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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一個看到那封信的,自然是住在排練場——也就是攝影工作室——樓上的李苑明。信封上的字跡笨拙而參差,彷彿是出於小學生之手;然而發信地址部分的空白使她察覺到了危機。她的第一個本能反應是:把這封信丟到字紙簍裡去。然而考慮再三之後她終於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別說她學姊的信件她沒權利處理,如果這真的是一封充滿惡意的信,那就更不應該瞞著月倫了——誰知道,裡頭說不定會有他們需要知道的資料呢,而她也不希望月倫置身於虛假的安全之中,對可能的危險沒有半點防範。

  學耕對她的顧慮百分之百贊同。但兩個人商量之後決定:等月倫今晚排完戲後再將信交給她。能讓她少煩惱一點,就讓她少煩惱一點吧。

  就這樣,那天晚上排完戲後,韓克誠和汪梅秀都離開了,學耕和苑明很艱難地將信遞了給她。

  只瞄了那信封一眼,月倫的臉立時成了一片空白。用不著拆封,她也已經能夠確定:這絕對是另一封匿名信,而最壞的事情正在發生——那人顯然並不只是在惡作劇而已,而是……如學耕他們那天晚上疑慮的:在玩貓捉老鼠的遊戲!

  「學姊?」苑明憂慮地開了口:「如果——你覺得看這種信很難過的話,我來替你拆好嗎?然後把大概的內容轉述給你聽就好了?」

  苑明的體貼使得月倫露出了個溫和的笑容。雖然,那笑容只維持了不到一秒鐘:「謝謝你,苑明,還是我自己拆信好了。我受得住的。」

  那封信裡其實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但這句話已經足夠將月倫的臉色轉成了死灰:

  「我等待這一天已經等待很久了。」

  月倫緊緊地咬住了牙關,將頭顱埋入兩膝之間,抗拒著嘔吐的衝動。老天哪,這場惡夢永遠也沒有結束的時候嗎?四年前她離開台灣的時候,還以為自己已經將過去永遠地拋在身後了;返國前夕也曾安慰自己,說是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已雲淡風清,想不到……想不到……

  有一隻溫柔的手放在她的肩上,另一隻手則從她無力的手中取去了那張信紙。月倫沒有抗拒,也無法抗拒。她知道她的朋友們看了信會問些什麼,而她發現自己再也不想隱瞞了。多年以前,當她初次受到這種信件的折磨的時候,她選擇了沉默,選擇了姑息——一個原因是她當時出國在即,而她以為出國之後這件事情自然會煙消雲散;另一個原因則是,在她年輕而困惑的心靈裡,多少相信自己或者真的應該為那樁事情負某種程度的責任,也對那個寫威脅信的人抱持著某種諒解和同情……

  而,這些理由都已經不復存在了。很明顯地,四年多的歲月不曾使徐慶家的怨憤得到絲毫的舒解,恐怕只加強了他的執念,以及報復的決心;而這一次她已經沒有地方可以再次逃走,也——不想逃走。而今的她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罪惡感有多不必要,而徐慶家的偏執已經不止是出於傷痛,母寧更近於一種病態!

  月倫深深地吸了口氣,試著將她需要的氣力注入體內,而後緩緩地抬起頭來,準備面對她朋友們關切的詢問——

  她直直地看進了唐思亞的眼睛。

  「你?」月倫有著一剎那的失神:「你怎麼——」

  「范學耕打了電話給我。」思亞的回答很簡單,卻使得月倫那荒寒的心境裡突然綻開了一朵小小的紅花。不管他這些天來的消聲匿跡是什麼意思,反正絕不是讓她給嚇跑就是了。衝動之餘她伸出手去,輕輕地搭在他的手臂上。而,一直到了這個時候她才發現:方纔那一直放在她肩上安慰她的手,原是屬於唐思亞的。

  「對不起,」她輕輕地說:「也——謝謝你。我真的很高興看到你。」

  思亞放在她肩上的手加重了力道,而後又溫柔地放開。他溫暖的眼神在她臉上徘徊了半晌,才低下頭去檢視手上的紙張。

  「電腦打出來的字,簡直沒有線索可循。」他沉吟著說:「短短一句話裡頭沒有半點血腥恐嚇的意思在內,證據薄弱到不足以報警。可是,」他小心翼翼地看著月倫:「你——應該知道寄這種信給你的是什麼人吧?」

  月倫疲憊地歎了口氣。「是的,我知道。」她低低地說,凝視著自己絞得死緊的雙手,竟不知道要如何使用最簡單的方式來說明這段糾結。「我等待這一天已經等待很久了」這句話,很明顯地,不會是出自陌生人的手中;除非是沒有大腦的人啊,才會歸納不出這一點!

  場子裡一片靜默,只聽得到月倫費力的呼吸。彷彿隔了一個世紀那麼長久,才聽她沉沉地開了口:「我以前——有過一個男朋友,交往了一年多的時間,後來……因為……個性不合,就和他分手了。」

  每一個人都本能地察覺到:事情絕對沒有那麼簡單。月倫的敘述太簡略,而她的表情太空白;然而他們都聰明地沒有說話,只是耐著性子繼續等。彷彿又過了一個世紀,月倫的聲音才又再一次地響起:

  「那是我大二要升大三的暑假,我男朋友則畢了業去當兵,抽籤之後被分發到馬祖去服役。」敘述再一次地中止。等她再度開口的時候,無論她如何地設法自持,每個人都看到一抹尖銳的痛楚劃過了她的臉龐:「才剛剛到了馬祖三個多月,部隊裡就傳來消息……他——」月倫的聲音哽塞得幾乎難以聽聞:「死在馬祖。」

  「我的天!」苑明發出了一聲低喘,衝上前去就握住了月倫冰涼的雙手:「這實在太不幸了!你一定很難過喔,學姊?」

  怎麼可能不難過呢?她曾經那樣地愛過他!他們的分手雖是她理性上深思熟慮的結果,但付出的情感要想淡化或昇華,需要的時間可是要比幾個月多得多了。只不過——只不過她並不是最難過的一個。

  「還——好啦。」她很勉強地擠出了一絲苦笑:「畢竟我那時候已經和他分手了。我難過,他的家人遠比我更難過。尤其是他的弟弟……」

  「嗯?」思亞的耳朵立即豎了起來。

  「他弟弟小他兩歲,五專畢業,那時候也正在服兵役。這弟弟對我那男朋友非常崇拜,對兄長的死亡憤怒已極。他不相信部隊那套因公殉職的說法,而一口咬定了:他哥哥是我害死的。」

  「這太荒謬了嘛!」苑明忍不住說:「他哥哥既然是因公殉職,和你扯得上什麼關係?」

  「因為軍隊裡頭出狀況的時候很多,尤其是在外島,因為受不了壓力、情緒、以及老鳥的欺負而自殺的人也不少。所有這些情況,軍隊裡通通都只用「因公殉職」來對付,」思亞解釋道:「你要知道,這種說法常常是教人很難信服的。」他莫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這麼說來,這個做弟弟的,是以為他哥哥「因失戀而自殺」了?」

  月倫的眼神有著一剎那的茫然。「有人說是槍枝走火造成的意外,也有人說他真的是自殺的,」她微微地顫抖了一下,接下來的聲音根本只是說給她自己聽的:「自殺也並不是沒有可能,因為徐慶國本來就是個非常神經質的人。」

  「就算他是自殺的,那也不干你的事!」思亞粗暴地打斷了她:「人生本來就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挫折,如果碰到一個難關就得死一次,人類早八百年前就滅種了!以自殺作為逃避的方式只證明了他是個多麼懦弱的人,你離開他的決定作得再正確也沒有了!」

  月倫驚愕地看了他半晌,唇邊漸漸地露出了一朵溫和的笑容來。那笑容非常之淡,但卻是她接到這封信之後所露出的、第一個真正的微笑。

  「謝謝你。」她言簡意賅地說。而這三個字背後的寓意是無窮深遠的:謝謝你對我的信任,謝謝你移去了我多年來一直背負的罪惡感,謝謝你——願意成為我的朋友,鼓勵我,幫助我,安慰我。

  那簡簡單單的三個字使得思亞心裡暖烘烘地,一時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能以微笑來回應她。

  「照你這麼說,這個寫匿名信的人應該就是這個弟弟了?」學耕問:「那小子想必非常恨你?」

  「喔,是的,非常之恨。」月倫苦笑:「我大三那年他還在服兵役,所以沒採取任何行動,等他退伍之後——」她微微地打了一個哆嗦。即使是現在,想到那些惡毒而血腥的文字,仍然喚起她非常不快的記憶:「他就開始寄一些威脅恐嚇的信給我。雖然是匿名信,但我知道:除了徐慶家之外不可能有別人。他把他恨我的原因寫得那麼清楚——」她又打了一個哆嗦。

  「那些信還在嗎?」

  「怎麼可能還在?幾乎是一接到手就撕成碎片了。」月倫苦笑著回答思亞的問題:「真糟糕,是不是?不然現在就有足夠的理由去報警了。」

  「報警當然是要報的。我相信我們遲早會拿到足夠的證據。問題是報了警能有多大的作用,我很懷疑。」思亞皺著眉頭苦思:「台灣的警力不足,是小學生都知道的事。警察局絕不可能派一兩個人跟前跟後地保護你,最多是加強一下工作坊附近的巡邏就算了。依我看哪,在逮到那個徐——徐什麼來著的?」他向月倫求救。

  「徐慶家。」

  「在逮到徐慶家之前,要想保護月倫的安全,我們只有採用自力救濟了。」

  苑明和學耕不約而同地用力點頭,立刻和思亞七嘴八舌地討論起各種方案來,月倫簡直連插嘴的餘地都沒有。

  「以後石月倫排完戲後,我負責來接她。」思亞的話才剛剛出口,學耕立時抗議:「我送不是比較方便嗎?而且我個子比較大,嚇阻力應該比較強。」

  苑明氣得直咬牙。如果不是怕做得太明顯的話,她真想狠狠地踢學耕一腳。這麼不解風情的呆子,當年怎麼會跟她戀愛的呢?一定是他的荷爾蒙在非常時期分泌過多了。話說回來,在顧慮月倫的安全問題上,學耕的說法好像比較實際……

  但這個提案立時就讓思亞給否決了。「我想接送的工作還是交給我好些吧,范兄?這個地方也需要人全天鎮守的。萬一那小子決定摸進來裝定時炸彈怎麼辦?再說我個頭雖然沒有你大,當年服役的時候,跆拳練得可也並不太差。」

  學耕側著頭顱想了一下。「也對。那我就讓工作人員多加小心了。另外也得通知大廈管理員,叫他留意一下出入的閒雜人等。」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覺得這法子其實不會有太大的作用,因為一座辦公大樓裡出入的人是太多了。因此他轉向了月倫:「你有沒有徐慶家的照片?」

  「沒有,」她還沒來得及再說,學耕已經很不滿意地皺起眉來:「那就得想法子弄到手了。你知道他以前讀的是哪個學校嗎?」

  他們就這個問題又討論了一陣子,使月倫聽得既迷惑、又驚異。老天爺,她都快相信他們可以去開徵信社了!左一條線索,右一個門路,這些男生的朋友可真是三教九流得很!

  這樣的了悟使她安心得多了,也使她開始覺得:事情並沒有那麼可怕。她當然不敢低估隱伏在黑暗中的危險,但她知道自己並不是一個人在孤軍奮戰,而她的朋友們也並不止是在為她作消極的防守,還打算主動地出擊;被獵者成了獵人,威脅者成了獵物。雖然一切都還只是在紙上談兵而已,但這起碼讓她不再覺得那麼無助,那麼窩囊。

  「我還有一個建議,」苑明說:「以後再有這種匿名信,一概由我來拆。已經知道這個人的用心險惡了,幹什麼還讓學姊受這種驚嚇?」

  月倫的眼睛全無預兆地濕了,苑明趕緊抱住了她。

  「嘿,學姊,不要這樣嘛,不會有事的啦,真的,」苑明手忙腳亂地安慰她,月倫哽著聲音笑了。「我不是害怕,只是……只是太高興了,能有你們這樣的朋友。」

  苑明的反應是將她抱得更緊了一點,學耕則因了不怎麼習慣這樣的讚美而乾咳了兩聲。

  一直到思亞伴著月倫走出了這棟辦公大樓,月倫的情緒還不曾完全回復正常。她的雙眼異乎尋常地晶亮,十指則在身前緊緊地交疊。思亞無言地走到車子旁邊,從把手上掛著的塑膠袋裡取出一個安全帽來交給了她。

  很明顯地,那是一個女用的安全帽。鮮艷的紅色完整如新,一看就知道是剛剛買來的。月倫看看帽子,再看看思亞,眼睛裡是一種難以置信的神氣。

  「這——這是給我的嗎?」

  「那當然哪。」思亞笑著將車鑰匙往起動機上插:「這麼小的安全帽戴在我頭上,豈不成了孫悟空的緊箍兒?」

  「可是——可是——」月倫依然滿面的困惑之色:「可是你自己沒有安全帽呀?」

  「那是因為你的頭比我的重要嘛。」思亞看她一副不知道要把安全帽怎麼辦的樣子,便過來替她將帽子戴上,一面幫她調扣環:「別忘了,咱們的戲劇圈將來全靠你了——石月倫?」

  月倫那顫抖的嘴唇,以及兩行順著臉頰往下直滾的晶瑩淚珠,只把他嚇得手足無措:「喂,你不行哭呀,拜託,不要哭,我……」眼見月倫的淚越滾越急,他張惶了兩秒之後終於決定將她抱進懷裡:「對不起,對不起,我是不是說錯什麼話了?你告訴我嘛,求求你,石月倫,不要這樣一直哭好不好?」

  月倫對他的話充耳不聞,他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格子襯衫迅速地被淚水浸濕了。她小小的身子在他懷中不斷地顫動,使得他只能徒勞地輕拍著她的背脊。然而就在他用這種動作來撫慰她的時候,一種清晰的了悟也同時進入了他的心底:她是在發洩情緒,而不是在生我的氣!謝天謝地,原來我沒做什麼惹她生氣的事!

  這樣的了悟使他整個兒鎮定了下來。他將她抱得更緊了一些,輕拍她背脊的手勢也更柔和了。本來還想順順她的長髮的,不幸那頂圓圓的安全帽怎麼看也不像一個吸引他手指的對象,因此只好專注於她的背心。也真是難為她了,他憐惜地想:畢竟不是每個女人都會被自殺的男朋友——更正,是「前任」男友——的弟弟恐嚇追殺的,更何況這些匿名信的存在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想到她更年輕、更脆弱、更傷心的歲月裡,就曾在沉默中受過這樣的折磨,思亞幾乎把牙齒磨出了聲音。等我逮到了你,姓徐的小子,你看看我要怎麼整你!

  月倫的哭泣漸漸地消歇了下去,身子的顫抖也逐漸平息了。察覺到她動了一下,自他的肩上抬起頭,思亞環著她的手依依不捨地放開。

  「哭一哭心情好多了喔?」他溫柔地問,月倫不好意思地別開了臉。

  「對不起,」她用手背擦著頰上的眼淚,思亞趕緊掏出手帕來遞給她。

  「嘿,我發現你是個髒小孩哦,」他溫和地取笑她,試著想讓她開心起來:「怎麼你出門從來不帶手帕的嗎?」

  「我又不會每天都這樣哭!」她抗議,而後不怎麼好意思地皺了一下鼻子:「而且手帕好麻煩。」

  「手帕好麻煩?那麼面紙呢?」

  「一樣啦!」月倫氣惱地道:「我明明記得自己每次出門都帶了的,偏偏要用的時候就是找不著!」她用力地跺了跺腳:「你不可以再笑我!」

  「我沒有,我沒有!」思亞忍笑道:「再說記得帶手帕又有什麼好處?回家還得洗。」不給月倫還嘴的餘地,他拍了拍機車後座:「要不要去吃消夜?」

  「要!我要吃很多!」月倫一面把手帕塞回他上衣口袋裡一面說:「而且這次你付賬!」

  思亞藉著跨上機車的動作來遮掩他臉上的笑容。感覺到月倫的雙手環上了他的腰,他二話不說地發動了車子。他真不敢相信,他有些昏眩地想,仍然因了這個他沒有見過的石月倫而困惑。怎麼,在那個成熟、自信、專業化的表象底下,居然是這樣一個小迷糊嗎?這個小迷糊有著全然的孩氣,可以情緒化,可以不講理,也可以被人疼,被人寵。而思亞真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歡哪個部分多些……

  其實這一個部分他以前曾經見過——她的淘氣和頑皮都不是單獨存在的——只是沒有一次表現得像今天晚上這樣徹底。而他確定看過她這一面的人絕不會多。或者只有她真正喜愛、真正信賴的人才見過?

  想到這個地方,思亞的心幾乎要飛了。她知不知道她已經給了他這樣的特權?知不知道她已經撤下了某種屏障?

  然而,伴隨著歡欣而來的,是一個尖銳、沉重、極不受歡迎的詢問:

  她是真的喜歡我麼?抑或只是因為——她現在需要一個可以依賴的人呢?他還記得他們上個星期最後一次碰面的情景,而那情景絕對無法以「愉快」二字來形容。

  思亞在心裡頭重重地擂了自己一記,硬生生把這個念頭捶出了腦子。少驢了,唐思亞,你應該對你喜歡的這個女孩子更有信心一點,對你自己的眼光更有信心一點,也——對你自己更有信心一點!在這樁危機發生以前,她本來就已經對你很有好感了,不是嗎?你明明知道她那天晚上只是情緒惡劣——只不過是情緒惡劣而已!

  那頓消夜吃得很短。因為月倫雖然比先前放鬆了很多,卻仍然沒有什麼胃口,一大杯綜合果汁只喝了三分之二就喝不下了。即使思亞和她的對話聽來很輕鬆,卻總能察覺到暗處彷彿有激流隱伏。這樣下去怎麼行呢?她絕對熬不到公演的!

  「先別擔心那個傢伙的事了,石月倫。」思亞溫和地說:「那小子顯然還不知道你住在什麼地方,所以你在家裡很安全的。」

  月倫對著自己苦笑了一下。真是的,他這麼容易就看出她的情緒了麼?「這我也知道,可是心情不聽我指揮呀。」她老老實實地說,十分地無可奈何。這使得思亞雙眉皺得更深了。

  「有沒有人跟你住在一起?室友什麼的?」如果有的話,他會放心得多,相信她也會放心得多。

  「沒有。」月倫苦笑:「我現在住的這個小套房是爸媽幫我買下來的。說是他們無法在戲劇領域上幫我,至少希望我不必為生活費煩心。」

  「那——」有一個意念閃入了思亞腦中,使地的眸子為之一亮:「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派唐大汪去和你同居好嗎?」

  「啊?」

  「只要你不反對有只大狗在你身邊亂繞。」思而認真地說:「唐大汪很乖的。不會亂咬鞋子,也不會胡亂大小便。你別看它那麼容易就和你打成一片了,它可是一隻很好的看門狗喔!」他越想越覺這是個好主意:「它又那麼愛你,一定會非常努力地保護你!」

  「我……」月倫的眼睛又濕了。這樣的愛惜和體貼,是她從來也不曾領受過的——至少至少,不是來自於一個異性朋友的身上:「可是這不是太委屈唐大汪了嗎?我那住處地方那麼小,我又不可能每個晚上都帶它出來跑步,」

  「這種技術性的問題我們等一會兒再討論,好不好?」思而開心地道:「唐大汪為了它喜歡的女孩子,連飯都可以少吃兩頓,更別提空間狹小這回事了。而且那小子有時候真的很黏人,你肯幫我擺脫它一陣子,我真的感激不盡。太棒了,我是天才,居然想得出這麼好的主意!」

  月倫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對對對,你是個厚臉皮的天才。」

  這件事這就這麼決定了。半個鐘頭以後,思亞已經將唐大汪帶到月倫公寓的門口。月倫開了門迎接他們兩個進去,帶著他們直上四樓,讓他們進了自己的屋子。唐大汪一進門就四處亂轉,聞聞嗅嗅,顯然對這個新環境好奇極了。

  「我的天!」思亞的眼睛瞪得好大:「據說女生是很會整理家務的,顯然我的資訊來源一定有問題了!」

  「你敢說我的房間很亂?」月倫橫眉豎目:「只不過是被子沒有疊,幾件衣服沒有歸位,桌上的卷宗講義多堆了幾天,」說到這裡她自己忍耐不住地笑了出來:「你瞪什麼眼?唐思亞,你不知道我這種女人生錯時代了嗎?我應該晚個二三十年出生,那時候家務機器人就會像電子鍋一樣地普遍了!」

  「在家用機器人出現之前,我看我只好訓練唐大汪幫你疊被子了。」思亞苦著個臉道:「不過講義卷宗它可沒有法子代勞。我們唐大汪聰明是聰明,可還沒有高竿到認得英文字的地步。」

  「你的意思是,中文字它就認得了嗎?」月倫一面將胡亂披在椅背上的衣服收起來一面說:「有你這麼天才的主人,我可是一點都不懷疑!」

  他不太確定這是不是一種委婉的諷刺。「別的字我是不曉得啦,不過你要是在牆上貼個紙條寫「唐大汪是只大笨狗」,它是一定會抗議的。」

  唐大汪喉嚨裡咕咕作響,一副很不開心的樣子,顯然是聽懂思亞所說的那幾個字了。月倫蹲下身子,對著唐大汪伸出了雙手。「過來,唐大汪,不要理你那個一天到晚侮辱你的主人。」她笑著說,大狗立時奔進了她的懷裡,蒙頭蓋臉地亂舔一氣。

  思亞笑著看她和狗玩,眉眼間露出了異常溫柔的神色。其實她的房間佈置得很有自己的味道,只不過是後來疏於整理罷了。她的床單是尼泊爾式的、棕褐裡夾著黯黃的印花棉布,床前一塊織作幾何圖案的地毯。窗簾的顏色和床單是同一色系,只不過要明亮得多,和那木質的拚花地板配得十分協調。原木顏色的妝台上亂七八糟地堆了些保養品、化妝品,牆上則貼了些非常藝術的海報——全都是黑白的。至於書桌和書架上那幾項零散的小擺飾品,則透露出了女主人那女性而纖細的內在。

  這個地方需要一點綠色的東西,思亞決定道,眼光轉向了床頭。床邊地上隨手丟下來的幾本書告訴了他:月倫常常坐在床上看書。那麼我應該為她在床頭牽個吊燈,他對自己說:要去找那種橘黃色的毛邊紙,以木頭做成不規則長方形的燈罩,然後……

  一想到要動手做東西送她,思亞就興奮得兩眼發光。「那我就走囉,石月倫,」他輕輕地拍了拍大狗的頭:「唐大汪,你要乖,知道嗎?」

  「汪!」大狗說。

  「對了,我把家裡和辦公室的電話都留給你。」他從上衣口袋裡掏出名片和筆來為號碼:「要是有什麼不尋常的事,儘管打電話過來好了,多晚都沒關係。」

  「不會吵到你爸媽嗎?」她一面抄下自己的電話號碼給他一面問。

  「不會,這支電話是我房裡的。以前家裡人多嘛,你知道,「他笑出了一口白牙:「尤其我哥哥姊姊們在戀愛的時候,赫!有時我有急事要找朋友,都還得出門找公共電話哩!」

  月倫忍不住笑了。思亞走到門口,想想又同過頭來。「把安全帽給我吧。」

  「噢。」月倫有點失望:「原來這帽子只是借我戴戴的呀?」

  「是送你的。」思亞笑得很壞:「不過你一定會忘記帶它出門,所以還是我來保管比較保險。」

  「你就把我看得那麼扁啊?」月倫不依道,一面將安全帽遞了給他。思亞笑著捏了捏她的鼻子。「我非常的尊敬你,石大導,」他半真半假地道:「不過這種小事是不值得你費腦筋的,所以在家務機器人還未普及之前,只好由我代勞了。」

  思亞走了以後許久,月倫還坐床上發呆。今天這一天發生了多少事啊?唐思亞像旋風一樣地捲進了她的生活,將本來應該黝暗如子夜的烏雲吹散了大半——正把個大頭伏在她腿上打盹的唐大汪就是證明。她伸手順著唐大汪由頭至頸的皮毛,聽著大狗喉中偶然發出的呼嚕聲,只覺得一股甜意自心靈深處不斷暈開。就像是——黎明前那一直要照透雲層的陽光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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