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星期,詠梅的情緒總低落著。
她什麼心情都沒有,就連上課也那麼心不在焉。
地困惱著。
文仲雖引領她參觀他的王國,但是,她只不過是那麼多參觀者中的一個,她有什麼值得欣喜的?
她警惕著自己,就在他門邊卻步是否上策?
她很明白,她無法完全進入一個陌生的王國!
她和文仲仍然陌生,不是嗎?
她只知道她是文教授的兒子,是詩班指揮,愛好音樂卻學了建築。他偏愛曉風的文章,他有稚氣的一面,他還有許多朋友!
仍然陌生!她不瞭解他的心!
是他不曾打開心門讓她進去,她渴望能進去的——不只進入他的王國,還有心門!
講台上.文教授講得很起勁,就像過去一年裡每一堂課一樣,他並沒有對她特別一點!
他一定當她是參觀文仲王國的其它女孩一樣吧!
她覺得自己真傻!
吃兩次飯,多講幾句話、多笑幾次,在這個時代裡簡直是最普通的事了,就好像以往打個招呼,她竟竊喜了好一陣子,不傻嗎?
她懊惱地用原子筆狠狠在紙張上畫著。
她先畫一個大圓圈,在大圓圈旁邊畫了許多個小圓圈,然後又畫一個特別的圓圈,比其它的小圓圈大些,也更圓一些,這個特別的圓圈是她嗎?
可會有一天,這特別的圓圈能發出一種巨大的力量,像航天員手中的死光槍一樣,把其它的小圓圈都消滅嗎?
愛情也像戰爭,有時候是很殘忍的!
下課了,她沒精打采地合上書本。
一天又結束,明晚又將是練習唱歌的時候,她知道自己會去,去了又如何?
她只不過其中一個!
「詠梅!」林正平神色嚴肅地站在她面前,他已失去那種爽朗的笑容,誰說愛情不殘忍?「我有幾句話要告訴你!」
「你說吧!」她勉強振作起來,正平仍是同學。
「一起走出去嗎?」他看著她,很誠懇。
「好!」她猶豫半晌,終於點頭。
這不算敷衍,是嗎?他有話說!
似乎是很難啟齒的一件事,走了好一段路,他依然無法說出來。
「林正平,你知道明天有考試,我想早些趕回家!」她暗示著。
「不會耽誤你的時間,」他急忙說:「我是想告訴你,文教授的兒子和我哥哥是同事!」
「文仲?」她皺皺眉。事情必不簡單。
「文仲學的是建築,他替此地最大的一間建築公司設計房屋圖樣的繪圖」他說:「哥哥在那間公司人事部門工作!」
「哦!」她看看他,不置可否。
「文仲是很特別的男孩,很有才氣,」他吸一口氣,在支持自己的信心嗎?「他也是教堂唱詩班的指揮,音樂造詣很深!」
「是我那間教堂!」她說得很平靜,卻不能真平靜。
「哥哥還說——唉!詠梅,我希望你自己去看看!」他不願說下去。
「還是你說吧!」她笑一笑。她驚訝於自己的冷靜功夫,有些人是絕對假裝不出呢!「我知道你是好意的!」
「他有很多女朋友!」他漲紅了臉,很費力的。
「我知道,」她說。心中著實有一種受傷害的感覺。「可是,我不是他女朋友!」
「是嗎?」他險上光芒一閃。「不過——我不是想破壞,我只是擔心你!」
「我明白,」她低下頭。由林正平來告訴她關於文仲的事,她覺得很難堪。「我完全明白!」
「我相信文仲——不是真風流,」他說得好幼稚。「喜歡言樂的人總是——不羈的!」
「謝謝你告訴我,」她深深吸一口氣。「我得回去了!」
「詠梅,我——」他想說送她。
這個善良的男孩子,他不明白嗎?愛情,不是施捨!
「明天見!安迪!」她揮揮手,逕自走了。
她又叫他英文名字,她把他們之間距離,又拉遠了。
林正平頹然地歎一口氣,似乎真的無望了,即使沒有文仲也一樣!
他摔一摔頭,他畢竟善良而爽朗,既然無望,那麼,他真心地祝福!
這一份幸福不屬於他,他不能強求!世界上還許多份幸福,總有一份是為他預備的,他只要耐心地等待與找尋!他對自己點點頭,又開心起來!
祝福別人也一件很快樂的事!
詠梅可沒有這麼快樂。
她搭船往九龍,然後乘巴士回家。她很想不在乎林正平的話,但那些話深深地優亂了她。
地無法在家中安靜地看書,她在考慮,是不是應該到文仲的公司裡去看看?
她跳起來,看不下書就乾脆不看,免得徒傷腦筋。她到樓梯轉角處,撥了文家的電話。
接電話的是文仲的母親,她似乎很意外。「詠梅!有什麼事嗎?」她問。
「我想知道文仲公司的電話號碼,文師母,」她好緊張。「我有一點事找他!」
文仲母親說了一個號碼,又說了一連串歡迎她再去的話,然後掛上電話。
她喘過一口氣,緊捏著那張電話號碼的手已經冒汗了。她在考慮該不該行這個電話o文仲整個星期不找她、不理她,最方便、最簡單的電話都不打一個,表示他根本不在意她,是嗎?
她主動地行去找他,是否——有點那個?以後別人說起來還以為她在開倒車!
女孩子開倒車,是件很醜的事!她不是新潮女孩子!
她矛盾地回到臥室,有了號碼而不打去更難令她安鏡了!她咬咬牙,不管怎麼說,打個電話別人未必知道,也不算什麼——開倒車阿!
她奔去樓梯口,站在電話旁時已在喘息,就在這時候,電話鈴聲響了起來。她嚇得倒退一步,誰在開玩笑嗎?
「喂!找誰?」拿起電話,她連禮貌都忘了。
「詠梅,你找我嗎?」是文仲的聲音。
「師母告訴你的,是嗎?」她努力使聲音正常。「我只是問了號碼,也不一定找你!」
「你不是說有要緊事情嗎?」他問。
「嗯——你忙嗎?或者明晚練唱時再說!」她又退縮了。
「一點也不忙!」他悠閒地笑。「我甚至可以立刻趕到你家裡來!」
「不必要,」她對自己搖搖頭。「沒有要緊事,我明天要考試!」
電話裡有一陣沉默,然後他說:「你令我疑惑,詠梅,」頓一頓,再說:「一定發生了一些什麼事,對嗎?」「沒有,絕對沒有!」她不知道為什麼要說謊,她從來不說謊,這次卻說得這麼自然。
「我願意相信你!」他說。這樣誠懇的聲音,不像是林正平所說的啊!「祝你明天考試成功!」「謝謝,再見!」她預備放下電話。
「慢著,」他在線的那一端叫:「明晚早些去教堂!」「我會,」她說。突然一個意念升土來。「文仲,你的公司叫什麼名字?在什麼地方?」他毫不猶豫地說了。
「為什麼要問?」他反問看。
「隨便問問!再見!」她掛上電話。
她奔回房裡,把考試的課本扔開一邊,匆匆換雙皮蛙,現在才四點一刻,她可以在五點鐘以前趕到文仲公司!
她真的親自去看看了,女孩子的妒忌真莫名其妙!
她坐巴士去,站在尖沙咀那棟十分有氣派的大廈下面,她開始有點擔心。這麼大的辦公室,進進出出的人一定不少,她有把握一定見到他?
她在樓下的管理處看到文仲公司的牌子,從一樓到四樓都是他們公司,她考慮一下,唯有站在這入口處,否則她真的會見不到他!
等了將近十五分鐘,在五點零五分的時候,文仲匆匆下樓來,他仍然穿看燈心絨長裙,仍然穿著套頭毛衣,在這種大公司裡工作,可以不穿西裝嗎?
他獨自一個人,四周圍都沒有女孩子!
詠梅心情鬆懈,林正平未必想破壞,一定是誤會了!
她撫平裙子,預備迎上去給他一個驚喜和意外——他會驚喜、意外嗎?
但是,多遺憾啊!一個好時髦、好美、好嬌俏的女孩子已先迎上去,他們似乎約好了在此地見面,他對那女孩子直笑,並肩大步而去。
他完全沒有看見縮在一邊的詠梅!
詠梅心都涼了,林正平說的是真話!
看著那漂亮女孩子的背影、那捲曲的最新髮型、那件貼身的時裝,就連那雙鞋子都能一眼看出是意大利貨!
這樣的女孩子詠梅怎敢奢望和她爭?她看來比葉愛琳更吸引人呢!
詠梅靠著冷冰冰的牆,定定地凝視看自己的蛙尖,過了好長、好久的一段時間,才能使自己站直、才能使力量恢復!
她慢慢走出去,茫然地跳上巴士,她算是不自量力吧!她嘗到自己種下的苦果了!
回到家裡,她把自己藏在臥室,她鎖上房門,她不想見人,她是個不自量的女孩子啊!
她猜不透像文仲那種男孩子的心理,文仲到底怎麼想?他不是看來對她很好?
也許他對每一個女孩子都很好,對她也不特別,他不是帶每一個到他家的女孩子參觀他的王國?
除了不自量力,她還自作多情,不是嗎?
一開始就是她喜歡他,她暗暗愛慕他,除了吃兩餐飯,他什麼都沒有表示過啊!
帶她回家.只是炫耀他的王國罷了!
林正平說得對,喜歡音樂的人比較不羈——但,請在別的事上,好嗎?
別對愛情不羈哦!
或者——文仲對她根本不是愛情,只是友情——
唉!別想了,即使無人知、無人見,她也臉紅!
她又不自量力、又自作多情、又誤會友情為愛情,多糟的事,簡直糟透了!
文仲和那漂亮的女孩子在做什麼?談心?聽聲樂?參關他的王國?
詠梅情願這一切都沒發生過,她只是唱詩班裡沉默的一員,永遠躲在最後排的角落裡,永遠接觸不到文仲的視線!
她發覺,偷偷地喜歡、悄悄地愛慕,比現在這種幻滅幸福得多!
她有種得而復失的感覺——雖然她可能從來沒得到過!
她把頭埋在枕頭裡,她想起張曉風那本(地毯的一端),曉風和她的「德」有那麼美滿、甜蜜的生活,曉風是那麼一個虔誠的教徒,曉風是那麼一個堅守崗位、奮鬥向上的女孩子,怎麼她的朋友——文仲說認識曉風,會是這樣的一個人?
不,不,也不能怪文仲,他不該負什麼責任,錯在詠梅身上,文仲,甚至沒有說過一句欺騙的話,怎能怪他呢?是詠梅不好,她似乎把這件事弄得一團糟了!
她覺得處理這樣的事需要更多的勇氣,是的,勇氣,讀數學系的人該很理智,她的理智呢?
她不能因文仲而不去教堂,這樣會對不起上帝,也會引起林正平的猜測。她更不能因文仲而無心向學,這樣會對不起父母,文教授更會懷疑!
她只能裝成若無其事般——唉!做人難,尤其做一個情竇初開的女孩子更難!
她可憐的初戀!
☆ ☆ ☆
詠梅在教堂門口站了幾分鐘,等到七點正,詩班剛要開始時才走進去。
她對葉愛琳點點頭,靜靜地坐下來。
很可笑的,竟有那麼長的一段日子,她對愛琳滿懷妒意,她連對象都沒弄清呢!
文仲站在指揮台上,他對詠梅笑一笑,笑得像平常一樣好、一樣漂亮。
詠梅牽動一下嘴角,她不能不笑,不是嗎?
文仲不曾發覺什麼,他是那種大而化之,不拘小節,什麼都不在意的男孩!
尤其是指揮棒在手,他整個人都融入了音樂,他怎會發現女孩子的小心眼呢?
他們練了三首聖詩,全是明天做禮拜時要獻唱的。然後,大家像平日一樣地散去。
教堂裡的男女孩子比一般年青人純真、可愛些,至少沒有那股討厭的流氓習氣,也沒有那那麼嚇人的新潮味。他們靜靜地來,也靜靜地走,很有教養。
詠梅也站起來,若文仲要送她,會是很尷尬的一件事,她知道自己藏不住心事的,心裡不高興,臉上馬上就表露出來。
她不想讓文仲看出來,就這麼淡淡地不了了之不是很好?免得大家不自在!
「唉!詠梅,你到哪裡去?」愛琳不明究裡地叫,「我們一起走,免得害怕!」
「我不害怕!」詠梅說。卻住了腳。
「不怕是假的,天黑半夜碰到壞人怎麼辦?」愛琳連說話都誇張。「我不怕鬼只怕人!」
「講得好!」文仲收拾好樂譜走過來。「這個世界裡的確人比鬼還可怕!」
「尤其是口是心非的男孩子!」詠梅說。她說得這麼糟,她看見愛琳和文仲臉上全是一片驚愕,多麼不合適的一句話!
她勉強裝出一個笑容,顯得若無其事的!
「不是嗎?你們不認為這樣?」她再說。
「我相信在教堂裡的十字架下沒有這麼大膽的傢伙,」文仲聳聳肩。「他會上不了天堂!」
「別論斷人!」愛琳警告。「我們走吧!在教堂裡講這些事,總讓人心裡不安!」
三個人並肩走出來,剛才送好好的天空,竟飄起細細的雨絲。
「糟!我新做的頭髮!」愛琳住了腳。
「我去截一部的士,」文仲望望天空衝進雨裡。「你們進去找報紙來遮頭髮吧!」
詠梅靜靜地從小錢包裡拿出一個軟塑料的頭巾,很友善地遞給愛琳。
「你呢!你自己不用?」愛琳的眼光很感激。
人就是這樣的,往往一件極小的事,就能贏得一份真誠的友誼!不要忽略小事和小幫助!
「我的頭髮不要緊,回去吹乾就行了!」詠梅微笑。
愛琳深深地看了她半晌,把塑料頭巾戴上。
「我知道文仲為什麼喜歡你,也知道別人為什麼叫你「青春偶像」,」她說得十分懇切。「你樸實、清純的身體裡,藏看一顆善良的心,而這善良——是那麼地自然!」
詠梅心中一陣輕顫,受琳也說文仲喜歡她?但昨天那女孩——她不能相信!
「不是——你說的那樣!」她困難地解釋。
文仲截的車子來了,她們沒再說下去,可是詠梅有個感覺,如果她請求幫助,受琳一定台站在她這一邊。
她絕不會請求幫功的,在愛情上!她的屈強不允許!
先送愛琳回家,的士只剩下詠梅和文仲。
「我送你回家,我還有一點點事!」文仲看看腕表。
詠梅暗暗皺皺眉,快九點了,什麼事?昨天那女孩?
「你應該早講,你有事我可以自己回家,」她的聲音平靜中帶看冷霜。「事實上,我一直是自己回家的!」
「以前不同,我們不認識,」他粗心地什麼都沒發現。「這麼黑,又下雨,我怎能讓一個朋友自己回家?」
「你知不知道我參加詩班一年多了?」她看著他,心中情潮洶湧,這樣的一個男孩竟不能屬於她?上帝在這件事上太殘忍了。「你到現在才認識我?」
「詩班共有四十個人,我又不像色狼只管看女孩子,」他笑了。「我工作時很專心,沒看見也是正常的!」
「目中無人而已!」她說。
「什麼話?」他看她。她說的話似乎有刺。「我是目中無人的自大狂乎?」他故意來了一句開玩笑的文言。
「或者說——目中無我!」她依然很冷。
他呆征一下,他發現有些不對。
平時的她也安靜、也斯文,眼中的光芒熾熱,今夜變了,她視線一片冰冷——令人害怕的冰冷。
發生了什麼事?昨天還好好的!
「告訴我,你有了什麼誤會!」他抓住她的手。
「誤會?」她眉毛一揚,裝得那麼驚訝。唉!人為了保護自己就變得虛偽了。「怎能有誤會?」
「你沒說真話,我看得出,你的眼睛告訴我的!」他絕對相信發生了什麼事。「愛琳說了什麼?」
「沒有?她什麼都沒說?」她掙脫他的手。
「我不明白!」他喃喃自語。
「你會明白,」她慢慢地說:「我參觀了你的王國,我知道我們是兩個極端的人,你有才氣我平凡,你知道會怎麼樣嗎?我自卑!」
「傻女孩講傻話!」他皺起眉心。「在教會裡我們是——同做肢體的兄弟姐妹,在上帝的光亮下,我們站在同一石階上,什麼才氣?什麼平凡?別被這些字眼困擾了!」
「不是傻話,是真話!」她看著車窗外。汽車停在她家門口,是一棟兩層樓的舊花園洋房,她祖父留下來的。「到家了,再見!」推開車門,她衝進雨裡。
他呆了一下,反應迅速地扔下五塊錢,一步也不停留地跟看跳下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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