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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在那樣的幸福裡,她幾乎忘了幸福其實是極脆弱的東西,是稍不經意便可能被碰傷、被損毀的。

  只是身在其中的人常常無有自覺。

  公演的日子漸漸地近了。

  劇團裡頭每個成員都既興奮、又緊張。戲已經成形,每個人都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而今只等著將之推出去受觀眾的評判,想不緊張幾乎是不可能的。尤其團裡有不少人從來不曾正式參加過演出。何況除了排戲之外有那麼多的事要做;場地租好了還得考慮燈光,戲排成了便得租借戲服,海報完成了還得有人去張貼……然而,在那樣的忙碌之中,苑明感覺到了至高無上的幸福。這工作是她所愛的,是她可以用所有的熱情投身於其間的;而工作的成果也使她興奮:她真的覺得自己進步了好多,學了好多。團裡的每個成員都覺得他們做出了一出相當不錯的戲,人人都以極大的信心和興奮來期待公演。

  何況她正在戀愛——那樣激烈、那樣深切、那樣教人打心底一直要微笑出來的戀愛呵!

  在那樣的幸福裡,她幾乎忘了幸福其實是極端脆弱的東西,是稍不經意便可能被碰傷、被損毀的。只是身在其中的人常常無有自覺。或者說,就因為無有自覺,幸福才更容易受到傷損吧?總之是,毫無徵兆地,事情就突然發生了。

  那是在綵排的第一天。苑明下午五點就到了他們要演出的藝術中心去,幫石月倫佈置場景,處理服裝。學耕說好了他八點左右要來看他們綵排,以便第二次綵排時好來幫他們照錄像帶。六點半以後,其它的演員陸陸續續都來了,做過了暖身運動,又修了幾個場景,看看快八點了,一群人換好服裝,便開始了正式的綵排。

  可是一直到綵排都開始了,學耕還沒有出現。

  苑明十分困惑,因為學耕從來不是會遲到的人;她打了個電話到學耕的工作室去,卻是電話占線,打不進去。石月倫安慰她說:「我想他已經出來了,不過一時還沒到而已,不用心急。再說我們綵排一共有三次,就算他今天臨時有事趕不來,明天再來也是一樣的。」

  苑明咬了咬下唇,卻也無話可說。她不能讓其它演員等他一個,只好拋下所有的思緒專心排戲。一旦開始排戲,她就看不見其它,也聽不見其它了。就算學耕這時間出現在門口,她也不會去注意的。

  可是一直到綵排完畢了,學耕還是沒有出現。

  苑明很不好意思,一直為了他的失約向石月倫道歉。石月倫就算心裡不大高興,也不曾形諸顏色,只是淡淡地說那不是她的錯,說他想必是有什麼事情擔擱了,拍錄像帶的事,再另外聯絡就是。

  苑明忙了一天,精神上已經十分疲累,被這個飛機一搞,情緒上更是低落,在後台卸完妝後,只是低著頭收拾自己的化妝箱,愈收愈生氣。她本來想收拾完東西就直接回家去的,但是一生起氣來就什麼都欲不住了,一個電話撥向了學耕那裡。

  這一回電話通了。接電話的是姑姑。

  「明明?」老太太一認出她的聲音就叫:「你打電話來太好了,我沒有你們那個藝術中心的電話號碼,正不曉得要怎麼跟你聯絡呢!你能不能現在就過來?」

  「怎麼了?」她的心臟情不自禁地縮了一縮,本來預計好要大吵一架的心情突然間消失了個乾乾淨淨。

  「那個女人跑來找學耕,已經嘰嘰咕咕地說了兩個鐘頭的話了!」老太太急促地說:「天知道她這回又想做什麼!你最好快些過來吧!」

  苑明僵了一僵。「那個女人?」她不大敢相信地追問了一句:「你是說——鄭愛珠——」

  「還會有誰呀?」老太太打鼻孔裡哼了一聲:「你是過來還是不過來?」

  苑明很快地看了一下腕表,晚上十點剛過。「我半個小時以內就到。」她很快地說,抬起化妝箱就奔出了劇場。

  天色已經很晚了,路上的交通十分順暢。苑明絞著自己雙手坐在出租車的後座裡,只覺得心跳急得像擂鼓一樣。鄭愛珠為了什麼跑來找學耕呢?這回她想向他要些什麼?

  而學耕又會給她什麼?想到學耕對他前妻所持有的責任感和憐憫之意,以及那一直盤踞在他內心深處的罪惡感,苑明只覺心靈深處不受控制地冷了起來。危險,一個細小的聲音在她耳邊低聲警告:那個女人的到來是一種危險!不管她要的是什麼,她的存在對學耕有著如此巨大的影響,基本上就是一種危險!

  她緊緊地抿住了嘴唇,感覺到巨大的壓力沈沈地壓在心上。從出租車裡出來以後,她深深的吸了口氣,步入大樓,在工作室前整了整服裝。我也許應該此點妝的,她沈沈地想,知道經歷了一整天的工作、以及崔鶯鶯那起伏跌宕的心情變化之後,自己的臉色絕對好不到那裡去。而她最不希望的事,便是以這種面目去面對自己的情敵了。然而她還沒來得及伸手到包包裡去掏腮紅和口紅,學耕的姑姑已經打開工作室的門,探出頭來找她。

  一見到她,老太太很明顯地鬆了一口大氣。「你來了!」她壓低著聲音說:「怎麼還不進來呢?」

  她別無選擇,只有跟著老太太走進了會客室。會客室裡空無一人,苑明的眉頭忍不住微微皺起。不在會客室裡,這個徵兆來得不怎麼妙。很顯然的,他們兩人的談話內容必然純屬私人性質——不會像學耕和她說過的,他曾為鄭愛珠安排工作那麼簡單。

  「他們——在樓上嗎?」她也情不自禁地壓低了聲音,明知道樓上的人絕對聽不見。

  「在樓上的會客室裡。」老太太嫌厭地道,管自穿過攝影棚,走進了她的小廚房:

  「真搞不懂那孩子在想些什麼!跟那個女人有什麼好談的?我實在——」

  「我上去瞧瞧他們好了。」苑明沈沈地說,動手開始泡飲料:「說了這許久的話,他們會需要一點茶水的。」

  將兩杯熱騰騰的可可放在托盤裡,她力持平穩地上了樓。

  會客室的門是虛掩著的。苑明鎮定了一下自己,輕輕敲了敲房門,而後推門而入。

  鄭愛珠和學耕坐在同一張沙發上,正迅速地用一方手絹拭著自己的眼睛。她穿著一條白色長褲,一件質料很好的淺藍色羊毛衫鬆鬆地蓋到了她的臀部,腰間是一條白色的寬皮腰帶。她的身材極好,那是沒得話說的,只是臉龐半插在手巾裡頭,看不全她的廬山真面目。

  「喝點熱可可吧?你們聊了很久,一定渴了。」苑明輕快地說,將托盤放在桌子上,瞄了學耕一眼。

  這一眼使她的心沈到了谷底。

  學耕的臉繃得像石頭一樣僵,眼神則空茫得任何感情都不帶。從他飽受日曬的膚色上看不出他面色的變化,但卻瞧得出他嘴唇上一點血色也沒有。鄭愛珠究竟帶來了什麼樣的消息——或說,什麼樣的要求,使學耕產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她驚疑不定地瞧了鄭愛珠一眼。後者已經將手絹收了起來,正努力作出正常的神氣。但是她雙眼既紅且腫,顯然是狠狠地哭過了。而她的臉!

  若不是托盤已經放到了桌上,苑明真懷疑自己會不會將可可潑將出來。那是一張她再熟悉不過的臉——雖然,並沒有那些廣告上的面孔來得那麼美艷,那麼性感,那麼青春,但毫無疑問是同一張臉——只不過,只不過她右邊臉頰上,不知道為了什麼,多出了兩道醜惡的傷疤!

  傷痕顯然是新近才添上去的,因為連痂都還未落盡。其中一道長些,也來得深些,另一道則短了許多。旁邊還有一些細碎的刮痕。那些刮痕是不會有什麼妨礙的,但那兩道長疤痕則無庸置疑地一定會留下相當明顯的痕跡——明顯到足以破壞鄭愛珠原來的美貌。事實上她現在看來就已經不怎麼高明了。疤痕收口處皮肉向裡縮卷,大大的破壞了她臉部原本平滑的線條。苑明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假裝對那兩道疤痕視而不見,對眼前的女子露出了一個正常而友善的笑容。

  「你一定是鄭愛珠了?真高興看到你本人。」她寒暄道,向著鄭愛珠伸出了手:「我叫李苑明。」

  鄭愛珠伸出了手來和她握——不,那種動作不能叫「握」,只能叫「碰」——碰了一下,便又迅疾地收了回去。她的眼神戒備而謹慎,甚至還帶了點敵意。「我知道你,」她簡單地說,有些無措地咬了咬下唇,求助似地看向學耕:「我——我想我……應該走了,學耕,」她囁嚅道,那聲音轉來那麼無助,卻又帶著無比的依賴:「你會再跟我聯絡吧?你答應過了,我——」

  學耕的身子僵了一下,下顎繃得死緊,卻沒有說出任何一個反駁她的字來。空氣彷彿在這一剎那間凝成了硬塊,而鄭愛珠那盈盈欲淚的眼睛除了學耕的臉之外什麼地方也不看——喔,天,苑明只覺得自己頸背上的寒毛全都豎起來了。這種伎倆她懂得的:那種脆弱的無助和依賴本身,本來便可以是女性最強的一種武器,足以喚起男性無盡的保護欲,使他們覺得自己充滿了英雄氣概,使他們願意為你做任何的事情。而根據苑明得來的資料,鄭愛珠正是精於此道的高手。而學耕似乎已經被她說服了什麼——不管是哪一方面的說服。突如其來的憤怒淹沒了她,使她必須竭盡全力才能控制自己不當場爆發。爆發了對事情一點幫助也沒有,她對自己說:如果我想知道他們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必須私下跟學耕談個清楚,而不是在這個地方演那種罵街的鬧劇!

  「如果你們還有事情要談,我就不打擾了。」她僵僵地說,盡力控制著自己的脾氣:「我只是送可可上來而已,你們慢用吧。我告辭了。」

  「不!」學耕爆發似地叫了出來,使她伸出去扭轉門把的手停在當地。她沒有回頭,只聽到他長長地吐了口氣,用一種較為平靜的聲口說:「不要走,明明,我——我們已經把事情談完了。愛珠,」他遲疑了一下,這才接著說:「你先回去吧?我再跟你聯絡,嗯?」

  「你答應的喔?」她的聲音裡帶著祈求。

  她不曾聽見學耕的答覆,想必他用了肢體語言回答了這個問題了。因為鄭愛珠沒有再說什麼。她的腳步聲清脆地穿過這間會客室,打開了通往外面走廊的門——學耕樓上的公寓,本來就有自己出入的門戶,和樓下的工作室並不相通的。苑明聽見門關上的聲音,聽見她的腳步漸去漸遠,終至全然消失,這才慢慢地放鬆了門把,回過身來面對著學耕「好啦,」她說,竭力維持著聲音的平穩:「說吧,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學耕沒有回答。他仍然僵直地站在那裡,眼神一片空茫。不祥的預感剎那間彌滿了苑明的意識,使她幾乎害怕起自己的問題來,很想對他說:不管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不要告訴我,然而她也知道,逃避是一點用也沒有的。深深的吸了口氣,苑明小心翼翼地在學耕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這一整天的疲倦幾乎已用盡了她所有的精力,而這意料之外的事件更使她疲倦入了骨髓。她必須竭盡全力去控制自己,才能安穩地坐了下來。

  而後學耕終於動了——直直地走向櫥櫃,取出一向放在那兒備而不用的威士忌,給自己滿滿地斟了一杯。苑明看著他用微顫的手將酒送到唇邊,猛猛地灌了一大口,而後又是一大口,忍不住絞緊了她放在腿上的雙手。不祥的預感在擴大,而且她已經可以料到,這事絕對和她有關!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學耕?」她再問了一次,背脊挺得僵直。

  他還是沒有回答,只是轉過了身子去面對著窗戶。他的下顎繃得死緊,眼神不知看向了遙遠空間的那一處。而後他突然開口了,開口得如此突然,彷彿他不能再忍受那來自他體內的壓力一般。他的聲音幾乎是壓搾出來的,低沉而遲緩,生似每一個字都費盡了他的氣力。

  「她今天才從印尼飛回來的。」他說,眼神仍然看著遠處。

  「印尼?」苑明回聲似的應了一句。因為除此之外,她實在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印尼。」他重複道,彷彿在保證什麼似的。而後他長長地吸了口氣,從窩邊回轉過來,在苑明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不知道是不是那酒發生了作用,他似乎已經鎮定些了;

  雖然,他的嘴唇上還是沒有絲毫的血色,酒杯也依然被他握得死緊,彷彿那是他的生命線一般。

  「明明,」他艱難地開了口:「有些事我必須……我很不想……」他遲疑地停了下來,重重地抿住了嘴唇,又喝了一口酒:「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你才能……你才不會……」

  到了這個時候才來管我的反應,不太遲了一點麼?苑明有些可笑地想著,兩手緊緊地交疊,無言地看著他,用眼神催促他說下去。學耕艱難地吐了口氣,抬起頭來看她。

  「明明,」他低沉著聲音道:「你記得我和你談過一次我的婚姻,談過我——一直覺得對愛珠有責任,記得嗎?還有她——墮胎,以及流產的事?」

  她無言地點頭,看著他又喝了一口酒,恐懼地知道自己不祥的預感將成為真實——

  ,不管接踵而來的是什麼,她知道,已經有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在等著她了。

  「她已經二十八了。」學耕接了下去:「對一個化妝品模特兒而言,二十八歲已經太老了。新人不斷地出現,而觀眾需要新面孔。早在兩年以前,她的事業便已經開始走了下坡。模特兒擁有的只是美貌,而愛珠的美貌正在凋謝。」這段話他說的很平靜,幾乎是一點感情都不帶。那是一個專家的職業性判斷,沒有任何私人的成份可說:「她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也做了急流勇退的打算。今年四月間她遇到了一個印尼來的大木材商,很快她便陷入熱戀之中,並且論及婚嫁。愛珠覺得十分幸福。她終於找到了可以終生廝守的伴侶,並且後半生的生活都有了保障,」最後那一句大概才是重點,苑明情不自禁地想。也許是受了姑姑的影響,她對鄭愛珠也產生了某種程度的偏見了?但她真的懷疑那個女人會先考慮愛情,再去考慮財富。

  但,當然,這話她是不會在學耕的面前說出來的。

  「我——恨高興她終於找到了良好的歸宿。」她說,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學耕的反應。

  「事情不是那樣的。」學耕陰鬱地說。一直到了現在,他整個人才算是正常起來,聲音清楚了,眼神也有了焦點:「本來一切都進行得十分完美;那木材商向她求婚,而她也接受了;她飛到印尼去準備婚禮,籌備一切必要的事宜,一直到——一直到他們去作婚前的身體檢查,才發現——」他緊緊地閉了一下眼睛:「才發現那一次的流產完全破壞了她的生育機能。醫生宣佈說她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

  「我的天!」苑明震驚地坐直了身子,真誠地感覺到對鄭愛珠的同情。而在那同情之上的,是她為學耕所感覺到的難過。她一直知道學耕對鄭愛珠所感到的罪惡感,而現在發生的事無疑更加重了他的罪咎。畢竟,如果沒有第一次的墮胎,就不會有那一次的流產;而兩次她所懷的,都是學耕的孩子!難怪他會有這樣的反應!

  「更糟的還在後頭呢。」學耕沈沈地道:「那隻豬一發現她不能為他生養小孩,大發脾氣,把她痛打了一頓,說她存心欺騙他,存心害他絕子絕孫……」他的聲音哽住了:「在爭執中他們打碎了不少玻璃器皿,而她在閃避他的痛毆時摔在碎玻璃上——」

  「我的天!」苑明呢喃道,被這可怕的故事給嚇著了。難怪鄭愛珠臉上會有那些個可怕的傷疤,敢情是這麼來的!

  「你也看見了,」學耕啞著聲音接了下去:「她的臉破傷成什麼樣了!而那個王八蛋——」他的臉上掠過了深沉的怒氣:「那個王八蛋一發現她不但不能給他孩子,甚至連臉孔都毀了的時候,就——一腳把她給踢了出來!」他一拳重重地擊在桌面上:「那個混帳!要是讓我給碰見了——她那麼脆弱,那麼心碎,那麼——」他說不下去了。苑明本能地伸出手來按住了他的,試圖給他撫慰,可是學耕迅速地抽回了他自己的手,焦躁地站起身來,再一次踱到窗邊去。

  苑明的身子僵住了。她慢慢地收回自己的手,感覺到指尖變得像冰一樣地涼。這誠然是一個可悲的故事,值得哀傷且值得同情,可是——可是敏銳的直覺告訴她:事情還不止此而已!那還沒有被說出來的,才是關係最緊要的!

  她慢慢地站起身來,走到了學耕身後。她的雙手絞得死緊,但她的視線卻是穩定而清晰的。

  「所以呢,學科?」她平平地問:「你告訴我這一切是為了什麼?我明白你的感覺,也知道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沒有人會願意看到別人受這樣的苦,不管她……」它的聲音凝住了,頓了一頓才接了下去:「可是我不相信你說了大半天,就只是為了要告訴我這個故事!」

  學耕握在酒杯上的五指收緊了。他回過頭來看著苑明,眼睛裡充滿了痛苦,祈求,不安……以及各種複雜到無法形容的感情。「請你試著瞭解,明明,」他啞著聲音道,重重地將酒杯放了下來:「她——已經一無所有了!沒有事業,沒有容貌,沒有愛,沒有未來!所有過往的種種,已經把她追求幸福的任何可能全都毀滅了!而我是必須為此負最大的責任的!畢竟,如果不是我——」他咬緊了牙關,臉頰上有一束肌肉在不受控制地跳動:「而我是她人生世上僅有的了!你明白嗎?我——我不能在這個時候離棄她!我做不到!」

  苑明平平地凝視著他,感覺到一種奇異的空茫自心靈深處泛起。「所以呢?」她毫無表情地問:「你打算怎麼照顧她?」

  沉默。她幾乎可以看到他心靈的掙扎。他的痛苦是顯而易見的,然而他的決心也是不可動搖的。

  「我——必須和她結婚。」

  這話是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出來的,然而聽在苑明耳中,便彷彿晴天裡響起了一串霹靂,震得她所有的神智都飛散了。她已經預期到他要說的話絕對不會悅耳,她甚置已經猜測到學耕會要她搬來和他同住,但是結婚?這主意未免太離譜、太荒謬、太——

  匪夷所思!

  「你——你剛剛說了什麼?」她瞠目結舌地問,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學耕眼中的痛苦之色加深了,但是他並沒有動搖;他從喉嚨深處逼出的聲音雖然低沉而沙啞,但是每一個字都清晰可聞:「我說,我——必須和愛珠結婚。」

  「不!」苑明本能地叫了出來,本能地拒絕她所聽到的一切:「你不是當真的!」

  「明明——」他祈求地喊,但她急切地打斷了他。

  「不,這個念頭太荒謬、太可笑了!」她激動地道:「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我知道你對這整件事的感覺,我全都知道!但是結婚?這個主意太荒唐了!上一次的婚姻還不夠你受的嗎?一定有其它方法可以幫助她的!而且,她的家人——」

  「明明,你不瞭解!你不知道她的家庭背景!她——」他試著解釋,但她再一次打斷了他。

  「算了,省省吧,不用告訴我!別再轉述她那悲慘的過去了!我已經聽夠了!」她咬牙切齒地道,全身的每一根神經都在拒絕她今晚聽到的一切,每一個細胞都在反對那個如此輕易就粉碎了她幸福的女人:「告訴你,那個女人所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相信!

  在你們上一次的婚姻生活中她曾經怎麼地背棄過你,欺騙過你,而今你還要相信她一次麼?你還沒有受夠教訓麼?」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他並沒有為鄭愛珠作任何的辯護,只是沉重地歎了口氣。「我知道,」他疲倦地說:「這些我都知道。可是她會變成那個樣子,我必須負最大的責任。

  更何況她的墮胎,她的流產,還有她的不孕——」他的嘴唇痛苦地抿緊了:「而今我毀去了她尋求幸福的最後可能,毀去了她本來可以擁有的未來,至少我——我還可以還她一個安安穩穩的日子!」

  苑明張口結舌地看著他,開始不可抑遏地發起抖來。一直到了現在,這整樁事情對她而言才有了真實感;一直到了現在,她才開始接受學耕主意已定的事實。受傷的淚水湧進了她的眼眶,她柔軟的唇瓣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了。「我不相信,」她低語,透過被淚水濕透了的長睫毛看著他:「我無法相信你真會如此對待我——對待我們!如果你娶了她,那我們——我們之間算什麼呢?」

  他沒有說話,只是用一對充滿了痛苦的眼睛看著她,無言地祈求她的原諒。那眼神撕裂了她的心臟,她的淚水開始像小河一樣地流下了她的面頰。

  「我明白了,」她低低地說,帶著苦澀的自嘲:「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是不是?

  你一直愛的人只有她,是不是?我不過是你一個暫時的玩伴,一個用來解悶的對象,是不是?只要她一出現,我就必須拱手讓賢,把所有的一切都交還給她,是不是?」

  「不!」他激動地叫了出來:「不要這樣說,明明,你明知道事情不是這樣的!我——」

  「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你又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們?」她哭得全身都在抽搐:「我無法相信——我無法相信你會這樣傷害我!我無法相信——」

  「明明!」他的聲音哽住了,淚光浮上了他的眼睛;他的嘴角在不可抑遏地抽搐,而他似乎用盡了全力,才能阻止自己不去將她抱進懷裡:「請你試著諒解,好不好?我最不願意做的事情就是傷害你,可是她——」

  「我不要聽!我不要聽!」她掩住了自己的耳朵,拒絕再聽他任何進一步的說明:

  「一定有其它方法的!我無法相信你的腦筋會死到這種地步!我不相信——」

  「明明!」他抓住了她的雙手,逼使她面對著他:「請你試著諒解!她已經一無所有了!你明白嗎?一無所有了!除了我之外!」

  她定定地盯著他看,感覺到一種奇異的荒寒自心底一直漫了出來。「一無所有,嗯?」她淚眼迷濛地道:「她一無所有,那麼我呢?我要怎麼辦?」

  他握在她腕上的雙手收緊了。「你——會撐過去的,明明。你年輕美麗,有才華、有未來,而且遠比我所認得的許多人都要堅強得多。你會撐過去的。」他啞著聲音道,那眼神是深遂而痛苦的:「可是她不同。如果我不負起照顧她的責任來的話,她就完了!」

  她定定地凝視著他,終於瞭解到自己被擊敗了。也許是,碰到鄭愛珠那樣的一個對手,以及學耕這樣的個性,她本來就連一點機會也不曾有過?無可言喻的寒意和疲倦席捲了她,以一種奇異的方式燒乾了她的眼淚。苑明慢慢地收回了自己雙手,自嘲地微笑起來。

  「這不是很可笑嗎,范學耕?一個人的價值反而成為被拋棄的借口?」她苦澀地道,鼓起她僅存的驕傲仰起頭來,站直了身子:「你是個白癡,范學耕!為了你那發展過度的責任感,竟然如此輕易地拋棄我們所擁有的一切!就算那個女人說的全都是真的,你也沒有必要犧牲兩個人的幸福去遷就她一個!好得很,你去和她結婚吧!盡你所能去照顧她,呵護她,給她一個安穩的未來。可是記住我的話,范學耕,」她長長地吸了口氣,強壓下再一次浮泛上來的淚水,好將她要說的話順利說完:「記住我的話:當她的欺騙再一次出現,當你的自尊再一次被損毀,當你開始瞭解你並不是上帝,無法為別人的墮落和脆弱負責的時候,不要企圖回頭來找我!因為幸福就像蝴蝶一樣,若你不能及時掌握,它就飛了!而我——」她緊緊地咬住了牙關:「在你還沒有清醒過來以前,已經飛到另一個懂得掌握幸福的人的手中了!」

  決絕地甩了一下頭,她直直地朝外走去。學耕立時叫住了她:「明明,你要去哪裡?」

  「收拾我自己的東西。」她頭也不回地說:「你的生活裡已經沒有我立足的餘地了。」

  「明明——」

  她的背脊僵了一下,但腳步連停都不曾停。「別再說了,范學耕,」她冷冷地說,每一絲平靜都在考驗著她的自制力:「至少把我的自尊留給我!」

  直直地走進了學耕為她整理出來的臥房裡,她從床底下拉出了自己的行李箱,開始收拾房間裡頭各種零零碎碎的什物。自從學耕為她整理出了這個房間,她在這個地方休息、練戲、偶爾過值夜,甚至還有情人之間的歡愛……這個房間裡不知不覺地累積了許許多多的記憶,當然,也不知不覺地放置了許許多多的個人用品。衣服鞋子,首飾化妝品,毛巾牙刷,書本文具……學耕來到了臥房門口,五指死命抓著門框,眼神絕望地吞噬著她的每一個動作,看著她在房間裡來來去去,從衣櫃移到床邊,又從床邊走進了浴室。她的臉色白得像大理石一樣,臉上的表情也僵得什麼感情都不帶。那一頭黑亮的長髮時時垂了下來,簾幕般遮住了她小小的臉。

  學耕連一個字也沒有說,甚至連動都不曾動。他眼中的痛苦強烈得無法掩飾,而他臉頰上的肌肉在無法控制地抽搐,然而苑明連瞧也不去瞧他一眼。在死一般的沈寂中她收完了自己的東西,滿滿地裝了一個中型的皮箱,而後「啪」一聲蓋上了蓋子。

  學耕震動了一下,本能地走了過來,伸手要去替她提那個皮箱。苑明唬一下抬起頭來,用一對冰一般憤怒的眼睛瞪著他,瞪得他伸了一半的手不由自主地放了下來。

  「別碰我的東西!」她咬牙切齒地說:「離我遠一點!我已經和你一點干係也沒有了,范學耕,你最好牢牢地記住這一點!」

  再不看他一眼,她吃力地提起皮廂,開始朝門口走去。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無血的直線,她的臉孔是一張沒有表情的面具。來到門邊的時候,她回過頭來,看了他最後一眼。學耕抵在牆壁上頭,頭顱深埋在手臂之中,全身都在不可抑遏地發著抖,然而苑明已經什麼感覺也沒有了。過強的痛苦麻痺了她所有的知覺,使得她整個的心靈都沈入了一種冷漠空茫的麻木中去。

  來到房門口的時候,她發現學耕的姑姑正站在走道上向著這邊張望著,慈祥的老臉上佈滿了關切之情。很顯然的,老太太久等他們不下來,決定親自上來看看了。看見學耕和苑明的神情,再看看苑明手上拖著的那只皮箱子,老太太倒抽了一口冷氣。

  「出了什麼事,你們兩個?」她焦慮地問:「有話好說嘛,為什麼鬧成這個樣子?」

  苑明放下了手上的皮箱,朝老太太走了過去,緊緊地握了一下她的雙手。老人那關切的神情使她喉頭哽塞,那一絲僅存的自制力幾乎因此而崩潰。苑明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露出了一個僵硬的笑容。

  「不要難過,姑姑,」她溫柔地說,極不願意傷了這個好老太太的心:「學耕既然已經作了決定,我再留下也是多餘,」她的聲音苦澀得再難接續下去,兩老太太震驚地瞪大了雙眼。

  「學耕作的決定?他作了什麼決定?不可能,這其中一定有什麼地方弄錯了!他不會希望你離開的!學耕!」她急急地轉向了學耕,但苑明急切地叫了出來。

  「姑姑!」她喊。那聲音中的破碎和淒厲並不是針對老太太而發,而毋寧是朝學耕刺去的。她深深的吸了口氣,再一次穩住自己,用較為平靜的聲口說:「不要說了,姑姑,事情已經到了這步地——」她淒涼地微笑起來,衝動地緊緊地摟了老太太一下:「好好保重,姑姑,我——我走了。」

  淚水湧進了老太太的眼睛。她無措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不知道究竟應該要怎麼辦。然而苑明已經再一次提起了她的皮箱,吃力地拖拽著向外走去,將老太太掩不住的啜泣聲拋在腦後。她沒有回頭,連一次也沒有。

  一直到她將門關上,才聽到身後傳來一聲痛苦的、黯啞的、絕望的呼喚:「不要走,明明!」他喊:「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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