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書文再想起這段往事時,已經到了他跟芳笛的定好的第十次之約。
他回到溫泉小館,內心百感交集,千言萬語難以一次說盡。
因為他們果真履行了每一次約定。
每一年十一月一日,不論他們人在何地,賴書文與張芳笛一定都會回到這裡來相聚。
而他每次都會想起台北之旅的冒險經過。
賴書文曾想忘記在他身上發生過的每一件事情,但絕不忘記這件事,因為那是他僅有的純真歲月。
現在的賴書文,絕不再是當初的傻小子了,他身形高大體格壯碩,哪怕是兩個彪形大漢,就算十個也擋不住他。
但是當年的他並不想阻止芳笛,甚至可以說,他是故意讓舒晴帶走芳笛的。
現在回想年輕時瘋狂的衝動,他認為芳笛的眼睛告訴他她想留下來。
結果怎麼回家的,他都忘了,記得足足病了三天才醒來,他一直叫著芳笛的名字,叫了三天。
醒來時,一切已成定局,他回家了,繼續生活,繼續上學,繼續成為一個平凡的高中生。
芳笛家裡亂成一片,芳笛的父親還親自跑到家裡來,然而官司還是打輸了,舒晴贏得監護權,芳笛真的順利地離開了小鎮。
由於心裡擔心芳笛,賴書文曾經一個禮拜無法入眠,就是睡著了,半夜也會被芳笛的尖叫聲驚醒,他實在不知如何度過那一年的,直到芳笛主動打電話給他。
第一次他激動得想號啕大哭一場,因為聽見恩念已久的聲音。
「書文,我很好,媽媽也對我很好,我現在已經慢慢習慣她雙面人的生活態度,我現在轉到一所國中繼續唸書,你也要加油。」
電話這邊的大男孩聲音已經哽咽了。
聽到芳笛平安無事,書文彷彿灌入一股強大的再生勇氣,他不再胡恩亂想,從早到晚拚命讀書,因為芳笛在努力,所以他一定要比她更努力才行。
那段日子裡,他曾有過不下百次想衝動跑到台北去找她,但每次都勉強忍了下來,因為現在見面,徒增更多愁悵與感慨,對她一點幫助都沒有,他更不願成為她與舒睛之間的衝突點。
他只能把思念她的悲苦注入課本上,有朝一日,當他翅膀長成了,當他考上大學以後,他就能夠大膽地追求她。
那年十一月一日,他們首度履行第一次約定,賴書文高三,張芳笛則考上了一所風評不錯的高中。
賴書文提早一天來到小旅館,景色依舊.連櫃台後的歐巴桑都還記得他,令他更加期待芳笛的出現。
賴書文躺在床上不能入眠,千百個問題頓時縈繞腦海。
她還好吧……
是否變了……
她跟舒晴生活還好嗎?她是否能適應新學校的教育方式?到了台北之後,她是不是快樂許多?有沒有交到新朋友?是不是……
還掛念著他?
他失去自信了,她會來嗎?會不會來變成一個問號,他不能肯定她是否還記得這次約會。
這一年,大半時間芳笛都在專心準備聯考,書文不敢打擾她,偶爾打一通電話給她,也聽得出電話裡聲音相當疲倦。
考上高中以後,舒晴曾帶她到國外繞了一圈,等她回來以後又是繁忙的新學期開始,他們幾乎難得碰上一面.令他的滿懷熱情頓時結凍成冰。
將近一個月她沒有再聯絡,也許她已經忘記他……
他不禁問自己,如果這次她沒有出現,是否也該忘了她?
天邊的星星……
他記得芳笛曾經形容過舒晴,然而她自己對他而言,是不是同樣也一顆遙遠天邊的星星,只曾在他十六歲的夢裡閃爍過一次?
書文努力想著她的樣子,她那星星一般明亮的眼睛,稚氣又頑皮的笑容,嬌嗔怒視的表情,還有"喂!喂!"叫喚他名字的聲音,她用力踩著腳踏車……,把
他衣襟哭濕……,他跌人沉舊的夢裡。
徒然,急速敲門聲驚醒了他的夢,他張眼一看,天色乍亮。
他百般不情願爬起來,不過六點鐘,這時候誰會來?誰會來——
冥冥中的喜兆讓書文心跳激烈起來。
當他接觸門把時片刻不動,心裡想要如何迎接突來的驚喜?時間很短,他卻想了千百種方式,可是當他一鼓作氣打開大門,只有心臟斷成兩半的唯一感覺。
芳笛站在門口。
是驚奇、訝異、如夢成真,以及無比無比的興奮狂喜,賴書文的手幾乎快將門把捏碎了,他瞪眼結舌、滿臉通紅地面對她,好半天失去說話的能力。
她,熱情依舊,稚氣、甜美、可人模樣依舊,她和他同樣期待,同樣如夢成真,但笑靨卻比他燦爛太多,她就像初陽一般光華四射,令人眩目昏亂……
一時之間,書文驚喜過度變成了石膏像,幸好芳笛替他化解了魔咒。
她好高興……
芳笛興奮地拉住他的手,書文也是,他既驚又喜,激動無比地拉住芳笛的小手,兩人止不住排山倒海的重逢喜悅,像小孩子一樣在小房間裡又搖又跳,恨不得藉著奔跳動作,把體內多干的精力發洩出來。
他們跳好久,笑好久,直到山崩地裂宇宙毀滅的情況下,他們才願意停下來。
他好累,她好喘,兩張臉累得紅透了,卻還是忍不住想笑。
她笑著跟他說。
「我還以為我一定比你早到,結果輸給你了。」
他也笑著要說。
「因為我跟你想的一樣,我想我一定要比你早到。」
兩人還是決定用大笑抒放心胸。
這次芳笛笑聲先停,她退一步看書文,他沒穿制服,頭髮很短,穿著簡單的便服,她不禁皺緊眉頭。
「呵,你還是一樣土……,喔不,更土了,不過……看起來老實可靠,我喜歡。」
他臉紅了一下,聽到她說喜歡。
雖然他很久沒見到她,但她還是一樣沒變,若真要說她改變的地方,可能是芳笛變得大膽一些,不過更欣賞她能夠自然將心中的感覺說出來。
接著,她在他面前轉一圈,身上的大裙子飛起來,他覺得眼都花了……
「我呢?你覺得我有沒有變?」
芳笛變了?
當時的賴書文只覺得有一點點變化,但絕想不出到底哪裡產生變化。
而十年後的賴書文才能覺悟,芳田就在那一瞬間變成了大人。
現在雖已過了許多年,他仍能看到那一雙蕩漾柔情的眼波……
但是,十七歲的大男孩,只看見一個變得非常美麗的十五歲女孩。
芳笛美得令他心慌意亂,美得令他神魂顛倒。
她化了點妝,或許就嘴上擦了一點口紅,但那一點點的紅,卻把她原本就很嬌嫩的唇形描繪得更加芬芳,她將頭秀髮輕攏於耳後,故意突顯她瓜子臉蛋的特色,她的皮膚更白了,長睫毛更黑了,他感覺芳笛好像胖了一點,仔細觀看才知道是衣服的設計展露她少有豐腴的一面。
當時她穿著一件鮮菊色緊身上衣,有意無意緊裡著她成熟渾圓的胸脯,下半身被一條黑色圓裙纏住,使她原本高挑的身材顯得婀娜多姿,而且她特地挑了黑色絲襪將勾稱的腿型表露無遺,使賴書文覺得她變得好時髦。
難怪她叫他老土了,他那過時的T恤還印上三年前買的年號。
「你變得好漂亮。"他衷心讚歎。
幸好她睫毛上的俏皮之色未褪,否則他會覺得自己很輕浮。
「故意特別打扮的,為了讓你刮目相看。"她巧笑道。
「你確實做到了,我都不敢跟你站在一起了。」
看他癡傻的樣子,她笑起來。
「放心,平常我穿得比你還邋遢,女孩子都是這樣,只要有人看她,她就會特別的裝模作樣。」
她自我解嘲的方式的確達到效果,使得賴書文一顆上上下下的心安定下來。
隨即他想到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又一個,連他都控制不了。
「這麼早,你怎麼來的?你媽知道嗎?她對你好嗎?你們過得如伺?」
對他這麼多的問題,她以嬌嗔戲弄他。
「喂,你一次問這麼多,記都記不住了,叫我怎麼回答!」
他真相信了,立刻從當中選擇他最關心的問題。
「她對你好嗎?」
「我把她打了一頓。"她凶凶地說。
他嚇一跳。
「因為她叫人打你,所以我也要打她。」
他急死了。
「你何必這麼做……」
「騙你的。"她說。
他呆了。
她笑了,笑得很可愛。
「我就是喜歡看你發傻的樣子,真好玩。"她收起笑容:「謝謝你。」
他又傻了,但她沒有笑。
「如果那時你把我拉走,也許我會恨我媽一輩子,但是跟她相處之後,我發覺我也要學習她堅強獨立又有點殘忍的性格,她告訴我女人要在大都會裡出人頭地,絕對不能讓別人看到較弱的樣子,這點,我越來越相信。」
雖然她很驕傲,也看得出認真在生活,但是他竟覺得有點沮喪……
他沒辦法想到人的性格會變成怎樣,現在他只能努力的唸書,抓住離他最近的願望。
「我媽送我來的,她下午五點會來接我回去。"她略顯凝重地說。
他知道,時間很快又會讓她消失。
「明年你要考大學了,等你考完以後我再打電話給你,到那時候我們就可以痛痛快快玩一場。」
「我知道,我會加油的!"這點,他可以大聲說。
她坐在床邊,兩腳晃著,美麗的臉龐充滿悲傷。
「我們真的可以每年見一次面,到死都一樣?」
「我可以。"他大聲說,坐到她身邊。
「如果我死掉了呢?我是說如果我比你早死.或者很早就死了,你會不會再跟其他人做約定?」
「不會。"他大聲說。
「別那麼回答,世事難預料,說不定等你結婚了就懶得理我了。」
「不會!"他又很大聲說。
她急忙摀住耳朵,因為他就坐在身邊而已。
「幹嘛那麼大聲,我又不是聾子。你到底知不知道我的問題?」
「知道!"他差點又要大聲了,不過音量減低下來。
「我會等你……"他說。
「等我做什麼?"她俏皮地問他。
「等你……」
等你嫁給我!
賴書文真想大聲叫出來……
他是笨蛋、他是白癡,他為什麼就是想不通這個道理?一心想要抓住芳笛的願望,卻在那時候錯過機會,徒留傷痕輿悔恨獨自承受,現在的他只能用無聲吶喊來宣洩憤怒了。
人為什麼非要經過一段慘淡經驗才能覺醒?他好恨……
那時候的他其實就是想與芳笛再立一個約,一份長久契約,不是一年一次之約,而是每天每日相伴相守之約……
但是他沒說出來。
年輕的他是一個愚笨的呆子,他張著口無法傳達心裡的訊息,更連腦袋裡的思考功能也停止運轉,他沒有跟她說任何永久誓言,沒能為她做什麼——
現在,書文才瞭解她的情意,芳笛不就是一直在試探他嗎?從少女的天真無邪,以及成熟大女孩的矜持嬌嗔,她一直不斷對他解下防衛武裝,不斷對他發動攻勢,他卻一點都不明白……
他像個傻瓜躲在自己的象牙塔裡,年少卻不敢輕狂。
他只是想著她,幻想自己愛她多深,對她的回應甚至想都不敢想。他沒把握,自怨自憐自甘墮落,毫無自信能抓住天邊的星星,甚至連自己都討厭起來,哪敢奢求妄想呢?他可真是個可憐的傻瓜呀……
書文不由得苦笑。
真的就是這樣,那時候的他一心只想守住芳笛,只要看到她,守住她,她可能就變成他的了.他從沒認真努力過什麼。
還說要保護她呢,他連自己的一點心意都護不了。
他從沒想過跟她結婚,結婚對年輕人來說太可怕了,它就像字典上常翻到的熟悉造詞,陌生又遙遠。
但大家知道,結婚是一句永久誓言,是男人女人彼此奉獻感情的永久詩句。
他退卻了。
十七歲的男孩子沒有信立下永久的誓言……
只是沒想到他會這麼回答,書文每每想起就覺得不可思議。
太天真了……
「等你結了婚,我才會結婚。"他大聲告訴她。
芳笛張大眼睛,一臉錯愕。
「我說錯了嗎?」
他緊張地問,一面擔心地想,或許她不想結婚,她想抱獨身主義?
她垂下眼皮,失望之情悄然升上。
「你沒說錯,我只是有點失望。」
「為什麼,"他驚慌地說:「我想看到你幸福啊!」
「我知道。"她瞄他一眼。
接著芳笛促狹輕笑起來,她做一個大膽的假設:「如果我們一起結婚呢?」
這個假設令她興奮,她開心地說:「你娶了我,我嫁給你,那我們不就每天都會見面,那我們還要來這兒赴約嗎?」
結婚?
他漲紅瞼,從臉紅到腳底。
他知道那是男女之間的長久誓言,他哪有膽子敢提呀,連假設都嚇壞了。
她似乎也瞭解玩笑過頭了,微紅著臉急忙撇過瞼。
「我是說如果啦,又不是真的。」
他喘一口氣,腦子急速運轉起來。
「我想,我還是要來,或者跟你一起來,也許那時候我們工作很忙,就可以利用這個時間輕鬆一下。」
「就像度蜜月?」
他的臉又開始燥熱起來,一意猛點頭。
但是她變得沉重難過。
「如果我結婚了,工作又很忙,然後決定跟你取消約定……那時候你還會來嗎?」她小聲說:「聽好喔,我的意思就是不想跟你做朋友,我要跟你絕交,連記憶裡都不想有你存在,那時候你還是會來嗎?」
「會。"他大聲說。
聲音困在小房間裡產生的微弱迴響,"會……"變得詭異。
她冷淡地忽視了那聲音。
「來這裡做什麼?"她問他。
「想念你。」
他很激動:「芳笛,我知道我的嘴很笨,許多感覺沒有辦法具體表達出來,但是我相信認識你一定會成為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回憶,如果真的變成每一年只能想念你一次,我心甘情願。」
她開心地笑起來。
「心甘情願?」
「心甘情願!"他大聲而篤定說。
她遲疑了一下,然後大方釋然。
「我想要的答案你都給我了,謝謝你。」
謝謝?
如果一聲謝謝能換取她真心笑容,他不願再追究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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