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停歇在一處叫石構子的地方。此處地勢低,露出壁壘的石洞,可避風沙,又有一口
井,雖是苦水,好歹是水,因此過往可做個宿處。
梅童在可孤的腿上睡著。可憐的女孩,哭了好久,為了她爹娘。教她怎能不悲不哭?即使是可孤現在想來,還是感到離奇難過,也要為她一鞠同情之淚。
所幸百般的撫慰,她漸漸能夠乎靜了些,哭腫的眼睛也漸消了。這時候他輕拂她松落的髮絲,動著一縷溫柔的情緒。
卻驚醒她了,她睜眼怔鬆了一會,慢慢坐起來。
「你醒了?要喝水嗎,還是要吃點東西?」柔聲問她。
都搖了頭。往洞外張了張,濛濛天色,像一張灰紙箋。梅童問他:「你怎麼沒睡?」
「我要看著你……」雖然化石街已解,可孤還是存著餘悸,格外悉心關照她,如今著來,她已是一切無恙。
一句話蘊含著不自覺的情意,使梅童垂了頭,長髮也跟著掩下來,她詫異地摸摸濃鬢,自己嘀咕:「我的頭髮都散了……」
索性拔釵去繩,全解下來,用雙手仔細重新條梳,雲發掩映著美人,便可孤看得像要癡了。給梅童察覺,她臉一紅,輕啐:「幹嘛盯住了人家看?」
「梅童,」可孤還其是癡了,呢喃般說:「你易了容,為什麼一直不讓我知道?」
她愣了一下,飛快觸了觸自己的臉,驚道:「我的妝都不見了!」
她還不知道:可孤忍不住要笑。「早不見了,在鵜鶘泉你母親都幫你拭乾淨了,你的真面早被我看熬了。」
梅童咬唇,臉忽然崩下來,一副委屈要哭的樣子,扭過身去不理他。可孤覺得奇怪,去扳她回來。「怎麼了?」
她在他手裹掙扎,果然啞了聲,嚷道:「你不會喜歡我了!你喜歡的是我易容的那個樣子,那時候誇我多好又多好,你愛那種樣子。現在我變回來,其面貌相差太大,你不會喜歡了!」
梅童便是為了這個擔心,到最後越發惴惴然,硬是蒙他在鼓裹。他既認為黃臉姑娘可愛,眼光與人不同,就不會欣賞她的真樣子。過去,她的容貌已給她帶來莫大的困擾,如今這副長相,又使她心頭添上更大的煩惱!
這哪裡是可孤能夠想像的?他啞然失笑了一會,把人擁住。
「梅童,你易了容的樣子,很俏皮,我喜歡,現在恢復真面貌,更……」他靦腆地一頓,老實道:「更是教人愛了。」
她愕然抬頭著他,「是嗎?為什麼?」
「美人兒人人愛嘛……」可孤有點赧然,倒很坦白。
不吭聲半晌,她回味過來,又引發心頭的一樁弩扭,恨恨把可孤推開。
「說來說去,還是貪著美色,惹人厭惹人愛,都是為了一副皮相,難道除了皮相,人對人已經失去其他的感覺了?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易容,都是這副長相害的!」
才十三、四歲,她爹還在做清各的那段日子,就有大富人家捧銀子上門,要說回去作姬妾,天生艷容處處有人盯、有人誇,她感受到別人眼底的那種貪戀,彷彿她不是個人,只是個物!她氣不過,一天,一個來意不軌的老貴戚賴著她爹不走,她便把自己收拾得像堆牛屎,出去見客,嚇得那色迷迷的老頭抱了頭就走。
從此她找到對付貪色者的法寶。
總算幾年平靜無事。直到去年中秋,天知道她怎會一時鬼迷了心竅,起了那點虛榮心,存心要和人爭奇鬥艷,便刻意明妝麗服,隨爹赴太子的月宴,給那厲恭一眼看中……這件事,她懊悔得提都不想提……「這些可以瞭解,」聽了梅童的一堆牢騷,可孤勢不能不表示點同情。「不過,站在一個男人的立場,呃……」
她懷疑地襯著他為難的表情。「怎麼樣?」
他真的很想支持她,可是沒法子說謊話,「呃,我實在不覺得女人美麗是種遺憾。」
梅童氣結,張嘴要駁他,見他一張笑臉只管看她,一嗔,素日的伶牙俐嘴竟搬不出來,像給他欺負了去,較著臉偏開身。
但是可孤伸出一雙健壯胳臂,把她摟著了,少不得要對她款款說幾句貼心話。
「喜歡美好的東西,是人之常情呀,梅童,而在你身上,美好的不只是外表,還有你的心:惹人愛的,是你從裡到外整個人……」
一股甜甜的顫意在裡面搖著她,梅童開了眼,她就是愛聽他對她說道些,他讓她覺得她是最珍貴、最寶貝的,哪怕再聽一千遍,一萬遍,她也聽不厭。
「你再說一遍,我從裡到外怎麼樣……」她嬌聲要求他。
「惹人愛的。」他重複。
「再說一遍。」她泥到他胸前了,雙手攀著他一副寬肩。
「惹人愛的。」他又重複。
「再一遍。」仰起來的秀臉,顯得好嬌小,一隻蕩漾的眸子望著他:像耍漾出水來,而他已是給它淹沒了。
「梅童……」他悄悄咦一聲,不由得一口吻住她。
心蕩種迷的,梅童就等他這動作,玉臂一張便把他人勒著。她不被動待他吻,她吻他,吻得又甜又熱又久又長,一隻手酥酥地探人他衣內,撫摩那片峻整的胸膛,另一手卻又栓得他緊緊的,一絲不鬆開。
一個軒昂多情的小伙子,怎堪這樣的情懷撩亂?他的嘴、他的手都像生出自己的意志,再不知要有節制。不知什麼時候,梅童那已半損的羅衣,給整個揖開來,他的吻帶著喘息,亂雨般落在她雪膩的肌膚上。
她或許人已迷亂了,然而她知道自己要什麼。正如可孤所說的,她是敢愛的女子,對於所愛的男人,她毫不猶豫,這一身情,一片芳心,女子最珍貴的,純情而不悔,都待獻給他。她勾著它的頸項,悄聲道:「可孤,我愛你,把我……變做你的妻子。」
那已經昏昏顛蠶的腦子,霍然抽過一道雷光,可孤像被什麼轟著了,整個身子僵住。他喘著,震驚地望著梅童,燒紅的臉龐透出一片惶恐愧色。
「我、我真是該死!我這是在做什麼?不怪將軍要將我殺了,我這是、這是在侮辱他的妻室!」
一聽是這種話,梅童失色,銳聲問:「到現在你還這麼說,難道、難道你還打算把我交去給那厲恭?」
那片發紅的愧色,轉換成青蒼的,極端的痛苦。
「將軍當我是叛將,要治我死罪,我逃亡全為了救你,如今既將你救回,如不帶你回去覆命,反攜了你私逃,我豈非成了失職、失信又失德的小人?自今而後,我如何再做一條男子漢?如何再拾得起頭來?」可孤本性所鑄一種剛正秋直,使他在這種關節上,不能有轉圜。
然而梅童所想的,卻和他不一樣。她滿嗓子顫抖,「你只顧做你的男子漢,卻不顧我的意願,不顧我對你的情衷心意?」
「梅童,」可孤抓住她的手臂,急切說:「待回到大營,你且句將軍表明心跡,倘使將軍不要你了,我魏可孤定滿心歡喜娶你為妻,一生一世照顧你!」
他犯了大忌不知道,梅童已經憤怒創傷的跳起來。
「我是一具鞍,還是一張椅?你將我推推讓讓!且等厲恭不要,你再要,你好客套,好謙讓,我尚且沒有半點名分,已成了現成的人情,要讓你拿回去和厲恭相互巴結,當做禮物!」
她是生來高傲的烈性子,與她親爹摩勒兒沒有兩樣,對可孤既用了真情,也要他不計一切的來相待,偏偏他心心念念不忘節義,竟像不顧了她的一片冰心、一片癡意,這時候她只覺得整個人整顆心是給踐踏了過去,心裹恨可孤的迂腐,迴腸蕩氣滿腔的怨怒和痛苦,眼淚像潰了堤,涔涔滾下來。
「可以,魏可孤,既然你這麼巴望我嫁給厲恭,我便遂了你的心!也不必你送,我自去找他、自去嫁他,做你所謂的榮華富貴將軍夫人!」
她淚眼模糊往外衝,兩匹馬立在洞口,都沒有配鞍,她也不管,跳上去喝馬便跑。
這可把可孤急壞了,她這樣橫衝直撞,必然要出事!也顧不得上鞍,他直接躍上馬背,大喊:「等等,梅童!」颼地迫出去。
沒有想到,出事的不是梅童,是他自己。
紅膘馬一出洞,亂箭就來,他全副精神急著追悔童,根本沒提防,淒厲的馬嘶叫裡,一箭穿過他的肩脾,一箭穿過他的胳臂,又一箭穿過他的大腿,他翻倒下馬。
碧血灑在黃沙上。
入夜的唐營,還顯得擾攘不定的。
事實上,這片騷動下午就開始了。一支厲將軍派出去的騎隊,威風八面押了兩個人回營。聞道那血淋淋的,已昏迷了的人犯竟是魏校尉,大家都吃了一驚,而另外一個,還更教人吃驚。
那是個十七、八歲的姑娘,衣破發亂,卻依然見得到一副驚人的美貌,誰看了誰都咋舌,除了美貌,她還有一副驚人的壞脾氣,從她被捆進將軍帳後,整座大營,幾乎都聽得到她那嚴厲高亢的叫罵聲。
「放了我、放了我,你們這群殺人兇手!魏可孤沒有罪,你們憑什麼傷他、抓他、拿他當人犯?他受了重傷,你們要眼睜睜的看他死!放開我,讓我去救人,你們這群天打雷劈的王八恙子!」
人在帳口,冷眼旁觀,聽她叫罵已有好一陣,這會兒厲恭緩緩跨進帳中,凝著紫糖色面孔,沒有表情。然而梅童猛揚起臉來,他倒驚了一驚。
那張臉,落滿了淚痕,淚光映著艷光,更顯得美得出奇。
「梅童,」厲恭開口,他是能征慣戰的武將,這時面對一個青春女子,竟按不住心口的闖動。「大半年未見,你……還是這麼動人。」
「你還是這麼陰險!」她的嗓子早喊啞了,「你無故降罪魏可孤,亂箭把他射成重傷,不救不治,你下的這是什麼令?安的是什麼心?」
咄咄逼人的問話,厲恭也不答,只沉吟道:「你,這麼維護他、關心他。」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只是這樣?」厲恭走過來,伸手強抬她的下巴,猛眉下兩道銳光刺著人。梅童被縛死著,他粗糙的大拇指劃過她臉頰時,她掙脫不開。「這淚,又從哪裡來?」
她扭開頭,不回答。
「維護別的男人,為別的男人流淚,這不合你的身份,」厲恭低聲對她道:「別忘了,你已經許給我,和我訂有婚約,是我的妾室,只差未過門而已。」
「那不是我甘願的,你也知道!」梅童咬牙說:「我當面拒絕過你,誰知你去向太子討好,太子當庭做這門親,我爹下不了台,只得接受,說來,都是被逼的!」
忽然她起一陣淒厲冷笑。「想必你也已經得到消息,太子被拱下台,死在玄武門了,你偌大的靠山就此倒了,眼下你該打算的不是婚事,而是往後自己怎麼辦?」
後頭這幾何話直扎進厲恭心裡,玄武門的噩耗傳來,大大使他惴惴不安,他是太子一幫,就未知李世民會如何擺佈他……當下他變了臉道:「有太子沒太子都一樣,你都是我的人,都得嫁給我!」說罷,他拂了袖走。
「厲恭」梅童叫住他,燈下,她美麗的臉微微抽掐。「如果你放過魏可孤,我……我甘願嫁給你。」一句話,她說得摧心折肺。
帳口那碩長的男人,陰沉地看了她許久。
「你會嫁給我的,」他慢慢開了腔,「可是,我不會放過那魏可孤!」
帳簾「啪」地摔回來,梅童張口想大喊厲恭,然而整個人發寒,再也叫不出聲。可孤受傷垂危,而厲恭是存心要他死!
梅童身子一例,在氈上嗚嗚哭起來。想到可孤渾身是血,這會子不知被丟在什麼地方,受什麼苦,卻無人救治他,她就像身上鑽了比他更多的箭,一支一支直痛入心肝。
「可孤,可孤……」她滿聲是淚,連自己都聽出了那股無望。
「姑娘,姑娘。」
起初,她以為在作夢,帳裡黑幽幽的,燈不知何時滅了,她也不知何時哭昏過去的,身邊窯窯窒窒的,果真有個人。
「是誰?」梅童驚問。
「噓,別出聲,」是女子緊張的聲音,「我割了你的繩索,帶你出去,你得想法子救魏校尉,他……快不行了。」
梅童煉然而起,「他人呢」
「噓」一聲制止她,一把小刀匆促移動。「我都安排好了,讓你帶了校尉走……」片刻後,繩索自梅童身上紛紛斷落,她爬著起來,手腳縛久了,都不聽使喚。
帳後一個洞,那影子拖地出去。外頭星斗滿天,大營寂靜,她摸索著幽黑隨那影子走,繞到一處缺口,才要鑽出去,突然有人喝住她們。
「誰?」
無論如何要逃,梅童閃過這樣的念頭,就要出手,琳帶頭的影子應了聲:「是我,紅鳳兒……」
空氣鬆弛下來。另一個聲音低道:「在峽谷那兒,快走、快走!」彷彿還不止一、兩人。
出大營,紅鳳兒拉著梅童跑,一邊告訴她,「那些是魏校尉的部下,深知他的為人,堅信他是被冤枉的,一下午都在想辦法……」
「你是誰?為什麼要救可孤?」
「我是個舞姬,魏校尉對我好過,我不忍見他死。」
借點星光,梅童打量她幾眼,還是個挺標緻的姑娘呢,魏校尉對她好過,是嗎?梅童的腮幫子鼓了點起來,像合著醋水在裡面。
忽聞馬的噴氣聲,前方的人影子疊著馬影子,昂藏的形態,她一看就認出是他的人它的為那匹紅膘馬,亂箭中奇跡似的只受了些微外傷。她拔腿奔過去,可孤被繫在馬背上,斷箭還在身上,人沒一點知覺。她抱住他冰冷含血的身軀,淚如珠落。
還未失去他,已嘗到失去他的斷腸滋味。什麼時候愛得他這麼深,他竟比她自己還重要,還不能捨!
「姑娘,救他……」
翻上馬時,那紅鳳兒揪著梅童的袖子,切切道。梅童往蠻荒的四下裹一望,人先冷了半身,這四面大漠,她帶了個奄奄傷者,既跑不遠,又躲不了,不多時候便會被厲恭擒獲。她能上哪兒?哪兒才是救他的地方?
有一處……梅童的腦子亮了,心,卻沉了,她把銀牙咬了又咬:她沒別的法子,為了他,為了他……她開口間:「告訴我,伊吾在哪個方向?」
紅鳳兒似乎愕了一下,然後遙遙一揩,墨色裡,遠處有光閃爍。「姑娘要往伊吾去?那是敵陣……」
回過頭,梅童盯住了她看。「你正是從敵陣來的吧?」
紅鳳兒倒退一步,梅童卻俯身去把她拉上馬。
「走,帶我去伊吾,伊吾有個人能救他!
「誰?」
「曲曲公主。」
兩點馬影,像夜裡不發光的流星,撲向伊吾。
公主奔出宮廷時,場面已亂成一片石砌大庭上幾十名衛士,有的亮刀,有的舉火把,包圍著兩匹馬,一匹馱了個傷者,另一匹上頭跨著的……果真是竇梅童!
且壓下嫦疑,先和這不速之客周旋,曲曲「哎喲」一聲便嬌笑起來,「竇姊姊,你好高的興致,趕這三更半夜來咱們伊吾作客,你是存心擾人浦夢,還是給大夥一個驚喜?」
「曲曲公主,我沒有心情和你說笑解悶兒,」梅童著急的聲音,從刀槍陣中高高傳過來。座下的馬在慌張蹬躇,她極力的控韁,人也和那馬同樣的惶惶不安。「魏可孤中了厲恭的陷阱,受了重傷,你說一句救他不救?」
這一聽,曲曲心頭猛撞起來,竟是驚惶無度。怎地他受了傷?會把竇梅童都逼來伊吾,那傷勢一定不輕!無奈大階下人影幢幢,沒法子細究他負傷在馬上是什麼景況。
這時候要把自己還牢牢按在原地,那是費了好大的一番勁,曲曲再開口時,喉嚨便不大可靠了。
「怎麼,竇姊姊,你這麼賞面子?把人帶來給我救,大筆人情讓給我,你好捨得?」
「因為只有你能救!」那一頭的嗓子也像擠出來似的。
「我或許能救,但你也不問一問我為什麼要救?」
喝一聲,硬是排開刀槍的包圍,梅童拉著馬闖到大階下,廊上兩大盞紅紗宮燈,映得曲曲和跟在後頭的一群官人一身華光,梅童仰頭灼灼看著她。
「因為你愛他。」
那上頭的曲曲明顯地一震,袖一揮,卻別過身去,風吹得宮燈晃蕩,在她身上落了閃爍的紅影子。燈影還未靜下來,曲曲回了眸,問:「你這樣帶了他來,心裡可想過沒有人到了我這裡,你可能再也要不回去?」
梅童人在馬上,越是拚了力氣要鎮定,越是抖索得厲害。
「現下只求救他,保他性命,哪裡能想自己要的、不要的?如果只想著自己要的、不要的,就不會帶他來!」
彷彿僵持的局面被這幾句話打碎,曲曲再也穩不住,嬌身一旋,拖著長長的紫羅紗飛似的奔下階。亂裡聽她急叫:「來人!小心拾下他,進宮去,快召御醫」一頓,又叫:「全找來!這回有閃失,都別想活!」
梅童扶著鞍,心頭一寬,身子卻軟了,驀地感到一陣旋量,倒頭便栽下了馬。
再醒來,也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外面是什麼辰光,她人躺一座繡榻上,四面曳下淡淡的青紗簾,還有座像牙雕案,矇矇矓矓薰著一爐幽香……她一時有些昏,想不起來自己怎會在一處這麼華麗的地方,忽然紗簾給掀開,搖進來一個紫羅美人。
曲曲公主。梅童臉色變了變,掙扎著要起來,又是那副一見她便要找她拚命的來勢,惹得曲曲挑高了秀眉,「咦」了聲。
「又要找我報仇了?」
這才腦子一清楚,全想起來。她是來向曲曲求助的,求人家自然再沒有砍人家的道理,要算帳也不是這地步算。然而還是沒退回去,憂心忡忡問:「他呢?」
那雙挑高的眉蹙住了,看得出來也甚憂急,「傷得頁重,幾個老先生累得滿頭大汗,再晚一步,恐怕就……」
噤住了沒說,兩人對視,各自臉上都有些蒼白悚懼。曲曲歎口氣道:「忙到天亮,現在輪番看住他,按著,得靠他自己爭氣了……」
「我看他去。」梅童從繡榻撐起身來。
曲曲斟酌了一下,才領了她走。
就隔一個廳,人躺在繡簾錦褥,一座極綺麗的寢宮。梅童飛快一個環顧,玫瑰紅繡花椅前頭有座高大的妝台,琉璃鏡中映出銀瞥、粉盒、幾串瓔路,心裡便明白了。這裡是公主的閨房。
曲曲把人放在她自己的香榻上。有一剎那,梅童幾乎想抱了可孤就走,離開這地方遠遠的,不給曲曲再接近他一點點。
但是一見到直挺挺躺著的可孤,馬上她又衰弱下來,兩眼泛紅。
他……好慘、好可憐!紛披的頭髮底下,臉是灰白的,唇是灰白的,才一夜工夫,兩頰便瘦削下去,雙眸開得沉沉的,彷彿再也不睜眼了……箭是取出來了,扎滿白布帶,俊美的身體上有乾涸的血,也有新沁的血,處處狼籍。當著外人,梅童雖想力持從容,卻還是忍不了,握住可孤軟垂的大手,放在胸口嗚咽起來。
有片刻,曲曲不出聲,末了才咕儂,「救得回他這口氣,該謝天謝地了。」哭著的梅童,突然心中一動,謝天謝地之外,還有一個該謝,全靠了這一個……她頭抬起來,看著曲曲。
「謝謝你,」她說了,要向仇人說這種話,那不容易,但人家畢竟是伸出了援手。「這份恩情,我不會忘記……」
「又不是做給你的情。」曲曲睨她,要笑不笑的。
是為了他,梅童自然明白,但是,「你救他,對他好,於我而言,也像受到了恩情,我不是不懂感激的人。」
「這麼說,你是與我化敵為友了?」
望著曲曲那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神色,梅童心濤翻動。奶娘死在曲曲一幫人手下,自然是筆仇,當初追著要殺她,也沒想到她會是自己親爹的徒兒,奉的是自己親爹的命今來的,仇再怎麼報,也不能報到自己親爹頭上!
況且,這是兩國征戰造的孽,非關個人,要怪也只能怪老天弄人,拿奶娘犧牲了。
今晚她走投無路,雖是不得已來投曲曲,要沒有曲曲,可孤這條命也就要給死神拿去……這樣一條條算來,糾纏著的一團恩怨,漸漸算了分明。
梅童離開床邊,走了幾步,終於慨然回頭對曲曲道:「我與你的冤仇,到此為止,奶娘的一命抵了可孤的一命,我們一場恩怨,算扯平了,從此,我也不再拿你當仇人,也不再找你報仇了。」
明明白白表示化干戈為玉帛。曲曲立在那兒,微偏著臉,看梅童許久,慢慢露出了笑靨,眉目格外顯得嫵媚。梅童不由得心中歎了歎。
真是個美人兒!也難怪可孤三番兩次抗拒不了她,而地,對於可孤還似真有那份心……這一想,梅童心底不免酸酸的,堵堵的,有幾分難言的滋味。
曲曲輕拍手兒笑起來。「真沒想到,我與姊姊會有講和的一天該喝一杯!」
即要喚人取酒。梅童卻搖頭。「我現在怕是缺乏喝酒的心情。」
她這人雖是愛恨分明,仇不報了,但和曲曲之間,依舊有一份情感上微妙的敵意,也談不上就此和她親熱起來,何況此刻尚有牽掛。
做主人的有另外的想法。「姊姊也折騰了一夜,總要喝點、吃點什麼。」
於是搖曳出去,親去吩咐宮人傳膳。待又回到寢宮,見梅童又挨在床邊,依舊把可孤的手握在胸口,含淚癡癡看著他。
走過來,曲曲帶幾分調笑意味地說:「看得出來竇姊姊一片心在他身上,也難怪他只要姊姊這位癡心人兒,別的誰都不要!」
「他不要我!」
梅童那麼一喊,曲曲是既愕然又好奇,散件謹慎地問:「這話怎麼說?」
突然梅童也沒法子激動了,只是黯淡嗄啞,可孤那隻手擱在她胸口,像有千斤重。
「為了厲恭……他不願背叛他,硬要把我送回唐營,他說除非厲恭不要我……」
為了可孤這點堅持,梅童心裡好恨他,然而也因為他有這點堅持,她不能不服了他曉得他是個值得敬重的好漢,他磊落的心胸,使她不能不更愛他。
「以姊姊這等絕色,厲恭怎可能不要?」
「我死也不嫁厲恭!」梅童賭咒地嚷起來。
曲曲笑了,「你不嫁,誰也不能逼你嫁。」過來強將她拉起,「來吧,咱們到外廳,酒食該備好了,你得嘗嘗咱們伊吾的薄皮羊肉包子!」
花毯上,擺一張嵌珊瑚的長几,除了羊肉包子,還有臘魚裡,一大盤大米、羊肉、葡萄、杏干合成的油香燜飯,飲的是濃酪漿,果有感季裡最飽滿的瓜和桃,主人招呼得熱熱絡絡。
梅童拗不過,只得敷衍一頓,屢屢回頭往寢宮那頭望,總是坐不定。彷彿曲曲也被她的不安感染了,起了身到廳口去張看。
回頭後,她忽然瞧著梅童問:「告訴我,竇姊姊,假使你救回他的命,卻這麼失去他,你後不後悔?」
幾前的梅童,慢慢坐正起來,面對曲曲鑽探的目光。
「沒有後悔,只有遺憾,遺憾之中,心安理得。」
停佇在那兒的曲曲,輕撥著簾上滴溜溜墜下來的琉璃珠子。
「你再告訴我,寅姊姊,你若是同他訂了白頭之盟,不想他心中滾另有個愛著的人兒,不能割捨,那你又將如何?」
看著曲曲,梅童心裡明白了,曲曲話裡有話,她是在為自己而問。這好尖銳的問題,直刺做女人的肝腸,梅童自也免不了要在極端的矛盾裡掙扎,然而,她知道自己會做的抉擇。
「如果割捨了那個人、那份情,使他痛苦、使他煎熬,從此淒淒惶惶,我縱使獨享了他,又於心何忍?又怎麼快樂得起來?」
「這麼說,」曲曲低問,「你是接受他枕邊有另一人?」
「如果非得有那另一人,如果有了那另一人能使他快樂,那麼他要了,我也受了。」梅童對於情的取捨,有著既決絕又婉轉的態度。
一時廳中好靜,唯聽見琉璃珠子相擊那有意無意的聲音,兩個人對看著,那聲音彷彿把她們隔開來,又彷彿把她們拉近了,許久都沒人說話,只讓那珠子無可奈何的敲著,一會兒打,一會兒和……忽然簾子動了,一名宮女施施而入。
「公主,送酒來了。」
一把玉壺兩隻夜光杯,公主親手斟上葡萄美酒。「來,我們為他喝一杯,析祝他早早康復。」
酒舉到唇邊,淡綠的林光、薄紅的酒光交錯映上去,在公主的臉上形成複雜的光澤。
有地那句話,梅童怎能推辭?她將酒一飲而盡。
曲曲卻放下酒杯,看著她緩緩道:「我希望你是真的不後悔……」
那別有意味的口吻,使梅童訝異地抬頭。「這……」才吐出一字,一股強烈的昏旋感襲來,梅童扶頭驚適,「你……你在酒裹下了」
她要立起,手襄的酒杯卻滾下去,她也隨著那酒杯倒在花毯上。曲曲慢慢移來,蹲地去抬那只杯子,一個深歎。
「我是不得已的,竇姊姊,只要有你在,他,就不會接受我,」呢呢喃喃的,道出內心的原由,「沒有了你,他才能完全屬於我……這或許是私心,但是女人在愛情裡,沒有私心的又有幾個?」
望著倒在花毯上這中了迷藥的「另一個女人」,曲曲像有滿腹的無奈,這可能是她做為公主,嬌尊而無所不得的人生裡,頭一回嘗到的實實在在的無奈。
但是她毅然起身,下了令,「傳下去,準備車馬,把竇姑娘送回唐營!」
這麼做不能算她過分吧,她不過是人歸原主,把竇梅童還給厲恭。她本就是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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