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詠梅!」他奔到她身邊。
她用鎖匙開門,細雨絲飄落在她長髮上,留下無數細小的水珠在燈光下閃耀。
「你不是有事?」她問。門開了,她垮進去。
「不管了,」他說得有點懊惱。「我不願意你這樣回家!」
「我很好啊!」她攤開雙手。
他跟看她穿過不大太的花園,走進客廳。
「我可以在你家樓下坐一陣,陪你聊天嗎?」他問。
「你可以在我家樓下客廳坐一會,」她抖落身上水珠。「不過,我不會邀請你參觀我的王國!」
「不夠資格?」他在門邊的鞋墊上印去鞋上的水滴。
「不敢獻醜!」她說得有點陰森。
「有時候我真懷疑你是否我剛認識的那個小女孩,」他搖搖頭,在沙發上坐下來。「才三星期,你變了那麼多,每一句話裡都有一根刺,像個三十多歲的老婦!」
「老婦?」她冷冷她笑起來,心中卻好吃驚,他看得出她妒忌?「匪夷所思!」
「或者我說得不貼切,總之——你令我不安!」他說。
「我對你並不重要,你不必這麼擔心了!」她冷冷說。
「重不重要不該由你說,只有我自己明白!」他咬看唇。「詠梅.我們不能好好做朋友嗎?」
「我們現在不算朋友?」她反問。
「單方面的,是嗎?」他歎一口氣,他不像在假裝。「你一直不當我是朋友!」
「不敢高攀!」她半真半假的。
「再說這種話我會生氣!」他用力抓住她的手,很用力,她感覺到痛:「你真可惡!」
「誰可惡誰心裡明白!」她忍不住叫起來。
「我可惡?」他呆了一呆,愕然地放開了她。「我自問沒有得罪你!」
「你不必得罪我,我算什麼?」她有點想哭了。「帶我去吃兩餐飯,說幾句好聽的哄一哄我,我只是個傻土蛋!」
「憑點良心,詠梅!」他漲紅了臉。
她在說什麼?他怎麼會全然不懂?她真是彆扭極了!
「天地良心!」她激動得也漲紅了臉。「告訴你,我寧願做地上的一塊石頭,也不擠到天空中去做一粒不會閃光的星星!」
「什麼?你說什麼?」他叫。「什麼石頭、星星?我一點都不瞭解.我對你——不夠好?」
「好不好你肚裡明白!」一粒淚珠在她眼角閃動。「我根本——不要你對我好!」
他像憋足了氣的氣球,就快要爆炸了。好一陣子,他才勉強平靜,他要保持好風度!
「謝謝你告訴我真心話,我明白了,」他的撿由紅轉白,再轉成發青。「我這人——不自量力,自作多情,你根本不需要我對你好,我完全明自了!」
他霍一聲地站起來,眼睛瞪得那麼大,射出來那麼凌厲的光芒!
「再見,王詠梅,我不會再打擾你!」他咬咬牙,轉身大踏步衝出去,剎那間消失在雨絲中。
怎麼回事?這個男孩子吃錯了藥嗎?誰得罪了他?明明是他的錯,他還滿腔委屈似的!
詠梅呆呆地生著,她完全弄不明白!
她不願說他在做戲,他是詩班指揮,他是基督徒,他是文教授的兒子,她不能這麼說他,只是——
他故意不說出那佰女孩——
那個漂亮的、時髦的女孩子,他聰明地把一切責任都推在詠梅身上——
他實在是個天才!
剛才那幾絲細雨不會使她頭痛,她是心靈受了傷害,她本來就沒存能得到文仲的念頭,他不必這麼對付他的,何必呢?她只是個傻女孩而已,他卻花了這麼大的功夫!
他剛才說過有事的,自然是跟那個漂亮的女孩子約會吧!他好聰明,他裝做好心地進來陪詠梅,他卻只生了不到十分鐘,看起來還全是詠梅的不是——
唉!男孩子!他們比所有女孩子更會保護自己,更會替自己找到好借口!
文仲!
她慢慢走上樓,頭愈來愈痛,不是刑罰吧!
意外地,在樓梯盡頭見到沉默肅立、很憂愁的媽媽。
「媽媽!」她很意外。媽媽在晚上總要忙著改學生作業、考試卷什麼的,怎麼會站在這兒?
「剛才那男孩子是誰?」媽媽問。
哦!媽媽什麼都看見了,聽到了!
「是文教授的兒子文仲,也是唱詩班指揮!」她說。
「你們似乎有點——爭執!」媽媽的眼光好慈祥。
「不是爭執,媽媽,」她困難地解釋,她忍不住用手去撫弄愈來愈痛的頭。「文仲——只是送我回來,外面下雨!」
「我知道,」媽媽顯然洞悉一切,卻又巧妙地不揭穿。「那個文仲——看來是個很好的男孩!」
「也許吧!」詠梅向前走一步。
「他怎麼剛來就走了?外面在下雨,不是嗎?」媽媽問。
「我說過,他只是送我回來!」她搖了搖頭。她不能就此扔下媽媽,媽媽是好意,她只能忍耐看頭痛了。
「不舒服?詠梅!」媽媽撫撫她額頭。「沒有熱度!」
「有點頭痛,我想早點休息!」她趁機說。
媽媽微笑一下,隨看她走回臥室。
「你休息吧!」媽媽輕拍她的肩。「有什麼問題,有什麼困難可以找我。詠梅,在媽媽面前你永遠是個孩子!」
「我會的,媽媽!」她勉強擠出一個微笑。
媽媽再拍拍她,慢慢退出去。在門邊時,她停住了,若有所思地說:「詠梅,你是個好女孩,就是太倔強、太好勝,什麼事都放在心裡不肯說,」媽媽停一停,又說:「與朋友相處,不論男的、女的都該坦誠一點,別讓誤會愈陷愈深,徒令自己吃許多苦!」
媽媽去了,那幾句話卻依然留在空氣中來回激盪。與朋友相處要坦誠,別注誤會愈陷愈深是警惕、是指引,像幕鼓晨鐘,一下子敲醒了她。
她不夠坦誠?她和文仲之間只是誤會?
但願是!
☆ ☆ ☆
教堂裡像每一次地同樣安靜、肅穆。
所有人都在聽台上牧師講道,在這不熱也不冷的春天裡,人們的耐性總特別好一點。
文仲和彈鋼琴的陳夫人坐在一起,詠梅斜眼望去,他似乎聽得很入神。
詠梅懷疑,自己大概是唯一心不在焉的人吧!
她有點慚愧,她把教堂當成什麼地方了?找男朋友的?她來這裡是為文仲,難怪上帝要懲罰她!
文仲這樣對她,是懲罰吧?
旁邊的愛琳用手臂碰碰她,擠擠眼又笑一笑,她顯然也不在聽道理!再多幾個她們這樣的人,上帝要流眼淚。
「問你一件事,吵架了嗎?」愛琳壓低聲音在她耳邊問。
詠梅皺皺眉,沒有出聲。
吵架?怎麼會?愛琳把文仲和她說成好像拌嘴的情侶似的,愛琳誤會多深!
「你把文仲氣壞了!」愛琳笑著又說。她壓低聲音悄悄說話的本領,倒是一等,第三者絕對聽不見。「我從來沒有看見他那麼生氣過,濕淋淋地衝到我家去!」
「他沒回家?幾點鐘?」詠梅忍不住問。
「九點半左右,大概剛送你到家!」愛琳還在笑。「文仲閉著嘴、悶著氣,一言不發地生了一個鐘頭才走!」
詠梅想一想,心中的氣憤消了一點。這麼說,文仲昨晚沒去赴那個時髦女孩的約會?
詠梅自問沒什麼可令文仲這麼生氣的,像她這樣的女孩,文仲根本可以不放在心上,不在乎啊!
「你怎麼氣他的?教教我,我好氣氣文康!」愛琳再說。
「我沒氣他!」詠梅搖搖頭。她不願跟愛琳再談下去,她坐正一點,裝做凝神聽牧師講道。
愛琳輕笑一聲,她一定看穿詠梅的心了!詠梅的臉色永遠藏不住心裡的事。
文仲的視線依然停在牧師身上,詠梅對自己搖搖頭,今天一進教堂他就沒正眼看過她,連招呼都沒打,是生氣?或是另有原因?
她想不出,無論如何——禮拜結束時就可分曉,文仲不可能每次送不相干的女孩子回家,對嗎?
她忍耐著、等待著,牧師今天的講題太長了,好像總講不完——唉!她這基督徒!
好不容易,牧師終於禱告、祝福,然後宣佈散會。就在大家站起來的一剎那,詠梅發現身邊的愛琳不見了!
她什麼時候走的?她為什麼要走?避開嗎?
詠梅有點慌亂、有點緊張,她不能預知情形會怎麼發展,如果愛琳在,愛琳會幫她的,現她隨著詩班的人把詩袍送回更衣室,她猶豫著該走或不走,自尊心使她腳步不能停留,媽媽的話使地無法移動,唉!可惡的愛琳在該多好?
等了十秒鐘——對她來說,已經像十個鐘頭那麼長的時間了。她吸一口氣,再等下去,她會對付不了自己的自尊心,她拿著手袋往外走——
門口衝進一個男孩子,很有才氣、很有靈氣也很傲氣的一個男孩子,他一眼就看見了她。「等等我!我有話說!」他定定地,凝視她幾秒鐘。
她沒置可否,心中卻鬆弛下來,他畢竟及時留住她,他並非全然不在乎她!
他在一角放好樂譜和詩袍,匆匆走近她,什麼也不說,擁著她的肩就往外走,她親眼看見幾個詩班的女孩子露出驚訝的神情。
「跟我回家,或出去吃一餐?」站在馬路上,他問。
「我要回家!」她看著鞋尖。
「你要氣死我才罷手嗎?」他大聲說。他似乎忘了是站在行人穿梭的馬路上。
「你不需要愛我的氣,」她倔強地不肯抬頭。「你可以不必理會我!」
「那麼,你叫我去理會誰?」他問。稚氣得不像從他口裡出來的話。
「我怎麼知道?你有那麼多女孩子!」她衝口而出。
「那麼多女孩子?」他呆征一下,「在哪裡?是誰?」
她漲紅了臉,當面說出自己在妒忌,笨得無可饒恕。在他面前,媽媽的話又忘了。
她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肯再說。
正午的陽光照在她嫩黃色的衣裙上,幻出一抹奇異的動人光彩。他呆呆地看看她,他被純真的青春光輝所震撼了。
「我明白了,你誤會了一件事,」他喃喃似地自語。「你看見一個女孩子,是嗎?在什麼地方?
告訴我!」
「沒——有!」她不敢承認。他是喜歡她?愛她嗎?若不是如此,承認了不是很丟人嗎?「我沒看見女孩子!」
「要不就是有人說了什麼鬼話,告訴我!」他抓住她的肩不停地搖晃。「告訴我,詠梅!」
「不!不,我不說!」她等於是承認了。「你不要再來麻煩我,我不希望再和你莫名其妙地——
在一起!」
「莫名其妙?」他大叫一聲。「我們的友誼,莫名其妙?我喜歡你,是莫名其妙?詠梅——你該憑良心!」
他的臉漲得通紅,那絕不似作偽,她心動了。
「那——在你辦公室樓下等你的是誰?」她終於說了,要坦誠啊!一剎那間,她心中的彆扭、負擔、矛盾完全消失了。「那個頭髮捲曲的,穿得好時髦、樣子好漂亮的女孩是誰?」
他皺皺眉,一時之間他想不起來是誰。
「是誰?」他自問,「是誰?」
「比葉愛琳還時髦、還漂亮的!」
「愛蓮!」他幾乎跳起來。「你是指愛蓮,是嗎?看你多大誤會,愛蓮是愛琳的妹妹,是位空中小姐!」
「她們姐妹正好和你們兄弟!」她更妒忌了,他並沒有解釋什麼啊!
「什麼話——」他停下來,似乎想到了什麼。「跟我來,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不——」她叫。他已拖看她跳上一部的士。
他帶她走進一棟很新、很高尚的大廈,詠梅認得這不是愛琳的家,他要帶她去見誰?
電梯把他們送到七樓,他用力在C座門前按電鈴,很快地,一個年青的男孩子來開了門。
「嗨!你!」那男孩非常新潮、非常洋派,穿著一件麻質的T恤,還沒到夏天啊!「安杜比雲,是你的米亞花露嗎?」
詠梅有點退縮。她怕這種直言口快、沒心沒腸的男孩,他說文仲是安杜比雲——倫敦交響樂團的指揮,倒也恰當.只是,他怎能比她做米亞花露?人家是夫妻啊!
「占美,愛蓮在嗎?」文仲一進門就問。
「愛蓮?」占美看看表。「我相信她現在剛到羅馬,她昨天乘中午那班機去的,什麼事?」
「星期五下班時,愛蓮去找我,她看見了,」文仲說得那麼的直率,詠梅窘得無地自容。「你替我解釋!」
「解釋什麼?愛蓮是我的未婚妻,」占美毫不在意地聳聳肩。「我不相信誰有本事能把她搶去!」
「聽見了沒有,」文仲臉上露出古怪的笑容。「還要對我亂發脾氣?」
詠梅不出聲,她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他們口口聲聲說愛蓮,愛蓮可真是那天的那個女孩?她沒見過愛蓮,可能那個女孩是蘇茜、是瑪姬,是娜蒂——
「來!我讓你看清楚!」文仲又一把抓住了她,不由分說地衝進占美的臥室,他指著一張放大的照片。「是不是她!相信了嗎?」
詠梅看看那張放大照片發呆,誰說不是那天的那個漂亮女孩?看來她是誤會了,只是——他怎麼知道剛才她心裡在想什麼?
「怎麼了?一點禮貌都不講,」占美抱看雙手倚在門上笑。「萬一我臥室裡有情人呢?」
「那麼算我替愛蓮立下一功吧!」文仲擁看詠梅,旋風似地捲出去。
落到樓下,她心中的氣憤、妒意全消了,愛琳姐妹讓她誤會得多慘?她不夠坦誠,對文仲又全無信心,怎麼會不弄成一團糟呢?
「肯跟我吃飯或回家了吧!」他盯著她。
「去天文臺道那家餐廳?」她微笑。帶看絲絲羞澀。
「只要不再氣我,我帶你去天涯海角!」他開朗地。
再一次去那家小餐廳,她比上次更喜歡此地,或者,因為此地帶給她一生的幸福!
「我懷疑你怎麼看到愛蓮的?」坐在卡座上,他突然想起來。
「我在你辦公室樓下等你!」她看著手指。想著這幾天的事,她自己也覺臉紅。
「等我?你這小心眼的傢伙,為什麼等我?你在電話裡說要考試——你偵察我?」他睜大眼睛。
「安迪說你有許多女朋友!」她說了真話。她這時真正體會到,無論對男孩子、對女孩子,坦誠地說真話,是世界土最愉快的事。「他哥哥和你是同事,人事部的!而且——他不是惡意,我看得出來!」
「安迪的哥哥?」他皺起眉頭。
「我相信是真的!」她不放鬆。
「女朋友分很多種,」他慢慢地說。不承認也不否認。「普通女朋友像公司同事、像詩班女孩子;好一點的女朋友像愛琳、愛蓮;另外一種特別的,像——你!」
「真是這樣?」詠梅心花怒放,臉也紅了。
「你會知道是不是真的!」他把手壓在她的手上面。
「但是——我感覺不出特別來,」她不動,心中充塞得滿滿的。他已說得相當明白,她不必再擔心自尊心的事,她所希望的是完全、絕對明白。「我們就像普通朋友,我們——從來不曾表示過!」
「表示?我不是帶你回家了?你還不明白?」他問,「我帶你參觀了我的王國,還不夠?」
「你也帶很多女孩子回家,也邀請她們參觀你的王國!」她搖搖頭。她記得他父親的話。
「我從不曾帶女孩子回家,有女孩子到家裡來,我禮貌上讓她參觀王國,卻從來沒有邀請她們進去!」他說道:「你是唯一的一個。詠梅,是我邀請你進去!」
她垂下頭,眼睛有些濕潤,怎麼形容呢?上帝對她這麼好,她該做一個好基督徒,絕不再小心眼了。
詠梅看看文仲,久久的。
「你要說的就是——這件事?」她不說「訂婚」兩個字。
文仲點點頭,笑得容光煥發。
「你從來沒對我表示過什麼.連這兩個字也要從別人口裡說出來,我懷疑你的心!」她不認真的「別懷疑,記得嗎?我們是用心靈相交的朋友,」他稚氣地。「不說——我相信你也懂!」
他們互相凝視、相對微笑,很甜蜜、很瞭解。
「我們有一個相同的地方,」她說:「我們都稚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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