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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節


  「大哥告訴我,在這裡可以找到你。」

  凌休恨望著天邊某處發呆的神情終於有了一絲變化。他轉過身來面對女裝打扮,出落得標緻動人的絕兒,嘴角漾起溫暖的微笑,「絕兒,還是要叫你的本名?」

  「我並不是大家所期待的凌海心。」絕兒嘟起小嘴,難以釋懷的就屬這一件。

  她並沒有遵照先人遺訓,從小習武至今,而尋常姑娘家會的,她全不會;詩書禮樂什麼的,她也不懂。儘管大哥不說,自己總不能臉皮厚到不知不覺吧!

  凌海心,這個名字,還是在那個「凌海心」身上較為適當,她,只是個山村野女罷了。

  「何妨,真正在乎你的人,根本不介意你的名字、身份,或者是其他的身外之物。」凌休恨俊臉掠過一抹失意,但,他不讓這抹失意停頓太久。「我以為那小子會陪你來。」

  絕兒搖頭,「大哥不肯,他說這是我們之間的事,我必須自己來找答案。」

  那小子對她影響力有多大,由此可見。「你想知道什麼?我如何死裡逃生?」

  「不,我想知道我們還要不要報仇?」

  也不能說她對唯一的親人漠不關心,只是,「報仇」是這十七年來唯一的生存目標,一旦消失或發覺根本不存在,她——獨孤絕的人生還會變成什麼模樣?

  大哥說無妨,嫁他為妻,從此閒雲野鶴,過得將是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日子。大哥說,他就愛她這副容貌、這個性情,最好什麼都不要變。

  但可能嗎?事實擺在眼前,她是如此沒用,既無法為死去的親人報仇,也學不來凌海心八面玲瓏的好本事,心中隱約也認為,最適合當大哥妻子的女子,應該是凌海心啊!

  大哥說,他只要她,其他的女人他全不要!但,她經歷那麼多的事後,卻一點自信也沒有了。大哥說,如果她執意復仇,才能重拾她的一絲尊嚴的話,他說什麼都會助她報仇,可是,在此之前,她必須先來聽聽毒手郎君怎麼說。

  毒手郎君是她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望著酷似自己的面容,她能強烈的感受到親情就在眼前,無論將來發生什麼事,這個男人都會跟她一起面對的。

  「報仇不是我這回重出江湖的目的。」凌休恨淡然地道。

  「大哥說,你是為了救我。」她點頭道。

  「也對也不對,其實,我早已不過問江湖的事了。當年,我以為凌家不會有其他人留下來,所以,原諒我這麼晚才發現還有你的存在。」他輕撫她的秀髮,眼神中漾滿寵愛。

  她沒有退卻,「我也以為只剩我一個人,愁姨什麼也不肯說,只要我練好武,為凌家報仇。」

  「前些日子,我聽到江湖上傳言凌家有後,而且還懷有我的兩本秘笈,我嗤之以鼻,毒手郎君當年的兩本破書竟會有人要!」他淺笑,顯然也不以為然,「忍不住好奇,半是為了想看看是誰在十五年後又將往事翻出來,半是想教訓江湖上這群狂妄之輩。」

  當年武林中人不肩一顧,睥睨天下的結果是,誰也不希望看他過得快活適意;十五年的沉潛,並不代表他對這樣的結局滿意,而是為了贖罪。當年,他為了一己的情慾愛恨,讓週遭的親人遍嘗生離死別,說到底,他是個罪人。

  「我也知道那兩本書早已不存在了,但凌海心究竟從何得知,我就不明白了。」絕兒輕聲道,不明白為什麼他的眉頭輕鎖,連嘴角的笑都顯得萬分勉強。

  接觸她澄澈的目光,他深吸口氣,「她會知道那兩本書,絕對是因為她義母殷羽凡的關係。當年,我、殷羽凡和你的愁姨,是一段想愛卻愛不到,不想愛卻偏偏至死糾纏的悲劇,也是種下我凌家慘遭滅門,峨媚派全派覆滅的主因。」

  他將當年的事說了大概,沒有激動,也沒有表情,彷彿這一段早已雲淡風輕,但若不是經歷過偌大的傷痛,誰能處之淡然呢?

  她的手輕輕握住他的,目光中充滿了悲憐,「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原來你比我還苦。從小,我就知道愁姨心中有個至死方解的深結,但她始終沒說,我也只知勤練武功,一心想報仇,從來沒想過人竟然也有不得已的苦。」

  如今她有的,只有擔心大哥會不會喜歡她。從一開始喜歡待在大哥身邊,她的苦,最多就是大哥不理她,但如果大哥有一天真棄她如敝屣……她驀地打了一個冷顫,連想都不敢想。

  「這些年來,我每天都只想把今天的自己處理好就好,從沒想過未來,過一天算一天,直到我嚥下最後一口氣為止,什麼抱負、什麼多了不起的心願全沒了。」他的思緒因想起她而溫暖起來,連俊逸的眼也顯得輕鬆許多,「那天乍聽到你,我開始有了希望,認真的祈求上蒼,千萬別讓我又失望。但當我在少林寺第一次見到凌海心的時候,我猶豫了,自問:『真是她嗎?』我無法對她產生任何感覺,我以為上天開我玩笑,但一踏入紅塵,你刺殺心塵的事,早已在江湖上傳得沸騰,我不死心地想再回少林寺,等那位獨孤絕出面,解開我的疑惑。」

  不用多言,血緣天性,她一眼就認出他是凌休恨,他又怎麼會不知站在他面前的,就是當年曾抱在手中的親侄女。他甚至想到她滿月那天,凌家滿門的賀客,和被她緊捉在手心把玩的小玉馬,那還是他貢獻出來的……

  「原諒我,終究是來晚了,要不然,你也不用受人一掌。」

  「我已經沒事了。」她很自然的偎近他懷裡,汲取溫暖,她從來不曾對大哥以外的撒嬌,如今竟發現對他撒嬌也不錯。「叔叔,我好高興你來了。」

  他動容的攬緊了她,漂亮的眼盈滿淚光,「傻孩子,你不也一樣過得很苦,愁兒是一個為達目的,不擇任何手段的倔強女子,她並沒有善待你,對吧!」

  絕兒抬起臉蛋,凝視高她一個頭的叔叔,「知道愁姨心中並不好過,絕兒也就釋懷了,畢竟絕兒有大哥,可是,愁姨一直是孤孤單單的。」

  他輕拍她的背脊,仍當她是當年的小嬰兒。「楚御庭這小子人品不錯,對你也是真心的,把你交給他,我非常放心,只不過,你的武功不要再練了,最好是全部廢去,免得傷了身子骨。」

  「為什麼?」她疑惑難解。

  「因為愁兒並不熟悉我的武功,這些年來,她只靠自己的記憶,拼湊出的幾招劍法傳授於你,沒有劍訣,也沒有練氣的法門,你的武功再練下去也無法突破,反而會因為強求速成而損傷身子,」他略感憂心,「如果你真想學武,就跟著我練吧!」

  絕兒搖搖頭,她才不擔心這個。「可是失去武功的我,怎能替凌家報仇呢?」

  他放開了她,幽幽長歎一聲,指著遙遠的一方農田,那位正在努力工作的農人,「如果能重來一回,我會選擇當一介農人,而不願習武。命和運都是天定的,李愁兒滅了峨媚派,少林、武當、青城毀我凌家,因果輪迴,報應不爽,復仇的事,莫要再提了。」

  「難道就這麼算了?」她有些不甘心。

  「先告訴我,殺心塵的感覺如何?」凌休恨笑了笑。

  「我還來不及殺他,他就先畏罪自殺了。」

  「你滿意了嗎?」她的表情,令他一再逼問。

  「有些後悔,他……似乎不如我想像中那麼該死。」絕兒眉頭拱成一座小山。

  凝望著自己的雙手,原來自己不純潔了,染上的血竟也那麼多。

  凌休恨握緊了她的手,「也許別人也跟心塵一樣,報仇並不是那麼重要,因為他們都已受過良心的懲罰了。我也一樣,這輩子剩下來的時間,全都用在贖罪上,你千萬不要像我,還是和那小子去過生活吧!」

  「可是……」她還是有些遲疑,戴了十五年的枷鎖,她真的能脫下嗎?

  「上一代的仇恨,不應該延續到下一代,如果你還不明白,我只好說重話,」他咳了聲,故意讓已在三尺之外的楚御庭聽見,「我毒手郎君的仇,向來不喜借外人之手。」

  「我不是外人啊!」絕兒急得叫道。幾時開始,她的感情不再冰冷漠然?

  「凌家遺訓,女子絕不習武,你認為你夠格嗎?」

  絕兒愣住,楚御庭已怒氣沖沖的打斷他們,「前輩,你怎能如此責怪絕兒,事非得已,再加上愁姨從小逼著絕兒,若非……」

  凌休恨笑得好邪惡,俊逸漂亮的五官全因笑容而炫開美麗的光芒,教人難以移開目光。「你來得正好,她是凌家不要的小可憐,你快把她帶走吧!少在這裡跟我扯什麼報仇不報仇的。」

  絕兒這才恍然,拉著凌休恨的手,紅著臉想回什麼話,卻又口拙得很。

  楚御庭心願得償,連忙拱手為禮,「前輩,如此甚佳,晚輩求之不得呢!」

  「我毒手郎君雖不怎麼熱愛禮教,不過,這點人常倒是懂的,」他雙手交叉在胸前,涼涼的看著楚御庭的臉,「小子,都成她的大哥了,還叫我前輩?」

  楚御庭身子一彎,就要行大禮,「叔叔,原諒御庭樂昏頭。唉!就知道不能讓絕兒在場,因為我的甜言蜜語全用在她身上,面對叔叔,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凌休恨大笑,看看絕兒美艷的臉頰被染成紅暈一片,低眉淺笑卻又難掩幸福的小女人嬌態;再看看高挺英俊,眉眼儘是愛憐的楚御庭,他笑得更加開懷了。有情人終成眷屬,他這輩子就屬這件事最快樂。

  人生至此,凌休恨不介意十五年後再大醉一場,當下便在小客棧中,叫了幾道小菜,和楚御庭不醉不歸,暢談古往今來。不到半夜,兩個男人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凌休恨更加放心的將絕兒的後半生托付給他。

  無爭山莊一如往常般沉靜,在江湖中依然維持低調行事的作風,但在少林寺那役,無爭山莊傾巢而出,護著絕兒,大家都以為少莊主的好事近了,但莊內的氣氛始終是最高境界——靜悄悄,一點消息也沒有。

  山莊裡,那位絕艷女子仍然住在鏡樓對面的小閣樓,奴僕們都知道少莊主每天都會走進閣樓,求她點頭應允,可是,那女子總是很忙,她求他給她一些時間,一會兒學刺繡,一會兒又學寫字,她總是好忙好忙。

  自從她來北方之後,就極少外出。說真的,她不喜歡人群,而且一個山莊就夠弄得她暈頭轉向的,哪裡還會想要出去見識北地風光。

  這日,楚御庭在百忙中偷了個空,在傍晚時刻,帶著絕兒到市集逛逛,讓她可以放鬆心情。

  絕兒一直找他娘教她一些女孩子方面的事,尤其是如何照料好一個丈夫,是她最急切想學的事。即使楚御庭和雨初晴一再向她保證,她只要做自己就好,但絕兒總是不能釋懷。

  她希望能為自己的丈夫燒桌好菜、量製衣服,希望能對大哥有所回報,況且,在這麼做的同時,也給了她一些身為女人的自信。既然有此效果,楚御庭也就不再反對了。

  兩人共騎一匹馬,放緩馬速,傍晚微風陣陣拂面而來。他們今天當然沒有騎那匹驚世駭俗的「追風」出來,但兩人俊美絕艷的面容身影,騎著一流品種的馬兒走在大街上,早已吸引過往人們的目光。而楚御庭不必配戴任何標幟,在無爭山莊附近,誰不知道他是無爭山莊的少莊主。

  於是,山莊外,另一版本的傳言於焉冒出……

  「原來少莊主心儀的是另一個大美人。聽說,這位大美人早就住進無爭山莊了,而且,還是住在少莊主的鏡樓裡喲!怕早就是一對了吧!」

  「嗯,有可能喔!真不夠意思,娶妻了還不讓地方上知道。」

  「你算老幾啊?無爭山莊幹嘛要請你?」

  ……

  「餓了?」這些私語當然傳不到楚御庭耳裡。他四下看了看,也該是用晚膳的時候了。他想帶絕兒隨意看看,北方城鎮熱鬧的市集盛會,是絕兒從未見過的景象,他打算在附近先解決晚飯,再一一逛去。

  「還好。」她不時摸摸自己的裝束,不明白自己怎麼又成了旁人注目的焦點。

  他趁著她失神之際,吻上她的臉頰,滿意的見到她的雙頰一片粉紅,「我們先到天香齋用餐。」

  「大哥,他們為什麼一直在看我?」她偎進他的胸膛,也沒注意這樣的行為太放浪。

  「因為你很美。」他也不介意。

  下了馬,他摟著她走進天香齋,馬上被迎進專屬的貴賓廳。他點了幾道菜,讓廚房去準備,兩人先嘗香茗,座位旁的觀景窗,正對著遠山暮色,還可以居高臨下的看著樓下用餐的各色各式人們,與往來大街上的匆忙景象。

  他倆悠閒的邊吃邊聊。絕兒突然發覺喜歡這樣的感覺,沒有為人妻子的壓力,也沒有初識時患得患失。

  在端上飯後甜點的時候,她突然衝口而出,「我愛你。」

  他愣了一會兒,笑容溫暖而開朗,「絕兒,嫁給我。」

  他的求婚史注定坎坷,「讓我再好好想一想。」

  他哀叫一聲,「你叔叔都已經點頭了,你還要折磨我?」

  她笑而不語,注意力被街上那對正在吵架的夫妻吸引了。

  「你三個月不回家,一回家就跟我要錢,你當我是錢莊啊!」那婦女氣呼呼的手指直點丈夫的額頭,「良人良人,可以依靠的才叫良人,你有資格嗎?」

  絕兒眉眼帶笑,促狹的看著楚御庭,好似在說:是啊!將來莫要變得如此。

  楚御庭連忙換上正經神情,向她保證他絕對是一個好「良人」。

  「嘿,你又是個賢妻良母嗎?成天大呼大叫,吵得一家大小不得安寧,賺再多的錢也不夠你花,你說,你是哪門子的賢妻?」那男子反撲道。

  楚御庭雙眉一挑,好似在說:如此這般,你可要謹慎莫犯了同樣的毛病。

  絕兒會意,聳聳肩不置可否,嬌俏的模樣令他心一動。

  樓下的夫妻都已演變成翻舊帳了,絕兒輕歎,收回目光。「如果大哥將來如此!絕兒可真不知如何是好。」

  他輕輕咬她的頰,「可惡,竟把大哥當成村夫鄙男,太輕視我了。」

  她忍笑不住,「絕兒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大哥如果像他,沒有這麼多背景,沒有這麼顯赫的身世,絕兒就很開心了。」

  「你也忒謙了,毒手郎君的親侄女在江湖上可也是響噹噹的人物。」他深深相信,這只是絕兒待嫁前的憂慮,不管如何,她都嫁定他了。

  「我們把婚事定在夏天可好?絕兒愛極了北方雲淡天青的景色。」她輕歎,望著大哥錯愕的俊臉,心中漾滿柔情。

  驀地,她的身子被緊緊摟住,「好,當然好,只要你同意,大哥沒有任何條件。」

  她紅撲撲的臉蛋埋進他的胸膛,「就只可惜了我只有短短幾天的自由日子了。」

  「我向你保證,我不會用傳統的觀念束縛你。」他嚮往的是可以一起馳騁天地的伴侶。

  她嬌笑,「我也做不來啊!你瞧,十指都被針刺過了,想為你縫製的鞋面還是連個影子也沒有。」

  他昂首笑道:「我也不要一個會女紅的妻。」

  「那大哥要什麼?」

  「只要你!」他的頭低下,吻住她紅艷的唇,絕美的臉蛋不再蒼白,反而呈現白裡透紅的健康膚色。

  沒多久,山莊裡全知道他倆在天香齋私訂終身,長輩們忙的忙,感歎小輩的婚事終於有著落了,但也興致高昂地辦了一場熱鬧的喜事。

  據說少莊主成親那天,山莊裡賀客盈門,擠得水洩不通。大家對新娘子更是好奇得不得了,因為她違反習俗,是被少莊主抱著拜堂的,幾個與莊裡親近的人們,這才恍然,原來新娘子是那位跛了腳的女子。

  最令人津津樂道的,是毒手郎君凌休恨親自到場,還帶來十二顆碩大圓潤的夜明珠為賀禮。他俊美的風采,讓人很難相信他已年過四十,長身玉立,傲態依舊,但意外地,和楚家人馬上打成一片。好奇的人們不禁開始懷疑他與新娘子的關係,一顆夜明珠是嫁妝而非賀禮……

  但關於這一切,在酒席上醉態可掬的少莊主不願解釋,他只道,他楚某人之妻,自始至終都只有一個名字——絕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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