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報新聞一出,立刻晚報跟進,隔天,眾家報紙也加入,電視、廣播開始以此為叩應話題,檢調單位也正式宣佈追查此事。
奪命土石流,二十二條亡魂,他們要查個水落石出。
外頭沸沸揚揚的,然而,並不關己,一貫事不關己的態度,他保持他的優雅、高潔、從容不迫,像一條雪白端整的手帕。
四週一片黑,唯有他所坐之處有亮光。他坐在一盞水晶燈下,他喜歡任何水晶燈下的位置,那使他有一種璀璨、精緻、完美的感覺。他是個極端講究完美的人,一向是。
他的一生,是個完美,到處令人驚歎,有時候他幾乎覺得他活著的意義,只為雕琢這個完美人生。
假如這個人生不再完美……他徐徐搖頭,笑了。
因為發出了些笑聲,驚動窗下那只光艷雪白的鸚鵡,她在雕花紫檀鳥架上挪了挪,腳上繫著的一條銀煉子,墜下來成半圓型,細脆的響動。
他輕噓了一聲,把她逗得飛了來,嬌滴滴站在他臂上,啄他指頭,顯然通人性。她叫蜜雪兒,養她有三年了,特別寵她,就為著她這身一塵不染的羽色,尤其水晶燈下看來,她通體白燦燦的,直如一座晶瑩的雪雕,尋不出一絲瑕疵來。
他還曾經帶著她拍了照呢,太登對了,他們,兩個完美……蜜雪兒在他的愛撫下,微微斜了頭,模樣兒很是愛嬌,他用一根指頭挑弄她雪白的頸部……忽然瞇住了眼,湊前去細看,不信,又看──一根泛黃的羽毛,夾雜在那片白茸茸之中。
蜜雪兒突地嘎嘎叫起來,因為被他陷住了,他拈住那根黃羽毛,毫不留情的一扯。手放開來,蜜雪兒嚇飛了,在空中撲了一陣子,驚魂地回到紫檀架子上。
他卻瞪著手上那根黃羽毛,久久,像作了噩夢。鳥架那邊又嘎一聲,這才把他喚醒。醒來發現自己身上不知哪裡冒了汗,感覺濕黏黏的……這讓他起了一陣厭惡感。高尚的人不會冒汗。
目光投向蜜雪兒;露了跡的一根黃羽毛,讓她那身白忽然看起來很刺目,很做作……烏紅的小抽屜打開來,裡頭躺著另一件藝術品,一把銀柄手槍,渾身精工,美麗而且實用。他忍不住玩賞了一會,陶醉中,慢慢把槍口瞄準窗口──「砰」一聲,蜜雪兒慘叫,血花從雪白般的羽身上迸出來,她拖著銀煉子摔下鳥架,往玫瑰紫地毯一撞,死了。
一陣煙硝淡淡然蕩過來,他臉上顯出一種極為認真嚴肅的表情。他討厭不完美。
「你說什麼?人不見──」青狼腳一蹭,在床沿陡地站起。
可是他的怒問,也似乎沒能震動高騰雲。高騰雲坐在角落的鐵腳椅上,雙手交握,頭半垂著,眼睛不知看地,還是看手。
才二天,他變了一個樣子,臉頰削進去,下巴冒著胡碴,那本來就不算短的墨濃的頭髮,凌亂覆下額來,懲罰似的壓在他眉上。他和青狼兩個人的相樣,就數現在最逼近,不同的在於,青狼是一臉怒容,他則是一臉頹喪。
他已經頹喪兩天了,而且越來越頹喪!
青狼分開兩腳,站在那裡,像在磨牙吮血,「那畜生……宋凌秀,他往哪裡逃了?」青狼口中的宋凌秀,就是邵天俊,別人或許不懂,高騰雲自然不會不僅。
那名字在他心頭抓了一下。他往腳邊的黑木幾上一迭報紙瞄了瞄。「沒人知道他的下落,他一堆違法事件抖出來之後,他人就不見了。」說到這裡,高騰雲的胸口又一陣痙攣,兩天前,他發了瘋的相信,邵天俊會得意下去,他的惡行劣跡不會被抖出來。現在,高騰雲罵他自己是個白癡。
喘口氣,他說下去:「各方卻在找他,他最有可能是逃出國去避風頭,不過,他的麻煩太大,尤其是哮天村的人命,那不是他或是他的家族擺得平的,他逃不掉,他一定會受到法律制裁!」
然而青狼不管法律的制裁,要消他心頭一段悲恨,他得親手自己來。他咬牙筋恨恨道:
「可惡,可惡,那廝……」
那天晚上,他已將他死仇的一條命勒在手上,聽不見、顧不得,滿腦子只有報仇的意念。
可是猛來了一陣劇痛,把他和那可貴的復仇機會截開來,等他昏昏沉沉的再度甦醒,他已經喪失了機會。
肩頭有傷,他甚至忘了,這時候怒極之下一甩臂,一陣抽痛,讓他下意識的按住傷口。
高騰雲趕緊看他一眼。其實青狼的肩傷復原極佳,不需要擔心,也許是他下的特效藥的作用。
高騰雲另外還給他下了點別的,讓他醒醒睡睡休息個兩天,否則高騰雲可能沒法子應付他。曉得他腦子一清醒,必然要找兩個人,一個邵天俊,一個──「閔姑娘呢?」
這下,沉甸甸坐在鐵腳椅上的高騰雲,明顯的一震。他就怕青狼問,就怕青狼提,教他怎麼回答?從他是一個混蛋開始說起嗎?
高騰雲慢慢把自己的頭抱住。他是怎麼對待她的?那些刻薄、污蔑、不公平的話,他是怎麼說出口的?他真的就那樣一點腦筋、一點判斷力都沒有嗎?又冤枉她、又侮辱她、又──他不敢想下去,他不敢想他是如何的傷她;傷她的心,傷她的人,只知道這輩子,他沒有像現在這樣的痛恨自己、厭惡自己!
然而說什麼都沒有用了,當他發現他有資格名列金氏世界紀錄最愚蠢的男人時,閔敏已經不見了。
「她不見了,」高騰雲啞著嗓,滿聲的痛苦。「她在報上發了稿子,然後人就走了,我找了她兩天兩夜,根本不知道她在哪裡。」
報社也不知道,只說她主動聯絡過幾次,並且繼續發哮天村事件的後續稿子,報社擔心她的安全,高騰雲更是牽腸掛肚,急得一顆心都焦了。
青狼衝過來,一把揪住他。「高騰雲,你給我把話說清楚,為什麼閔姑娘好端端的人就走了?」
因為她碰上一個我這樣的混球!
來不及說話,陡然間平空滾起一道氣流,看不見,摸不到,只能感受到一般虎虎生風的能量,把兩人隔開,青狼整個人像被那股能量拖著了,踉蹌往後退,直退到床沿,倒坐下來。
那道氣流來了又去,倏忽消失,留著室內的窗簾、掛畫、几椅在風尾巴下瑟瑟抖動。
高騰雲驚問:「怎麼回事?」
坐在床沿的青狼大口喘著,慢慢抬眼看高騰雲。「是……巴奇靈,」第一次,高騰雲聽見他話裡帶了顫意。「他準備要召我回去了。」
高騰雲人一凜。時候到了嗎?時候到了嗎?兩個人怔忡對望,不僅高騰雲體會得到青狼心裡的那股不願意、不捨得,他自己內心的不願意、不捨得,還要更強烈!
青狼奮力跳起來。「找閔姑娘,我沒有多少時候了!」
「可是──」黑木幾上堆得斜斜的報紙忽然榻下地,高騰雲的視線落在閔敏最新的一篇報導上,他俯身去把報紙拾起,腦子裡彷彿「噹」地響了一記。
她的文章最末,不是明明白白附帶了一行──哮天村現場採訪報導?
渾渾沌沌有二日的心神,瞬時整個清晰敞亮開來,他把青狼的胳膀一拉,喊道:「走,回哮天村!閔敏人在那兒!」
二百年前──巴奇靈高冷的崖上,風搖葉落,老人歪在那株紅櫸木下,被枯葉子鋪了一身。
他一動也未動,彷彿已經死去。
又一道風起,跟著來的,是遠遠的山谷一陣又一陣,不停歇的擊木聲,短促而急,教人聽了慌張害怕。落葉裡佝僂的身子蠕蠕動起來,巴奇靈喘息仰起頭。
那是鄰族在發警告信號,漢人的兵隊浩浩蕩蕩的向哮天山區而來。
青狼,孩子,你必須回來了。
這崖上風蕭蕭地,讓人覺得冷瑟,她披藍外套,把自己抱著,弄不懂自己因何老要上崖來。到哮天村二天,村人開始回部落清理殘破的家園,她同他們一起上山,可,她每每獨自爬上這崖,總覺得受到一種牽引。
四方的空曠中,總像聽到呼喚。
「閔姑娘……」
分分明明的呼喚,閔敏心怦怦跳起來,回過頭,雲下映現一條偉岸的人影,太熟悉了,反讓她感到如夢似的。哦,她又產生幻覺了嗎?
「青狼……」分不清這是夢囈,還是現實裡的反應。
他近了,飄飄的長髮,凝注的眼神;他將她擁著了,擁在他溫暖的氣息裡,她手碰到的是真實具體的身軀。閔敏驚喜的喊出來:「青狼,真的是你!我還以為……我在作夢呢?你什麼時候來的?」
「他把她抱得特別緊,那不只是見面的欣喜而已,她似乎感覺他人太微微發顫,他帶著一種急切而絕望的情緒。
「你沒事吧,閔姑娘?你都好好的吧?我為你著急死了,一路拚命的趕,上山來找你,幸好,辛好,你人在這裡!」
她向他保證,「我很好,哮天村的人很照顧我;我還有一點採訪要做,所以才上山來的。
你是……?」她往左右一瞄,空蕩蕩的,沒第二條人影,她到嘴邊的問話又吞回去。
「聽我說,閔姑娘,聽我說──」青狼忽把她的臉捧著,音調惶惶,格外的緊迫,好像有事要發生,都來不及了。「我就只有這一回,以後不會再有機會,我-定要讓你知道,在我心中你是唯一的,你刻在那裡,永永遠遠不會消失、不會磨滅!能夠再見到你,知道你平安、快樂,我再也沒有別的願望、再也不敢有其它的要求了。我要你這樣過下去,一生歡樂,一生幸福,一生……」他一隻健壯、布著繭的手心輕撫她的面頰,他的嗓子變得極柔,極柔。
「一生都這樣的勇敢和美麗;懂嗎?懂我的心嗎?你會做到嗎?答應我!」
閔敏的眼眶在發燙,如此強大的感情,如此深摯的心意,實在讓人太難瞭解了,然而閔敏內心所受那無法形容的感動,卻更奇異、更洶湧。打一開始,她就喜歡青狼,和他彷彿有一種特別的牽繫,與人不同的親近感。她不禁伸手碰他堅峻的下巴,用暖暖的語調說:「我不會辜負你的期望,青狼,我會努力,讓自己有幸福快樂的一生,可是,你也要答應我,要像我一樣,一輩子很努力,很勇敢,很快樂!」
淚水從青狼那張年輕而有英氣的臉龐滾下來,他喉嚨啞了,雖然酸楚但是堅決地答應:
「我會,因為你,我會。」
她也逸了淚,微笑著,踮起腳來,親親愛愛的吻他,那像在承諾他,也接受他的承諾。
再度抬頭時,崖上多了一個人,穿一整身的暗色調,那身形尤顯得高大,他兩頰有鬍髭,臉像山壁上的黑板岩,沒有一絲表情。
她的心跳為之一停,緊跟著狂震起來,臉上先是一紅,卻又逐漸退去血色,變得蒼白了。
是讓她哭了二日夜的男人,讓她夜裡夢見他,卻又心痛得醒過來的男人。
一切像是注定的,在這裡又給他看見她捧著另一個男子在親吻,又給他撞上活生生一幕蕩女的現場!
閔敏不知道要說什麼、要做什麼,腦子發了昏,委屈的淚意堵在鼻子喉嚨,兩個眼眶裡,她把青狼放開,翻身朝懸崖另一條小路衝下去了。
青狼要追她去,可是高騰雲幾大步掠過來,拉住青狼。「這一次,好歹這一次,你讓我自己處理我和閔敏的事。」
兩人互瞅了半天,比起來最凌亂、最憔悴、最痛心疾首的那一個,贏了。
青狼慢慢退後去。有點討厭自己這麼富有同情心,而高騰雲已經一陣風似的,追著閔敏去了。
她一頭胡亂的跑,根本不分方向,滿腦子一個念頭──只要逃開他,只要逃開這個僅僅再用一句侮辱、冤屈的話,就能夠讓她死掉的男人!
「閔敏!」他在濃綠的樹林裡追著她喊,從後方直逼過來。整座林子都是他的聲音,追著她,愈來愈近。她不知要往哪裡跑,還是跑,頸上一條白絲中鬆了,在她肩後飛飄。她感覺得到他熱呼呼的氣息,已經在腦門上了,他伸出手,抓住那條絲巾。
「閔敏──」只抓住那條絲巾。高騰雲手推著一棵樹喘氣,眼睜睜看著閔敏纖麗的影子沒入林間。到目前為止,所有情況似乎只準備證明青狼說過的一句話:他是個頂無用的男人!
他把一個女人氣跑之後,就再也追不上她了!
閔敏沒命的翻過一道半涸的溪床,還沒來得及從草地上爬起來,便撞上一片硬邦邦、熱騰騰的胸膛──高騰雲那副復仇者似的臉盤就在她鼻子前!
她驚叫一聲,掉身便逃,他的五指揪住她藍衣的背心,兩人一起跌在滿地枯紅的櫸葉上。
她不認輸的在地上爬,腳踝被他抓住了,起了一身的哆嗦,回頭看他的時候,他赫然一撲──成功了,這女孩被他擒住了;美麗、憤怒、無助、得任他宰割。這下青狼沒話說了吧?
顯然高騰雲樂觀得太早了些,他美麗而倔強的獵物突地揚腳,往後一踢。
她也不清楚她踢中了哪裡,不過似乎是人類最脆弱的部位之一,馬上他慘叫起來。
閔敏一嚇,反轉身來看他,恰如其分的中計。最後的結果是,她躺在一地窸窸窣窣的落葉上,整個的被壓在高騰雲龐大而燙熱的身體底下。
他用一雙手控制住她的臉,兩眼灼灼地看她,又喘、又急,迫切切地說:「閔敏,至少,至少讓我把要說的話說完。我是個可惡的笨蛋,我沒有想到我的腦容量還停留在克羅馬尼安人的階段,三歲小孩都能判斷的事情,我不能判斷!那天晚上四處找你的時候,我整個人早急瘋了,失去一半的神智,後來,後來,看見你人在邵天俊懷裡……」
他得喘一口氣才能繼續,「你在他懷裡,我終於完全喪失了心性,因為嫉妒,因為恐懼,我不再用腦筋,我用怒氣,我開始攻擊,我對你說出了最殘酷、最不公平的話來,就像你說的──我愚蠢、盲目、頭腦不清,我重重的傷害了你,不懂你的心……」他出現一種無比痛悔和不捨的表情,「而且,你的人……」
她由於沒法子別過臉去,因而緊緊閉上眼,但是封鎖不了從眼角溢出來的淚水。高騰雲突然也覺得自己噎住了,用力吞吐了一會,壓抑著嗓子說:「二天來我不斷不斷的後悔,不斷不斷的想,我怎麼做出這種事?怎麼會?後來終於明白了,」他的音量更低更沉。「那只有一個原因,一個道理,那是因為我愛你……」
「我恨你!」她仍舊閉眼,聲音沙啞的。
他不管,「我愛你!因為愛你,因為害怕失去你,因為不能失去你,因為生命裡最大的一個意義,就是你!」他搖她幾下,她像布娃娃一樣軟。
「你不懂嗎?如果沒有了你,我的人生剩下的就只會是一片荒漠,沒有一點生機了;閔敏,」他喚她,「我愛你……」
「我恨你。」
「我愛你。」
「我恨你……」那恨,有點乏力了。
「一切是我不好,是我錯,但是我愛你!」他越發堅持,那刻骨的告白,一波一波的來,「我愛你!我愛你……」
被他捧著的她濕濡的臉,一雙含淚的睫毛在閃動了,慢慢睜開來,透過盈盈水光看著他,然後,她輕啟唇,軟軟的、低低的、柔柔的喚一聲:「高……」
那一聲像蜜一樣,流過高騰雲的心田,他狂喜地要低頭吻她,不料她臉色遽然變了,猛使勁──也不懂她哪來那麼大力氣,把高騰雲這樣大個子的男人整個推翻開去。
他滾在地上的時候,一顆心也滾了出去──他還是沒能挽回她,念頭一閃,「砰」地槍聲便響了。他那顆滾出去的心臟又滾回來,卻像在胸膛爆裂了似的。
「閔敏──」他叫,立刻覺悟她救了他一命。前一刻要不是閔敏把他推出去,那枚現正在她頭上方幾吋的落葉堆冒青煙的子彈兒,就會穿過他的腦袋!
他正要向她爬去,林子那頭卻慢慢起了一陣笑聲。有個人踩在一塊岩石上,全身上下都穿白,白衣白褲白鞋,系一隻領結也是白的,沒一點雜色,那副裝扮在這山野林間,有說不出來的怪異怵目。
「我打擾了你們吧?」他溫和道,一雙眼神卻有點亂閃,好像跳個不停的黑玻璃球,清俊的臉孔微微笑著,但眉宇間卻給人覺得像是繚繞著穢氣,黃黯黯的。他走下岩石,手裡一把槍閃著銀光。
「邵……邵議員!」閔敏只能囁嚅。
邵天俊高高立著,瞭望地上的兩個人。「閔敏,我找了你好久呢,沒想到你是和心上人躲在這地方,」他惻了惻頭。「我現在好像有點懂了,你寫那些報導,是為了這個布農男人吧?
也難怪你,他剛才說的那些話我都聽見了,他還真能打動人,」他笑。「今天多虧他,要不是跟了他的車,我可能還找不到你。」
高騰雲簡直要拿一把刀砍他自己,他就不能提防到邵天俊根本藏身在國內,正搜尋著閔敏嗎?結果,他把他引了來!現下,高騰雲一邊暗中挪動身子,一邊說:「邵議員,這一帶是登山路線,常有登山客來來往往的,你在這裡出現,恐怕不太妥當吧?」
「是嗎?」邵天俊咕噥道,眼珠子轉了一圈,槍倒對得筆直,高騰雲找不到縫隙。「是會有登山客,這裡風景好嘛,山明水秀,無與倫比,我也才挑上這地方來開發,那是很龐大、很壯觀的一項計畫,閔敏也知道……」
忽地他雙眼一瞇,又搖了頭。「呃,不,閔敏不知道,我都對她說過了,她還是不明白,寫出那些報導來,把我的計畫都搞砸了!閔敏啊閔敏,你真糊塗,就因為你事情沒搞清楚,消息就散佈出去,結果壞了大事,壞了大事呀!」他一副沉痛至極之狀。
「我把事情搞得很清楚,我才發佈新聞,那是我的工作,我的職責,我也守著記者的原則!」
高騰雲幾乎要掩面,在這種情勢下,她還對一名持槍者疾呼新聞倫理道德!
「不,閔敏,你那不叫工作或職責,那叫破壞破壞理想,破壞偉大。」
邵天俊踱到她跟前,伸手把她從地上拉起來,高騰雲不能有動作,那把本來指住他的槍,現在指住了閔敏。但是邵天俊把嘴湊到閔敏耳邊說話的時候,高騰雲差點把一副腮幫子繃裂開來。
「事情弄到這步田地,難道你不扼腕、不遺憾?我不相信你這麼冷血、這麼無動於衷!
一定是你還沒有真的瞭解!」他突然把她往前一推。「走,到我的『理想國』去,見到它的偉大,你就會懂了。」
就趁邵天俊有一片刻把槍偏開,高騰雲身子一振,向他衝撞過去,手握百步蛇紋獵刀。
邵天俊卻在跌倒的剎那,揚起手來,向高騰雲開了槍。
聽到驟然的槍響,在崖下對峙的三人,都不免移神。這時候誰先反應,誰就佔了先機。
馬上青狼腿一掃,拐倒右首那傢伙,而左側的大塊頭果然撲過來,青狼早看準了地勢,一閃身,教大塊頭自己去撞樹。他立刻跟進,揪住大塊頭的衣領,地上的傢伙歪斜爬起來時,青狼把人狠狠一轉──兄弟兩個腦袋對撞,-鞠躬昏死在地。
對方總共有三人。當時青狼正在崖上,眺望哮天村的景況,心緒異常激動。他驚喜的是,哮天社沒有亡族,隔了二百年,他們的後代,依舊在祖先的土地上生活;他卻更加愴痛,這片百年家園,如今竟是滿目瘡痍!
這段日子以來,從高騰雲口中,多少知道族人當今的情況,來到哮天村,更驚心地瞭解到那嚴重性,青狼對高騰雲說得非常激切:「我們的祖先一向能吃苦、能奮鬥,山野子民不會被任何事所擊倒,以前是,以後也是,你和族人一定要打起精神,對付困難,」他牢抓住高騰雲的手。「我恨我沒有機會留下來和族人一起努力,我的戰場在二百年前,你的戰場在這裡,如果族人不能夠領悟,你一定要帶領大家,奮鬥下去,那是我族的精神!」
同樣這段日子以來,從青狼這裡,高騰雲得到莫大的激勵,布農人的骨氣,一點一點在他內心復甦。當他反握住青狼的手,臉上的表情有絕對的堅定。他說:「如果過去,我沒有做到我應該做的,從現在開始,我不會再逃避身為布農人的責任。」
他相信他。青狼立在岸上,看著高騰雲追著閔敏而去,淒然中卻也有欣慰;至愛的女子,至愛的家園,都交給他,他會盡心盡力,一如青狼自己。
他們是同一條靈魂。
他可以安心的走了……
就在那時候,青狼卻瞥見崖下的濃蔭出現三個人,領頭的穿一身白衣,教青狼勃然變色,那不正是他心心唸唸要找的死仇──宋凌秀?來到現代,他叫邵天俊,前輩子他毒害真真,這輩子他依然是個孽種,要對閔敏不利!
邵天俊卻直接進入林子,留下二個嘍囉想擺平青狼。青狼望著橫在地上的兩個傢伙冷笑,很快找來蔓籐,像捆山豬般的捆了他們。
他憂慮高騰雲和閔敏不知怎樣,邵天俊那畜生追在他們後頭,分明心懷不軌!他要往樹林子沖,耳邊驀地刮起呼呼的風聲,他身不由主在風裡搖晃起來。
那不是風,是一股能量。巴奇靈第二度在召喚他!
青狼心狂跳,但是不顧一切,頂著風前進。一路從樹的折枝,草葉傾斜的角度,判斷前面三人的去向,他一跳過干溪床,便看見落在草地的那把刀。
那是他送給高騰雲的獵刀。百步蛇紋上的鮮血滴下青草地。
青狼的心頭一撞,湧現不祥的預感──高騰雲和閔敏勢必陷入危險裡了!
他握住那帶血的刀,尋著地面的血跡走,霎時風勢轉劇,直撲著他,到處是落葉狂飄,他越來越沒法子控制自己的動作。
不,不,巴奇靈,現在不要,他必須去救閔敏和高騰雲!
他和那一陣強過一陣的能量搏鬥,身體索索抖顫,又跌又撞的走。高騰雲、閔敏,你們在哪裡?邵天俊,畜生,你在哪裡?
快,要來不及了!
一片黑騰騰的大峭壁在青狼面前升上來,崖上的天變得青冉冉的,落起迷茫的雨霧來了。
青狼渾身冷僵。他認得這地方,怎麼可能忘得了?
這便是當日他劫了真真上來的埋伏崖!
濕泥上印著凌亂的腳印,和著血跡,二對在前,一對在後,一定是邵天俊逼著閔敏和高騰雲上了崖。
青狼提一口氣往山徑上衝,誰知一陣強大的氣流陡然從他足下湧起,將他整個人拔了起來。他嚇得魂飛魄散,對著半空呼吼:「我還不能走,巴奇靈!」
巴奇靈被那道從時空之中反撲回來的力道,震得往後倒,伏在亂石地上,無力再動一下。
四野都是凜冽的風聲,呼嘯著殺氣,漢人的兵隊已近,宋凌秀所率的官兵正一步步逼進哮天社。青狼呀,你快快回來!
倘若巴奇靈死在漢人手下,法力一去,青狼將會魂魄四散,蕩入茫茫的時空,化為烏有!
不想巴奇靈拚著生命裡最後一縷力量,要召回青狼,卻遇上他在時空的另一端,頑強的抵抗著,巴奇靈的法力竟然被他那強悍的意志力,硬生生給擋了回來!
山下隱隱傳來兵刃鏗鏘的聲音。
老巫師一驚,最後一次,艱苦的撐起薄弱的身子,黑血從他嘴角成一線流下。這是他所剩僅有一口氣了,青狼一定得回來。
宋凌秀已經到了。
「已經到了!」邵天俊放開喉嚨喊。絕頂上,風衝著人吼,滿天眩暈的雨霧,教人恐恐慌慌不知往哪裡躲。唯有邵天俊是一副雀躍,臉上的晦色不見了,油亮亮迸著賁紅的光彩。
「這地方在我的規畫裡是最好的觀景台,登高一望,我的國度一覽無遺!」
他們被逼著上峭壁的陡徑那時候,天下起毛毛雨,被打濕的峭壁化成黑,碰來像冰塊一樣。高騰雲不斷叮嚀閔敏:「一步一步,踩穩了再走,不要往下看……」
彷彿前生之事,歷歷重演。高騰雲怎會不知道這地方!絕壁大壑,自古以來就叫埋伏崖。
二百年前,真真、青狼和宋凌秀,曾在這崖上有過生死交關的對立,二百年後,閔敏、高騰雲和邵天俊,又來到這莽莽蕩蕩的絕頂之上,同樣在生死的關頭上!
閔敏跑到高騰雲的身邊來,方才因為攀巖使了力,他的手臂又湧出血來。
雖然他一再表示,他不要緊,子彈只擦過手臂,然而閔敏見他流血,還是嚇得面色青蒼,屢次想幫他包紮,都被邵天俊扯開。
高騰雲曉得她不願示弱,不願哭出來,硬是含住了兩眶淚,這會兒卻很堅決,把他一直揣在口袋,她那條白絲中抽出來,說:「你的傷口要紮起來才行。」
她不顧邵天俊槍下的威脅,卻惹邵天俊不高興了。他揪住她的頭髮往後拖,她叫出聲,高騰雲要撲過去,那槍,抵住她鬢邊,使他僵在原地。
「這些小事,你就不必再費神了,」邵天俊慢條斯理對閔敏道,「時間可不多,很快,我要送你到別地方去了。」
「什……什麼地方?」
他慢慢咧嘴笑。「一個你該去的地方。」
連高騰雲都毛骨悚然起來。
但是邵天俊又恢復他的興高釆烈,熱絡的催促:「到邊邊去,到邊邊去,那樣才看得清楚!」用槍把他們逼到崖邊。
腳下的深處,一眼就教人像跌入噩夢般的天旋地轉,閔敏早跟峭壁上的石塊成了型,冰得整個麻痺了,胡糊塗塗的只聽見邵天俊在滔滔直說:「都看見了吧,山回水抱,多壯麗、多氣派的規模!喏,中間黃色圓頂的建築是主體,左邊塔型那座樓有五層高,室內休閒都在那兒,它後面就是引天然泉水的五彩泳池,過哮天溪,那一大片森林綠地是高爾夫球場,來過的人都愛死了!我自己最得意的卻是紅色跑馬場,馬廄一律最先進的設備,剛從英國引進了二十匹駿馬,就在過去那個山頭下……」
閔敏和高騰雲面面相覷。望過去,深谷對面邵天俊所比畫的那塊山頭,他非法開發的山地,只有光禿禿的一片,被剷平了的地表什麼都沒有,甚至比上周閔敏來拍照時還要荒曠淒涼!
她實在忍不住,說:「邵議員,你的計畫或許無懈可擊,可是你開發的手段有瑕疵……」
「瑕疵!」邵天俊瞠了眼看她,急急辯解,「那不可能,我的計畫、我做的事,不會有任何的瑕疵,我受不了瑕疵,我這人凡事務求完美,一點紕漏都會讓我發狂,我是受不了的!」
他微笑起來,顯出一臉心平氣和的表情,閔敏越覺得發冷。「其實我這人本身就是個完美,你們沒發現嗎?我的所作所為,一生的過程,像這樣,」他朝自己一比,「是一身雪白,光明亮麗,純粹的表徵。」
原來如此,這就是他把自己打扮得像個白雪公主的意思!
「我不會讓人找出瑕疵,找出污點來的。像蜜雪兒,那太殺風景了嘛!」
他慘不忍睹的擺擺頭,兩眼望著閔敏,忽然顯得很傷心。「所以,你看,閔敏,為什麼你造成的破壞,我會這樣承受不住?那對我簡直是一種玷污、一種毀滅,讓我活不下去!」
他像洩了氣的皮球,頭癱垂下去。
緩緩的他又像重新充了氣,脖子挺起來。「我必須除去這個污點,讓自己恢復無瑕,我要從頭再開始」他深深一歎。「去吧,閔敏,你走吧,讓我重新展開人生吧。」
她以為邵天俊要放她走,不料他說下去:「你是造成污點的人,你存在的一天,污點也存在一天,唯有你從這個世界消失,那污點才會跟著消失,離開我的生命。」
邵天俊的眼珠子又開始亂閃的時候,閔敏和高騰雲一致肯定了──這人是個瘋子!一個心性已經錯亂,陷入瘋狂,持槍的瘋子!
高騰雲手心冒出汗來,心臟撞著胸膛,他幾乎聽得見那砰砰的聲響。他絕不能讓邵天俊這瘋子傷害閔敏,一定要想法子脫險,一定要!
他和閔敏靠崖邊很近,邵天俊人在他們對邊,一把槍揮著,逼迫閔敏往崖邊退,意圖很明顯了。高騰雲喊:「邵議員,事情未必那麼簡單,即使讓閔敏消失,你的污點也不見得能消失!」
槍聲從高騰雲和閔敏中間呼嘯過去,閔敏嚇得一踉蹌,腳跟著碎石子往後滑,幸虧高騰雲及時把她拉回來,她頭埋在他的肩下,怕得不敢抬。兩隻冰冷的手握在一起,沒有再分開。
那一頭,邵天俊抽搐著一張臉在狂叫:「她身上帶著我的污點,只要她消失,我的污點也會消失──」一番暴跳如雷好像把他後方那片蒼茫樹林也給驚動了,都沙沙搖顫起來。
高騰雲起初以為是自己眼花,但是一條幽微的人影在林中隱去又出現,高騰雲幾乎要高呼起來──錯不了,是青狼!
他才悄悄鑽過樹叢,卻突然倒下去。
沒有人知道,這高騰雲到達怎樣一個驚惶的地步,他感覺四圍湧動著凜凜的風氣,看著青狼趴在樹叢下,手腳掙動,卻掙扎不起,他比什麼都明白,是穿越時空那道能量他牽制住了。
高騰雲想大喊,青狼,撐住;想衝過去,然而這邊邵天俊把槍瞄準了他們。
「你們是要自己跳下崖,還是要我開槍?」
那冷酷的威脅從風中傳入青狼耳裡,激得他一股勁撐起身子。他剩沒多少力氣了,那滾滾的氣流一路拖拉著他、撕扯著他,像要將他四分五裂,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他只存一個意念──救閔敏和高騰雲!
他彷彿能夠聽見高騰雲的呼喊,他鼓起力量來,他們兩人的靈犀是通透的。他爬一株老樟,藉垂籐之力攀上枝椏,在濃蔭中抓著樹籐向懸崖移近,凝聚起最後全數的力量。
這樣的動作,高騰雲完全意會,馬上就搭配,他手朝遠處的工地一指,緊急說:「邵議員,你看,你那座跑馬場出了問題──」邵天俊那是直接反應,變了臉色,跟著就挪向崖邊,「什麼問題──」一句話未完,一團黑影自老樟樹上兇猛地向他飄來。
「宋凌秀,赴死吧!」
同一個時刻,高騰雲抱著閔敏撲倒在地上,青狼的身體狠狠撞上邵天俊,他淒厲的叫聲撕裂了空氣。高騰雲揚頭時,只見到一具白影子像顆鵝卵石,直落下灰陰陰的深谷裡去。
青狠抓著老樟樹上的垂籐,都來不及從崖外蕩回來,空中頓然風捲雲湧,超強的能量像大浪一般襲來,他的意志力一鬆散,冉也不能抗拒它。
垂籐蕩來,高騰雲惶急的向青狼伸出手──抓不到了!他眼睜睜看著青狼滾入浩蕩的風雲裡,半空中只拋下他最後的聲音:「高騰雲,好好照顧閔姑娘……」
一轉眼,時空的逆流挾捲著青狼,颯颯去了。
閔敏掙出高騰雲的懷抱太遲,瞧見空蕩蕩的垂籐,大驚失色,她爬到崖邊往下看,「青狼……也摔下崖……」未說完,即痛哭失聲。高騰雲立刻把她擁回懷裡。
她這樣以為也好,也好。他心中無比愴然,把臉抵在閔敏發上,一遍遍說:「不要傷心,親親,青狼只是回到另一個世界,青狼只是回到另一個世界……」
熱淚也滾下他的臉龐。
二百年前──哮天社他翻著、滾著、飛騰著,時空的逆流風馳電掣。他兩耳轟轟的響,不知是風在吼,還是他自己在叫。他像被分解開來,手、腳、軀體一塊塊往下墜,一顆心滾在半空,被那最後道力量重重擲下了地。
他死了。
時空中一片靜謐,無聲無息,唯有心跳。
他的心還在跳!青狼霍然張開眼,看見昏黃的天,四野濃綠是他熟悉的山林,他氣吁吁吃力的爬起,還不太支持得住,忽然有條纖細的影了,撥開茅叢,嗚咽的朝他奔來。
「青狼,青狼,你回來了!」
看仔細,竟是小雨,一雙手臂牢牢箍住他,說什麼都不再放開似的。他挑起她滿是淚痕楚楚的臉蛋。
「小雨,你怎麼沒有好好待在鄰社,跑回部落來了?」
她撲簌簌的直掉眼淚。「我擔心你和巴奇靈,如果,如果你們也死了,我也……我也……」
也決意隨他們而去,不願孤零零活在這個世上。
一提到巴奇靈,青狼急急問?「巴奇靈人呢?」
小雨回頭朝紅櫸木那頭看,老人趴在暗紅的箐火一邊,青狼衝過來時,老人的口鼻間還有些嘶喘,然而很隱微了。這年輕的哮天戰士啞聲大喊:「巴奇靈!」
「青狼,」那只枯瘦的手抓住他,僅僅一絲餘力。「宋凌秀帶兵來了,你要……對抗他,你能的!」另一隻枯手把小雨的手牽過來,交與青狼。
「小雨是你父母做主,婚配給你的,帶著她……殺出重圍,哮……天社的命脈,就在你倆身上……」
暮天裡閃過雷光,巴奇靈冷悠悠溯一口氣,朝空中呢喃:「阿娃,愛妻,我來了……」
在兩個年輕人跪地的嚎哭聲中,哮天一代大巫帥溘然合目。
此時在部落下方的樹林,已隱隱可見火炬和刀光,青狼遽然把淚一收。
宋凌秀,你來得好。我既能將二百年後的你撞入深谷,我就能將今天的你粉身碎骨。真真之恨,我絕對替她報了!
青狼拾起一支地上的長矛,迎著烈風赫赫站起來。今夕一戰,決定存亡。
他是哮天社最後的戰士,他不會讓部族的命脈就此斷了。
回頭將小雨的手一牽,他喝道:「來吧,小雨,我帶你殺出重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