看到那隻狐狸的眼角,正慢慢的流出淚來。一個獵人搭起了弓箭,對那只白狐瞄準,準備要射殺它。雲鵬跳起身來,及時阻止了那個獵人。張師爺走過來,對雲鵬說:「獵人們迷信,他們認為這只白狐是不祥之物,必須馬上打死它。」「慢著!」雲鵬說,轉向一個獵人。「你們獵了狐狸,通常是怎麼處置?殺掉嗎?」「是的,爺。」「它的肉能吃嗎?」雲鵬懷疑的問。
  「肉不值錢,老爺。要的是它那張皮,可以值不少錢,尤其這種白狐狸。」「這種白狐狸很多嗎?」
  「很少,老爺,這是我獵到的唯一一隻呢!以前雖然也有白狐,總不是由頭到尾純白的。」
  「這張皮能值多少錢?」
  「總值個十兩銀子。」「葛升!」雲鵬喊。「是的,爺。」葛升應著。
  「去取十五兩銀子來。」
  「是的,爺。」「我用十五兩銀子買了這只白狐,可好?」雲鵬問那個獵人。「你們願意賣嗎?」那獵人「噗」的一聲跪了下來,垂著頭說:
  「老爺喜歡,儘管拿去吧,小的們不敢收錢。」
  「什麼話!」雲鵬拍拍那獵人的肩:「把銀子收下吧,不要銀子,你們靠什麼生活呢?葛升,把銀子交給他們收下!」
  「不!小的們不敢!小的們不敢!」獵人們叩著頭,誠惶誠恐的說。雲鵬不自禁的微笑了起來,他知道,他有一群憨直而忠厚的子民,他已經開始喜歡起這個地方了。葛升拿著銀子,看了看主人的臉色,他對那些獵人們大聲說:「爺說給你們銀子,就是給你們銀子,怎可以拒絕不收呢?還不收下去,給爺謝恩!」
  於是,那些戰戰兢兢的獵人們不敢拒絕了,收了銀子,他們跪在地下,齊聲謝恩。雲鵬笑嘻嘻的看著那只白狐:
  「現在,這隻狐狸是我的了?」
  「是的,爺。」雲鵬把手放在白狐的頭頂上,摸了摸它那柔軟的毛,對它祝福似的說:「白狐啊!白狐啊!你生來希罕,不同凡響,就該珍重自己啊,現在,好生去吧!森林遼闊,原野無邊,小心不要再落網罟啊!」說完,他站起身來,對獵人們說:
  「好了,解開它,讓它自己去吧!」
  獵人們面面相覷,沒有表示任何意見,他們走上前去,三下兩下就解開了那狐狸的繩索。除去拘束之後,那白狐立刻一翻身從地上站了起來。擺了擺頭,它抖動了一下身上的毛,就昂首而立。星光下,它渾身的白毛白得像雪,眼珠亮得像星,站在那兒,它有種難解的威嚴,漂亮而華貴。
  「好畜牲!」葛雲鵬點點頭,揮了揮手。「不要管它了,上轎吧!我們又耽誤了不少時間了!」
  他轉過身子,上了轎。獵人們都俯首相送。他坐在轎中,拉開簾幔,對那些獵人揮手道別。轎子抬起來了,正要前行,忽然間,那只白狐跑了過來,攔在轎子前面。轎夫們呆住了,只愣愣的看著那只白狐,雲鵬也奇怪的望著它。那白狐低著頭,垂著尾巴,喉嚨裡發出柔和的,低低的鳴叫,似乎有滿腹感激之情,卻無從表達。然後,它繞著轎子行走,緩緩的,莊嚴的邁著步子,一直繞了三圈。月光之下,山野之中,這白狐的行動充滿了某種奇異的,神秘的色彩。接著,它在轎前又停了下來,低低頷首,又仰起頭,發出一聲短暫的低嘯,就揚起尾巴,像一陣旋風一般,捲進路邊的叢林裡去了。只一眨眼的工夫,它那白色的影子,已在叢林裡消失無蹤。
  「君子有好生之德。」雲鵬喃喃自語:「好好去吧!白狐。」
  轎子向前移動了,一行人繼續在暗夜的山野裡,向前趕著路,山風清冷,星月模糊,遠方,十里鋪的燈火,已依稀可見了。


  夏日的午後,總是倦怠而無聊的。雲鵬坐在他的書房中,握著一卷元曲,不很專心的看著。他的小書僮喜兒,在一邊幫他扇扇子。上任已經半個月了,他已熟悉了這個樸實的小地方,老百姓安居樂業,民風恬淡而淳樸,很少紛爭,也很少打鬥。半月以來,他只解決了一兩件家庭糾紛。縣太爺的工作,是清閒而舒適的。這縣城名叫楊家集,為什麼叫楊家集,已經不可考,事實上城裡姓楊的人家,比姓什麼姓的都少,想當初,這兒必定是個趕集的市場。現在,這裡也有上千戶人家,而且,是個小小的皮貨集散地。因為皮貨多,外來的商賈行旅也很多,於是,酒館、飯店都應時而生。再加上一些走江湖的戲班子,變戲法兒的,耍猴兒的……也常常到這兒來做生意,所以,這楊家集遠比雲鵬預料的要熱鬧得多。
  縣衙門在全城的中心地帶,一棟氣氣派派的大房子,門口有兩個大石獅子守著門。知縣府邸就在衙門後面,上起堂來倒十分簡單。知縣府是全城最講究的房子了,前後三進,總有幾十間屋子,畫棟雕樑,中間還有個漂漂亮亮的大花園。
  雲鵬已把家眷接了來了,夫人名叫弄玉,長得非常雅麗,而且溫柔嫻靜。如果說雲鵬還有什麼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弄玉生過兩個孩子,都是女兒,一個叫秋兒,八歲,一個叫冬兒,六歲,從此,就沒再生育過。因為沒兒子,弄玉比誰都急,常常勸雲鵬納妾,但是,關於這一點,雲鵬卻固執無比,他常對弄玉說:「生兒育女,本來就是碰運氣。倒是夫婦恩愛,比什麼都重要,我們本不相識,因父母之命而成親,難得彼此有情,這是緣份。如果為了生兒子而納妾,那個姨太太豈不成為生兒子的工具?這是糟蹋人的事,我不幹!」
  聽出丈夫的意思,似乎碰別了知心合意的人,以「情」為出發點,則納妾未嘗不可。於是,弄玉買了好幾個水蔥一樣的標緻丫頭,故意讓她們侍候雲鵬,挑燈倒茶,磨墨扇扇,……但是,那雲鵬偏不動心,反打發她們走,寧願用小書僮喜兒,弄玉也就無可奈何了。私下裡,丫頭們稱雲鵬作「鐵相公」,說他有鐵一般的心腸,也有鐵一般的定力,怎樣如花似玉的人兒,他都不會動心。現在,這個「鐵相公」就坐在書房中,百無聊賴的看著元曲,這時,他正看到一段文字,是:
  「香夢迴,才褪紅鴛被,重點檀唇胭脂膩,匆匆挽個拋家髻,這春愁怎替?那新詞且寄!」
  一時間,他有些神思恍惚,闔上書,他陷入一陣深深的冥想中。書僮喜兒,在一邊靜悄悄的扇著扇子,不敢打擾他,看樣子,主人是要睡著了。房裡燃著一爐檀香,輕煙繚繞,香氣瀰漫。綠色的竹簾子低低的垂著,窗外有幾枝翠竹,有只蟬兒,不知歇在哪根竹子上,正在知溜知溜的唱著歌。片刻,蟬聲停了,屋裡更靜,卻從那靠街的一扇窗子外,傳來一陣婉轉而輕柔的、女性的歌聲。雲鵬不由自主的精神一振,側身傾聽,那歌聲淒楚悲涼,唱的是:
  
  「荒涼涼高秋時序,冷蕭蕭清霜天氣,
  怨嘹嘹西風雁聲,啾唧唧四壁寒蛩語,
  方授衣,遠懷愁幾許?
  沾襟淚點空如雨,和淚緘封,憑誰將寄?」
  

  然後,歌聲一變,唱的又是:
  
  「野花如繡,野草如茵,
  無限傷心事,教人怎不斷魂?……
  新鬼銜冤舊鬼呻,弊形成灰燼,
  唯有陰風吹野憐,慘霧愁煙起,
  白日易昏,剩水殘山秋復春!
  ……
  萬里羈魂招不返,空落得淚沾巾,
  念骨肉顛連無告,只得將薄奠來陳,
  酹椒觴把哀情少伸,望尊魂來享慇勤!……」
  

  那歌聲含悲帶淚,唱唱停停,婉轉淒切,令人鼻酸。而在歌聲之中,又夾著許多嘈雜的人聲和歎息聲。雲鵬身不由己的坐正了身子,對喜兒說:
  「喜兒,你叫葛升到外面街上去看看,是誰在唱這樣悲慘的曲子?有沒有什麼冤屈的事情?」
  「是的,爺。」喜兒去了,雲鵬仍然坐在那兒,聽著那時斷時續的歌聲。越聽,就越為之動容,歌女唱曲子並不稀奇,奇的是唱詞的不俗和愴惻。片刻之後,葛升和喜兒一起來了。垂著手,葛升稟報著說:「爺,外面有個唱曲兒的小姑娘,在那兒唱著曲子,要賣身葬父呢!」「什麼?賣身葬父?」雲鵬驚奇的。
  「是呀,她說她跟著父親走江湖,父親拉琴,她唱曲,誰知到了咱們楊家集,她父親一病而亡,現在停屍在旅邸中,無錢下葬,她願賣身為奴,只求安葬她的父親。」
  「哦?」雲鵬沉思著。那歌聲仍然不斷的飄了過來,現在,已唱得格外悲切:
  
  「家迢迢兮在天一方,悲淪落兮傷中腸,
   流浪天涯兮涉風霜,哀親人兮不久長!……」
  

  雲鵬皺了皺眉,抬起頭來,他看著葛升說:
  「有人給她錢嗎?」「回稟爺,圍觀的人多,給錢的人少。」
  雲鵬感慨的點點頭。「葛升!」「是的,爺!」「你去把她帶進來,我跟她談談。」
  「是的,爺。」葛升鞠躬而退。喜兒走過來,依然打著扇子。一會兒,那歌聲就停了,再一會兒,葛升已在門口大聲回稟:
  「唱曲兒的姑娘帶來了,爺。」
  雲鵬抬起頭來,頓時間覺得眼前一亮,一個少女正從門口輕輕的、緩緩的走進來。她渾身縞素,從頭到腳,一色的白,白衣、白裳、白腰帶、白緞鞋,髮髻上沒有任何珠飾,只在鬢邊簪著一朵小白花。這一色的素白不知怎的竟使雲鵬心中陡的一動,聯想起了什麼與白色有關的東西來。但他立刻就擺脫了這種雜念,當然哪,人家剛剛喪父,熱孝在身,不渾身縞素,又能怎的?那少女站在他面前,頭垂得那樣低,他只能看到她那小小的鼻頭和那兩排像扇子般的長睫毛。她低低襝衽,盈盈下拜,口齒清晰的說:「小女子白吟霜叩見縣太爺。」
  雲鵬心裡又一動,坐正了身子,他說:
  「不用多禮了,站起來吧,姑娘。你說你的名字叫什麼?」
  「我姓白,名叫吟霜,吟詩的吟,冰霜的霜。」
  「好名字!」雲鵬喃喃的說,盯著她:「你抬起頭來吧!」
  白吟霜順從的抬起頭來,兩道如寒星般的眼光就直射向雲鵬,那烏黑的眸子,那樣深,那樣黑,又那樣明亮,那樣晶瑩,裡面還盛滿了淒楚、哀切、與求助!這是一對似曾相識的眼睛呵!那種眼光,那份神情!惻惻然,盈盈然,楚楚然,動人心魄。雲鵬費了大力,才能讓自己的眼光,和她的眼光分開。然後,他注意到了她那份非凡的美。雖然脂粉不施,她的皮膚細膩如雪,再加上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更顯得眉目分明。白吟霜,好一個名字,她有那份純淨,也有那份清雅!「你父親過世了嗎?」雲鵬問。
  「是的,爺。」「如果我給你錢,讓你安葬了父親……」
  「小女子願為奴婢,粉身碎骨,在所不辭!」白吟霜立即跪了下來。「別忙!」雲鵬擺了擺手。「我的意思,是問你葬了父親之後,能夠回家鄉嗎?你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哦!」吟霜愕然的抬起頭來,那對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看著雲鵬。「稟老爺,我母親早已去世,家鄉中已無親人,我跟著父親,多年流浪在外,和家鄉早已音信斷絕。所以,求老爺恩典,若能安葬老父,並求老爺也收容了我。我願留在老爺家,侍奉夫人小姐。我雖不嫻熟針線工作,但可以慢慢學習。」雲鵬凝視著那張雅致清麗的臉龐,沉吟久之。然後,他又問:「我剛剛聽到你唱歌,是誰教你唱的?」
  「我父親。」「你父親一直靠唱曲為生嗎?」
  「不是的,爺。我父親以前也念過不少詩書,出身於讀書人家,而且精通音律。只是門戶衰落,窮不聊生,父親也是個秀才,卻在鄉試中屢次遭黜,從此看淡了名利仕宦。家母去世以後,他才開始帶著我走江湖的。」
  雲鵬點點頭,不自禁的低歎了一聲。聽身世,也是個好人家的女兒,只是時運不濟而已。看她那模樣,也頗惹人憐愛,聽她身世,又境遇堪憐。雲鵬回過頭去,對喜兒說:
  「喜兒,帶這位白姑娘進去,見見夫人,問夫人願不願意留下來作個伴兒?」「是,爺。」喜兒應著。
  「謝老爺大恩!」吟霜俯伏在地,再起來時,已淚盈於睫了。跟著喜兒,她低著頭,退出了房間。雲鵬動容的看著她盈盈退去。站在屋中,他有一剎那的神思恍惚,接著,他才發現老家人葛升仍然站在房裡,正侷促的望著他,欲言又止。
  「葛升,你有什麼話要說嗎?」他問。
  「奴才不敢說。」「什麼敢不敢說的!有話就直說吧,別吞吞吐吐的!你反對我留下這個白姑娘嗎?」「不,奴才不敢。」「那麼,是什麼呢?」「爺,」葛升慢吞吞的喊了一聲,悄悄的抬起眼睛,看著主人,壓低了聲音,他輕輕的說:「您不覺得,這個——這個——這個白姑娘,有點兒不尋常嗎?」
  「你是什麼意思?」雲鵬皺起了眉。
  「是這樣,爺,」葛升更加囁嚅了。「您聽說過——有關——
  有關狐狸報恩的事嗎?」「聽說過,又怎樣呢?」雲鵬不安的叱責:「那都是些不能置信的道聽途說而已!」「可是——可是——」葛升結舌的說:「這個白——白姑娘,她那雙眼睛,可真像——真像您救了的那只白狐呵,偏——偏她又姓白,可真——可真湊巧呢!據我看啊,這白姑娘,會成為咱們家的福星哪!」
  「別胡說!」雲鵬呵叱著。「哪來這麼些迷信!」他背著手,走到靠內院的窗前去。卻一眼看到弄玉的貼身丫頭採蓮喜孜孜的跑了過來,笑嘻嘻的說:
  「爺,夫人說,她喜歡白姑娘喜歡得不得了呢!她說,說什麼也得留下來,她怎麼也不放白姑娘回家去了呢!」
  雲鵬怔了一會兒,這白吟霜,她可真有人緣呵!想著葛升剛剛說的話,再想起半月前黑夜裡那只白狐,他忽然有些心神恍惚起來,而在心神恍惚之餘,他腦中浮起的,是白吟霜那對烏黑晶亮的眼睛。


  於是,白吟霜在葛家留下來了。
  由於雲鵬體恤吟霜也是讀書人之後,他不肯把她當作一個丫頭。又由於弄玉的寵愛,於是,葛家上上下下都尊稱她一聲「白姑娘」,不敢怠慢她。弄玉撥了幾間房子給她住,又派了兩個丫頭侍候她,她也儼然過起半主半客的小姐生涯來了。平日無事,她常教秋兒和冬兒讀書認字,也陪伴弄玉做針線,偶爾,當雲鵬高興的時候,她也會在席前獻唱一番。
  至於葛家的下人們呢,自從吟霜進門,他們就盛傳起「白狐報恩」的故事來了。本來,雲鵬救白狐的事,是整個清安縣,都傳說不衰的。而這白吟霜,永遠是一色的白衣白裳,走路輕悄無聲,再加上見過那只白狐的人,做了更「確切」的「指認」。於是,吟霜是白狐所幻化的說法,就變成一項不移的事實了。下人們對於「鬼狐」,一向有份敬畏之心,因此,他們怕吟霜,也敬吟霜,碰到災難和難題,也會去求吟霜「消災解厄」。不過,他們雖在背後談論吟霜是白狐,當吟霜的面,卻誰也不敢提一個字。而吟霜呢?對於大家的議論,她也都知道,但卻置若罔聞,好像根本沒這回事一樣。只是恬淡安詳的過著日子。對雲鵬夫婦,謙恭有禮,對秋兒冬兒,愛護備至。但「白狐」故事傳說不已,連弄玉也聽到這些傳說了。她曾笑著對雲鵬說:「古來筆記小說中,記載了不少關於狐妾的故事,你可知道嗎?」「別開玩笑。」雲鵬正色說:「第一,吟霜是個活生生的人,不是一隻狐狸。第二,我留吟霜,只因為她無家可歸,如果轉她的念頭,那就成了『乘人之危』的小人了。我沒有那種非份的企圖,只想慢慢幫她物色一個合適的人,還是讓她嫁過去,陪一份妝奩給她,讓她好好的過日子。」
  「我看,你還是慢慢來吧,」弄玉說。「吟霜常說,死也要死在咱們家呢!」「她那是說傻話!」「本來嘛,人家的命都是你救的呀!」
  「你真相信她是隻狐狸嗎?」雲鵬不耐的問。
  「我希望她是。」弄玉笑吟吟的說。
  「怎麼?」「如果她真想報恩,頭一件事,就該讓你有個兒子呀!」弄玉笑得含蓄:「我並下管他是不是狐狸太太生的!只要有個兒子就好!」「胡說八道!」雲鵬笑罵著,瞪著弄玉,他不能不懷疑,弄玉那樣熱心的留下吟霜,是不是一件別有動機的事?
  但是,吟霜到底是人是狐呢?在葛家,卻陸續發生了好幾件奇妙的事情。首先,是弄玉的一個丫頭,名叫香綺,只有十五歲,因為長得非常白淨,而又善解人意,所以深得弄玉的喜愛。凡是弄玉的簪環首飾,都是香綺在管理。一天,弄玉要戴一個翡翠鐲子,卻遍尋不獲,詢問香綺,香綺也答不出來。於是,大家翻箱倒篋的尋找,只是找不出來。香綺因為是自己的責任,急得直哭,那鐲子偏又值點錢,於是,丫頭老媽子都脫不了干係,大家就都急了。一個老媽子張嫂提議,不妨下人們都打開自己的箱篋搜一搜,免得大家背黑鍋。這樣丫頭老媽們就都開了箱子,鐲子仍然沒有尋著,但是卻無巧不巧的在香綺的箱子角落裡,翻出了那裝鐲子的荷包兒,鐲子顯然已脫了手,荷包卻忘記了。監守自盜,弄玉氣得臉發白,一疊連聲叫捆起來打。香綺卻極口的聲稱冤枉,拿著繩子要上吊。正鬧得不可開交,吟霜進來了,香綺一看到吟霜,就像看到救命菩薩似的,倒頭就拜,邊哭邊拜的喊:
  「白姑娘,只有你能救我,求你救我!你一定知道鐲子哪兒去了?」吟霜弄明白了事情經過,沉吟片刻,她把弄玉拉到一邊,悄聲說:「香綺是冤枉的,她沒偷鐲子,您真想抓到那偷鐲子的人,夫人,我看,您把張媽捆起來問問看吧!」
  弄玉將信將疑,卻依言捆起了張媽,一問而得實。果然,鐲子是張媽偷的,卻把荷包塞進香綺的箱子裡栽贓。
  這件事發生之後,大家對吟霜更加敬畏了,也更加深信不疑她是白狐幻化的了。尤其香綺,簡直把她當菩薩般崇拜著。老家人葛升,也在背後告誡下人們說:
  「大家小心點兒吧,別再出亂子了!家裡有個大仙呢,什麼裝神弄鬼的事逃得過大仙的眼睛呢!」
  於是,從此家下人等,都兢兢業業,再也不敢惹是生非、偷雞摸狗了。對於這件事,雲鵬也頗為驚疑,私下裡,他曾詢問吟霜說:「你怎麼知道偷東西的是張媽?」
  「其實很簡單,爺。」吟霜笑容可掬。「您想,香綺是自幼兒賣到咱們家的丫頭,父母親人都已不可考,她又不缺吃的喝的,要偷鐲子幹嘛?那張媽是咱們家在這兒僱用的人,在城裡有她兒子媳婦一大家子人呢,一定有人接應,把鐲子拿出去變賣。而且,我跟著爹跑江湖,怎麼樣的人都看過,很相信看相之說。香綺雖是個丫頭,卻長得五官端正,眉目清秀,那張媽神色倉惶,眼光刁猾,一看就不是正類。」
  「但是,我們在這兒雇的老媽子也不止張媽一個,你怎能斷定是張媽偷的呢?就靠看相嗎?」
  「當然不是,」吟霜笑著說:「只因為首先提議搜箱子的是她,我覺得,她好像胸有成竹,知道搜箱子的後果似的。」她垂下眼睫,有些兒羞澀的補了一句:「本來嘛,這種事兒,總要靠點兒猜測的!」雲鵬瞪視著她,沉吟的說:
  「我看,你的猜測很有效呢,以後,我如果碰到疑難的案子,恐怕也要借重你的猜測呢!」
  真的,沒有多久,雲鵬就藉著吟霜的「猜測」,破了一件家庭糾紛的案子。這件案子的外表非常簡單,犯罪動機和事實也很鮮明,假若沒有雲鵬的細心和吟霜的「猜測」,恐怕會造成一件永遠無法昭雪的沉冤。案子是這樣的:有一個在楊家集開皮貨莊的商人,名叫朱實甫,由於多年刻苦經營,家裡的財產,也相當殷富。他家裡原有元配孔氏,生了一個兒子,今年十二歲,小名叫興兒,因為僅有這一個兒子,當然朱實甫視為珍寶,寵愛萬分。家裡一向也平安無事,但是今年初,朱實甫又娶了一個姨太太高氏,這高氏只有十八、九歲,長得非常漂亮。朱實甫中年納妾,姨太太又年輕標緻,他當然很寵愛這姨太太。沒幾個月之後,姨太太懷了孕,從此天下就不太平。大概姨太太非常忌妒大婦孔氏的兒子興兒,因此,興兒常常哭哭啼啼的奔去找父親,身上傷痕纍纍,一經詢問,卻是姨太太高氏所為。朱實甫心裡雖然很不痛快,但是,實在喜愛高氏,迷戀之餘,也不願深究。於是,事情就發生了!這天下午,興兒肚子餓,吵著要吃東西,孔氏就去廚房做合子給他吃,當時高氏也在廚房中幫忙。合子是一種北方的麵食,是用兩張烙餅,中間夾著韭菜肉絲,相當於餡餅一類的東西。興兒吃了一半,忽然舌頭覺得一陣刺痛,吐出嘴裡的東西一看,竟有一根細針,貫穿在韭菜莖中,興兒大叫「有人要殺我!」撲奔父親。朱實甫查問之下,知道高氏也在廚房,不禁大怒,這次實在忍無可忍,所以綁了高氏到衙門裡來見官。
  雲鵬看那高氏,頗有幾分姿色,但是並不像個奸刁的婦人,一經詢問,只是垂淚,再三叫:
  「大老爺明察!」雲鵬有些疑惑,心想姨太太要謀殺大婦之子,倒也可能,用針混於食物中,這謀殺方法未免太笨,但是鄉愚之婦,也未始不可能。再詢大婦孔氏,卻是個樸拙木訥的鄉下婦人,直挺挺的跪在堂上,已嚇得臉色發白,無論怎麼問她,她只是磕頭。再問高氏,孔氏待她如何,高氏卻極口稱揚。再問孔氏,高氏是否有僭越之處,孔氏卻叩著頭說:「妹子不是這樣的人!」
  問她喜歡高氏嗎?她卻又說喜歡。
  雲鵬失去了主意,只得把高氏押在牢中。一切罪證鮮明,高氏似乎難逃刑責。回到府邸,雲鵬忽然靈機一動,請來吟霜,他把整個案子告訴吟霜,問她說:
  「憑你的『猜測』,高氏是罪犯嗎?」
  吟霜沉思了半晌,說:
  「這件案子可能正相反,我們只想到姨太太會猜忌大婦之子,又焉知道大婦不會猜忌姨太太之子呢?現在高氏又得寵,又有了身孕,萬一生子,必然更加得寵。或者,這是大婦自己做的,為了陷害姨太太。」
  「我也這樣想過,」雲鵬說:「可是,那大婦孔氏,完全是個老實人,話都說不清楚,我實在無法相信她會如此刁猾。或者,你應該給她們看看相。」
  「爺,」吟霜笑著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哪!這樣吧,我姑且試試看,明天您再審訊她們一次,我在簾子後面偷看一下。」
  於是,第二天,雲鵬再傳來一干人,重審一次。吟霜在簾後偷窺。雲鵬下堂後,吟霜笑吟吟的說:
  「爺,您叫人把那孩子興兒傳來,讓我和他談談,包管那罪犯就手到擒來了!」「是嗎?」雲鵬懷疑的問:「你認為興兒會知道一些端倪嗎?」「您不知道,爺。」吟霜仍然笑容可掬,似手已胸有成竹。「孩子是世界上最敏感的動物,誰要害他,興兒一定心裡有數。」
  雲鵬揚了揚眉,此話頗為有理。他即刻令人傳興兒來,片刻之後,興兒到了,葛升一直把他帶入府邸,送到雲鵬和吟霜的面前來。那孩子長得倒是一股聰明相,一對骨溜溜的大眼睛,機伶伶的轉著,不住好奇的東張西望。
  「哎,你就是興兒嗎?」吟霜溫柔的問,笑嘻嘻的。
  「是的。」「你爹疼你嗎?娘也疼你嗎?」
  「是的。」「姨娘呢?」孩子的大眼睛一轉,撇了撇嘴。
  「她是壞女人!她要殺我!」
  吟霜的臉色陡的一沉,笑容盡斂,「啪」的一聲,她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大聲的叫:
  「來人哪,把這奸刁的壞孩子捆起來,給我燒一盆燒紅的烙鐵,我要把這張說謊的嘴給燒爛,看它還胡說八道,造謠生事不?」孩子吃了一驚,頓時嚇得臉色發白,簌簌發抖,一面掙扎,一面極口的嚷著:「我不了,我再也不敢了!」
  「說!傷痕是你自己弄出來的嗎?針也是你自己放到餅裡去的嗎?快說!」「是……是……是我。」
  「誰教你的?為什麼?」
  「是金嫂,她說姨娘生了弟弟,爹就不疼我了!」孩子哭著說。「金嫂是誰?」「是我家的老傭人。」案子就這樣破了,一切都是老傭人教唆著小主人做出來的,那老傭人因為和高氏的丫頭吵了架,銜恨在心,所以想出這樣一條毒計,孔氏也完全不知情。而孔高二氏,私下交情還相當深篤呢!事後,雲鵬對吟霜說:
  「我實在服你了,你怎麼會懷疑到孩子身上去的呢?」
  「案子很明白呀,爺,」吟霜一味的笑著。「高氏真要除掉興兒,不會那樣笨,她顯然是被陷害的,誰要陷害她呢?除了孔氏之外,就是興兒了!」
  「可是……可是……」雲鵬仍然困惑著。「這只是你大膽的猜測而已,我還是不懂,你怎麼會一下子就猜中是孩子干的。」吟霜笑了。「爺,你就當它是某種奇異的『感應』吧!」吟霜說,巧笑嫣然。雲鵬望著她,不能不覺得一陣心旌搖蕩。
  這是吟霜參與雲鵬審案的開始,以後,雲鵬就經常倚賴吟霜的「猜測」和「感應」了。她的猜測總是那樣迅速而又準確,永遠使雲鵬感到一份嶄新的驚奇。有時,他也會想,或者,她真是那只白狐所幻化的了。
  就這樣,一兩年的時光就過去了,吟霜孝服既滿,卻仍然酷愛白衣,依然是一色的白,只偶爾在大襟上繡點兒小花,卻更加顯得雅致和俏皮了。這不變的白,更引起了多少的猜測和議論,接著,又一件事發生了。
  這年冬天特別冷,一連下了好幾天的雪,融雪的時候,氣溫尤其低,雖然屋裡都生了火,卻仍然抵禦不住那股寒氣。因此,燈節才過沒多久,雲鵬的小女兒冬兒就病倒了。
  起先,大家都認為小孩子家,過年難免貪吃了點,天氣冷,又受了寒,不過是停食外感之症,吃點藥疏散疏散就好了。誰知幾天之後,卻發起高燒來,週身火燙,飲食不進。請了醫生來,也不管用,諸藥罔效,而高燒持續不退。全家都慌了,弄玉整天整夜的守在冬兒床邊掉眼淚,眼看著冬兒就消瘦了下去,三天之後,她已不會說話,只是昏迷不醒的昏睡著。全家都認為冬兒沒有指望了。
  這些日子,吟霜也不眠不休的侍候著,她一向疼愛冬兒,這時更急得失魂少魄。這晚,冬兒的情況更不對了,黃昏的時候,她已經抽了好幾次筋,渾身都蜷縮得像個蝦米一樣。雲鵬坐在床邊,想到孩子還小,根本沒享受過生命,就要撒手去了,不禁落下淚來。弄玉更哭得死去活來,摟著冬兒,心肝寶貝的叫個不停。整間屋裡,一片淒涼景象,吟霜也忍不住淚下如雨了。就在大家都哭成一團的時候,忽然間,丫頭香綺撲過去,一下子就跪在吟霜面前,倒地下拜,哭著喊:
  「白姑娘,您救救咱們小姐吧!我知道,您是可以救她的!您救了咱們小姐,我供上您的長生牌位兒,每天給您焚香磕頭!」一句話提醒了弄玉,她雖然從不深信吟霜是白狐的說法,可是,在一份母性的絕望之下,她如果能抓住任何一線希望,都不會放棄的。這時,她也轉向了吟霜,求助的抓住了吟霜的衣襟,神經質的跟著香綺喊:
  「是的,吟霜,你救救冬兒吧!發揮你的神力,救救冬兒吧!」吟霜的面孔雪白了,睜大了眼睛,她驚惶後退,囁嚅著,她口齒不清的說:「這……這……這是怎麼說呀!」
  雲鵬是唯一能保持理智的人,他知道這簡直是給吟霜出難題,別說她不是狐仙,就算她真是狐仙,也不見得有起死回生之力,否則,她自己的父親也不會病死旅邸了。站起身來,他想阻止弄玉,可是,弄玉已對著吟霜,「噗」的一聲跪下去了,嘴裡亂七八糟的哀求著:
  「吟霜,好妹妹,你就看在雲鵬的面子上,救救這孩子吧,我會一生一世報答你,永遠不忘記你的大恩大德!吟霜,求求你……」吟霜的臉色更加灰敗了,抓住弄玉的手腕,她焦急的跺了跺腳說:「夫人,你這是怎的?你快起來,你要折殺我了!」
  「除非你答應救冬兒,否則我就不起來。」弄玉說。
  「哎哎,」吟霜無奈的,痛苦的,而又焦急的看著弄玉。「夫人,你起來吧!讓我看看冬兒去,說實話,我實在沒有把握能救她呀!」「只要你肯救,你一定能救的!」弄玉說,慌忙站起身來,讓開身子。吟霜走到床邊來,她俯身仔細的看著冬兒,把手壓在冬兒的額上,試她的熱度,再握起她的手來,診了診脈,然後,她把手探進冬兒的衣領裡,摸了摸她的頸項。雲鵬驚奇的看著她,難道她真是隻狐狸?難道她真有辦法救這個垂死的孩子?吟霜診視完畢,她抬起頭來了,她的臉色仍然是蒼白而毫無血色的,她的眼睛焦灼而緊張。
  「我願意盡我的能力,」她說,聲音微微顫抖著:「可是……可是……如果我失敗了,請你們原諒我。我……我真的是沒有把握呢!」「只要你肯救!」弄玉依然說:「好歹不會比死更糟,是不是?」「你們能信任我嗎?」吟霜問。
  「是的,我們信任你。」弄玉慌忙回答。
  「那麼,」吟霜甩了一下頭,下決心的說:「我必須請你們統統迴避,我需要一夜的時間,你們把這孩子交給我!另外,吩咐廚房裡的老媽子,整夜燒開水,全拎到這屋裡來,越多越好,再給我幾個大木桶。香綺,你留下來幫一下忙,現在,趕快去燒水吧!」她看了看雲鵬和弄玉:「爺,夫人,你們請退吧,不妨在佛堂裡點上一炷香,求神保佑吧!」
  雲鵬和弄玉退了出去,留下香綺幫忙,一面吩咐燒開水送去。一會兒,香綺就也退出來了,她說,吟霜要她幫忙,把冬兒的衣服全體脫光,把床的四周全放上大桶大桶的開水,就把她趕出來了,而且緊閉了房門。於是,這是忙碌、緊張而混亂的一夜。整夜不斷的在燒開水,滾開的拎進去,冷的再拎出來。誰也不知道吟霜在屋裡弄些什麼花樣。只有丫頭香綺自作聰明的說:「傳說狐狸修煉成仙,都有一粒仙丹在腹中,如果要救人一命,只得把仙丹吐出來給病人吃,這仙丹有奇效,吃的人會活命,但是失去了這顆仙丹,那狐仙會大傷元氣,說不定會縮短壽命,或者成不了仙了。因為一粒仙丹,要修煉一千年呢!」「別胡說吧!」雲鵬叱責著,但他真的懷疑,不知吟霜在弄些什麼。黎明的時候,冬兒的房門終於打開了,吟霜出現在房門口。大家都擁上前去,吟霜扶著門站在那兒,臉色灰白,力盡神疲,渾身的衣服都是濡濕的,雖是嚴寒的季節,她的額上卻遍是汗珠,一綹濡濕的頭髮垂在額上。她看來確像香綺所說的,已大傷元氣,扶著門,她有些搖搖欲墜,把額頭無力的靠在手腕上,她疲倦的說:
  「謝謝天,我想她已經沒事了!」
  說完,她就筋疲力盡的倒了下去,雲鵬就近,不由自主的一把抱住了她,看著那蒼白的面頰,他覺得心裡一緊,說不出有多心疼。抱著她,把她送進了她屋裡,叫丫頭們好生侍候著,又一疊連聲的叫人燉參湯給她喝。管她是不是吐出了仙丹,她的樣子確實需要好好的補一補。
  回到冬兒的房間,一屋子蒸騰的熱氣,到處都是濡濕的毛巾和被單,但冬兒的床單棉被都已換了乾燥的。冬兒仰臥著,高燒已退,呼吸平和,面色恬靜,她正在沉沉熟睡中,一切病徵,都已消失無蹤。「你現在總相信了吧?」弄玉高興的對他說。
  「相信什麼?」雲鵬問。
  「吟霜,她就是那只報恩的白狐。」
  雲鵬挑了挑眉毛,沒有說話,默默的退出了房間。晚上,吟霜已經完全恢復了,她看來依然神采奕奕,站在雲鵬面前,她笑嘻嘻的說:「恭喜爺,只因為爺積德太多,冬兒才會好得這樣快。」
  「是嗎?」雲鵬盯著她。「你實說吧,吟霜,你真失去了你的仙丹嗎?」吟霜噗噗一笑。「啊呀,我的爺,」她笑著說:「你也相信我是那只白狐嗎?事實上,我是急了,冒險治治看而已。當初我爹,也頗懂醫理,我曾經看他這樣治過一個孩子。我想,冬兒一定是受了大寒,摸著她渾身火燙,高燒不退,如果能夠發一身汗,燒就可以退掉,只要退燒,病也就除了。所以我用了我爹的辦法,燒上十幾桶滾開的水,讓整個床都在熱氣裡面,脫光她的衣服,再用被單棉被支在床架上,像個帳篷一樣,把所有熱氣都籠罩住。冬兒就躺在這熱氣中,終於出了一身汗,熱度也就退了。其實,說穿了,是好簡單的事情。」
  「那麼,你幹嘛要摒退眾人呢?」
  「人多了,礙手礙腳,反而不好做事。而且,這本就是個歪方兒,大家看了,更要說神說鬼的了!」
  雲鵬深深的看著她。吟霜的臉紅了,轉開了頭,她囁嚅而靦腆的說:「爺,您——您看什麼呀?」
  「吟霜,」雲鵬低低的、慢吞吞的說:「不管你是人也好,是狐也好,我想——」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低得像耳語。「我已經太喜歡你了。」吟霜沒有聽清楚,抬起睫毛來,她悄悄的詢問的注視著他。他點點頭,輕聲的再說了一句:「所以——我應該給你找一個婆家了。」


  縣太爺要給白姑娘找婆家的消息傳開了,媒婆們整天往知縣府跑,府裡陡然熱鬧了許多。關於「白姑娘」的傳說,早已經葛府的下人們傳言於外,聽說長得如花似玉,能歌善舞,而又法力無邊,誰不好奇?誰又不想貪圖縣太爺的一筆厚奩呢?更有些迷於「狐仙」之說的人,相信娶來可以驅災除禍,於是,更加趨之若鶩了,一時間,葛府門垠皆穿。
  弄玉忙著和媒婆接觸,雲鵬也忙著審核那些求婚者的資歷和家世。而吟霜呢,議婚之說一起,她就不再像往常那樣活潑善笑了,可能由於害羞,她開始把自己深深的關在屋中,輕易不出房門。而且,她逐漸的消瘦了,蒼白了,也安靜了。大家只當她是姑娘家不好意思,也都不太注意。只有雲鵬,他常悄悄的研究著她,看不到她的巧笑嫣然,聽不到她的嚶嚀笑語,他覺得終日悵悵然若有所失。或者,她對自己的婚事覺得惶恐,這也難怪,兩個漠不相識的人,要結為夫婦,誰知道性情是否相合?彼此能否相處?因此,雲鵬對於這件婚事,就更加慎重了。這天,弄玉走到雲鵬的書房裡來。
  「知道城北的張家嗎?」弄玉問:「就是外號叫作張百萬的?」「是的,他擁有好幾個皮貨莊,是專靠打獵起家的,養了上百家的獵戶呢!」雲鵬說:「怎麼呢?」「他也來為他兒子說媒了,他家老三,人還挺清秀的,也念過幾年書,你覺得怎麼樣?」
  「他家嗎?」雲鵬沉吟著,猶豫的說:「倒也還不錯,只是,可惜不是個書香門第。」「那麼,劉秀才的兒子呢?」
  「他嗎,也還不錯,雖是讀書人家,卻又太窮了。」
  弄玉不自禁的微微一笑,悄悄的,她從睫毛下偷窺著雲鵬。沉默片刻,她說:「你一定要遣嫁吟霜嗎?」
  「怎麼,不是已經在給她說婆家了嗎?還有什麼變化不成?」雲鵬說,靠在椅中,不安的玩弄著桌上的一個鎮尺。「女孩子家大了,總是要嫁人的。」
  「只是,這婆家好像很難找呢!」弄玉微笑的說,帶著點兒揶揄,「吳家二公子,家世又好,又是讀書人,你說人家頭大身子小,長相不對,劉家三少爺,條件也都合,你又說人家頭小身子大。高家那位,長得漂亮,有錢有勢,你說是續絃,不幹。袁家小少爺,從沒訂過親,你又說年歲太小了,只能做吟霜的弟弟。張家不是書香門第,劉家又太窮……我的爺,你到底要選個怎樣的人家呢?只怕你這樣選下去,選到吟霜頭髮白的時候,還選不出人來呢!」
  雲鵬皺了皺眉。「難道吟霜抱怨了什麼?」他說:「她等不及的想出嫁嗎?」
  「啊呀,雲鵬,你可別冤枉人家吟霜,你要是真關心她啊,你就該看出她現在精神大不如前了!」
  「怎麼呢?」雲鵬更加不安的問。「她呀,我也不知道怎麼,」弄玉又悄悄的看看雲鵬。「只是,從春天起,她就神情懨懨的。我說,爺,你給人家選婆家,也該徵求她本人的意思啊,別人到底不是咱們家的人呀!」
  「這是你的工作,你該去問問她。或者,她自己心裡有數,願意去怎樣的人家。」「我也這樣想,」弄玉抿著嘴角,輕輕一笑。「但是,她一個字也不肯說,我也沒辦法,你何不自己問問她呢?你到底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可能願意告訴你。」
  「什麼救命恩人,我不過幫她葬了父親,也算不得救命!」
  「哈,我說的可不是這個。」弄玉掀起簾子,準備退出,又回眸一笑說:「你心裡明白!」
  弄玉走了,雲鵬坐在那兒,呆呆的看著竹簾子發愣。忽然間,他聽到一陣琴聲,和著歌聲,從花園中裊裊傳來。他知道,這又是吟霜在撫琴而歌了。下意識的,他用手支住顎,開始靜靜的傾聽。因為隔得遠,歌詞聽不太清楚。他定定神,用心的去捉住那聲浪,於是,他依稀聽到了一些句子,卻正是:
  
  「香夢迴,才褪紅鴛被,重點檀唇胭脂膩,
  匆匆挽個拋家髻。這春愁怎替?那新詞且寄!」
  

  這不正是自己邂逅吟霜那天所念的元曲嗎?雲鵬有些兒心神恍惚了。端起茶杯,他啜飲了一口,無情無緒的站起身來,他走到靠花園的窗邊,挑起簾子,他想仔細的聽一聽。可是,那琴聲叮叮咚咚的持續了一陣之後,卻戛然而止了。雲鵬低低歎息,一陣落寞的感覺,對他慢慢的包圍了過來。
  晚上,雲鵬坐在書房中,正在看著書,喜兒在一邊服侍著。忽然,門簾一掀,吟霜盈盈然的站在房門口,對雲鵬深深一福說:「夫人叫我來,她說爺有話要交代。」
  哦,這個弄玉!這種關於婚事的話,她們女人家彼此談起來不是簡單得多,偏要他來談。但是,也罷,既然來了,不妨問個清楚。他點點頭,摒退了喜兒,對吟霜說:
  「你關好門,過來坐下吧,我們談談。」
  吟霜關上了門,走過來,順從的在雲鵬腳邊的一張矮凳上坐下了。她似乎已預知談話的內容,因此,垂著眼瞼,低俯著頭,她不敢仰視雲鵬。
  「聽說你最近不大舒服,」雲鵬說,仔細的打量她,是的,那面頰是消瘦了,那腰身也苗條了,卻更有份楚楚可憐的動人韻致了。「哦,沒有什麼,我很好,爺。」她輕聲回答。
  「你知道,我們在給你作媒呢!」雲鵬開門見山的說,緊緊的注視著吟霜。吟霜微微的震動了一下,一句話也不說,頭俯得更低了,臉色也更蒼白了。「你不必害羞,吟霜。」雲鵬困難的說:「你知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做人必然的過程。」
  吟霜依然不語。「我幫你選了好幾家的王孫公子,」雲鵬繼續說:「可是,我很遲疑,不知道到底哪一家最好。事情關係你的終身,所以,也不能不問問你自己的意見。」
  吟霜還是不說話。「吟霜,你聽到嗎?」吟霜受驚的抬起眼睛來,對雲鵬匆匆一瞥,那大眼睛裡,竟閃耀著淚光,滿臉的淒惶和無助。
  「聽到了,爺。」她低聲說。
  「那麼,你希望嫁一個怎樣的人呢?現在,有張家來求親,北城張百萬家,知道嗎?」
  吟霜咬了咬嘴唇。「怎麼不說話呢?」雲鵬蹙眉問。
  「但憑爺作主。」吟霜終於逼出了一句話來,喉嚨是哽塞的。「自從葬父以後,我已經賣身給爺了,爺要怎麼安排就怎麼安排,奴才不敢說話。」
  雲鵬怔怔的看著吟霜,她神色哀怨,語音淒楚,那眉目之間,一片哀愁和委屈。怎麼,她不滿意嗎?她不願嫁張家嗎?她也嫌他們不是書香門第嗎?
  「那麼,或者你會喜歡劉秀才家?」
  「隨爺作主。」吟霜仍然是那句話,但,眼淚卻溢出了眼眶,沿著面頰滾落下去了。她悄悄的舉起袖子,拭了拭淚。雲鵬望著她,依然是白衣白裳,腰間繫著一根白緞的腰帶,說不出的雅致與飄逸,他不自禁的看呆了。吟霜輕輕的站起身來,垂著頭,她幽幽的說:「請爺允許我告退了!」
  「等一下,吟霜。」雲鵬本能的喊。
  吟霜又站住了,垂手而立。
  「今天下午,我聽到你在唱歌。」他說,頓了一下,又說:「我很多天沒聽到你唱歌了。」
  「爺?」吟霜詢問的看了他一眼。
  雲鵬從牆上摘下一把琴來。
  「願意唱一曲給我聽嗎?」他問,心裡忽然湧上一股惻然的情緒,等她嫁後,再想聽她唱曲,就難如登天了。
  「現在嗎?」吟霜問。「是的,現在。」吟霜順從的接過了琴,在一張凳子上坐下了,把琴平放在膝上,她輕撫了幾個音,抬起眼睛,她看著雲鵬。
  「爺要聽什麼?」「隨便你唱什麼。」吟霜側著頭,深思了一會幾,再掉頭看向雲鵬時,她的眼光是奇異的。撥動了弦,她的眼睛依然亮晶晶的盯著雲鵬,開始輕聲的唱了起來:
  「雙眉暗鎖,心事誰知我?舊恨而今較可,新愁去後如何?」
  雲鵬迎視著她的目光,聽了這幾句,已陡覺心裡頰,她目光如酒,雙頰如酡,換了一個調子,她又唱:
  
  知否?知否?我為何不卷珠簾,懶得拈針挑繡?
  知否?知否?我有幾千斛悶懷?幾百種煩憂?
  知否?知否?多少恨才下心頭,卻上眉頭!
  知否?知否?看它春色年年,我的芳心依舊!
  知否?知否?一片心事難出口,誰憐我鎮日消瘦?
  知否?知否?恨個人心意如鐵,我終身休配鸞儔!
  知否?知否?身如飄萍難寄,心事盡付東流!
  休休,似這般不解風情,辜負我一番琴奏!」
  

  一陣急促的繁弦之後,琴聲停了。吟霜倏然的站起身來,把琴放在椅上,她轉過身子,用背對著雲鵬,不住的用袖子擦著眼淚,她的雙肩聳動,喉中哽噎。用手拉著簾子,她顫聲說:「奴才告退了!」雲鵬的心臟猛然的跳動著,他的呼吸急促,他的頭腦昏眩,向前急急的跨了一大步,他忘形的把手壓在吟霜的肩上,沙嗄的喊了一聲:「吟霜!」吟霜猛的回過身子來,她臉上淚痕狼藉,雙眸卻在淚水的浸潤下,顯得特別的明亮,特別的深幽,她毫不畏羞的直視著他,一層熱烈的光彩籠罩在她那清麗的臉龐上,使她看來無比的美麗,無比的動人。
  「爺!」她熱烈的低喊,忽然身子一矮,就跪倒在他的腳前,仰著頭,她瞪視著他,語音清晰的說:「自從踏進葛府的大門,我從沒有離去的打算,如今,既然不堪驅使,必要遣嫁,我還不如一死!」雲鵬心動神馳,狂喜中雜著心酸,憐惜中雜著歡樂,那份乍驚乍喜,似悲似樂的情緒把他給擊倒了。他俯視著她,不由自主的攬住了她的頭,喃喃的說:
  「你真願意這樣?你知道你美好得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白梅,你知道我多怕糟蹋了你?你知道忍痛提婚,我需要多大的定力?啊,吟霜,你真願意?你真願意?」
  吟霜仍然仰視著他,她那光明如星的眸子坦白的對著他,似乎在狂喊著:願意!願意!願意!
  於是,雲鵬不再掙扎,不再困惑,不再痛苦,不再自欺,他把她拉了起來,輕輕的攬在懷裡,他的面頰輕觸著她鬢邊的髮絲,和她那垂在耳際的小珠飾。他低低的歎息了。
  「吟霜,」他低喚,點了點頭,慨然的說:「薄命憐卿甘作妾!」「薄命嗎?」吟霜低語,聲音輕柔如夢。「我屬於薄命的時期已經過去了。以後該是幸福而歡樂的,還有什麼事能比生活在爺和夫人身邊更快樂的呢?」
  雲鵬不語,他滿心都充溢著歡愉和驚喜之情,以至於無語可說了。窗外,那一直在窺視著的弄玉悄悄的走開了,帶著滿臉的喜氣,她迫不及待的去整理出那些該退回去的庚帖。一面,興高采烈的計劃著新房的設計和佈置了。白狐,一隻報恩的白孤,她該為雲鵬生個兒子的,不是嗎?


  真的,第二年的夏天,吟霜生了一個男孩子。
  還有比這件事更大的喜悅嗎?知縣府中,整日整夜鞭炮不斷,老百姓們,齊聚在縣衙門門口舞獅舞龍。弄玉吩咐紮起一個戲台子,唱了好幾個通宵的戲。葛府中上上下下,全穿上了最華麗的衣服,戴上喜花,人人都是笑吟吟的。老家人葛升,更津津樂道於述說白狐報恩的故事了。這真是天大的喜事,尤其雲鵬已經三十幾歲了,這才是第一個兒子!吟霜的地位更加重要了,弄玉命令下人們,誰也不許稱吟霜「姨娘」,而要稱「二夫人」。私下裡,她寧可廢禮,逼著吟霜和她姐妹相呼。她寵她,愛她,憐惜她,更勝過一個親姐姐。而吟霜呢?絲毫沒有恃寵而驕,她更加謙和,更加有禮,更加溫柔,難怪人人都要稱揚她,喜歡她,而尊重她了!
  但是,這一次生產卻嚴重的損傷了吟霜的健康,她顯得非常消瘦而蒼白。滿月的時候,她雖然也掙扎著下了床,提起精神,應付一連幾天的酒宴。可是,不到半個月,她就又睡倒了。雲鵬十分焦急,延醫診治,都說血氣虧損,要好好調理休養。但,儘管參湯燕窩的調治,吟霜仍然日益憔悴。
  雲鵬得子的喜悅,遠沒有為吟霜生病的焦慮來得大。坐在吟霜的床前,他握著她那瘦削的手,擔憂的望著她,懇摯的說:「吟霜,你一定要快些好起來,看不到你活活潑潑的在屋子裡轉,我什麼事都做不下去。」
  吟霜微笑著,由於瘦了許多,那笑容在唇邊就顯得有些可憐兮兮的。「爺,您別老是掛著我,」她委婉的說:「你何不出去走走。」
  「等你好了,我帶著你和你姐姐,一起出去玩玩。」
  「只怕……」吟霜低歎了一聲,把頭轉向裡面。「我是沒有這個福氣了,爺。」雲鵬一把握緊了她的手,眼睛緊緊的盯著她。他心裡早就有個不祥的預感,只是在吟霜說穿之前,他根本就不允許這預感存在。如今,他被刺痛了,緊張了,也心驚肉跳了!
  「吟霜,」他喊著:「不許這樣想!你還那樣年輕,你還要跟我共度一大段的歲月,你決不許離開我!吟霜,」冷汗在他額頭沁了出來,他僕向她:「再也不許說,你知道嗎?吟霜,你必須好好的活著!為了我,吟霜,你不是什麼都為了我嗎?你必須為我好好的活著!因為,沒有你,我的生活就再也沒有意義了!」「哦,爺。」吟霜低呼著,眼裡蘊滿了淚,她用手輕輕地撫摸雲鵬的手,勸慰的說:「你不該說這話的,爺。您是個男人,我不過是個閨閣女子,失去了我,還有更好的,何況,有姐姐陪著你……」這話簡直像在訣別了,雲鵬五內俱傷,心驚膽戰,一把摀住了吟霜的嘴,他嚷著說:
  「別再說了!吟霜,你知道你在我心裡的地位!你一定要放寬心思,好好調養自己,我不能失去你。」他緊攥住她。「呵,吟霜,我真的不能失去你!」
  吟霜凝視著她,淚珠沿頰滾落,但是,她在微笑著,在她唇邊,浮現著一個好美麗好幸福的笑容。
  「哦,爺。」她說:「我想一個流離失所的賣唱女子,能得到爺這樣推心置腹的恩寵,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我是死而無憾了。」「不許提死字,吟霜!」雲鵬含著淚喊,忽然又熱烈的俯向她。「吟霜,記得那年你曾救了冬兒一命,你既然能救冬兒,你當然也可以救自己,那麼,救救你自己吧!吟霜!為了我,救救你自己吧!」吟霜含淚看著雲鵬。「你真那麼怕我死?」她幽幽的問。
  「吟霜!」他把她的手拉到他的胸前,緊壓在他的心臟上。她可以感覺他的心在怎樣狂野的跳動著。她又歎息了,輕聲的,她像許諾般的說:「爺,你放心,我不會死的。」
  「真的嗎?吟霜?」「真的。」她對他微笑。他看著她,於是,忽然間,他覺得她那許諾是真會實現的,她不會死!他似乎放下了一重重擔,她不會死。可是,到了夏末秋初的時候,吟霜更是瘦骨支離了,她已無法下床,也懶於飲食了。弄玉完全不顧妻妾的名分,整日守在吟霜的房裡,和雲鵬一樣,她也求她「救救你自己」。但,吟霜顯然無法救她自己,她一天一天的步向死亡,雲鵬也一天一天的喪魂失魄。這天,弄玉整天都在吟霜房裡,她們似乎談了許多知心的話。到晚上,弄玉含淚來到雲鵬面前。
  「吟霜請你去,雲鵬,她有話要告訴你!」
  雲鵬心裡一緊,敏感到事情不妙,他抓住了弄玉。
  「她不好了嗎?」「不,現在還不要緊。雲鵬,你去吧!」
  雲鵬走進了吟霜房裡,房角的小藥爐上,在熬著藥,一屋子的藥香。桌上,一燈如豆。吟霜躺在白色的紗帳裡,面色在昏黃的燈光映照下,更顯得憔悴而消瘦。但她那對烏黑的眼珠,卻比往日更加清亮,更加有神。雲鵬走過去,坐在床沿上,輕輕的握住吟霜放在被外的手,那手已枯瘦無力,一對白玉鐲子,在手腕上好沉重的墜著。雲鵬四面望望,屋內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他注意到,吟霜已經摒退了丫頭們。
  「吟霜。」他心痛的喊著。
  「爺。」吟霜臉上仍然帶著那楚楚動人的微笑。「我請你來,是必須告訴你一件事情。因為,我的期限到了,我必須走了。」
  「吟霜!」雲鵬驚喊,孩子氣的說:「你答應過,你不會死!」
  「爺,」吟霜安慰的拍拍他的手。「我不會死,我沒有說我要死呀!我只是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一個秘密?什麼秘密?」雲鵬困惑的問。
  吟霜那對烏黑的眼珠亮晶晶的盯著他。
  「你當然知道那傳說,」她輕聲的說:「關於我是那只報恩的白狐。哦,爺,你認為我是一隻白狐嗎?」
  雲鵬深深的注視著她。
  「當然不,吟霜,你知道我一向不相信鬼狐之說。」
  「可是,你錯了,爺。」吟霜歎口氣,坦率而懇摯的看著他。「我要告訴你的就是這個,我確實是那只在山中被你救下來的白狐,為報當日之恩,化身為人,設計來到你家。我曾立誓要幫你生個兒子,這段恩情就算報了,現在,我已經給你生了兒子了!」「吟霜?」雲鵬不相信的看著她,伸手摸摸她的額,她沒有發燒,她的神志是清醒的。「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些什麼嗎?」
  「我知道,」吟霜說:「我很清醒,我講的都是真話。爺,你想想看吧,我來你家的整個經過,不是太巧了嗎?我告訴您,我確實是那只白狐!」
  「我不管你是人是狐,」雲鵬煩惱的說:「我只要你在我身邊,好好的活著。」「可是,爺,我的期限已經到了,我必須離去。」吟霜溫柔而哀懇的說:「請你看在我這幾年的恩情上,為我做一件事,我會非常感激你。」「吟霜?」雲鵬盯著她,那寬寬的額,那細細的眉,那亮晶晶的眼睛,那挺挺的鼻子,那小小的嘴,那細膩的皮膚,那玲瓏的手腳……這是一隻狐狸嗎?荒謬!豈不荒謬嗎?但,她真是隻狐狸嗎?「你說吧,吟霜。」
  「請你過兩天之後,把我抬到城外西邊那座森林裡去,然後都走開,不要管我,也不要窺探,我會重化為狐,回歸山林。如果你不依我,我會死去的。」
  「吟霜!」雲鵬驚喊,猛烈的搖頭。「不!不!不!你根本神志不清,不行,在那森林裡,你會凍死!」
  「爺,我是隻狐狸呀!」吟霜說,那烏黑晶亮的眼睛深深的盯著雲鵬,雲鵬不自禁的想起了那只白狐,是的,這是那只白狐的眼睛!他有些神思恍惚而額汗涔涔了。吟霜緊緊的抓住了他。「知道嗎?爺,我是屬於山林和原野的,自來你家,雖然我也很幸福,但是,到底不如以前的自由自在。我畢竟不是人,過不來人的生活,你勉強留下我,我一定不免一死。爺,你希望我死嗎?」「哦,吟霜,我要怎麼辦?吟霜?」雲鵬淒楚的叫:「你既然必定要走,何苦來這一趟?」
  吟霜似乎也一陣慘然,淚珠就如斷線珍珠般滾滾而下,握緊了雲鵬的手,她淒然說:
  「爺,如你疼我,好好待那個孩子吧。我在林中,還是會過得快快樂樂的,你盡可以放心,不要掛念,如果有緣,說不定我以後還會來見你。別了,爺。請照我的話辦,一旦我死了,就來不及了。現在,你願意出去,讓姐姐進來嗎?我有話要和姐姐說。」雲鵬心神皆碎,五內俱傷。他掩淚退出了吟霜的房間,痛心之餘,真不知神之所之,魂之所在。弄玉含淚進了吟霜的房間,整夜,她都逗留在裡面,沒有出來。
  第二天一大早,雲鵬就必須出門,因為知府來縣中巡視,他要去陪侍。他無暇再去探視吟霜。黃昏時分,他回到府中,來不及換去官服,就一直衝進吟霜的臥房,才跨進房間,他就大吃了一驚,呆呆的愣住了。吟霜房中,一切依舊,只是那張床上,已一無所有。「雲鵬,」弄玉追了進來,含淚說:「吟霜已經離去了。」
  「離去了?到哪兒去了?」雲鵬跳著腳問。
  「我們遵照她的意思,把她送到城外西邊的森林裡去了。」弄玉說:「她逼著我做的,她說,等你回來,就不會放她走了!」
  「糊塗!」雲鵬跺腳大叫:「你怎麼聽她的?她病得神志不清,說的話怎能相信?誰抬去的?放在什麼位置了?有沒有留下人來照應?」「是葛升他們抬去的,我們遵照她的意思,把她放在草地上,就都走開了,不敢留在那兒看她。」
  「啊呀,我的天!」雲鵬感到一陣頭暈目眩,用手拍著額,他一疊連聲的叫葛升備馬,他要趕到那森林裡去看個究竟。
  「爺,你就讓她安安靜靜的去吧!」弄玉勸著:「天已經暗了,路又不好走,您何苦呢?」
  「我要去把她帶回來,」雲鵬嚷著:「你知道山裡有狼有虎嗎?她就是死,也不該屍骨不全呵!」
  不管弄玉的勸阻,他終於帶著家人,撲奔城西的叢林而去。出了城,郊外山路崎嶇,秋風瑟瑟,四野一片淒涼景象。想到吟霜被孤零零的丟在這山野裡,他就覺得心如刀絞,不禁快馬加鞭,直向叢林衝去。
  終於,他們來到了那叢林裡,葛升勒住馬說:「就在這兒!」雲鵬停住馬,舉目四顧,一眼看到在那林中的草地上,有一團白色的影子。雲鵬喊了一聲,滾鞍下馬,連跑帶跌的衝到那白影子的旁邊,一把抓住,卻是吟霜的衣裳和鞋子,衣裳之中,什麼都沒有。「吟霜!」雲鵬慘叫,舉起衣裳,衣物都完整如新,只是伊人,已不知歸向何處。他昏昏然的站起身來,茫然四顧,森林綿密,樹影重重,暮色慘淡,煙霧迷離,秋風瑟瑟,落木蕭蕭。那原野起伏綿延,無邊無際。吟霜在哪裡呢?他緊抱著吟霜的衣物,呆呆的佇立著,山風起處,落葉紛飛。葛升走了過來,含淚跪下說:「爺,白姑娘是回她的家鄉去了,請爺節哀順變吧!」
  是嗎?是嗎?她真是化為白狐,回歸山野了嗎?雲鵬仰首問天,天亦無言,俯首問地,地亦無語。雲鵬心碎神傷,不禁淒然淚下。撫摸著那些衣衫,衣香依舊,而芳蹤已杳。他不忍遽去,佇立久之,家人們也都垂手而立,默默無言。山風呼嘯,夜梟哀啼,天色逐漸黑暗,山影幢幢,樹影參差,幾點寒星,閃爍在高而遠的天邊。老僕葛升再一次跪稟:
  「爺,夜深了,請回去吧!白姑娘有知,看到爺這樣傷心,也要不安的。」當此際,縱有千種柔情,百種思念,又當如何?雲鵬慨然長歎,含淚默祝:「吟霜,吟霜,你如果真是白狐,山林遼闊,請好生珍重,一要遠離獵人網罟,二要遠離猛獸爪牙。你一點靈心,若不泯滅,請念我這番思念之情,時來一顧!」
  祝完,他再看看那密密深深的荒林,重重的跺了一下腳,帶著滿懷的無可奈何與愴惻之情,他說:
  「我們走吧!」執轡回鞍,一片淒涼,再回首相望,夜霧迷離,山影依稀。那樹木,那小徑,那岩石,那原野,都已模糊難辨了。雲鵬愴然的想起前人的詞:「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這以後,也是「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了。
  從此,葛府中失去了吟霜的影子。雲鵬魂牽夢縈,實在無法忘懷吟霜。朝朝暮暮,這片思念之情,絲毫不減。走進吟霜住過的房子,他低呼吟霜。看到吟霜穿過的衣物,他低呼吟霜。撫弄吟霜彈過的琴,他低呼吟霜。抱起吟霜留下的兒子,他更是呼喚著吟霜。孩子長得非常漂亮,眉毛眼睛,都酷似吟霜。他常抱著孩子,低低的說:
  「你的母親呢?孩子?你的母親呢?」
  這種忘形的懷念,這種刻骨的相思,使他憂思忡忡,而形容憔悴。弄玉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只得對雲鵬說:
  「雲鵬,你這樣想念吟霜,不怕我吃醋嗎?」
  雲鵬攬過弄玉,注視著她,溫柔的說:
  「弄玉,你不會吃吟霜的醋,因為你和我一樣喜歡吟霜呢!」一句話說得弄玉心酸,她望著雲鵬,歎口氣說:
  「但願吟霜能瞭解你這番思念之苦,能回來再續姻緣。不過,爺,你也得為了我和孩子們,保重你自己呵。我看,從明天起,你多出去走走,各處去散散心,好嗎?」
  為了免得弄玉懸心,他只得應著。但是,儘管名山勝水,或花園名勝,都無法排遣那份朝思暮想之苦。就這樣,一年的時間過去了。孩子已牙牙學語,而且能搖搖擺擺的走路了。雲鵬看著孩子,想著吟霜,那懷念之情,仍然不減。弄玉開始笑吟吟的對雲鵬提供意見:「雲鵬,天下佳人不少,與其天天想吟霜,不如再娶一個進來。」「你別瞎操心了!」雲鵬皺著眉說。
  弄玉不語,她知道他已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了。她嘴裡不說,卻在暗中佈置著什麼,雲鵬發現她在裝修吟霜那幾間臥室了,他懷疑的問:
  「你在弄些什麼?」「把這幾間屋子收拾好,給你再物色一個人。」弄玉笑嘻嘻的說。「你別動吟霜的房間,也別白費工夫,你即使弄了人來,我也不要!」雲鵬沒好氣的說。
  「給你物色一個比吟霜更漂亮的,好嗎?」弄玉祈求的看著雲鵬:「你不要管,等我找了來給你看看,不好,你就不要,如何?一年了,你總是這樣愁眉苦臉的,要我們怎麼辦呢?」
  雲鵬慨然長歎,撫摸著弄玉那窄窄的肩,和鬢邊的細發,他心中浮起了一股感動和歉然的情緒,再歎口氣,他低聲說:
  「弄玉,弄玉,你實在是個好太太!你別給我弄人,我一定從明天起振作起來,如何?」
  「這樣才好。」弄玉笑著,眼裡盈著淚。
  雲鵬開始強顏歡笑,也開始參加應酬宴會,去歌台舞榭,但,在心底,他還是想念著吟霜。怕弄玉寒心,他不敢形於色,而弄玉呢?她已把吟霜的房間弄得煥然一新,雲鵬知道她要為他物色人選的念頭仍然未消,感於她那片好意,他也就無可奈何了。於是,這天,雲鵬從外面回到家裡來,才一進門,就覺得家裡充滿了一股特殊的氣氛,老家人葛升笑得怪異,喜兒鬼鬼祟祟,丫頭們閃閃躲躲。他奇怪的走進去,弄玉已笑著迎了出來,滿臉喜氣:「雲鵬,我總算給你物色到一個人了!」
  原來如此!雲鵬有些不高興,皺著眉問:
  「在哪兒?」「我讓她待在吟霜的那間屋子裡呢,你去看看好嗎?」
  怎麼可以讓她住吟霜的房間!雲鵬十分不樂,卻不好發作。看到弄玉一片喜孜孜的樣子,他又不忍過拂其意,只得走到那門口來。才到門口,弄玉又止住了他。
  「您別先進去,雲鵬。這女孩也會唱曲子,你先聽她唱一曲,看看比吟霜如何?」雲鵬有些詫異,也有些不耐。但是,屋裡已響起一陣叮叮咚咚的琴聲,好熟悉!接著,一個圓潤清脆的歌喉,就裊裊柔柔的唱了起來:
  
  「香夢迴,才褪紅鴛被,重點檀唇胭脂膩,
  匆匆挽個拋家髻,這春愁怎替?那新詞且寄!」
  

  雲鵬猛的一震,這可能嗎?他再也按捺不住,大踏步的跨上前去,他一掀簾子,直衝進房。霎時間,他愣住了。在一張椅子上,一個女子白衣白裳白飄帶,正抱琴而坐,笑盈盈的面對著他。這不是吟霜,更是何人!
  「吟霜!」他沙嗄的喊,不信任的瞪視著她。
  吟霜拋下了手裡的琴,對著雲鵬跪下了,含著淚,她低低的叫:「爺,我回來了。而且,再也不走了!」
  雲鵬恍然若夢,輕觸著吟霜的頭髮面頰,她豐澤依舊,比臥病前還好看得多。他喃喃的、不解的、困惑的說:
  「真是你嗎?吟霜?真是你嗎?你從那山林裡又回來了嗎?你不會再變為狐,一去不回嗎?」
  弄玉從屋外跑進來,帶著笑,她也對雲鵬跪下了。
  「雲鵬,請原諒我們。」她說。
  「怎麼?這是怎麼回事?」雲鵬更加糊塗了。
  「我們欺騙了你,爺。」吟霜說,含笑又含淚。「我並不是白狐,從來就不是一隻白狐。」
  「那麼……」雲鵬腦子裡亂成了一團。
  「是這樣,爺。」吟霜接口:「那時候我病得很重,自以為不保。當年漢武帝之妃李夫人,病重而不願皇帝親睹,怕憔悴之狀,使皇帝不樂。我當時也有同樣的想法,而且,爺愛護過深,我深怕讓爺目睹我的死亡,會過份傷心,所以,我和姐姐串通好,想出這個辦法來。只因為大家都傳說我是白狐,我就假托為狐,要歸諸山野。事實上,姐姐把我抬往另一棟住宅,買了丫頭老媽子侍候著,同時延醫診治。如果我死了,就讓姐姐把我私下埋了,你也永不會知道這謎底了。如果我竟然好了,那時,我再回到你身邊來,把一切真相告訴你。叨天之幸,經過一年的調養,我真的好了。」
  「可是……可是……」雲鵬愣愣的說:「在那山野裡,我曾經目睹你蛻下的衣衫呢!」
  「那也是我們叫葛升去預先佈置的,」弄玉說,笑容可掬:「我就知道你一定要親自去看的!」「原來葛升也是同謀。」
  「同謀的多著呢,家人丫頭有一半都知道,」弄玉笑得更甜了。「只是瞞著你,當你在那兒朝思暮想的時候,吟霜就和我們只隔著一條胡同呢!那葛升,他雖然參與其事,可是,他至今還懷疑吟霜是白狐呢!」
  「我看,關於我是白狐這件事,恐怕一輩子也弄不清楚了,那香綺還在供著我的長生牌位呢!」吟霜也笑著說。
  雲鵬看看吟霜,又再看看弄玉,看看弄玉,又再看看吟霜,忽然間,他是真的清醒了,也相信了面前的事實,這才感到那份意外的驚喜之情,俯下身子,他一把擁住了面前的兩個夫人,大聲的說:「在這天地之間,還有比我更幸福的人嗎?還有比我的遭遇更神奇的嗎?」還有嗎?在這天地之間,多多少少的故事都發生過了,多少離奇的,曲折的,綺麗的,悲哀的……故事,數不勝數,說不勝說。但是,還有比這故事更神奇的嗎?
                    一九七一年一月二十二日午後
                           於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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