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仁,有什麼事,非得約到這方壺山上來說不可?」夏侯猛不解的問一起划船過來的小霜說。
「自然是除了你我之外,不能被第三者聽去的事。」她回頭看了夏侯猛一眼,一股酸意立即從心頭直竄鼻端,差點就催下她委屈的淚水。「還有,這裡既然只有你我兩人,便請你喚回我原來的名字。」
「小霜?」夏侯猛終於感覺到不對勁了。「你怎麼啦?為什麼——」
「我好得很,」小霜一口打斷他的關切說:「應該回答那個問題的人,是你自己!」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什麼意思?」望著他俊逸臉上漸漸浮現的不滿,小霜心中的怒火愈熾。
「你說,三月初時,你要我離開元菟郡,用的是什麼借口?」
「那不是借口,而是我真的需要有人為我跑一趟許縣,回一趟陽泉,你說除了你外,這裡還有誰能為我做這件事?」
「菇娘呀!」
「菇娘已經告老還鄉,與我在此重逢,亦純屬偶然,到現在他都還相信著我之所以會來元菟郡,單純只為城池與美人,我如何找他幫忙?」
「你真以為在宮中當過內侍的他,會如此單純?對於你編造出來的理由,會照單全收,毫無疑心?」
「如果我那樣想,單純的人就是我了。」他一口否認道:「正因為他久經世故、深諳人情,所以才懂得相信他應該相信的,也因此我絕對不能再拖他下水,畢竟他什麼都沒說、沒問,已經算幫了我天大的忙了。」
「哦?」小霜譏剌道:「鎮潭將軍原來只知感恩圖報,不曉得恩怨分明。」
「你這話太過分了!」
小霜毫不畏怯的迎上他朝她瞪來的眼神說:「過分的不是我說的話,而是你做的行為。」
「我做了什麼了?」
「你自己心裡明白。」
「我——」他們兩個自小斗慣了嘴,但夏侯猛卻很少像這次這樣為之語塞。
「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小霜仗著兩人身在一池三山園最左側的方壺山孤島上,肆無忌憚的拔高聲量叫道:「那我就說給你明白,你曾經親口對我說,參加比武招親,主要目的並非為了要得到元菟郡,但現在呢?你戮力建設它,又是為了什麼?」
「為了曹公,我不是讓你到許縣去向曹公面稟我已得到元菟郡的事?我不是要你為我帶去一封信?在那封信中,我已把自己到此地來的經過與目前的情形,以及元菟郡的林林總總資料,包括資源、人力、物產、軍防、戰力等等,全部都向他做了最詳細的報告。」
「是,你是讓我帶去了那樣一封信,曹公讀了信,也的確樂不可支,還當著滿朝文武百官,對伯父和叔父說:『操得沉潭一將,其力真不下二十萬大軍。』令我們夏侯家大大露了臉,都說夏侯猛自官渡一役以來,便屢建奇功,氣勢奪人,簡直不輸其伯父夏侯惇與叔父夏侯淵,尤其難得的是,他行事從來低調,經常功成不居,幾年下來,除了真正交過手的人之外,知道曹公身邊的夏侯族人中,有這一位小猛將在的人,還真是不多。」
「那不就得了,你也知道曹公有一統天下的壯志,我們為他攻城陷地,要的是百姓和樂的城、物產豐饒的地,而非屍骨遍野、草木不生的郡縣。」
「好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你甚至要叔父將我留在許縣盤桓一段時日,做些回來後,可以輔助你的特別訓練。」
「不是嗎?你不是一直吵著要為我的計劃盡些力。」
「但我咬牙接受訓練,可不是為了要讓你與桑迎桐雙宿雙飛,」聽起來夏侯猛似乎仍真心要把元菟郡獻予曹公,但他與桑迎桐成為恩愛夫妻一事,卻仍令小霜說什麼也嚥不下那口怨氣。「曹公獲得你的通報,故意放任元菟郡自任新太守,佯裝無心聞問,也不是為了要讓你沉醉在溫柔鄉中。」
「小霜……」
「這才是你支開我的真正理由,對不對?」小霜眼見他的閃爍其詞、左右為難,不禁更加痛心說:「你怕我在這裡會壞了你的事;你怕那個桑迎桐會發現成親後一直與你單獨住在飛閣中的,並非賈仁,而是一個『假男人』,你怕她會識破我倆之間的秘密,搞清楚原來三樓臥房中的衣服全是我的。」
「是的,」想不到夏侯猛竟坦承道:「我是怕你會沉不住氣,提早揭發所有的事,因為讓她誤以為我住在飛閣三樓、誤以為菇娘是姑娘,全是你刻意安排的錯誤,所以我才不得不在從湯崗子回來的那天下午,就請你暫時離開一陣子,幫我回去向曹公及父親報告行蹤及現況。」
「你!」小霜舉起手來,就想往他臉上揮去。「小霜!」夏侯猛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叫道:「你瘋了?」
「沒有,但是我還真希望自己瘋了,因為如果我真的瘋了,至少現在就不必面對你竟已將義毋忘得一乾二淨的事實。」
「你胡說,猛無時無刻,未曾忘懷過慈母。」他咬牙切齒的說。
「是嗎?那麼你就是忘了桑迎桐是桑忠的女兒,而桑忠那禽獸,正是害慘了你我母親的罪魁禍首。」
「我沒有,」夏侯猛痛心疾首的否認道:「剛剛你說許縣的諸將百官,都讚我行事低調,那背後的原因呢?別人不知,難道你也不懂?」
「不欲揚名,是為了方便追查桑忠下落,」這是他們五年多來共同懷抱的秘密,一起努力的目標,小霜自然比誰都還要來得清楚,也唯有提起此事,才能讓此刻滿心不甘的她,覺得自己與夏侯猛之間,至少還保有一分桑迎桐所永遠無法加以取代的連繫。「因為義母留下的線索已經不多,如果在追查的過程中,又讓對方得知你是曹營猛將鎮潭將軍的話,豈非有如打草驚蛇,是會讓工作進行起來難上加難的。」
「你既然全都明白,又怎能誣指我忘了誰是害死我母親的兇手?」夏侯猛眼底有著教之鼻酸的傷慟。「殺親之仇,不共戴天,三十多年前,若非桑忠對我母親步氏始亂終棄,她又何必接受家中的安排,匆匆嫁進夏侯家做三夫人,並且受盡委屈、抑鬱而終。」
小霜被夏侯猛隨著回溯往事,越扣越緊的手腕痛不可支,但倔強的她卻只顧著反問:「若你果真什麼都沒忘,沒有忘記義母是因為懷有身孕,才不得不嫁給當時擔任縣令主簿的義父;沒有忘記在發現納她為妾前,她即有孕在身後,原本極為疼惜義母的義父,態度立刻有了強烈的改變,忽而愛她、忽而恨她,終於將她逼至流產;沒有忘記非但那個孩子的死,沒有為義母帶來好運,連她後來終於率先為夏侯家產下你這位全家盼望已久的長子,也沒有母以子貴,反而被義父從此打人冷宮;沒有忘記義父雖然惜你若命,卻再也不理不睬義母,讓她一直鬱鬱寡歡到離開人世為止;」她緊盯住夏侯猛看,兩人的臉色幾乎一樣的慘白。「那你為什麼還要違背對我的承諾,和桑迎桐成為真正的夫妻,為什麼?!」
面對小霜的質問,再意識到自己心中迸現的答案竟是什麼時,夏侯猛幾近崩潰,但他畢竟是名聞曹營的鎮潭將軍,有其極為深沉的一面,於是在咬了咬牙後,終於爆出了一個明知連自己都說服不了的理由。「因為犯錯的人是桑忠,而非桑迎桐,迎桐是無辜的。」
這回夏侯猛沒有再閃過小霜反手用左掌揮向他的耳光,而他也終於鬆開了她已經腫起一圈的右手腕,兩人甚至都各踉蹌了一步。
「夏侯猛,這一巴掌,是為我們也同樣無辜的母親打的,我真恨我自己,恨我自己白白愛了你這麼多年!」
對峙的兩人都不知道,其實方壺山上並非只有他們在,另一個將他們倆的對話,從頭到尾,聽到全身僵硬、恍若木雕的人,臉上正悄悄滑落慟至無聲的淚水。
「為什麼會突然邀我至玉堂來?」夏侯猛邊跨過元菟郡祠的門檻,邊問道:
「是有什麼特別的事情?或今日本來就是個特別的日子?」
著一身粉藍色大袖衣,梳起百合髻的迎桐展現出另一種清新之美,今夏侯猛頓覺眼前一亮。
「我大概還沒有告訴過你,幼時我曾經走失過一次的往事吧,」她垂首斂目,唇邊始終飄浮著一抹難分悲喜的笑容。「今天是我被尋獲的紀念日,所以每年今日,我都會做一些當年保住性命的窩窩頭,到玉堂來供奉神明、祭祀租先,然後再將窩窩頭分送給園中的每一個人。」
「你差人通告我在日落後來這裡,是想要告訴我那個故事。」夏侯猛伸出手臂去想要攬她的肩膀,卻被她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的給閃掉了。
「不,祭祀已畢,你沒看窩窩頭已僅餘一枚。」她首度抬頭正視他道:「夏侯將軍,我找你來玉堂,是想要讓你相信,在我桑家列祖列宗,」她手一揮,便指向一排牌位說:「尤其是在我新喪未及半年的父親桑忠面前,我桑迎桐講的每一件事、每一個字,絕對都是實話。」
「迎桐……」是他唯一能吐出的兩個字。
她卻沒有理會他,逕自往下講。「我父親臨終前,要我答應的事,除了赴涼州尋親之外,還有一件。在他生命走到盡頭時,他最念念不忘的,就是這兩件事,可見對他而言,兩件事一樣重要。
「他說在他還一無所有的年少時代,曾經擁有過最美好的三日,因為在那三日當中,他得到、也付出了這一生最初也最誠摯的感情。」
「感情?」夏侯猛的口氣中飽含譏諷。
「是的,感情。」迎桐自然知道他是在諷刺她的父親根本毫無感情,但是她並沒有因而退縮。「當時尚在各地奔波、乞求功名的他某日在路經揚州廬江郡山區時,突遇豪雨,滾石不斷,眼見一顆巨石就要砸中一名女子了,我的父親立即挺身相救,雖然從此以後,每逢天氣變換時,他便常為背疾所苦,但他卻從來沒有為當時捨身救下那名女子的決定後悔過。」
夏侯猛的雙眉漸漸攏聚:怎麼母親並沒有跟他提到先前還有這麼一段。
「後來雨下得實在太大了,不得已,他們只好就近在山洞內避雨,不料那雨一下便是三日,一對邂逅於亂世中的年輕男女,思及動盪的社會,再面對彷彿破了個大洞,因而滂沱大雨盡下個不停的天,終於……終於……」
「為什麼說不下去了?」夏侯猛的聲音冷冷的往她掃來。
迎桐心頭一驚:不,我不是來跟他爭執的,也不要與他爭執,因為我已經——
「你說不下去,便換我來說,」夏侯猛銳利的眼神,幾乎比任何匕首都還要來得懾人。「我母步氏當時正值荳蔻年華,而且明亮照人,於是你父親頓起色心,以不知是否還能活著出洞為由,半哄半騙、半誘半逼,終於讓我涉世未深的母親委身於他,並相約若能重見天日,一定結為夫妻。」
「當時他確有這份心意,並曾起誓——」
「以什麼起誓?迎桐,桑忠以什麼對我那可憐的母親起誓?」
「以對他的愛……」迎桐想起老父臨終前的一段話,不禁潸然淚下。
但夏侯猛這時滿心想的,儘是他那自嫁入夏侯家後,幾乎就沒昂首遇過一天好日子的母親,哪裡還分得出心思來疼惜妻子的眼淚?「以對她的愛!」他突然仰首大笑,但那笑聲中卻滿懷悲鳴。「等雨終於停了,在山洞前一別後,你父親便再無音訊,而我的母親卻赫然發現她自己懷孕了,未婚懷孕,而且令她懷孕的那個人還杳無蹤跡,你能不能體會她當時的驚恐?能不能設想她當時的處境?」
「當然可以,因為我現今就——」
夏侯猛卻再度打斷她的話:「不,你不能,你這個自小被桑忠捧在手心上寵溺到大的千金小姐,哪能體會我那雖然家境小康,但因長相艷麗,求親說媒之人,向來就比任何一門大戶人家還多,所以極為心高氣傲的母親之心情?你這個可以憑借自己的相貌與家世,挑選自己丈夫的太守之女,又怎能設想為了保住腹中胎兒,也為保住自己一條命,而不得不捨棄驕傲,讓人納為小妾的她,當時的處境有多難堪?你和你的父親一樣,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不,事情並非如你所以為的那般醜陋,我的父親當時沒有辦法提供完整的家世背景給你母親,是因為他之前不久才因殺傷一位貪官,而不得不四處逃竄,後來他也曾多次想要回廬江郡去找你母親,但戰事頻仍,委實分不了身,等他終於得空趕去時,卻已遍尋不著昔日佳人,她音訊全無,卻令我父牽掛到死。」
「可也沒有妨礙他一路娶妻納妾、陞官發財,甚至還能留下一座元菟郡城來讓你誘騙一批英才上門,若非我技藝實在過人,又怎能在好不容易才追查到桑忠下落後,一償為母復仇的心願!」他一口氣說到這裡,話中已幾乎毫無理性,卻不料後頭還要再加上一段:「桑思曾辜負了他以所謂的愛對我母親所起的誓,但五年前在她臨終前告知我此事之時,我以自身的愛對她所起的誓,卻終於——」
這回換迎桐搶下他的話:「卻終於完成了,是不是?你的確該挨小霜那一巴掌,夏侯猛,也唯有你這種狼虎心性的人,才肯為曹賊作踐自己一身的才華。」
「小霜?」夏侯猛乍然明白了一切說:「今早與她在方壺山上的一席話……」
「全讓我聽見了。」即便在盛怒之中,迎桐仍力圖扭轉情勢說:「但我仍想先向你傳達父親的遺願,他說他這一輩子最忘懷不了的女人,便是你的母親;這一輩子最對不起的女人,也是你的母親,如果他生前知道她曾懷有他的孩子……」
她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的一無所知是幸或不幸,如果曉得山洞內的三日情,曾留下一個後來早夭的生命,又會讓你原本受盡寵愛的母親飽受委屈的話,我想無論如何,他都會去將她給找回來。」「你所說的這一切,畢竟都只是假設,我看他根本就毫無悔意。」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你知不知道當我向臨終的父親保證,說我願以對他的尊敬與愛起誓時,他卻立刻阻止了我嗎?他說他使曾以自身的愛對你母親起誓,結果卻仍是負盡深恩,所以從此以後,他就再也不信任任何以愛所起的誓,要我改以自身做保;相對於令堂至死仍願相信你以愛所起的誓,你覺得誰心中的疚恨較深?誰的悔意較重?又是誰所受的傷害較大?」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反過來說你那害死我母親的父親也受了傷害!」
因為他的逼近,讓感受到他熟悉的陽剛氣息的迎桐一陣暈眩,再想起自己今早究竟是為何事上方壺山去,不禁試圖再做努力道:「沉潭,」她甚至伸出手去拉住了他懇求。「你母親的遭遇我很同情,但我父親他真的從沒忘記過年少時愛過的步氏,難道你就不能看在他所受的心靈折磨,委實不下放令堂的份上,接受我們的道歉,讓上一代的恩恩怨怨隨風而逝?你今早不是才親口說過,我是無辜的嗎?」
望著她、聽著她、想著她,夏侯猛心中那個要求他依從心意答應她的聲音越來越大,但是至今仍隱隱作痛的左頰,卻提醒了他小霜說過的話:「我們也同樣無辜的母親。」
我們也同樣無辜的母親。
他答應過母親,她的仇人,就是他的仇人;他答應過母親,一定為她洗雪恥辱,討回公道。
他答應過——「迎桐,你可聽過母債子索,父債女償?」
迎桐霎時鬆開了手,也才意識到除了愛情,他們之間還存在著多少問題;而那些說成「國仇家佷」亦不為過的阻隔,此刻便正以排山倒海之勢,一波接一波的朝她席捲而來。
把元菟郡交給曹賊、再建一功的鎮潭將軍,立意雪恥的步氏之子,還有那賞了他一巴掌、直陳愛意的小霜……迎桐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已揪成一團,既亂且痛。
「要怎麼樣,你才肯讓我父安息?」最後迎桐問道。「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唯有如此,方足以告慰我母親在天之靈。」
迎桐臉上血色盡失,慘白如紙。「換句話說,要讓我愛上你,然後再讓我飽受遺棄背叛之苦,所以一開始便將青梅竹馬帶到身邊,安頓在飛閣內金屋藏嬌。」
「小霜和我並非那樣的關係,你別胡說。」
「我胡說?那想將元菟郡獻給曹賊的事,也是我聽錯了嗎?」
「元菟郡城的印信尚未在我手中,請問你,我該如何獻出城池?」
「在知道你有竊奪我元菟郡的意圖後,你想我還會將太守之印交給你嗎?」
「這麼說,成親近半年以來,你便都只是在利用我而已囉。」明知道越往下講,情況會越失控,但從今早到現在,就被小霜和迎桐接二連三弄得心煩意亂,發現對所有事情皆快失去掌握的夏侯猛,卻偏偏停不了口,或許唯有藉著反擊,才能免於挨打吧。
夏侯猛忽略掉的是,如此一來,他便完全沒有注意到迎桐先前曾三番兩次的想要說些什麼,但都被他所打斷,更遑論有機會靜下心來想一想,為什麼在聽到他與小霜的對談後,理應震怒的迎桐卻仍願意捺著性子向他解釋、為父道歉,而不是一開頭就逼問他參加比武招親的原始動機與用意了。
「你我之間,誰利用誰多些?誰又為誰付出多些?鎮潭將軍,恐怕你不會比我不明白吧;」她慘然笑道:「可憐愚昧的我,在議郎為我指出你只重民生、輕忽戰備的疑點時,仍拚命為你辯解。」
「森映博!」夏侯猛卻反過來指責道:「我就曉得那小子出盡法寶留下來,定然不安好心。」
「與你正好相反的是,我非但慶幸當初有將森映博留了下來,也慶幸你身邊早有一位小霜姑娘,若不是有他們兩位的暗示與直陳,我又怎能及早覺醒。」
「都怪小霜壞事。」
「不,是幸好有她的妒意幫我,其實她很早就差點說溜了嘴,是不是?在我們成親的那一天,她曾差點說出你即為『鎮潭將軍』;」迎桐苦笑道:「洞房花燭夜,對於我所提出的那個何以你未曾謀得一官半職的疑問,你也曾答以我元菟地處偏僻,當時我以為那是你的謙遜之詞,以為你的意思是說能夠得勝,全拜我們這邊能人不多所賜,現在才明白原來你是在譏諷,也或許是在慶幸我孤陋寡聞,方能讓你順利掩藏自己那赫赫的身份。」
夏侯猛的一徑默然,已經等於承認她說的都對了。
「其實你錯了,我們或許不知你即鎮潭,卻都曉得曹營裡有位驍勇善戰的『鎮潭將軍』,打從官渡一役後,便為曹操身邊最勇猛的年輕將領。」當年父親曾提一半的少年英雄,也就是他吧,但誰會想得到他竟然就是桑忠念念不忘的步氏之子?
「那麼與我成親,應該也不算委屈你了。」
「如果沒有上一代的恩怨,沒有你背後卑劣的竊城想法,能嫁與將軍,確實是迎桐之幸。」
有那麼一剎那,夏侯猛幾乎就要衝口而出說:不,能娶你為妻,才是猛之萬幸,因為我發現自己已經深深——
可是迎桐卻再度出聲,讓夏侯猛沒有機會開口,同時也令他心中掠過一陣不知是放鬆或失望的情緒。
「沉潭,」她心中懷抱最後一絲希望,眼底晃漾著最殷切的情意,叫回一貫的稱呼說:「沉潭,我已嫁你為妻,在知道小霜姑娘與你感情匪淺時,也已經飽嘗妒嫉之苦了,但你今早至少仍說了一句對我顯然並非完全無情的話,你說我是無辜的,不是嗎?那你是不是可以念在我已成為夏侯家婦,我已經必須一生一世陪侍在你身旁的份上,將過往的一切一筆勾銷?並脫離曹賊的陣營呢?沉潭,我不願與你為敵,真的不願意啊!」
夏侯猛本已伸出手去,差點就要碰到她輕顫的肩膀了,但在觸碰前的最後瞬間,卻將手硬生生打住問道:「迎桐,你想給元菟郡的百姓什麼樣的生活?」
朝他瞥來的眼中雖滿懷疑問,但迎桐仍答道:「安定、豐饒、富足、公正的生活。」「曹公自投身亂世以來,便以兼併豪強求安定、壓抑貴族求公正、大興水利求豐饒、始創屯田求富足,猛能得此明主啟發,始有今日,我想要給元菟郡百姓的,也是安定、豐饒、富足與公正的生活。」
這段話是什麼意思?他或許可以淡忘上一代的恩怨,卻絕對無法脫離曹營?
「沈潭,曹賊挾天子以令諸侯,是會遺臭萬年的千古罪人呀!」
「是嗎?倘若沒有曹公鎮壓了黃巾之亂,並將原本即幾乎全為農民出身的黃巾士兵組織化,實行屯田,使其能生活下去,饑荒處處的景象至今必定仍時時可見;倘若沒有曹公征服了烏桓及鮮卑族,確保了邊境安全,別說是元菟了,便連公孫氏一族長年獨霸的東北諸郡,亦均難求偏安一隅;迎桐,昧於事實的是你。」
「不!」她已忍不住衝上前來,拉住他袍服的襟領道:「沉潭,元菟郡是我父、我兄的,怎能在我手中淪落?你又怎能背著我秘密進行陷我於如此不義的事?」
其實讓小霜送信回去,一是為了支開她,二是為了替迎桐爭取時間,延緩曹公派新任太守過來,引起戰端,但在眼前激辯的情況下,卻教夏侯猛要如何開口坦承他的穜種作為,其實均是為了愛妻考量?
是的,他終於弄清楚了自己心煩意亂的主要緣由,那就是他已經愛上了迎桐,早在他仍一心想要復仇的最初,便已受她吸引,對她情有獨鍾了。
在這個事事都講求權謀的時代裡,像他這般身份的貴族將軍,娶妻成親之事,原應脫離不了政治勢力平衡的安排,想不到,因緣際會,他卻娶到了心愛的女人。
他愛她、不能失去她,上一代的恩怨或許真能夠靠時光的流逝,以及彼此的努力來沖淡,但政治理念的衝突,乃至於對立呢?
「迎桐,你好執迷不悟。」說的是她未曾體察他已然轉變的心意。
可是迎桐哪聽得懂這種啞謎,霎時面色如紙,並馬上搖起頭來。「不,我可以把自己輸給了你,卻不能連累元菟郡的百姓。」
「你可以不用連累他們,只要你不再視曹公為敵。」說到底,仍是這一點,可是要她棄守,豈有可能?
「沉潭,」她抬起的眸中,有令他心疼的淚光,但她卻拚命隱忍著,不讓它奪眶而出。「曹操之敵,即為你夏侯之敵?」
「是的,而你別忘了你已為夏侯之婦。」
豈止,迎桐無限悲淒的在心底狂喊著:豈止啊,沉潭,我豈止已為夏侯之婦,在尚未確定的今日之前,我還已經做了兩個月的夏侯之……
「你既已成為猛的妻子,就該事事聽從於我,你父及我母之言,似有矛盾出入之處,但如今我們既然已成夫婦,那件事我便可以答應不再繼續深入追究,可是元菟郡的去向,卻終歸必須做出決定。」
他所謂的決定,便是要她把整座郡城獻給曹操吧,想當初自己不惜拋頭露面舉辦比武招親,為的是什麼呢?不過是為了想要替百姓找一位能夠守住城池、捍衛家園、不容許曹操動染指念頭的豪傑,結果呢?
她真的為元菟郡招來一位名副其實的英雄,但這位英雄效忠的對象,卻竟然是他們所最忌憚的曹操。
造化弄人,難道還不夠殘酷?冥冥之中,老天何嘗不已為步氏達成了讓桑忠痛苦的目的?兩位已逝之人的過往,卻影響了他們兒女的現況,想來又想不令人浩歎?
「我這麼愛你,」或許坦露心聲,已成為她目前唯一能做的了。「這麼愛你,我們怎麼會是敵人?」
夏侯猛原本一直僵忍在腿側握成拳頭的雙手,終於忍不住伸展,將她猛然帶入懷中。
「當年我的母親曾盲目的信任你的父親,如今你是否也能做同樣的回報?」
原本因驟回他寬闊胸膛而滾滾落下的悸動淚水,霎時凍結在冰冷的臉上。
「你說什麼?」
「我說缺乏信任的愛,對我而言是不夠的。」迎桐再沒有比這一刻更瞭解小霜朝他揮去一巴掌時的心情,他到底要令多少女人為他心碎,方才甘心?
於是她往後使力,硬是抽開了身子。
「迎桐?」
「我父及我所欠你的,迎桐自會設法一併全還給你,可是要我交出元菟郡,卻絕無可能!」
說完她便轉身朝外奔去,夏侯猛初始一愣,按著便想到她可能弄錯了他的意思,可是這能怪她嗎?要怪也該怪他自己完全沒有把話給說清楚。
夏侯猛回過神以後,立刻朝玉堂外追出去,可是連「迎桐」之名都尚未叫出,便看到了一幅令他五內俱喪的書面:迅速朝七十七級石階下滾落的粉藍身影。
「迎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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