蟄龍體內運行的陰寒之氣終於讓木雲抵擋不住,開始發高燒了。
木雲覺得自己的體內有把火在慢慢的燒,把她的身體燒得就像一壺滾開的水,慢慢的、慢慢的水快燒乾了,燒得她口乾舌燥,嘴唇欲裂,當她緊挨著蟄龍冰涼的身體時,雖能感到無比的舒適,但是這麼做只會讓她衰弱的身體更加抵受不住,高燒始終持續不退。
蟄龍被木雲異常燙手的體溫嚇住,他知道木雲病了,但卻不知道導致木雲生病的原因,望著緊貼在自己胸膛上那張嫣紅的臉龐和血紅色的唇,他懵然不覺真正的罪魁禍首就是他自己。
「好渴……」木雲微張著唇,虛弱的說。
蟄龍一聽,抱起她朝冷湖急奔,他捧起冷冽的泉水餵進她口中,柔聲問:「這樣好嗎?舒服了嗎?」
沁涼的泉水流進她火燒般的喉嚨,稍稍減輕了她的痛苦,昏昏沉沉中,她看見蟄龍蹙著雙眉,擔心的看著自己,她費力的抬起手,輕輕撫著他的眉頭,氣若游絲的說:「你瞧,人的生命就是如此不堪一擊,這種結果是我早就預料得到的,我想我可能就快要死了……」
蟄龍忽然覺得心口一痛,大感駭異,這是前所未有的感覺,他這一生中,從來不曾有過任何痛楚的感受,但是現在,他卻覺得胸口悶痛得異常難受。
「你……幾歲?」木雲淡淡一笑問。
「大概是一千二百多歲吧!」
「好老!」木雲蹩眉輕笑,聲音微弱地說。「可是你能一直活下去,而我……十八歲就要死了!」
「我該怎麼救你?」他咬著牙,僵硬地問。
木雲凝視著他的眼睛,幽幽地說:「除非你願意把我送下山,我父親或許能救我!」
蟄龍面無表情沒有回應,眼神猶疑不定。
「或者……」木雲淡淡一笑,軟軟的說。「你從此不再碰我!」
蟄龍的表情變得古怪,他顯然不明白木雲這麼說的意思。
「這兩樣你一定都辦不到,所以我是非死不可了!」木雲柔柔的笑起來,神情並不因為將死而感到驚惶痛苦,反而露出一抹輕鬆。虛無縹緲的笑容。
「一定還有別的辦法讓你不死,我去找你的父親討藥。」
蟄龍的話讓木雲笑出聲來。
「就算討到了藥,你也不懂怎麼弄給我吃,豈不是白走一遭嗎?」
「你想回家是嗎?」蟄龍冷冷地問。
木雲搖了搖鉛般重的頭,猛然一陣強烈的昏眩襲上來,她癱倒在他身上,大口地喘著氣說:「剛來的時候還想回家,但是現在……我只希望永遠跟你在一起……」
她氣促人虛,雙手緊揪住他的前襟,內心深處有強烈的感情要對他宣洩,卻不知道該怎麼說才能讓他明白。
心痛的感覺又來了,蟄龍有點倉皇失措,當他決定擄木雲上山時,並沒有考慮任何後果,也沒有考慮自己是否真能養得活她,果然,人真的很難養,他不懂得如何照顧木雲,如今她全身滾燙,氣息奄奄,就要死在他的手中了。
一個念頭突如其來,沒有任何原因,蟄龍抱起她,木然地說:「我送你回家吧!抱緊我!」
木雲愕然,驚望著他。
蟄龍二話不說,抱著她輕輕躍上一棵古樹,他步履輕盈,凌空躍起,瞬間已從幾株大樹之間飛竄而過了。
樹葉紛飛,耳際風聲如濤,木雲心焦如焚,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拉扯蟄龍的衣服,狂叫一聲。「不要!」
蟄龍陡然怔住,立在原地疑惑地望向她,她兩顴赤紅,無意識的搖著頭,她還有好多話沒有說清楚,好多心意沒有表明,即便他不懂,她也非說不可了,總不能讓投擲出去的全部愛情聽不到一點迴響,就此岑寂了吧!
木雲神思恍惚,迫切想傾訴些什麼,然而真心想說的話沒有說出口,反倒忍不住先急切地問他。「你送我走以後,會另尋少女帶回山嗎?會嗎?」
蟄龍不假思索,便答:「或許會吧!」
木雲抽口氣,五臟六腑都在翻騰絞痛了,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孱弱的手臂拼盡力氣搖撼著他,嘶叫了一聲。「不要——」
木雲激烈狂亂的情緒讓蟄龍一時不知所措,和她相處三天以來,他還弄不懂她為何總會出現奇怪的反應,人還真是一種奇妙又複雜的動物。
「為什麼不要?」他撫著她滾燙的面頰,柔聲說。
「把你送回去,你不就有救了嗎?」
木雲按住他的手,噎著氣說:「你送我走,換個別人來,那與我相處的這三天算什麼?」
「你讓我很高興,我從來沒有像這三天這麼快樂過。」
木雲心一沉,淒然笑著。「可是你不愛我,在我身上得到的快樂也能在別人身上得到,是不是?你根本不想要我當你的妻子?只想拿我消遣取樂!」
蟄龍被木雲的話弄得煩悶異常,他向來與人無尤,與世無爭,哪懂人類什麼妻子與責任,怎能有多高的道德操守?
「你忘了我的原形了嗎?」他的表情不耐,冷冷的說。「你們人何必活得那麼麻煩,什麼愛呀!妻子呀!簡直麻煩透了!」
木雲的心像一片脆弱的玻璃,應聲而碎,她壓抑住椎心的痛楚,她怎能怪他!只有怪自己愛上了他這個冷血的動物;即便她已遊走在死亡的邊緣上時,仍無法得到他明確的回應。
儘管他已將她刺傷得血肉模糊,但她那顆跳動微弱的心仍會因為愛他而妒嫉,她要他這一生只能有她這個女人,既然不懂得愛她,也不能懂得去愛上別人。
「我……不走!」木雲端視著他俊美的容貌,眼淚靜悄悄的掉落了下來,高燒讓她的意識逐漸模糊,像有層濃霧阻隔在他們中間,怎麼也看不清蟄龍的臉,她知道時間無多了,急切地訴說著。「我希望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你身邊,不管你愛不愛我都無所謂,重要的是……我愛你!」
蟄龍莫名的感動了,他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麼「我愛你」這三個字會像股暖流般流經他的心口,微微發熱起來。
木雲的精神愈來愈渙散了,身體瑟瑟地顫抖,她攀住蟄龍的雙肩,凝聚最後一點生命力,將酌紅的臉頰貼在他的鬢邊,嘴唇湊在他的耳畔幽幽細語。「我要讓你……這一生都忘不了我。」
她將火熱的唇迎向他,迷離恍惚地與他的舌尖狂野糾纏。
蟄龍思緒飄蕩,如遭電極般全身酥軟,木雲柔軟的身體緊緊貼住他,間不容髮,緩慢而誘惑的悄悄蠕動著,將他的慾念盡皆挑起,他看見木雲眼中閃著淒艷的光芒,雙腿委婉的纏在他的腰上,接納他飢渴驃悍的身軀,姿態嬌艷得令他再也按捺不住,她咬著唇急遙地喘息著,眼神義無反顧,淒楚絕決,彷彿情願燃盡她這一生最後的火光,蟄龍無端的感到激動,沉溺在她炙熱的身體裡,任由她將自己帶領到戰慄的,歡愉的巔峰。
近黃昏,天際露出奇妙的紫橘色,樹葉飄飄撒落在他們身上,木雲覺得身體很輕,輕得像落葉般飛舞不休,看見蟄龍眼中的焦慮,她深情地笑了,她可以相信蟄龍是愛她的,只是心裡不明白罷了!
盡歡之際,悲哀如潮漫淹了過來,蟄龍已感到即將發生的事了,他這一生見過太多的死亡,情緒從不曾有過任何波動,但是面對將死的木雲,忽然間感到強烈的依戀與不捨,痛恨自己竟看著她燒成灰燼也束手無策,胸口只覺得無比空虛。
天地在木雲的眼前打轉著,她艱辛地睜開眼睛望了蟄龍一眼,體內的血液彷彿一點一滴的從皮膚的縫隙中緩緩流了出去,心跳變得緩慢,心口也一點一點的變冷了,她自知生命的消失就在這歎息之間,急急忙忙痛苦地對他說:「我不知道自己死了以後會怎麼樣?但是如果世上有輪迴,我生生世世都要跟著你,你既是不死之身,將來……定能……尋……到……」
木雲連最後一句話都來不及說完,就已用盡最後一絲氣息,雙臂癱軟無力地垂下來,靈魂縹緲遠揚了!
大地逐漸昏黑,圓無人聲。
蟄龍抱著木雲由滾燙而漸趨冰冷的身體,維持不變的姿勢,一動也不動的坐在古樹下,方才有過溫暖的感受,此刻又已心冷了。
沉痛的感覺包圍著他,他原是無憂、無痛、無愛、無恨,舒適寫意過日子的,如今卻陷入重重煩惱和傷痛之中無法釋懷,當初因好奇心的驅使而將木雲擄了來,絕沒想到會步入此刻這樣絕望的境地。
這一夜的月亮很圓很圓,特別明亮。
蟄龍不知道在黑暗中呆坐了多久,時間的流逝對他來說已無意義了,天空低垂的那幕黑紗緩緩揭起,東方柔淡的曙光漸現,將樹枝上的積雪映照成一種奇詭的冰藍色,千年來,他從不知冷到底是什麼感覺,直到此刻,看見木雲蒼白似雪的臉龐,感覺寒意從她身上傳了過來,好冷!
悠然的鐘聲從遙遠的山谷下飄過來,打破空氣中的死寂,蟄龍微微一驚,凝神細聽著,斷斷續續的木魚聲微風般飄進了他耳裡,一股莫名的意念驅使他站了起來,抱著木雲緩緩朝山下步去,直覺告訴他,那裡將會有人教他該如何安置木雲冰冷的身體。
薄霧散去,蟄龍遙遙望見一座禪寺出現在參天的古樹當中,一條不算太深的溪水橫越在他眼前,他估量了一下,將木雲輕輕扛上了肩膀涉水而過。才剛一上岸,便看見林中衝出數十名孔武有力的大漢,人人手持刀劍高聲吶喊,一步一步朝他逼近,急速的將他包圍起來。
蟄龍不動如山,眼神冷峻地瞪視著來人,挑釁地對峙著;一點也不將他們放在眼裡。
「別擋我的路,閃開!」蟄龍怒叱道。
天隱和尚手持禪杖排眾而出,目光掃向蟄龍,瞬間已洞悉一切,當看清他的元神之後,不免感到萬分驚詫。
「哎呀!真想不到啊!你竟是……」天隱和尚的表情像孩童般驚奇,說到一半就猛地頓住,並不說破。
蟄龍微一揚眉,眼前這和尚紅光滿面,笑容可掬,卻有股懾人的氣勢緊緊壓迫著他,尤其是和尚手中那把紫青色的禪杖,困囿著他的力量和意念,他已嗅到危險的氣息了。
一個持刀的男人指著蟄龍肩上的木雲,暴喝了聲。「蛇妖把白木雲弄死了!快捉了他!」
眾人發出怒吼,一擁上前,刀劍架在蟄龍的脖子上,一把劍尖劃破木雲的衣服,惹得蟄龍大怒,他內勁一運,整個人縱身躍起,指尖朝竹林奮力劃過去,頃刻間,被他掃過的竹林已成焦土一片,他怒吼。「別煩我!否則來多少人我就殺多少人!」
「不得撒野!」
天隱和尚生氣了,怒喝一聲,揚手將那根青龍禪杖朝蟄龍的頭上拋去,口中急誦經咒,一聲霹靂響徹天空,禪杖變成了青龍,張牙舞爪,從空中朝著蟄龍俯衝而下,欲置他於死地。
蟄龍一驚,翻身護住木雲的身體,只一瞬,青龍的利爪已劃開他的背脊,血紅一片了。
蟄龍因突來的劇痛而現出了原形,老和尚口中誦念的經咒令他動彈不得,只能痛苦不停地掀動尾巴翻捲著。
數十名大漢目瞪口呆的看著銀鱗巨蟒渾身不住顫抖,在地上蠕動掙扎,卻還將木雲的身體盤身圈住,一派保護之姿,看見這一幕,眾人皆感驚疑不可置信,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天隱和尚雙手合十,一步一步走向蟄龍,他拿起一根七寸長的繡花針,對準蟄龍的七寸處紮了進去,蟄龍痛得嚎叫一聲,殘酷的枷鎖重重銬在他身上,死死的鎖住他無法動彈,他極力掙扎,痛苦地喘氣,意識逐漸模糊,終致不省人事了。
奇怪的事發生了!
蟄龍的頭上竟緩緩地冒出一隻銀白色的角來,眾人大奇,紛紛驚叫起來。
「是龍的角呀!」
「蛇怎麼會長出龍的角啊?」
天隱和尚閉目合十,慈悲的、緩緩的低吟著。「各位施主切莫傷他性命,我已推算過陰陽,他只是一條混沌初開的蛇罷了,並不曾吃人,也不曾傷人,白小姐雖因他而死,卻也正是她的宿命,冥冥之中自有定數,這條蛇的元神尚未覺醒,若能助他脫去蛇身,也算結得善果……」
「不行、不行!」一個粗蠻的聲音截斷天隱和尚的話,高聲說。「師父沒看見蛇妖剛剛就想殺了我們嗎?不殺他,等於留下後患吶!」
「他不過是虛張聲勢想嚇走施主而已,施主們請看……」天隱和尚笑著朝木雲身上指了指,大家都看見木雲斜倚在蛇的身上,姿態宛如熟睡般。天隱和尚平靜地說:「他明知白小姐已死,仍護衛著她的軀體,不走也不逃,若他真殘暴成性,施主與我只怕早已命喪黃泉了,還能在這裡商議他的死活嗎?」
眾人啞口無言,彼此對望,不再堅持了。
天隱和尚收回禪杖,仰首望著天色,兩目祥和平淡,微微一笑道:「彤雲寺後有座古井,暫時先將他鎮在那裡,只要不拔掉他七寸處的繡花針,便無本事傷人,至於白小姐,就將她的軀體還給她的父母吧!」
天隱和尚脫下袈裟覆蓋在蟄龍的傷口上,提醒眾人。「大家小心,蛇血含有劇毒,千萬別沾惹上身,否則毒氣一旦入侵便難以醫治了!」
壯漢們紛紛將預先備妥的粗繩取出,編織成一個網羅,奮力將蟄龍碩長龐大的身軀搬進網中,一行人浩浩蕩蕩朝彤雲寺行走,天隱和尚歉疚地搖著頭,聽得有人暢快得意地說:「今天是中秋,擒了蛇妖,尚有時間回家過節哩!」
天隱和尚心念一動,掐指算了算,便已洞悉玄機,當初東海白龍貪圖一時的玩樂,絕沒有料到會貽下什麼禍患吧!
他歎了口氣,無奈地垂首低吟。「囹圄幽井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髻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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