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放下了手中那五十年代的陳舊皮篋,拿出一封信,對準了地址,在那扇黑鐵門
旁按了電鈴。
一會兒,一個穿白衫黑褲的女傭走出來,通過鐵閘的間花,看見琥珀身上那件落後
了二十年的舊布裙和快要破爛的平底鞋,立刻就皺起眉頭,不屑地問:「找誰?」
「冷柏年。」
「不在家。」
「那嬸嬸呢?」
「我們這兒的嬸嬸多著,你找福嬸呢?貴嬸呢?還是二嬸?請去後門。」
「怎麼?叔叔娶了好幾個嬸嬸?」
「誰是你叔叔?」
「冷柏年。」
「啊!原來是侄小姐。」她立刻換了面孔,連臉色也放寬了:「少爺吩咐過的,說
侄小姐這幾天就要來,為什麼不通知少爺接機?」
「我是坐火車來的。」
「少爺應該到火車站接你啊。」女傭開了門,拿起琥珀的皮篋:「侄小姐,請進來!」
花園雖然不算很大,但是建築得很有規模,花的種類很多,其中不少琥珀根本從未
見過。
走進屋子,琥珀的眼睛睜得更大,簡直像她夢裡的皇宮,那頭上吊著的,閃閃發光
的,不會是鑽石吧?鑽石還鑲成一朵朵蓮花呢!多好看、多有氣派!琥珀看呆了。
「侄小姐,」女傭說:「少爺要到六點鐘才口家,現在我去請少奶奶。請坐!」
琥珀坐下來,到處端詳,她好喜歡這兒的一切,它和家裡的平房比,嘿!簡直是鑽
石比石頭。
不一會兒,一個穿洋裝,三十歲不到的漂亮女人由樓上走下來。嘩!她的裙子飄飄
的,多好看,又尖又紅的指甲,手指還套著鑽戒呢!那雙鞋子怎麼這樣特別,高高的,
還露著腳趾,不過,她穿起來挺好看的。
「嬸嬸。」
「你決定今天來,為什麼事前不給我們寫一封信?香港這地方很複雜。」這位嬸嬸
樣子不錯,就是面孔冷得驚人。
「嬸嬸……」
「算了,你一定還沒有吃過東西。阿四,叫貴嬸給琥珀煮碗麵。喂!你叫三嬸把琥
珀的東西,送進房間去。」嬸嬸回轉頭來:「吃完麵,你可以回房間休息,或者叫亞四
帶你看電視。這兒算是你的家,你又不是客人,我不陪你了,你自己到處看看吧。」
「是的,嬸嬸。」
她婀娜娉婷地回到樓上,琥珀一直看著她的背影。她非常欣賞嬸嬸,也羨慕她,多
美多福氣的女人,可以穿金戴銀,住花園洋房,還有那麼多傭人。
假如能像她……會的,她比嬸嬸小,她才十六歲,前途無量。她比嬸嬸美,她將來
應該嫁一個比叔叔更富有的丈夫。琥珀喜歡享受,喜歡一切美好的東西。
吃了一碗美味的面,阿四帶她回客廳看電視,琥珀活了十六年,還是第一次看彩色
電視機,她看到螢光幕上那些紅男綠女,不禁忘形地張大了嘴巴。
正看得人神,突然聽見孩子的歡呼聲。琥珀掉頭一看,兩個穿校服的孩子,她看過
相片,她知道他們是十歲的堂弟,和八歲的堂妹。
「喂!」男孩子走過來:「你是誰?」
「我是你堂姐,叫冷琥珀。」
「是不是老虎的虎,拍蒼蠅的拍?」
「不是,是……」
「哥哥,別管她,看卡通片。」
「看卡通片。」他把書包一扔,拉了一張高背椅坐在琥珀的面前。
「我呢?哥哥。」小的在跺腳。
於是大弟又把另一張高椅拉過來,像一對門神似的,剛好擋住了琥珀。
「你們能不能移開一點?」琥珀左移右轉:「我根本看不到。」
「你比我們大,又比我們高。是你擋住我們呢。」大弟弟牙尖嘴利:「矮擋高,笑
話。」
琥珀沒有辦法,只好也搬一張高背椅。
「唔!」大弟弟突然掩住鼻叫:「好臭,好臭,寶蓮,一定是你放屁。」
「我沒放屁。」寶蓮手朝琥珀一指:「是她臭!」
大弟上下打量琥珀:「看她的衣服多古怪,鞋還有泥呢!是她臭。」
「我的衣服雖然舊,但是洗得很乾淨,我本人天天洗澡,怎會臭呢。」
「你臭!」
「你臭!」兩個人,兩隻小手指住她,「你快滾開,不然我們打你。」
「吵什麼?」一個五十幾歲的女人,由裡面走出來,她看見琥珀,便問:「你是誰?」
「琥珀,冷柏年是我的叔叔。」
「啊!就是那個鄉下妹。果然是個小美人,就是眼睛邪一點,不會是個善男信女。
你欺負兩個小孩子,是不是?」
「是啊!外婆。」大弟弟拉著她的手:「她老是擠我們,欺負我們。」
那老太婆瞪著琥珀:「有什麼好擠的。」
「我……」琥珀垂下頭,好怕那老太婆:「我只不過想看電視。」
「那麼大個人,還跟小孩爭看電視,真沒出息,喂!你坐到那邊去。」
「那兒根本看不到電視機。」
「你還敢駁嘴。看不到就不要看,不看電視,你又不會死。」老太婆大聲叫,「阿
四,帶她回房間。」
琥珀滿腹委屈地跟著阿四上樓,阿四說:「剛才那位老太太,是我們少奶奶的媽媽,
在這兒挺有權威,連少爺也怕她。千萬別誤會她是來白吃的,老太太家裡很多錢,她家
房子又大又新,她是來探望孫兒的。她出手好闊綽,常常給我們傭人賞錢。一出手,就
是一百大元。」
琥珀人窮,自尊心卻很強:「我是來白吃的,可惜,我自己連一百元都沒有。阿四
姐,我沒有賞錢給你,真不好意思。」
「哎唷!你能這樣說,要是給少爺聽到了,還以為我向你要賞錢。你的房間在那邊,
請吧!」她悻悻然地走了。
琥珀推開房門,很不錯的房間,起碼比家裡的房間美麗,她最喜歡那粉紅色的窗紗,
她在鄉下的家,是沒有窗幔的。
吃得好,住得好,就是心裡不舒服。來到這兒見過五六個人,沒有一個是對她好的。
她想起了家,想起了那些和藹可親、互相照顧的鄰居,還有剛去世的媽,她鼻子酸
了。
外面有人敲門,她連忙跑去開門:「叔叔,叔叔,你回來了。」
「琥珀,你長得比相片還要好看!」冷柏年撫著她的臉:「就是瘦了一點。剛在休
息?」
「不,只是閒著沒事做。」
「為什麼不到樓下看電視?」
「我……」她搖一下頭:「不想看。」
「不習慣,是不是?慢慢的,你會習慣的。」冷柏年拉她下來:「我派人替大嫂辦
身後事,妥當嗎?滿意嗎?」
「很好!」她的淚禁不住滾下來。
「不要難過,從今天開始,這兒就是你的家,你喜歡什麼,需要什麼,只要告訴我,
或者嬸嬸都可以,我們一定會買給你,為你辦好。」叔叔溫柔地安慰她:「吃過東西沒
有?」
「吃了一碗麵,還飽著。」琥珀擦了擦眼睛,在家鄉,她們上街的時候才用手帕。
「明天我叫嬸嬸陪你去買新衣服,新皮鞋,你要買什麼就買什麼,高興嗎?」
「高興!」琥珀想起嬸嬸那套洋服,那項鏈、那高跟鞋,眼睛就閃光。
「今晚我帶你去吃西餐,慶祝我們團圓。」
「西餐?」
「唔!你從未吃過,但是我擔保你一定喜歡,你現在先休息一會,八點鐘我們上館
子。」
冷柏年回到房間,看見太太陳倩雲,一面吃瓜子一面靠在床上看《紅樓夢》。
「《紅樓夢》看了第幾次了?琥珀剛來,為什麼不去陪陪她?」
清雲連忙起來,替丈夫脫下外衣:「現在的孩子,有電視機陪就夠了。」
「她根本沒有看電視,一個人悶在房裡。」
「也許她疲倦,也許不習慣看彩色電視,第一次看,眼睛會花的。」
「明天你陪她去買新衣新鞋,她要什麼就給她買什麼。」
「要是她要買鑽石呢?」
「她不會的,我大嫂很會教孩子,琥珀很懂事,很有規矩。」柏年坐在安樂椅上,
吐一口氣,「小孩子不適合帶鑽戒,我會送一條金鏈給她,啊!最重要的還是一隻手錶。」
「你真寵她,」倩雲抿了抿嘴,「好像是你的小老婆。」
「我不寵小老婆的。」柏年把妻子拉進懷裡:「我只寵老婆。」
「唔!」她乘機在丈夫的懷裡撒嬌。「你既然那麼寵我,我的話,你一定要聽,明
天我不能陪她去買東西。」
「為什麼?」
「我約好黃太太她們嘛!一個星期前已經約好了,怎能推?」
「改後天吧!後天可不能賴。現在去給我準備水洗澡,今晚到外面吃晚飯。」
七點半,突然來了一個電話:
「林秘書,什麼?他們答應給我代理……今晚簽合同。你訂了貴賓廳?林秘書,你
做事周到又快捷卜……好,我來!」柏年非常高興,吩咐太太替他拿一套新西裝。
穿衣服的時候,他突然叫了起來:「糟糕!我答應帶琥珀去吃西餐。」
「做生意要緊,西餐一天可以吃兩頓。」
「我要跟她解釋一下,道個歉。」
他的腳剛踏出房門,電話鈴又響了。
「喂……都到了?好,我馬上來。」柏年找著太太:「我沒時間,你代我解釋,
你陪她去吃西餐,我明天補請。」
琥珀在房間洗了澡,用肥皂把臉磨得亮亮的,那長而直的秀髮流了又梳,皮鞋用廁
紙擦得發光。
有人敲門,她連忙拿起放好在床上的手帕:「叔叔!」
站在門外的是阿四:「侄小姐,吃飯了。」
琥珀以為柏年在樓下等她,但阿四卻帶她進飯廳。
飯桌上坐著嬸嬸、老太婆和兩個小鬼。
「你叔叔有急事出去了,本來要我陪你去吃西餐,但是你外婆一向不喜歡吃西餐,
你兩個弟妹又不肯去,那,只好在家裡吃了。」
「外婆?」琥珀在心裡叫:「早就死了!」
「你呆著幹什麼?坐下來吃飯啊。」
「她大概在生氣,沒陪小公主去吃西餐。吃西餐?嘿!你以為那麼容易,要懂吃西
餐的禮貌,懂得如何選刀。比如吃魚,喂!你吃過西餐沒有?」
琥珀咬住下唇。
「倩雲啊!不得了,我開罪了你家小姐。」
「為什麼不回答外婆?」嬸嬸責問。
「沒吃過。」
「拿過刀叉沒有?」
「拿過菜刀,沒拿過叉。」
「嘖嘖,連刀叉都沒有拿過,還學人家吃西餐,真不自量。」
「坐下吃飯吧!」嬸嬸說。
琥珀坐下來,看見桌上有雞、有豬、有魚還有湯。
看見雞,想起了母親,母親在世時,每次殺雞,總把兩隻雞腿子給她。於是她左手
一隻,右手一隻,有多威風。
自從母親病後,她很久,很久沒有吃雞了。正想嘗雞腿子的味道,就聽見兩個小鬼
叫:「我要吃雞腿。」
「我也要。」
「好吧!別爭,每人一隻。這百寶鴨看來很夠火候,我要一隻,唔!好滑好嫩,倩
雲,你也來一隻。」於是,一下子,四條腿子報銷了。
他們四個人邊吃邊笑,只有琥珀默默地吃飯,她每次夾菜,都被那鬼男孩用筷子夾
住了,她只能不斷吃青菜。這和在家鄉有什麼分別?
等了幾天,嬸嬸終於帶她去買東西:「你要什麼衣服,什麼鞋子!」
「和嬸嬸的一樣。」她開心了。
「我的高跟鞋四寸半高。」
「穿起來,很好看。」
「好吧!買吧。」嬸嬸冷笑的樣子,歡樂的琥珀完全看不見。
去買了好多東西,嬸嬸問:「夠了沒有?」
「夠了,夠了。」
「去燙髮店,把頭髮燙短。」
「不,嬸嬸,我這把頭髮,媽花了幾年時間替我保留增長,我捨不得……」
「不燙算了,既然東西買夠了,回家啦。」
嬸嬸的態度確是冷得怕人。不過,有那麼多新衣新鞋,琥珀根本沒有心思去怪她。
當天晚上,叔叔又給了她五百元零用錢,她更加高興,把那錢放在枕下,放好了又
拿出來看,她現在已經是個有錢人啦!五百大元喔。
柏年看過琥珀,回房間看見倩雲撒滿了一床的新衣。「幹什麼?開時裝屋展覽會?」
「星期日大姐生日,她在家裡開餐舞會。」
「星期日早上我就要去馬尼拉。」
「所以大姐很不高興。」
「我明天打電話向她道歉。」柏年突然說:「帶琥珀去參加餐舞會,好不好?」
「她?她土裡土氣的!」
「就因為她太土,我才要她多見識。」
「她會影響我的面子。」
「你替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叫她斯文些,少說話,就沒有人看得出她剛從鄉下來。」
「哼!強人所難。」
「算我求你?」
「那好吧,不過,我的皮大衣……」
「兩萬以下的,一定買。」
「唷,我看中的是兩萬七千元。」
「你肯照顧琥珀,多幾千元沒關係。」
那兩萬七千元的確很有魔力,倩雲也是看在皮大衣的分上,替琥珀打扮,臉上紅黃
藍白黑的,把琥珀化妝成洋娃娃。其實,除了琥珀本身(她愛美,慕虛榮,以為打扮、
化妝、穿新裝人會更美)誰都知道,琥珀絕不適宜於濃妝。因為,她本身皮膚好,白嫩
而細緻,面型是畫家筆下認為最富線條美的那一種,五官是無懈可擊的,尤其那雙水汪
汪的眼睛,無論哪一個男人和她四目接觸,都會被她勾魂攝魄,所以,老太婆說她的眼
睛邪,其實是極具魔力。
她穿上套裙裝和那四寸半的高跟鞋,走兩步,跌一步,倩雲看了,心中暗想,土貨
就是土貨,其實像她這種年紀,刷刷頭髮,洗把臉,穿一條帶吊子的松身裙,一對船鞋
已經非常出色標緻。
現在,她起碼比她原來的年齡大六年。
陳老太太一早就帶了兩個小鬼亨利和寶蓮去了大女兒家,陳老太太命好,兩個女兒
都嫁了有錢丈夫,尤其是大女兒。可惜,她養了四個女兒,沒有兒子,所以陳老太太比
較喜歡住在冷家。
倩雲由於要替琥珀化妝,自己也在燙髮店擔誤了兩個鐘頭,因此,她們六點半才到
王家。
「倩雲,你怎麼現在才來。」大姐綺雲一看見就埋怨:「媽已經打了十六圈麻將。」
「真對不起!大姐,我今天遲到,是有原因的,要做業餘化妝師。」
陳綺雲打量著琥珀:「這位小姐是……」
「冷琥珀。我丈夫的寶貝侄女兒。」
「歡迎你,琥珀!」綺雲倒很熱情:「怎麼以前一直沒有見過你?」
倩雲在大姐耳邊說了一些話,兩姊妹大笑起來,綺雲立刻放開琥珀的手,也沒有再
和她說話。不久,什麼姨媽姑姐都擁了過來,倩雲跟她們又說又笑又拍手掌。琥珀看呆
了眼睛,她一直以為倩雲不會笑,個性沉默,待人冷淡,誰知道,她竟然活躍得像個少
女。
琥珀站得腳都麻了,她忍不住輕輕拉了拉倩雲。
「大庭廣眾不要拉手拉腳,人家會說你是小家子。」倩雲立刻收住笑容。
「嬸嬸,我已經站了很久,能不能坐一會兒?」琥珀輕聲問。
「可以,為什麼不可以,你要坐要吃都可以。你不是一直想吃西餐?今晚吃的是自
助餐,你應該高興啦!」
「自助餐是什麼東西?」
「自助……唉,麻煩,總之,你看見能吃的就吃,看,餐桌在那邊,桌上不是有點
心嗎?」倩雲一揮手,又忙著去交際應酬。
琥珀走到那餐桌前,果然看見很多食物,這些食物,她以前從來未見過,但很特別、
很好看、很有趣。有圓的、方的、三角的,全部都是小小的。
她不知道這些食物叫什麼,她又不敢問,便左手拿一塊,右手拿一團,吃著,吃著……
突然,一個穿白衣服的男人遞了一隻碟子到琥珀的前面。
「用不著要碟子了,吃太多不好,等會兒還有自助餐吃。」
那男人盯了她一眼,走開了。
琥珀正吃得津津有味,突然聽見倩雲的叫聲:「子寧,嘩,你好高,兩年不見整個
人都換了樣,好英俊啊!」
琥珀舐著指頭回身一看,一個穿白色真絲的襯衣,白長褲的男孩,又高又黑又壯,
頭髮天然微曲,配著一個飽滿的額,那雙充滿光彩的眼睛同時又充滿智慧。聰明、醒目、
迷人、俊朗,一個很吸引人的男孩子。
子寧笑一下,兩片紅潤的嘴唇內,是兩排齊整潔白的牙齒。
他笑的時候,有一股力量,令女孩子芳心蕩漾,情不自禁!
這叫什麼?琥珀不懂,因為她在家鄉從未見過這樣令人著迷的男孩子。
她遺忘了桌上的點心,在看他。
一個珠光寶氣的女人走過來,在所有的女人當中,她氣派最大,似乎也特別和藹。
她是倩雲的表嫂王夫人,婦女界的名人,同時也是王紳士的夫人。
「表嫂,子寧好英俊,」倩雲的表情是奉承的,「兩年不見,長得又高又壯。」
「二十歲的孩於,六尺二吋,哪兒像中國人。」王夫人慈愛地撫一下兒子的頭髮,
還得伸高了手:「連頭髮都是曲的。」
「子寧那麼好看,一定有不少女朋友。」
「誰知道他,單是表妹表姐就有一大堆,簡直像《紅樓夢》裡的賈寶玉!」
「媽咪,」他抗議,那張充滿稚氣的臉紅了:「我不喜歡做賈寶玉。」
「你像賈寶玉就好了,人家斯斯文文,誰像你,一天到晚打球。」
「子寧,你喜歡打什麼球?」
「這位是……」
「倩雲表姑媽。」
「表姑媽,我喜歡踢足球、打橄欖球、網球、木球、高爾夫球、回力球、水球……」
「唷!原來是個球王呢!」
「整天跳呀跳,跳得又高又野。」
「這才是現代青年。賈寶玉的年代,早就過去了!」
「二表哥,」子寧突然揮著手:「媽咪,我到那邊玩。」
王夫人看著兒子的背影,目光充滿了愛:「那麼大,還是蹦蹦跳跳坐不住。」
「二十歲,還很小。表嫂,你只有子寧一個兒子,有沒有想過要為他找一個媳婦?」
「他還有兩年才大學畢業,結婚還早了些。至於找媳婦,那是不可能的,因為結婚
的是他,不是我。應該由他自己選擇。」
「要是他娶一個鬼妹呢?」
「只要他喜歡,我不會反對。」
「你真民主,真開通。」
「時代不同了,你表哥說,如果想永遠保有兒子,把他當朋友,千萬別諸多管束,
諸般限制。否則,兒子會背叛你,你便失去他。」
「表哥說得對……」
琥珀聽得很入神,憑直覺,她喜歡子寧,喜歡王夫人,她料不到倩雲家也有這樣的
好人。
琥珀離開餐桌,坐在一角,她很孤單,很無聊,於是,她又用眼睛去搜索王子寧。
王子寧的確像大觀園內的賈寶玉,被好幾個女孩子包圍著,那些女孩子,和琥珀是
不相同的,她們的臉上只有很少的化妝品,髮型也很簡單自然,不會像琥珀那樣東一串,
西一串,服裝方面,她們要不是穿高腰露肩的長裙,就是百褶裙,輕輕鬆鬆,活活潑潑
的。
琥珀是個非常聰明的女孩子,她開始發覺自己不對勁,所有女孩穿的衣服,都像個
小娃娃,簡單又大方,只有那些太太們才穿開叉的直身裙套裝,而琥珀身上所穿的正是
太太裝。
她發覺自己很笨,那厚厚的脂粉蓋在臉上很不好受,她真的想把它抹去,可是,怎
麼抹?抹不好,豈不成了大花臉,算了,丑就丑吧!反正今天來是為了吃東西和見識一
下,這兒有好吃的點心,有漂亮的新裝可以欣賞,她應該感到滿足。
不過,想想還是不服氣,若論面貌,她應該是群芳之冠,想不到化了妝還醜了幾分。
漂亮又怎樣?想和那班千金小姐爭王子寧?
為什麼老想王子寧?為什麼老是偷看他?大概他特別,別說在家鄉,連在夢中,也
沒有見過這樣迷人的男孩子。如果能夠嫁給他,不單可以獲得一個如意郎君,擔保一生
享用不盡,可是配他嗎?一個什麼都不懂的鄉下女。
算了,忘了吧!忽然,她嗅到一股香味,原來好幾個穿白制服的男人,正在推著一
輛餐車經過。
不一會,餐桌上已經堆滿了食物。
客人紛紛過去,琥珀當然也不吃虧,看見人家每人拿一隻碟子,她雖然感到奇怪,
但也有樣學樣地拿了一隻大碟,然後拚命把雞呀、蝦呀、煙蠔呀、龍蝦呀、牛柳,全往
碟裡放,不一會,碟子已經放不下,她正高興,突然有人拍她一下,幾乎把滿滿一碟食
物傾倒。
她回過頭去,看見嬸嬸。
她瞪她一眼:「你十年沒有吃過東西?拿那麼多,不怕難為情。」
「桌上那麼多食物。不是給人吃的嗎?」
「你還嚷什麼,你看,那些小姐們,每人的碟子裡都只有幾塊肉,一些沙拉。誰像
你,堆得簡直像座山!」
琥珀斜眼看了看別人,於是,她依依不捨的把一塊炸魚放回原處。
「你幹什麼?拿了就不准放回去。」
「我又沒有吃過,而且,這碟食物……」
「找一處沒有人看見的地方,趕快把它吃了,真麻煩。」
「我還沒有拿筷子。」
「吃西餐用筷子?拿一隻叉。」
「我不會用叉,我……」
「看,表嫂來了,走,快走!」倩雲推著琥珀,把她直推出花園。
琥珀找了一張石凳坐下,沒有筷子,沒有匙羹,怎麼辦?只有用自己的五隻手指。
吃光了一整碟,心滿意足。可是十隻手指卻黏著肉汁,沒有手帕,噢!她記起來了,
手帕在她的手袋內。她拿不慣手袋,一定又遺留在嬸嬸的汽車裡。
終於,她用最原始的方法,摘了幾片樹葉,把手指抹乾淨。
她伸了一個懶腰,吃飽了。臉上微風拂過,她真想睡。
迷濛地,有人叫她:「嗨!」
她立刻睜大眼睛,嗨,嗨是什麼?她仰起臉,竟然看見王子寧。
一眼,就做起夢來。
「你是誰?我今晚第一次看見你。」
「冷琥珀。」
「你是表姐?嫂子?還是……」
「冷柏年是我的叔叔。」
「冷柏年是誰?他搖了搖頭。」
「你倩雲表姑媽的丈夫。」
「懊!」他彈一下指頭,「我知道了,你也是我的CoSuin。」
「什麼?」
「你是我的表姐。」
「表姐?你……」
「既然是表姐,我就應該請你跳個舞。」
「我不會跳舞。」
「騙人,現在老太婆也會跳哈索,很容易的,跟我來,擔保你一跳就會。」
「不,我穿了這勞什子高跟鞋,走路都會跌倒,還說跳舞呢!」
王子寧已把她拖到屋子裡。
可憐的琥珀,一撲一跌的跟著王子寧,王子寧邊走邊笑,笑得那麼天真無邪,令人
無法狠心去責怪他。
他還是個很貪玩的孩子,稚氣未脫。
富有人家的孩子,都是晚熟的。經歷少,沒有吃過苦挨過風浪。根本不知道痛苦是
什麼?當然,他們更不會瞭解人家的痛苦。
到舞池,很多人在看他們,有幾個年輕的男女還擁過來,打眼色,王子寧向他們擠
眉弄眼,琥珀不知道他們腦子裡打著什麼鬼主意。
王子寧拉了拉她的手,說:「來吧,我們跳,很容易的,左邊踏兩腳,右邊踏兩步,
然後碰一下屁股,這是ELBIMBO。」
聽不懂他的鬼話,不過,舞真的很容易跳,踏踏腳,碰一下,很有趣,她在家鄉從
來沒有玩過這樣的遊戲。
可是,要命的高跟鞋,每一次兩個人碰的時候,鞋跟傾倒,幾乎倒在地。
她實在氣不過來,索性把高跟鞋脫掉,赤著足跟王子寧跳個痛快。
琥珀聰明,她一下子就跟上了,不過每一個人,包括王子寧,都被她那脫鞋赤足的
舉動嚇呆了。像這樣富有人家的舞會,很少有人這樣失儀,赤足大跳,而且越來越起勁
呢!
有人在笑,喝倒彩,子寧也在笑,笑得很神秘,很惡作劇,突然有人高聲大叫:
「用點力呀!」
琥珀還弄不清怎麼一回事,突然王子寧用臀部用力向她一碰,一個運動員的力,哈!
蓬!琥珀就被撞碰在地上,跌得很痛。
剛才她一直以為在做夢,現在有痛的感覺,就知道所有一切都是真的。
痛得她坐在地上不想動。有人拍手,王子寧也在拍手,有人叫,王子寧也在叫:
「大冬瓜,倒地嘩啦啦!」
琥珀瞪著那些人,也瞪了王子寧一眼。王子寧一呆,退了一步,突然琥珀爬起來,
抽起兩隻高跟鞋,奔到王子寧的面前。
「瞧著王子,你們看。」
「他面色變啦,輸啦!」
不少人交頭接耳。琥珀向王子寧冷冷的說了一句:「你好無聊!」
話剛完,她便奔出花園,只一會兒,就失去了她的蹤影。
「王子贏啦,他真有辦法。」
「我們做錯了?」王子寧忽然有點擔心。
「有什麼錯?開個玩笑罷了!誰叫她那麼特別,來,我們來跳舞。」
「但是……」
「發生了什麼事?那麼吵。」王夫人、主人王太太、陳倩雲幾位太太都來了。
「表姑媽,琥珀走了。」
「走了,這孩子真沒有禮貌,走了也不跟姨媽和客人道別,真沒家教。」
「表姑媽,是我迫走她的,剛才我和她跳碰碰舞,把她碰在地上,她跌痛了,很生
氣,便一聲不響走了。」
「寧兒,你也不小了,起碼是個大學生,為什麼還像個小孩子,快把琥珀找回來,
向她道歉,請她原諒你。」
「伯母,你不要怪子寧,我們常常玩,跌得更痛也沒有人哼一聲,這根本就是開玩
笑,大家鬧著玩,完全沒有惡意。」
「你們不用解釋,也不必管她。」陳倩雲說:「她是剛由鄉下出來的,小家子氣,
沒有風度,又不懂得玩的樂趣,她是沒有幽默感的人,從此之後,不要再跟她玩,她是
個怪人,和你們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裡。」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