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話我都當真,像聖旨一樣!」他說得半真半假。
「林正平。你知道這句話可能破壞今天的氣氛嗎?」她暗示得很明白。
「別連名帶姓地叫我,我也不說破壞氣氛的話了!」他笑起來,恢復爽朗。
「一言為定!」她坐正了。
一路向前駛,鄉村的空氣令人心靈平靜,陽光又使人振奮,詠梅很快地忘卻了文仲和葉愛琳的事。
「為什麼你要去那麼遠的教堂?」他突然問。
「去慣了!」她不置可否。
「很奇怪,許多女孩子都喜歡去那間教堂,」正平很感興趣。「是教堂特別漂亮?
牧師特別英俊?或是英俊的男孩子多?」「上帝會罰你,你怎麼敢這樣說?」她叫起來,有點作賊心虛嗎?
「真心話!」他學起手作發誓狀。「我總疑許多人上教堂的目的!」「崇拜神,不是嗎?」地分辨看。
「我認得一個朋友,士教堂為學英文,那個教堂的傳道人都來自美國。另外一個想找關係出國,」他說得很認真。「還有個女孩子更荒謬,她喜歡唱詩班的指揮!」它的臉一下子變了,喜驩唱詩班的指揮?說她嗎?不,不可能,那是埋藏在她心底的最大秘密,沒有人會想到她喜歡文仲!
她勉強振作起來,笑容變得好僵硬。
「喜歡唱詩班指揮就算荒謬?」她反問。
「喜歡自然不荒謬,荒謬的,是指揮已經有了太太!」他哈哈大笑,似乎這是世界土最可笑的一件事了。
她一點反應都沒有,直等到他笑聲停止。
「我不覺荒謬和可笑,」她嚴地說:「愛是很微妙的一件事,喜歡一個有太太的男人——是件無可奈何的事,你懂!絕不荒謬!」他意外地看看她,他說錯了?它的神色怎麼變得那麼怪?好像怕在說她一樣!
「也許我說錯了,」他有點懊惱。「怎麼今天總是說些破壞氣氛的話呢?」她沒有回答,她心中也同樣懊惱。他雖然是無心之言,卻也說中她心事!
文仲和葉愛琳——唉,也許將來是夫婦吧!
已經到了沙田,他把車泊路旁。
「就在這兒吃午餐!」他替她打開車門。「吃了午餐我這張嘴大概不會亂說話了!」
他們找了一家乳鴿很出名的餐廳,林正平很會點,他這麼胖的男孩,一定是很會吃吧!
是假日,遊客很多,餐廳裡熱鬧的很,還有一些後來的客在等座位。在這種情況下,想說什麼也不可能,只好埋頭大吃。
出了餐廳有鬆一口氣的感覺。
「我不喜歡這種吃法,像在生吞活剝,一點情趣也沒有!」她說。
「吃飯講情趣的,只有女孩子!」他說。
「不懂生活情趣的豈不等於一段木頭?」她眉梢一揚。
他看看她,若了許久、許久。
「你說我是一段木頭?」他自嘲地。
「你不能算木頭,你那麼活躍!」她逕自朝前走去。「我才是一段木頭!」他追上來,十分驚訝。「我惹你生氣了?」他小心地。
「我還不至於這麼小氣!」她笑一笑,剛才她是想到了文仲。「我們去漁場玩水上單車,好嗎?」「焉有不好之理?」他迅速打開車門。
他們到了那家可吃飯、打麻雀、划船,又可玩水上單車的漁場.他租了一部水上單車,她不同意。
「我們一人一部,來比賽!」她說。
「不願和我一起玩?」他開始有些失望。
「兩個人一起玩不方便,要換人踩的時候容易掉下水,」她的理由像好充分似的。
「我不願意在那種航髒水裡游泳!」「好吧!」他付錢租了兩部。
看上去似乎簡單的玩意兒,踩起來竟異常吃力,尤其詠梅穿了裙子,要很小心才行。半個鐘頭之後,詠梅已累得面紅氣喘,急急忙忙上了岸。
「怎麼樣?不玩了!」正平追上來。
「下次等我穿長褲才跟你比!」詠梅說。
取回放在櫃抬的押金,他們預備繼續「陽光下的兜風」,就在這個時候,詠梅看見幾個人走進來。
那只是幾個普通的客人.有男有女,談得興高采烈,所不同的,是在中間那個穿墨綠燈心絨長褲和同色樽領毛衣的男孩子!
詠梅的笑容凝固在臉上,怎麼巧得這麼離譜?文仲怎麼也會來這裡?
他身邊是葉愛琳,自然,還有其它幾個年青人,顯而易見,他和葉愛琳是一對!
文仲也看見了詠梅,他眼中光芒閃一閃,似乎要打招呼了,詠梅迅速地把視線移開。
在這種情形下招呼是尷尬的,他身邊有葉愛琳,她身邊有林正平——安迪!她覺得窘!
文仲那一群走開了,詠梅輕輕地透一口氣。
「怎麼?你認識他們?或是他們認識你?」正平問。
「不認識!」她大步走出去。
她和文仲是沒希望的!她愈來愈清楚了!
又是星期六,又是詩班練習的時間。
詠梅從家中走出來,腳步變得有些猶豫,上次在漁場中對文仲視而不見,連招呼都不打,今晚再見會否尷尬?
她一邊想著一邊已上了巴士。
今晚她故意提早出門,就算多遇到幾次紅燈,就算特別塞車,她也絕不擔心遲到。
巴士開得顛顛簸簸的,這種老爺破車再加上人多,站在上面簡直是受罪,幸好她穿了牛仔褲.不會像裙子那麼麻煩,即使一個緊急剎車,她也能像男孩子一樣靈敏。
有時候還是覺得做男孩子舒服,她默默地想。
巴士又停在站上.幾個人下去,幾個人上來,她也沒有在意。有人喜歡眼睜睜地盯著上落的乘客,那神情落在別人眼裡是很可笑的一件事。
巴士繼續向前駛,再過幾個站就是教堂了,她拉平了毛衣,有隻手拍到她肩上。
「嗨!」那人招呼著。
☆ ☆ ☆
她回頭望望,整張臉都紅起來,是文仲,這也算是冤家路窄嗎?
「嗨!」她低下頭,無話可說。
「今天沒有遲到!」他靠近她,撿上有絲笑意。
「有時塞車,有時紅燈多!」她不置可否地解釋。她心中有絲異樣震動,他原來知道她常遲到?
她不問。
「遲到總是有很多理由的!」他的笑意更濃了。
「或者——我會轉去另一間離家較近的教堂!」她吸一口氣,慢慢說。.「你會嗎?」他反問得好可惡。
「會!」她便自己的聲音很肯定。
「嗯!那將是詩班的一項損失,」他搖搖頭,認真起來,「你的低音唱得不錯!」
她不出聲,損失嗎?他甚至不知道它的名字。
「你很沉默!」他又說,他也是沉默的人,怎麼今夜的話特別多。
「不能人人都像葉愛琳一樣活耀!」她說。立刻,她知道說錯了,收不回來。
「葉愛琳?」他眉梢一揚,眼中光芒閃一閃。
「它是全詩班裡最好的女高音!」她只好掩飾地說。
「聲音不錯,嫌誇張!」他沒有什麼特別表情。「詩班是合唱,講究共鳴、和諧!」
「你學音樂?」她忍不住問。
「你猜呢?」他不答。
「猜不著!」她眼觀鼻,鼻觀心的。
他皺起眉心,這個讀大學的小女孩脾氣很硬,又好固執,很不妥協的味道。
「我猜你學文學!」他說。
教堂到了,巴士停下來,她輕巧地跳下去,他跟在背後,他們好像約好了一起來似的。
「錯了,我學數學!」她不看他。
她外表裝得冷漠、不妥協,眼睛卻裝不來.她怕洩露了自己秘密。
「數學?」他十分意外,好奇心也更重了。
「純理論.亂抽像的東西!」她笑一笑,越出一排編貝般細小的可愛的牙齒。說:
「學數學,是一種征服!」「你很有本事!」他們一起走進教堂。
葉愛琳已經等在那兒,他不再理會詠梅,快步走上前,又是招呼又是笑,好親熱。
詠梅故意放慢了腳步,剛才的好心情消失了,見到葉愛琳,她心中就湧起又酸又涼,比妒忌更難受的感覺了。
她默默地拿一本詩歌本,一聲不響地坐在最後一排,她要離他們——文仲和葉愛琳,遠遠的。
詩班的人來得差不多,有一個男孩子開始派發一張油印的紙張,上面印好了今晚要練的歌,文仲站在前面,彈鋼琴的陳夫人也坐好了。
他們開始練習,是一首黑人的騷靈歌曲,很哀怨的。黑人的音樂總有一股被抑壓看要爆發的情緒,很感人,詠梅對這種音樂有偏愛,她唱得很起勁。
唱完這一首,文仲若有所思地停下來。
他看看詠梅,像要解決什麼困惑的問題似的。
「嗨,你!」他指若詠梅,這才發現從來沒問過它的名字,呆怔了一會兒,才說:
「換到前面來坐,坐在葉愛琳旁邊,這樣合音會更和諧一點!」詠梅坐在那兒出不了聲。
換到前面葉愛琳的旁邊?那不是「寶座」?不是可以和文仲面對面地站看?這——
不是做夢?
「換到前面來,好嗎?」文仲再說。
詠梅不得不站起來往前走,她覺得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她身上,比遲到更難堪。
葉愛琳向旁邊移動一下,讓出一個位置給她,而且展開一個砍迎的友善微笑。
詠梅不得不勉強牽動唇角,她笑得一點也不好,天!她把葉愛琳當成情敵了!
「現在練習第二首歌,」文仲說:「試試看換了座位的合音效果是否好些!」陳夫人開始彈鋼琴,文仲的指揮棒抬起來,吸引了所有的視線,他們又開始練習。
不知道是否心理作用,或者真是葉愛琳的聲音太誇張,詠梅免得自己唱得好糟,簡直不能成聲。
她很不開心,雖然唱詩是為讚美神,她卻完全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看。
她不知道文仲會怎怎麼說!
練習結東,文仲放下指揮棒,看看葉愛琳又看看詠梅|他終於是注意詠梅了。
「很好,」他似乎真滿意。「很好!」其它人都站起來離開,詠梅覺得沒有留下的必要,文仲和葉愛琳必是雙雙對對而去,她不想她很快地往外走,她便自己完全不看文仲,看什麼呢?免得眼冤!
她站在巴士站上。
運氣真差,等了十分鐘都沒有一班巴士,怎麼回事?故意跟她作對?
文仲從教堂那邊走過來,單獨一個人。
「還沒有巴士?」他站在她旁邊。
她搖搖頭,她記得上次他是走路回去的。
「葉愛琳呢?」她忍不住問。
「先走了!」他答得好平淡。
「你們總是一起走的!」她又說。
「是的,我們住得不遠,我送她回去!」他仍是淡淡的。
「今晚不迭?」她真像個多管閒事的阿婆了。
「她有點事!」他看看馬路的那一端,「巴士來了!」「再見!」她把臉轉開。
「再見?」他幾乎在抗議。「你不許我也坐這輛巴士?」「你從來不坐巴士的!」
她心中暗喜,他當它是個朋友般了,是嗎?
「你是怎麼知道的?」他反問,跟在她背後跳上去。
「你總是跟葉愛琳一起,她不是坐巴士的人!」她說。
「錯了,你看錯了她!」他搖搖頭。
「我自然沒有你那麼瞭解她!」她說得有點酸溜溜的。
「瞭解?」他呆了半晌。「你的小腦袋裡裝了些什麼?」「不小了,我是大學生!」
她說。
「只有小女孩才喜歡裝大人!」他說。
「我自然不及葉愛琳那麼大人!」她笑了。
「為什麼總說葉愛琳?」他有絲困惑。
「她是你的朋友,不是嗎?」她提高了聲音。
過了他來時上車的那一站,他沒有下車。
「你不是我的朋友嗎?」他反問。
「不同,」她固執地搖搖頭。「完全不同!」「你把朋友的界限分得太狹小,」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我只能告訴你,你想錯了!」
「錯不了,我相信自己!」她昂起頭,頑固的小傢伙。
「王詠梅,太倔強的人會吃虧!」他說。
「你——|」她心中一窒,他知道了她的名字?他剛才還不知道的,誰告訴他?
「你是王詠梅,對嗎?」他笑得有一絲隱約的稚氣。「我剛才查詩班名單的!」
「知道我名字又怎樣?」她心中好舒暢。
「至少,我們可以算是朋友了!」他說得很有誠意。
「不是朋友,」她反應迅速地搖頭。「葉愛琳才是!」
他想一想,笑了,是笑她的稚氣。「我讀大一時比你成熟得多!」他說。
「不必討論這個問題!」她無端端地不開心起來。
每一次想起葉愛琳,她的心就不能平衡。
他望著她,望了好一陣子。
「從來沒見過比你更奇怪的女孩!」他說。
「當然,我又平凡又蠢,哪能和你這種滿身才氣、靈氣、傲氣的詩班指揮比?」她漲紅了臉說。「對馬」她誤合了他的意思,她以為怕在諷刺。「但是,即使我奇怪,我也有可以奇怪的自由,明?
他眼中光芒連閃,她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嗨!我得罪了你嗎?要這樣渢刺我?」他叫。
「誰諷刺誰了?」她沒好氣的,心裡好懊惱,和安迪——不,林正平在一起就不會有這種爭執。
「不喜歡聽可以走開一點,沒人抓住你!」
「你趕我走嗎?」他唇邊隱有笑意。
她不理會他,她已經到了家。巴士一停,她頭也不回地跳下車,連再見都沒說。
文仲怔怔的,看著她的背影.不是生氣.而是震動。
表面看來,她是個全身佈滿稜角的女孩,實際上,她是純真的璞玉,光華內溫的璞玉。
他對自己點點頭,心中有了打算。
再說詠梅,帶著一肚子的氣惱回到家中,靜坐下來,竟不知因何而惱,文仲完全沒有得罪她啊!
她去浴室洗澡,讓溫水把那些莫名其妙的氣惱沖走.然後回到房裡。
她不去打擾在銀行工作了一整天的父親,也不去麻煩可能在改學生作業的母親,她關上房門,她也不希望有人來打擾她!
一個大人——她認為在思想行為上能替自己負責的人都該算大人,該有寧靜而獨立的生活,更該有不被打擾的權力,不是嗎?
她把自己拋在柔軟的床上,專心回憶剛才的一切——每一個表情、每一句對白、每一個動作,她後悔那樣沒有教養地離開支仲。
他會為這個生氣嗎?一定不會,看他那神情,似乎天塌下來也不在乎呢!
他不會為這件小事而生氣!他不是口口聲聲說她小女孩嗎?
悄悄喜歡著他的小女孩!
她移動一下,使自己躺得更舒服。
她能肯定一件事,今晚文仲對她的態度完全不同,他像——努力在找機會接近她呢!
是——這樣的嗎?他想接近她?
她努力去感覺可有自作多情的成分——沒有,絕對沒有,是嗎?
文仲說他們是朋友,怎樣的朋友啊!
明天在教堂見面時,可要好好地說一聲對不起——唉!為什麼要說對不起?文仲說不定會莫名其妙呢!
明天——至少不能用今夜睹氣似的態度,要和氣些、要溫柔些、要像個女孩些——
會把文仲嚇跑吧?
她偷愉她笑起來。
和文仲在一起是種很美、很恬適的感免,即使是拌幾句嘴,各人諷刺幾句,都那麼令人回味!
他是個令人回味的男孩子,他那氣質!
又有人在敲門,又是阿彩!
「小姐,電話。」
「告訴他我不在!」詠梅用枕頭蓋住頭。「叫他以後永遠別打來了!」
「小姐——」阿彩以為聽錯了。
「去說吧!」她再說,當然是林正平啦!她要拒絕他!
她似乎對文仲變得蠻有信心了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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