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見與不見之間距離多少?
隔著一片淚光 看你在雲裡雲外走著
一陣冷冷如藍鐘花的香雨
悄然落下
—— 周夢蝶。絕響
海濤慢慢漫上腳跟,有份沁骨的冰涼。你依舊俏立在水中,淡紫色的洋裝,像支幽蘭。感覺再也掏不出什麼說辭可以回答你的詰問。是詞窮的恐懼。
害怕你站得越來越遠。害怕將永遠失去你的身影,遺忘你的體溫。
你的臉上掛了兩條淚痕。略帶蒼白的臉在夜風中是如此嬌小柔弱。這眩然清的神情,是多少次入夢的記憶?往事一幕幕映上心頭。
想起你梳辮子的樣子。第一次留長頭髮的樣子。送你的八十元的木製魚形髮夾。你一直捨不得用一直到你剪了短髮。總是這樣吧。一直捨不得的心情。只是你捨不得這兩支魚髮夾。就捨得下雙魚座的我嗎。錯了錯了。魚的髮夾可以整理你的頭髮。雙魚的我卻是亂了你的心情。你終於還是剪了頭髮。為了是不再用我的髮夾。還是不願再次想起我?
心弦在悸動著,似應和了某個奇異的和弦。微微振動著,越來越大,胸口一陣氣悶。再次擁緊了你確認是你的身軀你的體溫。我迷失太久。這是重溫還是幻夢。我害怕這是夢所以緊閉了雙眼不願意再睜開。
「對……不……起……蘭……真的……對不起……」一陣冰涼閃過臉頰。
我哭了?
防禦許久的自尊崩潰。有太多的話要說,我卻不說不上來,只是覺得想哭。
像做錯事的小孩,我哭了起來。要說的就是這些嗎?太多的爭辯都是多餘的。誰對誰錯都是多餘的。如果可以挽回,我願承擔所有的指責跟罪愆。如果淚水可以挽回什麼,我將毫不猶豫地釋放出來,到最後一滴,到乾見底。這是我蓄積已久的心的水塘。原本以為結冰固化多時。你溫暖的體溫是不是融冰的朝陽?你的胸膛是不是我流向的大海?
是要卸去所有的面具、武裝、可笑的自尊。是要剝下所有的矯飾、矜持、虛偽。是要褪去所有的厚殼、映繭。在你面前,我只是這樣不堪的自己。優柔寡斷,濫情幼稚的自己。心,感覺慢慢澄清。是了是了,繞了一圈,回到原來的地方,最初才是最後的終點。可以停泊靠岸的所在。
是呵~~你以淚為標點,點去了我的渾沌。
像個孩子似地,靠在她的懷中哭泣著。感到她的身體由抗拒、堅持、而後慢慢適應了我的擁抱。望著她的雙眸,有一星如月。
我再次吻上她的雙唇,她遲疑了一下,然後交融。有股鹼鹼的滋味,不知道是她的淚,還是我的,亦或根本是海風的錯覺。
彷彿是你我久違的初吻。
潮來潮往,像滔盡了什麼,又彷彿從來沒有帶走過些什麼。
黃昏。六月的湖邊。金黃色的阿勃勒放肆地開著。樹鵲嘎哩嘎哩鬼叫著。帶著蘭去看喜鵲的舊巢,全無蹤跡可尋。
「咦~~以前還在啊~~……颱風來大概刮掉了吧!?」
妻淺笑著瞅著我。聽我道天寶遺事。是呵。時移事往,飛快向前的箭。來不及沈澱的人生,忽忽向前。舊地重遊,不單人事全非,景物也不依舊了。陪伴我渡過兩年歲月的舊館早已鏟為平地。籃球場也荒廢了。大草坪的木棉,依舊不開花。
推著嬰兒車到湖畔。坐下。小翔剛好醒來,吵著要吃奶。妻忙不迭亦地取出奶瓶。陽光透過阿勃勒投影下來,像一陣金色的雨。
「蘭……」
「嗯……」
「我有沒有跟你說過,阿勃勒還有個美麗的名字?」
「沒有……你跟誰說啦……」妻笑笑。
「哪有……跟你說……它又叫金急雨……金色的下得很急的陣雨。」
妻抬頭上望開的滿樹燦然的金黃,同意地點點頭。
遠處一株鳳凰木燒起了滿樹的紅,像火焰一般。這樣炙烈濃厚的情感固然動人,但如同午後的驟雨,來的急去的快,在艷麗地燒傷雙眼、燒痛了心後,在夏日結束前,終將化為滿地凋零。
我曾經惑於這樣的艷麗,迷於這樣的激情。深信夏天不會結束,可以擁有一季的紅花綠葉,永不凋零。一定要苦嘗花果凋零的衰敗跟嚴冬的寒涼,才相信身邊默默吐著芳華的幽蘭才是最香最美。
許是我幸運吧!?再回首時還有人殷殷盼著。常在夢中回到過往,生命中每個環節。回到跟蘭相遇在忠孝東路行人道的那個下午,陽光依舊燦然,只是多了份青澀的顏色。回到嘉義車站,那個站在雨中癡情又好笑的自己,抱著一盒化了的巧克力。回到跟蘭走在光華橋頭,遠眺火車鐵軌到天的盡頭。回到布拉格之春。水木咖啡廳。回到了莉的容顏。回到了過去的……情愛罷!?
我常在想,若是沒有遇到莉,是不是會有其他女子進入我的生命?
我常在想,寂寞是真的難熬?還是放縱自己的藉口?
我常在想,若我是蘭,會不會接納曾經背叛過的我?
每次問她,她總是笑笑,罵我無聊。說她全忘了。偶爾又會虧我一兩句,特別是要奴役我買什麼禮物給她時。久而久之,莉反而成了我們的舊友。因為常常提起她,她已經變成我們過往不可忽視的存在。
口袋裡揣著一張信。是莉寄來的。昨天在辦公室收到的。『少青:
好久不見了。你還好吧!?她呢?也好吧!?照時間推算,你們應該結婚了吧!?你還是沒跟我說。自己想想,也沒給你留下什麼住址,自己從來就是飄零不定的,也無法給你確實的落腳所在,所以,還是不能怪你吧!?
猜猜我在那裡?
知道嗎?我來到了布拉格。就是那個的布拉格?還記得那部電影嗎?好久了呵~~
想去找湯馬斯跟特瑞莎隱居的鄉村。心目中他們是一直好好的活在那裡的。電影最後不是他們開進濃霧中嗎?我相信是濃的化不開的霧,只是一個蒙太奇手法,不是代表一個結束。
想像自己是莎賓娜,要尋到湯馬斯,嚇他一跳。看他如何被特瑞莎踢下床、睡客廳。我還可以跟她說湯馬斯還有幾號幾號女朋友,住在那邊。哈哈~~看湯馬斯如何神氣起來,怎樣,夠變態罷!?哈哈哈……
報社會派我來歐洲,是個機緣。靠著自己一點語言天份,一路由法國走過來,跨過德、奧、進入捷克。塗塗寫寫,賺點特約稿費,也補貼一下自己旅行的開支。看過我寫的稿子嗎?我到過了幾個老城市。其實歐洲最吸引我的還是一些小城的人文氣息跟藝術氣氛。
此刻我投宿在一家小旅館,由窗台可以俯見彎彎的河流蜿蜒。時近黃昏,河上瀰漫著薄霧,映出了陣陣金光閃閃。遠處是松林,高高低低深深淺淺,河對面有人家,煙囪冒出陣陣炊煙。如果把這幅景象剪下來,活脫就是一張聖誕卡片,只是純白為濃淡不一的綠,點點的紅跟金黃所取代而已。
窗台種著一株鬱金香,孤傲地在風中搖擺著。空氣中瀰漫著陣陣小麥的香味,還有股平和的氣息。想起個叫做羅蘭巴特的作家。他是不是寫過這樣的景致?
知道嗎?在這個異國的黃昏,格外想念起以前在學校的種種。與你的種種。
成功湖的薄暮,是不是也有相同的金黃波光?相同的松林?
空氣中是不是依舊有相仿的花香跟笑語?
常想起跟你在一起的瑣事︰跟你小聲地守在烏臼下,你看著白頭翁上上下下地覓食,我則擔心著最後一枚枯葉是不是就要離枝?
總是害怕這種凋零的景象,害怕這種破敗感。所以我必要一直尋找著,躲避著,也傷害著……
不說這些了。只想跟你說,這時刻突然想起了你。看著一家家燈火亮著,有一家是湯馬斯跟特瑞莎,有一家是少青跟慕蘭吧!?
收到信的時刻在做什麼?吃晚飯嗎?
衷心期盼你跟她能長長久久,相伴一世。蘭沒有問題,倒是你,依舊花心嗎?年紀大了就要收斂些啦……站在老朋友的觀點上,還是要勸勸你的。
住址是你很早前給的,不曉得收得到嗎?不過反正也沒關係,寫過,也就算了。
我大概還是會一路旅行下去。回台灣的日子大概是明年春天吧!?這邊的陽光不強,溫吞吞的,令人格外想念起南台灣耀眼的烈日跟滿眼放肆的綠。
希望來年春天可以去探訪你們。
祝:心怡
莉。旅次於布拉格
06/16/1994』
闔上信,一份依稀相識的感覺。桌上一盆螃蟹蘭開的鮮艷,微微蕩著枝條,好像在點著頭。努力去思索著與莉的過往。昨日夢已遠。
蘭也看了信。因為信,蘭想來看看這裡,看看我跟她講過多遍的舊遊之地。
夢過、來過、走過,不曉得自己何以會有這樣一段出軌。跟蘭平靜地托出以前種種,或許已經沈澱歸檔,除了一點點悸動,再也沒有波濤洶湧的激情,彷彿說著別人的故事。舊遊如夢空斷腸,沒有斷腸的愁緒,只是當時已惘然。
牽著妻的手,推著嬰兒車,慢慢沿湖邊踱著步。成功湖湖水拍擊著湖岸,幾支雨燕在掠過湖上低飛著。
我常回到那個海邊,在夢中。
有時夢見蘭就此化為海的泡沫,消逝在風中。每於午夜瞿然夢醒,汗流浹背;翻身見妻安然睡著,就向她緊挨了過去,有種解脫噩夢的快意。時日一久,噩夢逐漸不見代之的是藍天白雲。
回憶著再次擁著蘭的感覺。往事起起伏伏,盡付風中。像被海滔洗過的礁石,姿態不變,多了歲月的刻痕;坑坑洞洞更多,看似更脆弱了。但也有了苔蘚生長,有了蟹蝦棲身。不再是枯石,而是有了生命滋延的所在。因為有過裂痕,知道這樣的痛。所以更加小心翼翼珍惜,不再使它再次受傷、碎裂。因為有了滔洗擊打的經驗,更懂得去包容生命中必然的缺憾與不安,是相濡以沫的扶持,一同走過的珍惜跟堅持。
遠處草坪有幾支風箏飛著。牙牙學語的小孩跟大人親奔逐著,嘻笑著。低頭望著沈睡的小翔。孩子,再過幾年,你當能走、能語、能跑、能跳。我當要與你,跟媽咪,一起奔逐於草原上。我將教你,天空為什麼是藍的?紅花跟綠葉,是為了什麼而紅而綠?阿勃勒其實有個美麗的名字叫做金急雨……
我將與你同習,如何去愛人,去愛這個世界。
我曾經一度失去了這個能力。貪戀地把手邊紛沓的情感都處分成愛情。我曾一度忘卻愛情的背後,有個更大的叫做承諾跟信守的東西。我曾一度以哭為笑,以淚為歌。
我將與你同習,把我學自他人跟自己體會的,全教給你。
我知道你會跌倒,在學步的時刻,但我會教你慢慢來,一步一步走。
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來。
我將把這美麗的黃昏指給你看,教你念一首詩,一位叫做莉的阿姨教過爸爸的詩。
成功湖彌起了陣薄暮,映出了陣陣金光閃閃。湖畔的松林,高高低低深深淺的綠,風吹過的松濤跟嘯聲,是似曾相似的景致。我轉頭看妻,她對我笑著。我們都看到了啊!
晚風吹來,烏臼搖晃著枝影點著頭,彷彿為我許在風中的承諾背書。
[The End]
——
by plover ……
我於今日 不自惜身 但離所愛 心憂愁爾
是身不堅 可惡如賊 一切難捨 不過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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