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像人人都在為情所困。
惟剛步出座談會場,長長吁了口氣。最是沒完沒了的,就數女人的感情問題。終場後,一批女聽眾又把他包圍,那些個天知道該怎麼辦的問題問得他滿頭包,三兩下就把福德坑填滿了。
週日黃昏的台北市街空落落,他佇立道旁,雙手插入褲裝,抬頭望天。雲沈沉地,天空一色潮濕的灰,像一隻鋁鍋蓋好低好低的壓下來。
一部焰紅的愛快羅密歐,流火一抹飆到他面前,車門敞開來,流香樸鼻。
車上,一陣鶯燕此起彼落的喊著「方大哥」。他詫異地揚眉。
「惟剛,上車呀!」梅嘉攀著方向盤,傾身喊他。
如果有選擇的餘地,惟剛寧可一人清清靜靜走段路。他的腦子和心情都需要通風。他此刻沒興致和任何人打交道。
「惟剛!」梅嘉尖著嗓子又叫,勾魂也似。
他歎了歎,側身上車。後座擠了三名女郎,靚妝麗服,笑臉迎人,紛紛向他問好。三女皆是梅嘉經常合作的模特兒。
不等惟剛開口,梅嘉丟了一罐飲料到他腿上,說道:「掰了一下午,口也渴了吧?」
惟剛一看,是罐冰沁的德國黑啤酒。梅嘉自是好意,可是拿黑啤酒解渴,於他此時,怎麼都覺得文不對題。他把那罐黑啤酒擱到一邊,回頭向三女招呼。
「剛剛我們還摸上去找你呢,方大哥,」其中一人說:「你被一群女人團團圍住,脖子以下,什麼也看不見。」說著,她不知想到什麼,捂嘴兀自笑著。
「她們到底在問你什麼呀,方大哥?」另一人問。
一些她們必須和最親近的人一起解決,卻往往向最陌生的人和盤托出的問題。惟剛聳聳肩。「婚姻、感情、外遇、交友,種種疑難雜症嘍。」
於是另一人若有所思道:「女人真傻,哪怕是女強人,一到感情關口,也總是六神無主,拿不出辦法!」
這話引來迴響,幾個靚女七嘴八舌論起感情問題。惟剛寂然靜坐,望著窗外飛掠的街景,聽著眾女玲瓏的話語,心頭卻壓著一條長髮的影子。
昔日那女孩,是否也如此?──在感情的關口上,六神無主,不知所措?
惟剛猝然心絞疼起來。不,她不是,她永遠在他心中是冰清玉潔,敢愛敢恨,在感情的關口上,她沒有躊躇,不顧一切的,甚至於……梅嘉卻呵叱起來,「無聊!哪來這麼多感情問題?」她不耐煩談這些。感情的事,她沒有問題,只有信念──凡她想要,就一定要到底。
「聽著,」她伸手拍一下喇叭,不是交通上的必要,不過是喚起車上乘客的注意。「我說時間還早,咱們到福華中庭喝咖啡,然後上羅浮宮吃法國菜,我請客,怎麼樣?」
她說得爽氣大方,後座歡聲雷動。
「梅嘉姊,晚會什麼時候開始?」一名女郎問。
「八點,就在福華地下樓,飯後我們直接過去。」
惟剛心生狐疑。「什麼晚會?」他掉頭問梅嘉。
「設計師聯誼嘛,晚上你會看到巴黎來的那三個時裝設計新秀。」梅嘉回道。
惟剛弓起眉峰。這晚會他是知道,但他沒說要去。午時自策軒出門,只講好梅嘉來接他,沒提別的節目。
「你們去吧,」他說:「我還得回公司。」
「惟剛!」梅嘉叱道:「別掃興,說好一道去的。」
他什麼也沒和她說好,當著人前,不便駁她,只道:「公司有急事要辦。」
「我不管!什麼事統統放下來。」梅嘉是孩子氣的口吻,大人的耍賴。
平日惟剛的耐性算好,面對梅嘉也屢屢不厭其煩,但這個黃昏他卻感到異乎尋常的躁鬱,麥克風的回音和嘈雜的聲笑還在他頭顱內嗡嗡作響。他哪裡也不想去,甚至也懶得再說什麼。
「我回見飛。你就在路口停吧,我搭計程車走。」
梅嘉當沒聽見,逕把車頭掉回仁愛路,往福華大飯店的方向疾馳而去。
「梅嘉,」他的聲調下沉了。「你就算把車開進福華,我照走不誤。」
梅嘉要是心細些,該注意到惟剛今天的氣色不但陰霾,還蘊著少有的強硬。
但她只管氣惟剛不遂她的意思,一發怒,猛然就當街煞車。後座三個女郎,像掛在窗口的布娃娃,前搖後撞,一個個失聲驚叫。
「梅嘉姊,你怎麼停在這裡?十字路口吶!」
一時閒,四周喇叭大作,煞車聲四起,梅嘉置之不理,板著臉氣呼呼道:「不去大家都別去算了!」
三女當中一人,向前推搖惟剛的椅背。「方大哥,你就去──」惟剛沒有回頭,只把手一掣,制止她的哀求。
「梅嘉,開車。」他沉聲命令。
梅嘉一張下巴往外抄,坐在那兒,相應不理。
「你想在路口當夾肉漢堡,悉聽尊便,我和三位小姐可不陪你。」說著,他掣著車門把手,作勢下車。
梅嘉斜睨惟剛,見他的態度分外嚴峻,像是嚇了一跳,下唇抖索起來,像小孩受了欺負般,十分委屈。她卻很快操動方向盤,穿出車陣,離開十字路口。
車過福華大飯店,往南側道路拐去。
後座的女郎都俏俏喘了口氣。還是沒人吭聲,車上一陣沉寂,氣氛很僵。
過片刻,惟剛才偏過頭,打量起梅嘉今天的妝扮。她穿一身苔綠色緊身小禮服,一對白金鑽石耳環,直吊下頸際,秀髮篷鬆梳向一側。
或許是餘怒未消,兩腮仍是紅撲撲的,倒顯得十分嬌媚。
他回頭對後座三女道:「知道嗎?你們的梅嘉姊是越生氣越漂亮。」
一陣靜默。
然後,梅嘉噗哧一聲笑了,三女也跟著咧開嘴,車上的氣氛豁然開朗。
不久,小跑車入新店工業區,抵達見飛大樓。
惟剛喃喃稱謝,推門欲下,梅嘉喊住他。「你晚上會回策軒吧?」
他把肩一挑,不置可否。梅嘉狹然橫過來,一把摟住他的肩頭,也不管旁人,湊向前便吻住他的嘴。
惟剛在女郎的竊笑聲中,掙脫梅嘉,尷尬地下車,向她們揮別,旋即登上見飛大樓的長階。
一人大廳便碰見警衛組長閻碧風。
「閻組長。」惟剛打招呼。
打從惟剛十五歲到見飛當小工起,他見到的閻碧風便是鋼板一張的面相。
奇的是,今天他們的閻組長居然換了臉上的招牌──鼻子扭著,眉毛打了結,滿臉都是嫌惡,睨他一眼,即把頭別開,不肯再理他。
是他身上爬了臭蟲嗎?一定是的,否則閻組長的五官不會走樣至此。惟剛朝身上嗅了嗅,沒有臭蟲味,只有女人的脂香粉味。
得上樓沖個澡!這麼一想,他跨入電梯,看了大鏡,這才恍然大悟──難怪閻組長有那麼鄙視的表情。
一枚紅艷艷的唇痕,大印似的戳在他的嘴角。
惟剛回到十樓套房,立刻進浴室把嘴角的口紅印子拭掉,忽然倦了,沒有去沖澡。他脫下外套,順手擲向椅背,踱向壁櫃,拿下一瓶金花干邑白蘭地。
這酒閒置已久,最初是什麼人送上來的,他早忘了。他一向滴酒不沾,此刻也殊欠飲酒的興趣,但是空空的雙手慌得很,需要有個東西握著──有個東西或許潤潤枯澀的喉嚨,或許消泯陰鬱的心情。
他拎著半杯酒,拔開領結,在當窗一張松木休閒椅坐下來,慢慢咂口酒,遙遙望著遠處觀音山影的玉體橫陳。
說公司有事要辦,不過是訛梅嘉一句。他該回策軒,不是到這裡來。卻也只有這裡,才能給他一份寧謐,悠悠懷想平日裡從來不想的一切……特別是年少的種種,特別是過去了的人和事,特別是……昔日那女孩。
那女孩,他已經很久不再,也不願去想了。不料深埋的記憶,今天卻給一個形貌與她酷似的女孩,整個給翻挑起來。他狠狠吃了一驚,剎那間,那些個記憶,那些個往事,洪水一樣地洶湧上來,淹得他連一口氣也沒法子喘。
老天,他還以為他已經忘了,已經忘了……長髮倩倩,眉目如畫,誰知竟還有第二個像她一般的人兒──梁約露。
惟剛望著昏暗的暮色,一雙艷冽的眸子在腦海亮起。難怪頭一回見到梁約露,便是一種異樣感覺強烈得像刀子,從眸孔直刺入腦門──她的形貌撥魂弄影,呼之欲出,可笑的是在今天的驚駭下,才赫然看出那份雷同。
他果然是熟悉她的。
卻也是對她一無所知。
惟剛舉杯大大飲一口,酒汁滾過咽喉,直燒入肺腸,就像梁約露的一般烈焰,灼得人焦頭爛額。
他不知哪裡犯著她,惹得她對他這樣的忿忿不平。從初次碰面開始,這女孩便不斷頂撞他、冒犯他,屢試不爽。天知道今天她竟然就在座談會上霍地立了起來,那樣氣虎虎,冷森森地逼視他,然後掉頭就走。
他說錯了什麼,做錯了什麼嗎?
雖然別無其他動作,卻也造成了一場虛驚,想到她走出會場的一幕,依然是驚心動魄。
那樣的放肆,那樣的衝動,那樣的大無畏!
這教惟剛不得不相信,是他曾經做了對不起她的事──而且是非常非常的對不起!
但是惟剛沒有對不起她,她與這女孩根本就是素昧平生。
他把杯中的余酒一口嚥下,推開椅子站起來。明天一早到編輯部,他就找慕華。
他決定不要臨時編譯人員了。
一周,約露整整悔恨了一周,慕華居然找上門來時,她有種大事不妙的感覺。
她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那麼魯莽,那麼孟浪,但她實在瘋了,氣瘋了,他在台上的那些論調,對姊姊的所做所為,彷彿是種嘲弄,是種嗤笑,是種侮辱!別人或許可以笑姊姊癡,笑姊姊傻,但是他,方惟剛,對姊姊有一字、一句、一個念頭的不敬,便是該死。
他是該死,這一點約露從來沒有懷疑過,但是這仍舊不能拿來抵做藉口,畢竟她是失態了。
「這有失風範,」她彷彿聽見姊姊對她叨念,「你從來就不是行為乖張,作風尖銳的女孩,這不像你。」
是的,那不像她。但是她變了。姊姊死後,她的性情就變了,她的人生也跟著不一樣了。
快樂對一個人的影響不大,傷痛卻可以徹底改變一個人。
十六歲是一條界線,那之前的約露愛交朋友又愛笑,活在活潑淘氣的好風光裡。姊姊一去,把她生命裡的一部分生氣也帶走了,人生急轉直下,她變得闌珊,變得沉默,她終於和人群疏遠了。
最後,讓她真正斬斷和同儕往來情誼的,是掌摑胡麗屏那事件。
是在姊姊死後那年的暑假,約露在圖書館外聽見和她同齡,又是鄰居的胡麗屏,正對一群同學議論以霏的壞話。
「……我姊姊和梁以霏都是台大的,我姊姊說的,梁以霏在學校最風騷了,自以為走到哪兒,男生都要捧她,這一回給人玩弄了,受不了屈辱就──」約露不知哪來的力道,擠上前去,一巴掌把胡小胖子摑得仰倒在巴西鐵樹上。
胡家爸媽自然上門來興師問罪,約露挨了父母狠狠一頓痛責,還不許辯駁,可是她一點也不後悔。要不是胡麗屏的姊姊胡美屏躲得逶遠的,她也要給這個生了一張刀子嘴的女人一點教訓。
約露棄絕和朋友的往來,是在這時候,收心把自己埋入書堆,趕上功課,也是在這時候。
她領悟到,孤獨才是最安全的生活方式。
慕華則是例外,她是帶約露的學姊,約露推辭不掉。一方面,慕華有種溫溫的笑容,讓約露想到姊姊。
不過這會兒,慕華坐在她家客廳那張籐椅上,啜著香片,臉上仍是溫溫的笑容,約露卻沒什麼安全感。
「上班時間,怎麼有空過來呢?」她很是忐忑,也顧不得客套的直問:「不會是我的稿子有問題吧?」
週一她打電話通知慕華,她不上辦公室了,譯妥的稿子,她則用快信寄上。
這還不是為了迴避方惟剛!每回碰上他,她就像一盆燒得火紅的炭碴子,暴跳如雷。
週日又在座談會上演出那樣的場面,對他固然忽不可遏,卻也心虛得很。何況鬧事本來就不是她的本意。
但是慕華為什麼突然來找她呢?
「稿子好得很,」慕華回道:「我下午出來洽公,順便把上月份九千元的稿費拿過來給你,另外,有件事──」她先把雜誌社的薪資袋交給約露,隨即正色道:「方社長決定招考正式的翻譯人員,以後外文稿子就不再外發了……」
約露的心噗通一聲往下落,似鐵錨一樣,腦子一片模糊,只有一個想法──他把她踹掉了。
沒有哪個老闆會留一個「橫眉豎眼」的員工,更沒有哪個演講者受得了聽眾拂袖而去的侮辱。她對方惟剛的反彈,很感驚異嗎?其實不然。她對雜誌社的臨時差事非常戀棧嗎?那也未必,她只是……她只是……只是什麼?
只是母親臥病的這段期間,這份臨時差事一來方便她照料母病,二來每月近萬元的收入,多少維持家中的基本開銷,她感激慕華給的機會,也著重這份工作──就是忘了對上頭的主子保持謙恭和尊敬。
向仇人挑釁或許帶種,向衣食父母挑釁就是白癡了。
現在這個白癡終於得到報應──她不該觸犯天條激怒他。
約露沮喪,念頭一轉,像給自己解圍,傲氣上來了。
天條又怎樣?難不成要她對這個人打拱作揖?別想!她寧可另找出路,再說她也不能一輩子做臨時工,母親的狀況已經穩定,她也該出去謀份正式的工作……「……所以今天來找你,希望你接這份工作。」
她聽見慕華的話,詫然抬頭。「你說什麼,慕華?什麼工作?」
「你沒有在聽嗎?我底下走了幾個人,社裡急欠人手,我希望你來接個文字編輯的位子。」
約露霎時又愣住了。文字編輯?進「風華」工作?她不是剛被炒了魷魚?
被驅出見飛的大門?
「希望你早點來上班,相信你很快可以進入情況,雜誌社的工作你也不是完全沒有經驗。」
慕華一徑流露她那溫煦的笑容,約露卻發現她再也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她脫口問道:「可是方──社長會怎麼說?」
「社長會怎麼說?」慕華愕然應道,好像不明白約露的意思。
約露把兩手按在膝蓋上,聲帶隱上一絲顫意的說:「你肯要我,他怎麼肯要我?」
「他為什麼不肯要你?」慕華反問:「要我找你進公司的,正是他。」
話再怎麼說,徜不是慕華力保,她也不可能有機會踏進見飛門檻,約露始終這麼斷定。
她把掛肩的包皮一挪,匆匆踏入大廳,見閻組長在一邊盤查一名男子,她竊喜,忙不迭溜過去。她見到閻組長總像見到訓導主任一樣害怕……「梁約露,」就差那麼一步,約露就要跨進電梯了,可是閻組長的呼聲,鋒面一樣直追過來。她寒毛一凜,站了下來,目睹別人蜂擁而入電梯,羨慕巴巴的。
她歎口氣,回過神,一張識別證投到她面前,她幾乎呻吟──她的識別證又掉了嗎?
進見飛十天以來,這是第三次掉識別證,如果連上回追方惟剛上七樓那次也算進來……覷著那張盾牌似的面孔,她知道閻組長這次無論如何是不會寬待她了。她怯怯接回證件,在那立正,等著閻組長怎麼發落她。
「你,」閻組長開口,就跟法官判決一樣擲地有聲,約露暗底打哆嗦。「這張識別證的夾子太鬆了,回頭找人事室換一張吧。」
就這樣?約露簡直不敢相信事情有這麼便宜。她猛點頭,訕訕笑道:「是的,謝謝閻組長。」
閻碧風臨去前還瞟了約露的兩腳一眼。查看約露的員工證在不在胸前,鞋子在不在腳上,已成了閻組長職責所在。
約露三腳兩步趕到雜誌部門。她是新人,桌面還不至於像老鳥的高樓大廈那麼壯觀,但也漸漸出現了場面,來稿、打字稿和讀者來函堆成好幾落……她拉開椅子。能坐上這個位子,約露直稱是奇跡。她一直想進雜誌社做事,而格調高雅,別具個性的「風華」雜誌更是她的第一志願,但「風華」用人標準極高,像她這種歷史科系出身,出校門未久的新手,想要登堂入室,簡直門都沒有。
她一刻也不相信是方惟剛稱她懂得選材,譯筆又好,主動找她進公司的。
慕華扶持她,總要另外找好話來讓她心安理得的受惠。
慕華如此拉拔,機會如此難得,別的姑且不論,約露對自己也是有相當的期許。她在辦公桌前坐定,筆桿拿上手,眼光卻不由自主投向社長室。
依然是門扉緊閉。
她輕輕一吁。
上班第一天,約露算準會和方惟剛來一個陣前相見,到時該是什麼態度,抱什麼心理,說什麼話,做什麼應對,連衣著打扮,無不事先悉心算計打點。
那天她特意穿了極莊重的灰藍小立領套裝,兩鬢編上花辮,勒到腦後,一身淨扮,走馬上任。在辦公室提著一顆心,就等方惟剛唱名找她。
他必然找她,談些什麼,可想而知。時候到了,她會坦白的,實在的、毫不隱瞞的告訴他──他是混球,他是孽障,他害死了天底下最好的女孩!也許氣血攻心,她一把抄起桌子的原子筆戮他,拉他脖子上的領帶勒他。
約露,約露,她及時控制自己,這麼規勸自己,家境困難,現在不是你逞兇鬥狠的時候呀,要自制,要忍耐。
豈知那天,鎮日沒有動靜。
次日,他的秘書施小姐按鈴叫人。約露心忖,時候到了,一口氣提上丹田,整衣斂容,向社長室挺進,卻在外室給截下來。
「這份人事資料表請填一填。」施小姐遞上表格道。
第三天,約露交上填好的人事表,繼續等候傳喚。下午,她和即將離職的竹英正忙著交接,施小姐又把她找了去。她兩眼盯住社長室那扉門,筆直前進。
「梁小姐,你上哪兒?」見飛三十年的老秘書喊道。
「呃……」不是姓方的找我嗎?約露頓在門口想。
「你得附上身份證影本,正反兩面。」施小姐說。
方惟剛人呢?約露心裡尖叫。
臨下班前,約露悄悄問了舒妹妹。
「桃園的紙廠有點問題,他這幾天都在忙那邊的事嘛,沒空回來。」小妹說得理直氣狀。
好像我該知道似的,約露心想。
她憋了兩天,又把小妹給拉到一邊。「怎麼還不見社長人呢?還在桃園?」
小妹搖頭,抓著一把面紙猛揩鼻子,她患了重感冒,每兩句話夾一句哈啾,聽來如下:
「他陪一批──哈啾外國人到──哈啾科學園區參觀去了。」
約露挑起眉梢。「是嗎?他幾時回公司?」
小妹又搖了個頭,狠狠攙鼻子。「他不回來了,他會直接趕到新加坡,參加──哈啾國際文具禮品大展。」
接下來,他就要飛到火星去了,約露心裡直嘀咕。
是一鼓作氣,準備作戰的約露,現在像個突然接到停戰通知的前線士兵,說不出的洩氣。
慕華私下對她提到過,見飛可不是在交班了嗎?日後雜誌社這小小單位,就算方惟剛有心,恐怕也沒有餘裕照顧到,更大的事業等著他去料理打點呢。
照說,約露該感到如釋重負才對,最初考慮著要不要進見飛,這不就是關鍵?方惟剛不旦不再是她直接的頂頭上司,要碰到他一面,只怕比見侏羅紀的恐龍還難,這對誰都好。
但不知怎地,她心中卻隱隱泛起一股失望。
往後一周,風調雨順,約露迅速進入工作情況。捧著高出行情的薪水,又蒙慕華每週給假半天,陪母親回醫院拿藥的方便,約露對這份工作,完全沒得挑剔。至於和方惟剛的恩怨,看著這種種好處,傻子也知道要先放一邊。
午後,桌上的電話乍響。是內線,約露抄起話筒。
「梁小姐,請到社長室。」
又是施秘書,約露歎氣。她還欠她什麼?該填的,該給的,該做的,她都像償債般一一付清了。她是來工作的,又不是來申請房屋貸款!
約露咬著筆桿子,還想著文稿上的問題,心不在焉踱進社長室。社長室分內外兩部分,外室半開放式,左側置一組咖啡色沙發椅座,右側則是秘書米白色的工作,隔一扇門,裡面才是社長的寶地。?約露瞥見站在施小姐桌前的男子,心裡像一隻老鼠跑過,乍然一驚。
就著一疊文件和施小姐商議著,不正是方惟剛本人嗎?
他穿著古銅色襯杉,外搭沙灰色套裝,優雅的剪裁質地,似乎也拘束不了他的豪邁氣息。
他的頭髮顯然整飾過,兩鬢修剃得十分俐落有型,就是額前的髮絲仍然像玩過大風吹的遊戲,散在那兒,逗人想伸手去摸似的。
「打電話和興南交涉,催他們快點,我們好做配合。」他說完,仰起頭來,正好對著約露,雙眉飛揚,目光灼灼,一張面龐似乎曝曬過,膚色變深許多,因此更是顯出英氣勃勃。
兩人的視線一對上,約露驀然感到眩暈,兩腮發了熱,心頭的老鼠變成小鹿,胡來亂撞。
到底是怎麼回事?她的反應讓自己覺得驚恐而可恥。
「請進來吧,梁小姐。」他對她點頭,即進了社長室。
約露僵在那兒,拚命想鎮定自己。
施小姐見她半晌不動,怪異地覷她。「梁小姐,怎麼你還站著?快進去,可別讓杜長久等了。」
約露含糊地應了聲,磨磨蹭蹭,極不情願地向社長室走了去。
施小姐推推玳瑁邊眼鏡,頗不以為然地搖頭。年青人做人處事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想當年他們初出社會,雖是少了點歷煉,但是伶俐機巧,可不在話下,長官跟前,還容得下半點的怠慢嗎?
她往約露那拖泥帶水的步子瞄一眼,不屑地嗤了嗤,拿起電話。
惟剛回頭,示意約露把門帶上。
她關了門,人卻挨著門邊,趑趄不前,一張背差不多貼在那扇橡木門上了,一對眼睛卻一瞬也不瞬直望著惟剛。
惟剛眉峰一挑,看著她。「為什麼一直瞪著我看?我像具秦俑嗎?」
約露掠開眼光,臉皮熱烘烘的,她盯住角落一隻烏木書櫃的腳架看,咕噥道:「當然不是……」
「那就好。」他故作鄭重道,卻面露嘲色。
一點都不好!約露心裡喊叫。
惟剛走到桃心木辦公桌後,朝一張旁椅比畫一下。「請坐。」
她咳了咳。「我站著就好。」
惟剛也不堅持,往黑色旋轉皮椅一坐,溫吞吞道:「我想到我的小學校長,他最大的消遣就是把小學生喊到桌前,聽他訓話──就像這樣。」他向桌前一比。
小學生?約露一箭步上前,在他指定的位子坐下。
惟剛偷偷莞爾──就知道她帶了這點叛逆。他靠著椅背,側眼打量她。
她穿磚紅短外套,黑條絨窄裙,配上短跟黑鞋。秀髮分在雙肩,波浪微起,一身的清麗雅致,扣人心弦。
到今天才得以細細端詳她──她有張近似瓜子臉,但要來得更圓潤些的臉蛋,明潔的額上修出一對斜飛的眉,三分秀麗倒帶了七分的倔氣,但那只鼻樑卻像一管小白臘燭般的娟秀,一張嘴兒勾著淺淺的口紅,唇色極嬌,如不是她抿得那麼僵緊,定可勾勒出極美、極動人的款式……她嚴坐在那兒,腰桿打得筆直,下巴也抬得陡高,兩手交握在裙面上,目不斜視看著前方。美麗,但處處透著刺人的傲慢,傲慢裡,又彷彿夾雜著不安與騷動。
惟剛不由得懷疑──怎會把她和另一個女孩混淆?在某些角度下來看,兩人或有些相似,但實則她們是全然不同的典型。那一位極嬌柔,極婉約,極矜持,眼前這個,卻是十足明艷,十足剛愎,十足激烈。
硬要說,只有一處相同,兩人都生就了一雙勾魂懾魄的眼睛,眸子像黑水晶,時而水秀,時而迸火,而且兩人偏巧都姓了梁……惟剛收回思緒,咳了一下,打了開場白,「好久不見了。」
合計十四天。但約露也只嘴裡咕噥一聲。
「早就想找你談談,不過一直沒空回社裡。」
約露忍不住,她說道:「社長大忙人,日理萬機,東奔西走,也難怪在公司難得一見。」
這是惟剛第一次聽見她一口氣說這麼多,她的嗓音清脆有力,但滿是說刺味兒,果真不開口則已,一開就是唇槍舌劍的殺人。他嘲弄地笑了笑。
「在公司難得一見,倒是在座談會不期而遇。」
提到座談會,約露一下坐鎮不住,身子在椅上扭扭捏捏挪著,視線又落到書櫃的腳架去了。而惟剛也像突然失去了耐心,直接便切入主題。
「那天在座談會上為什麼突然走掉?」
約露發現她的腦子一片空白,兩周前設想好的說辭,一句也拚湊不出來。
「臨時有事。」只好胡亂編派,本能地閃避。
「臨時想到家裡正在燒開水?」他譏問。
「如果你相信的話。」
「不相信。」
約露嚼著下唇沒作聲,惟剛激她,「有勇氣當眾離座,卻沒勇氣道出理由?」
她果然就被激怒了,目光冒著火星地掃向他,衝口便說:「你的高論讓人不敢苟同,我沒辦法坐在那兒洗耳恭聽。」
無論約露事先想好要說什麼,都絕不是這種講稿──她是豁出去了。
惟剛兩道濃眉壓得低低的,瞅了約露半晌。「敢問我說了什麼,惹得你這樣──義憤墳膺的。」
約露駭然發現,她竟然起了想哭、想嘶吼的衝動,她咬住牙關,但下唇在哆嗦,嗓子是凝滯的。
「你把癡心的女人,」──我姊姊。「說得像傻瓜。」
惟剛一愣,好像沒料到約露會是這種的回答。不知道怎麼一回事,「癡心的女人」幾個字,使得他的心口像舊病復發般痛楚起來。
他狠著聲,「癡心的女人本來就像傻瓜。」
約露猛立起身,呼吸嘶嘶地響,雙眸騰出火焰,像要把眼前的男子一把火燒掉似的。
「沒錯,癡心的女人傻,但負心的男人可恥!」
惟剛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憤怒,他只知道他的腦波再度被這陌生的女孩,激起強烈的振輻,一些已經乾涸了的情緒──苦的、澀的、痛的、怒的,沁出了記憶,化入了血脈,又在他的週身循環奔蕩。
他把十指絞住,抵在桌面,身子傾向前去,重重看著約露。
「為什麼,梁小姐,」他壓抑著聲調問,像夏日午後有威脅性的悶雷。「從一開始我就覺得,你似乎有點恨我?」
「這話差遠了,方先生。」約露是一口碎玻璃一樣猛利的咬字。她沒什麼好隱瞞的。
「我豈止有點恨你,我是恨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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