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宵,真空管送出的爵士樂,帶著鼻音,欲睡而未睡。惟則站在紫絨沙發邊,搖蕩手上半杯白蘭地,未飲而欲飲。突然間,起居室的門破天荒似的被擂開來,惟則什麼都還沒有看清楚,就給來人一記拳頭擊中下巴,倒坐在沙發上,酒紅濺了一手。
「你對她做了什麼?」他那三天不見人的堂弟,惟剛,雙手揪住他的衣領,傾軋在他鼻尖狂吼。「你對她做了什麼?」
「放手,惟剛!」惟則驚怒交加,往後掙開來。「我不知道你在發什麼瘋,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在說以霏──梁以霏,」惟剛兩眼冒凶光,額上青筋綻露,惟則幾乎可看它們在突跳。
他和惟剛做了三十年兄弟,從沒見過他這副駭人的模樣。「那個懷了你的孩子去尋短見的女孩!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竟是這麼一個卑劣、懦弱、不負責任、沒有良心的男人!你這樣對待她!你害死了她!」
這一字字,一句句,都像漫天的冰雹向惟剛當頭掃下來。
惟則驚懾地半仰在沙發上,居然還在手上的酒杯,終於咚地落了地。他顫索地抬起手,把臉蒙住,指間斑斑的酒紅,血色一般。
「她讓我喘不過氣來──我不是不愛她,但我也得呼吸過日子!」他呻吟道,一張臉圍在柵欄似的十指後面,局迫得可憐。「她受不了一點差池,一點瑕疵──白鞋踩了泥巴,也不管電影就要開演了,非得回宿舍換鞋不可;沒洗手不能摸她的臉,摸了她的頭髮就不能摸她的下巴。她活在一塵不染的世界裡,她要的也是個一塵不染、完全封閉的愛情。是的,她把一切給了我,做什麼都在為我奉獻,所有知覺意識全釘著我一個人。她斤斤計較我的一舉一動,一點玩笑也禁不起!一次我逗她,說我其實喜歡的是豐滿的女孩,接下來一天,無論怎麼道歉,怎麼賠罪,怎麼哄怎麼勸,她硬是一句話不說,她不發脾氣,也不和我吵,就是一句話不說,那天回來,我整個人也差不多虛脫了。」
惟則的雙手自臉上滑下來,他把後腦勺往椅背一靠,一隻手背重重疊在額頭上,閉緊了眸子。
「北海岸那一夜,那一夜我對她情不自禁,我明知道不能,但她太動人……如果,如果她能多一點折衝,她能人性化一點,我願意和她綁一輩子,」他忽然嘿嘿笑了起來,又改口道:「──或許過個幾年我願意,畢竟兩個人的日子都還長。可是從那天開始,她更投入了,她那種愛法會把人甜死、膩死、悶死!
我不能不走開去透口氣,也希望她冷卻一點。是,我認識了另一個女孩,可是我並沒有忘記她,我只是──」「你只是在逃避!」惟剛到底壓不住怒氣地喝叱。「她急著找你時,你心裡已經有譜了。
你敢做的,就算是苦果,也要能擔,你卻逃之夭夭!我哪裡知道她給你擺佈得這麼慘,後來她找我,我─我─」他卻說不下去了,惟則趁此嘿嘿冷笑起來。
「你也在逃避,」他堂兄向他還以顏色。「你不肯理會她!
你心裡愛她愛得發狂,但是心腸太軟,自尊心又太強,自以為有成人之美,有君子之風,不願和我搶,偏偏對她用情太深,心裡又不能放──終究只能逃避她。她三番兩次想見見你,你總是躲著,怕見了她痛苦更深。到頭來她還是必須找你投靠,她或許明白了,我救不了她,你才是救星──你卻不理不睬,你能救而不救,你才是害死她的人!」
惟剛不想一轉眼所有罪過又全數落到他頭上,他的背脊涼颼颼的,一雙掌心全是冷汗。
約露也是這麼想的吧,所以才怨恨他如此之切。可是她今晚忙亂穿上衣服,不肯再聽一句解說,淚漣漣跑出套房那時,又是怎麼指控他的?
──她說他對以霏始亂終棄!哦,不,不,她是完全搞錯了。從頭到尾和以霏難分難解的,是他堂兄惟則,不是他,不是他。
惟則揉著眉頭,睜開一隻眼睛覷他,譏嘲道:「你失蹤了三天,回來就追究這個──
是以霏向你托夢了嗎?」
惟剛把雙手插入夾克口袋,抬頭仰望天花板,回道:「以霏八年不托夢,約露卻詛咒了我八年。」
「約露?」一聽到這名字,惟則慢慢坐起來,打量著堂弟。
「你和她談過?
你們碰過面了?什麼時候?」
惟剛掉過頭來,定定地,深深地凝視他堂兄。
「今晚,剛剛──她在路上看見我,跟回了見飛,跑到十樓找我,我們……前半小時才分手。」
惟則半晌沒有吭聲,一徑瞧著惟剛,視線在他臉龐上探著、尋著、搜索著。
神情像燭光,忽明忽減。然後,他開始喘氣。惟剛沒見過一個人光憑坐在那兒,便可以喘得天塌了似的。惟則俊白的面孔漸漸冒出紅光,最後竟燒得滿面紫脹。
「你這混球,你碰了她!」惟則赫然從沙發上彈起,狠狠向他堂弟揮了一拳,把惟剛打得踉蹌後退。「我知道,我一看你的表情就知道──又是那種慚愧、心虛,那種可恨的,想不開的表情;總自認是正人君子,不願負人恩義,那種孤傲,那種矜持,那種虛假和做作──
的下流胚!你碰了她!」
惟剛用手背抹去唇邊酸腥的血味,他想彷惟則一句話──我對她情不自禁,她太動人了──他又把話嚥回去。惟則所怒罵都是真的。他可恨又虛假,他怕負人恩義,永遠也放不開,可是對約露那錐心刻骨的情愫,卻是一絲一毫也虛假不了的。
惟則還在哮喘,那種喘法,教人擔心他會發了肺炎。
「你碰了她,」他嘎啞喃喃,蹣跚移了寸步。「我不在乎,我愛她──我不在乎,」話聲未落,他又一拳朝惟剛揮來。
惟剛倏地扭住堂兄的手腕,咬牙道:「不許你說愛她!聽見沒有?我不許你再說這句話!」
「你們兩個在做什麼?」門口突來一聲暴喝,紹東披一件靛色睡袍,對兩人怒目以視。
他瞪了兒子一眼,旋轉向惟剛,臉色奇寒道:「搞起兄弟鬩牆來了嗎?你是怎麼一回事,惟剛?幾天不見人影,回來就打架!
多少責任在你身上,你可沒有拿人生鬧著玩的本事,別忘了自己的身份地位。」
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惟剛是抬頭挺胸來正視叔叔的,紹東的威勢再也壓不下他炯然的目光,他正聲道:「我從來沒有忘記過自己的身份地位,叔叔。」
說罷,他把惟則放開,昂然闊步走了出去。
就連紹東奇異閃迸的那眼光,也追不上惟剛。
隔天一早,惟則便跌跌撞撞闖進套房,惟剛從一夜的亂夢中醒來,聽說約露離了家他去,他驚坐而起。
「她到哪兒去了?她昨晚沒有回家嗎?」他問。
「她母親說她很晚才回家,今天一大早就出門了──據說心情很激動,要請假幾天,到外頭散散心,究竟去了哪裡,她母親不肯透露。」
惟則抱頭在松木休閒椅坐下來,頭髮前端還是油亮整齊的,發腳子卻失了服順,芒草堆似的參差鬆散。他埋著頭含糊咕噥了一會,猛地仰起臉來,凶狠地問道:「你咋晚對她說了什麼,她對我彥生這麼大的誤會,跑走了不肯見我?」
怕是被誤會的人是我,你還有得涼快呢。惟剛陰沈沉地想,還是訥然搖了頭。
他答說:「我沒機會說話,昨晚我才弄明白,原來她一直把我當做以霏往來的對象──
難怪一開始她對我就是一副勢不兩立的態度,她誤會我了。」
惟剛決心不讓這場誤會再繼續下去,他要向約露說個明白,一切只是混淆了罷。她冤枉了他這麼久,誰知竟藏著一番情意──昨夜的纏綿,不是從情字來,又是從何而來?他內心的愧惶,揉上了苦澀,更揉進了甜蜜。一絲興奮,一絲欣喜,戰戰慄栗地發芽。等約露明白了一切,怪他或許仍免不了,但是恨意必然雲消煙散,只要她不再恨他……這麼久以來,惟剛內心終於萌了希望。他卻聽見惟則似笑非笑歎了一聲。
「沒想到我會有這一天,」他的聲嗓是粗糙的。「我這輩子對許多女人動過心,當中有幾個是用了真感情的──以霏就是;但要說茶飯不思、牽腸掛肚,那是從來沒有的,誰知道碰上約露,我卻整個人都完了──」惟剛面色乍變,一副奮起要與惟則理論之態,惟則卻揮手制止了他。
「這女孩實在太奇妙了,她望著你笑的時候,一股子蜜意像要把人全部溶掉,她卻可以隨時甩開你走掉,一轉頭就把你忘了,讓你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惟則苦笑著搖頭。「她和別的女人都不一樣,她不迎合,不屈從,她總有自己的主張,而她的主張總把我帶到一個全新的方向去。」
惟則頓了頓,彷彿在回味什麼,然後才又接下去說:「有一回,她不讓我開車送她回家,說她起了興致,要走一趟路,那麼姣好的女子,腳力之健!我陪她走得滿頭大汗,一路聽她如數家珍說著捷運線,什麼桔線,棕線,起站終站,如何來又如何去──你見過幾個女人那麼有方向感的?」
惟剛雖不情願,也不由得莞爾了。
「以前我不知道自己的心在哪裡,我像個沒有心的人,即使和再可愛的女人在一起,也隱隱感到空洞。但是現在我對人生開始有種踏實的感覺,只要有約露在身邊,我就感到篤定,因為我是有心的,我的心就在她身上,牢牢的在她身上。如果沒有她,我的心就散了,我的人生又成了空──我不能失去她,你懂嗎?我不能沒有她!」
老天,這次他是認真的,這個不斷掉入愛河,不斷拿新歡來換舊愛的浪子,臉上再也沒有玩笑的表情了。那雙眼裡的真實、忘我,迫切和急苦,惟剛看著都要心驚動魄了。他不知是要同情或是憎惡,只能微弱地說:「沒有用的,你和以霏的那一段,芥蒂太深,她不可能罷休,她對姊姊的情感是很深的──」惟則猝然跳向床邊,衝著惟剛急急道:「我會向她解釋,我會說明一切,懇求她的諒解,從今以後我會全心全意地待她好,彌補這一切──」「不,惟則──」「不,你不要說話──你聽我說,我愛她,我要她,我不在乎你和她曾有什麼瓜葛,只要你閃到一邊,不要攪和,我就饒你一死──」「該死的不見得是我。」惟剛咬牙道。
「惟剛,看著兄弟一場,我從來沒有求過人,現在我求你,你讓我自己去向她解釋這件事──至少答應我這一條!」他嘶喊著,絕望得扭曲了臉。
惟剛怔然望著堂兄,在他的神情裡看見了自己──也是那般絕望。
約露躲了兩天,還是躲不過那重重的絕望。
她逃難似的匆遽來到東勢一座小農場,這農場的主人和她家有一層親戚關係,騰間客房招待她的親切是有的。她懨然地無暇欣賞鄉間農林靜美的風光,一顆心卻被滿園子淒厲不絕的蟬嘶給噪反了。
「牠們為什麼叫成這樣子?」她忍不住問了。
農場主人告訴她,「這是牠們的吶喊,為了求愛,一生就這麼一次求偶交配,之後結束生命。愛和死亡,牠們都是義無反顧的。」
約露覺得像受了教訓,即使一隻蟬的生涯都能有這樣的決烈和擔當,她竟只能逃之夭夭。
拋下母親,拋下工作,已顯現出她的自私和懦弱,約露知道她不能再躲避下去。她必須回去,回去面對──面對什麼,她卻只是心亂如麻。
當晚,她即搭了夜班火車回家。哦,她恨夜車,黑漆漆的車窗,見不到絲毫光景,像是茫然的未來,令人恍惚。她把座位讓給一名老婆婆,一路站著,足足搖晃了兩個半小時之後,到了台北站,已是疲乏不堪。
她昏沈沉地下車,腦子仍在顛簸,卻一頭撞上一片胸膛──她嗅到熟悉的古龍水味兒。
約露靠在那片芬芳的衣襟上微笑,老天,她好累!
惟則把她擁住,她聽見他吁了一口氣。
「你回來了,你總算回來了。」
「你怎麼知道──」「我天天跑你家,令堂拗不過我,把你今天回來的車班時間告訴我。約露,你沒有告訴我一聲就離開,真是不該,你知道我有多擔心?」
惟則溫柔地詰問。
約露只是輕輕搖頭,歎了一下,沒法子和惟則談論這件事──她沒法子和任何人談論這件事,包括自己在內。
「走吧,我的車在西區出口。」他攬攬她的肩說。
但是這趟車真的把約露累壞了,她雙腳是腫脤的,人還是昏花的。她說:「我有點暈車,我們先在這兒坐會兒好嗎?」
惟則把她帶到乳白的塑膠椅坐下來。乘客都散去了,地下月台顯得荒涼。
惟則把她一隻香橙色的行李袋移到椅下,然後挑起她的下頷看她。
「你沒事吧?」他問,他的眼神跳閃著,透著─股掩抑不住的緊張和急躁。
約露驀然地瞧他一眼,兩頰登時燒紅。他知道!他知道她和惟剛的事。
「那天晚上我和惟剛在策軒打了一架。」惟則低言道。約露臉上的殷色未退,驀然又泛了青。惟則拾起她雙手,撫揉她冰涼的指末梢,凝神看著她。
「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惟剛不該冒犯你!」他的牙關一陣磨擦,旋又深深吸口氣。「把這一切忘了吧,不管是昨天,或是多久以前的過去,統統拋到腦後,一切從現在開始──如果不拋掉舊的,就不能有新的到來,懂嗎?約露?
懂嗎?」他問得分外急切。
「惟則……」她語帶迷惘地開口。
「聽我說,約露,」他截斷她的話,迫切道:「我知道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不是表白的好時機,可是我一分一秒也不想再拖延──過去三十年,我一直在尋找生命裡的女主角,我等像你這樣的女孩,已經很久很久了。」
他對無數女人說過這句話,唯有這次自己死心的相信。
「你讓我想要安定,想要生根,想要實實在在的生活,我本來不是個好幻想的男人,但是遇見你之後,我每天都在作相同的美夢──今後一輩子,每個晚上都和你同床共枕,每個白天都和你尋歡作樂。」他的語氣一換,轉為激昂。
「嫁給我,約露,做我的妻子,和我廝守一生,我會好好疼你、愛你,給你和合堂最優裕的生活。你這一生都不必再出社會奔波,不必見識到現實的醜惡,你的身邊隨時有人等著伺候你……包括我在內;別墅、房車、華衣、美食、尊貴和地位,你要什麼有什麼,要去哪兒就去哪兒──只要你的人、你的心是我的,在我身邊,那就行了,我對你別無所求。相信我,嫁給我,你的人生再也不會有任何匱乏。」
這一番話聽得約露心神顫動,她垂睫望著自己一雙被惟則牢牢箝住的手,耳語回道:
「這不僅僅是你的美夢,惟則,這是所有女人的美夢。」
「我愛你,約露,答應我,嫁我為妻。」惟則喊道,一把將她擁入懷中。
約露的面頰枕在他外套的墊肩上,厚軟而舒適,像他提供的華美人生,她沒有閉上眼睛,她注視地下鐵道的那一頭,一列火車徐徐自外面的世界進入隧道─自光明進入黑暗。
母親不追問,不探究,也不逼迫,只以一句「不管什麼事,媽媽都在你身邊」迎納了她的孩子。
母親在慈藹中透出堅強,令約露驚奇,也溫暖了她的心。
然而重回編輯部上班,依然一步步都是忐忑、情怯,甚至慌張。她不知她會面臨什麼──她怕得要死。
哦,可是編輯部若無其事得好像她根本沒有離開過,而她和惟剛根本沒有──「約露,回來了真好,」慕華熱誠地說:「我正巴望著你呢,喏──」一落高聳的資料和文稿,像比薩斜塔在約露的桌面疊了起來。這是她逃獄三天的報應,夠她忙得忘了自己是誰。活該!
「你知道,『世代』因禍得福,這幾天外界詢問電話一直沒停過,訂閱率直線上升,未上市已經轟動武林……」
慕華說文津社登大幅廣告公開道歉,我方不再追究,此事就算告一段落,天下恢復太平。
不,我的心不太平,約露在位子上落座,把資料移到面前,卻像只受驚的兔子,不時抬頭覷望,等著獵人,等著──惟剛。
她終於醒悟到自己是在逃什麼,在怕什麼了。她無法面對的不是案頭上姊姊的巧笑,不是鏡子裡的自己,是這個男人;這個她又愛又恨的男人,這個她與之耳廝鬢摩,肌膚相親的男人──她把自己徹底給了他,她的恨,她的愛,她的心,一切一切。只要,只要,這個男人對她露出一絲訕笑,一絲不屑,那麼她就死了。
就在這一刻,那個主宰約露生殺大權的男人,從落地玻璃門闊步走了進來。
她霎時屏住氣息。
他筆直進了他的辦公室,約露是連他上衣什麼色調都未看仔細,他那扇門倏地便關上了。
沒有訕笑,沒有不屑,沒有任何表情──他甚至沒有看見她。
約露整副身子在椅上塌下來,像個從絞刑台上解開的人,蹦張之餘,留下的是一波波的顫抖。
一番激動的餘孽未去,不久,又一陣高跟鞋踩得通天價響的進來。那個惟剛肯定說是與他沒有婚約的女人,賈梅嘉,跟著扭進他的辦公室,然後就再也沒有出來。
下午,只要門開,約露就聽見她嬌咯咯的笑聲,任憑她再努力地把自己埋入工作裡,那陣笑聲還是像只刺蝟,在她心頭上滾過來,又滾過去。
午候三時,約露把慕華交代先做的稿子處理,送到主編台,然後決定到員工休息室啜幾口熱茶。她只知道再不設法透口氣,她就需要氧氣筒了。
約露穿過業務部,在鮮少人跡的通道上,她聽見有人低微地喚她的名字。
她怦怦地心跳起來,那是鏤入她心肌的呼喚,她認得,但是不相信。這不會是真的,是她在幻想……「約露。」又是一聲,歷歷逼真。
她悠悠回過身,滿抱著驚悸、激切,以及濃濃,濃濃的渴盼,望著從庫房走向她的男人。
為什麼總要見到他之後,才知道自己想他念他有多深?
惟剛來到她面前,半晌沒有出聲,一味看著她,長長地,長長地,忘懷時間和一切的凝視。他抬起一手輕輕撫住她的腮幫子。
「你好嗎?」
這一聲溫存的詢問,使得淚意湧上來,堵住約露的喉嘴。
她作不了聲,卻不由自主把臉頰偎入他的手心,閉上眼睛。柔腮與掌心娓娓地廝摩,像在互訴衷曲。
「社長,您要的資料找到──」有人不知在哪一頭呼叫著。
惟剛拖泥著不走,手心仍留連在她頰上。然後,他挪了腳,人一步步的移走,手一吋吋的拖開。最後一根指頭依戀地滑過她的下巴,留下一絲溫暖的餘韻。
他終於轉身去了。
約露靠在牆上,失去所有力氣,那一波波顫意從骨子裡冒上來。沒有訕笑,沒有輕藐,她該知道他不會這樣對待她。她在發抖,極端的甜蜜,甜蜜之後是更大的痛苦,就像一陣狂熱之後的一陣酷寒──一個下午,是千般的作弄,她受不了這樣的煎熬。她受不了。
她必須做點什麼,改變這一團混亂,再沒有改變,她過不下去了。
惟剛在車上接到羅庸的急電,就是惟則出車禍,他一驚,險些和對面瘋狂的來車撞上,自己也出車禍。他抓穩了方向盤,質問:「怎麼回事?」
「還不清楚,」羅庸回道:「他出門時心情很好,拉著我直說晚上他會有好消息宣佈。才不過兩個小時,我就接到電話──他現在人在耕莘急診室。」
惟剛找了個缺口,急速倒車,連續假日的週六下午,城市裡形色匆匆,湧蕩著一股興奮騷動的氣氛。
人在樂處容易生悲,惟剛想著,蘊著不祥的心情,趕到醫院。羅庸人已在那兒了。惟則是自己衝撞安全島的,額角縫了兩針,沒有大礙,不過是精神非常萎靡。他由羅庸在醫院付費領藥,自己先送堂兄回策軒。
車在新店溪畔的快速道路上奔馳。惟剛打量堂兄一兩回,他額上扎一圈的繃帶,靠著椅背,雙目閉得緊蹙,唇面泛著不自然的鉛灰色。
「你開車一向還算小心的。」惟剛咕噥了一句。
惟則久久沒有應聲,惟剛以為他不理會,過了好半天,他才突然嘶啞地迸了一句,「她拒絕了我!」
這回輪到惟剛沒有應聲,他手箝著方向盤,凝神聆聽下文。
惟則激動萬狀喊道:「我以為我打動了她的心──她回來那晚,我向她求婚,她是顯得那麼感動,我恨不得當場把她帶到任何一處可以結婚的地方,」他沒看見他堂弟像咬了一塊石頭在牙關似的,兩腮繃得緊緊的。他痛苦地說下去,「我胸有成竹,等了三天,我料定她會答應──我是這麼有信心,興匆匆去找她,誰知道她竟然對我說了一句──惟則,謝謝你──謝謝?我不要她謝謝,我要她嫁給我!」
而我要宰了你,惟剛在心裡詛咒。
「我不懂她是什麼意思──她這陣子心很亂,她必須重新打理自己,她說這樣子下去對我不公平,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面了,這樣對大家都好!我──我實在搞不懂這女人。」惟剛的兩腮鬆弛開來,這才感覺到牙關都咬疼了。他不想諷刺的,卻制止不了自己,他說:「我倒覺得她的心一點都不亂,她的腦子清楚得很,她的決定是對的。這女人沒什麼難懂,她只是明白一件事──她不是你的。」
惟則陡然像傷獸一樣狂吼,撲過去扼住惟剛的脖子。吉普車衝向堤防,惟剛一面拚命控制方向盤,一面用手肘把堂兄撞開。
他憤然大叫,「你想再出一次車禍嗎?如果你不坐好,我保證把你當一隻鵝一樣,一路捆回家。」
惟則卻不需要他的威脅,自己靠回位子,捧住額頭喘氣。
他才撞了車,受了傷,經這麼一激動,整個頭暈眩起來,癱在那兒動不了。惟剛瞄他好幾回,不大放心。
「你還好吧?」
惟則不理會他的問話,兀自倚著,幽幽說道:「我耍你走。」
「你說什麼?」惟剛還以為自己沒聽清楚。
「我要你走,離開方家,離開見飛。該你的錢,你拿走,出國也好,另起爐灶也好,總之離開我們,走得遠遠的,別再干擾我們,破壞我們!」
惟剛聞言,先是背上一涼,然後一股怒氣熊熊煽上心頭,他偏過頭,狼狽瞪住堂兄,冷笑道:「這叫什麼?逼退我嗎?我一直當你本事很大呢──愛情天皇,所到之處,芳心披靡,你從來不怕任何對手,因為根本沒有人是你的對手,不是這樣嗎?」
他回頭看路,猛地把車拐向華城路,仍舊咬牙說下去,「你錯了,惟則,你的對手不是我,你的對手是你想要的那個女人,她才是關鍵,她才能左右你的成敗。至於我,我對方家的一切一向不忮不求,我不戀棧見飛的位子,但是我也不會因為你追不上一個女人,就草草率率,糊里糊塗的走掉!」
不論惟則的要求,有沒有給惟剛造成壓力,紹東的這一關,他是難過了。
羅庸接了他們的腳後跟回來。他一腳便踩進廚房,給惟則熬了銀魚豆腐粥。
傷者喝過粥,服了藥,到底睡下。紹東卻兀自立在門邊,凝望著銅床絲被裡的兒子,久久不去。惟剛沒見過叔叔這麼愁眉不展的。
「他不會有事的。」稍後,他在西向的那座小起居室找到叔父,他仍舊要趕到工廠查看新機器。可是叔父那一臉憂色的,卻教他走不了。他走到叔父身邊,和聲勸慰他。紹東只顧怏怏然眺望框金的八角窗外。
「他不一樣了,」老人喃喃道:「這趟美國回來,換了個人,那股積極,那股勤奮,天天和我討論公司,孜孜不倦──真沒想到這孩子也有安穩下來的一天,他向我提過好幾回了,他有中意的對象,他想成家,十足的認真──」惟剛立著,一聲不吭。
紹東抬頭看他,白髮皚皚,面容卻是焦黃疲蔽的。他重重喟歎了一下,語重心長道:「惟剛,你和惟則才相差了幾小時落地,可是你打小就比他有做兄長的器量,惟則嬌慣了,一向心想事成,你處處讓他,不和他計較,我都看在眼裡,我都明白。這回你們哥兒倆在鬧什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難為惟則能夠如此發憤,這是個重要的契機,我的希望和心願全在他身上了……你無論如何也要多擔待、多扶持,可不能讓他一上陣就洩氣垮下來。讓了他吧,不管他和你爭的是什麼,讓了他吧,他可不比你,他禁不起打擊,多為他著想著想吧。」
聽了這番話,惟剛的一顆心好像被刨了出來,扔在冰水裡。叔叔從來沒有這麼低聲下氣過,也從來沒有這麼不近人情,這麼自私自利過,他一心一意記掛惟則人生的成功與快樂,但在惟剛心目中,自己也是紹東的至親,紹東的血肉,難道他的人生就不該有那麼一點希望、一點機會嗎?
「叔叔,」惟剛嘎著近似嗚咽的聲音說:「您只顧著為惟則著想,可從來有沒有稍稍為我著想過?」
說罷,他悄然離去。他沒有看見西天的殘霞把紹東眼角那碩大的老淚,照得殷紅。
這一夜,有人跨入夢裡呼喚她。
她驀然醒來,心兒一陣悠痛,彷彿被針線牽扯著,引動著。
她把臉埋入溫香的枕內,仍抑止不了那輾輾轉不寧的感覺。她翻了幾個身,終於慢慢起了床。
几上的黃銅小鬧鐘指著凌晨二時。
她踱到窗下的月光中。好一陣子夜不成眠,令晚卻特別不安。她坐上窗格,輕輕吁一口氣,望著幽靜的街巷──陡地一怔。
對面一盞街燈下,停著一部反著白光的吉普車,她分辨不出車色,但是倚在車門上的一條挺拔人影,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看錯。
她的口舌變得乾澀,心兒開始跳蕩,雙手是涼的,胸口是燙的。她顧不得身上只套了件棉白T恤,唯恐驚動母親的躡著腳出了大門,然後一路衝下樓。
她在街的這一邊猝然剎住腳,他在對面的車旁緩緩直起身子,兩雙眼睛隔著無人的街對望,四道視線綣譴糾纏。然後他慢慢走來,而她一步步走去,兩人在街心相遇,頓了一頓。
他穿著寬領黑夾克,一雙長腿與映在地面的影子連成一氣,投到她身上。連影子的觸及,都令她顫悸。
「惟剛──」她顫聲一喊,直撲他懷裡,他的一對胳臂即刻就把她鎖祝他的嘴吞去她的嚶嚀,吮住她的雙唇──他吻她,吻得那麼飢渴,那麼狂熱,像要吞沒她整個人,整個心,整個靈魂。
不安寧的夜,原來是他在呼喚。她早該知道,他不僅闖入她的心,是連她的夢境也闖得進。他把她擁得好緊,衣上的銅扣扎得她發痛,她不在乎,一徑瘋狂地回吻他,吻得自己都要膽戰害怕,昏睡的理智不願醒來卻醒來了,她在他唇下伸吟、掙扎,然後撒離嘴唇。
「你怎麼這時候來了。」約露抓著他的衣襟喘息低問。
「惟則出了車禍。」他沒回她話,卻兀自說道。
「什麼?」約露驚道,又是一陣良心不安。不管她拒絕得是多麼婉轉,解釋得多麼誠懇,依然刺傷了方惟則。昨天下午她毅然向他道別時,他那副形銷骨毀的形容,幾乎使她落淚。
但她必須斷然掉頭而去,她不忍傷害對她如此有情的人,卻更不能背叛自己的心。
她的心在另一個男人身上。
「他沒事,只是皮肉傷,」惟剛趕忙說明,讓她安心。「他很激動,他把我當成絆腳石,甚至想趕我走。」
這下,約露真的僵住了,驚異且著急地看著惟剛。他把她擁緊,沉重的語氣中蘊著急迫,「我知道你不愛他,可是你對我總有那麼一點情愫、一點心意吧?我知道,我感受得到,是不是,約露。,我不是一廂情願的傻子吧?」
街燈的光落在約露的眸心,使得她盈盈如淚,她的下唇抖顫著,靨上先是一陣白,然後一陣紅。她搖頭啞聲道:「我──我才是一廂情願的傻子,我迷戀你迷戀得這麼瘋狂,這麼癡迷!八年,你能想像嗎?光憑一張半毀的相片,我竟然愛你愛了八年!」
「那麼跟我走,約露,」他一雙大手急勁地抓住她胳膀。
「我沒辦法解釋為什麼我對你的感情這麼強烈,我只知道你對我是太重要了,在遇見你之前,我從沒感受過別人所謂人生的甜蜜、人生的滿足,有了你,我總算嘗到做個男人那些最美好的感覺──我愛你,約露,跟我走,跟我一起共創人生,共享人生。」
濃烈的甜蜜湧進約露的心房,她卻好似遭到鹽酸腐蝕的駭然掙脫他,蒼白著臉倒退,連連搖頭。
「不,不,不可能!你還不明白嗎?你對以霏,對我家所造成的傷害,那是怎麼也彌補不了的,我又怎麼能夠把這一切拋諸腦後,一筆勾銷?你可知道,以霏的日記擺在那兒,總像個噩夢,在在提醒我,你對她的始亂終棄──」「可是我並不是──」當下他只要把話說完,所有他為惟則背負的冤屈,頃刻就會一掃而空。可是約露就不能無論如何的原諒他嗎?就算薄倖的人真是他,就算他真的負心過,難道他是一錯就再也不能回頭?
「你說你愛我,」他痛苦地改口道:「卻斤斤計較我從前的不是,你的愛是這樣偏狹、這樣封閉、這樣沒有容量嗎?」
惟剛的一番質問卻像詆毀,約露聽了驚慄而心痛,她昏了頭的忿然發怒,叫道:「是的,是的,是的!如果你親眼看見你至愛的姊姊死在你面前,如果你的雙手曾經染滿她的鮮血,如果你的家庭從此粉碎,你就會和我一樣──偏狹,封閉,沒有容量。」
惟剛感到一陣矢血似的昏虛。他們都一樣,他們都在他身上貼上標籤,以此來排拒。
叔嬸因他不是己出而棄嫌,約露則念念不忘他是罪人──他們都不能,也無能,因為他是他而愛他。
忽地一部夜歸的車,像頭冥頑剛愎的怪獸,自街的一端向他們橫衝過來。
兩人各自向後閃避,車去後,兩人立在原點默默相望,見到的只是煙塵外,彼此暗淡的臉。
「你知道嗎,約露?」末了,惟剛幽幽道:「在我的愛裡,沒有以霏,沒有鮮血,沒有其他──只有你。」
語罷,他驀然回首,一上車即闌珊去了。
一周之後,方惟剛孑然離開方家同見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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