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新娘有著世界上最明媚的眼睛。
唐思亞滿懷驕傲地望著那娉娉婷婷地朝他走來的女子,心中漲滿了無可言喻的幸福。那潔如新雪的婚紗是生生世世的誓言,那盈盈流轉的眼睜裡有著情深無悔的允諾。她手上華麗的捧花流香四溢,教堂的鐘聲宏亮悠揚。只是殺風景的是,不知道是誰一直在喊他回頭:「小五,小五!」
思亞老大不開心地揮著手,想將這惱人的侵入者揮開,但那聲音越來越響,全沒半點走開的跡象。他懊惱地發現眼前的景物開始模糊,花香遲疑著散去……
「小五,小五,還不快點起來,上班要遲到了呀!」
思亞一驚而醒,懊惱地發現自己方才只不過是在作夢。他的母親朱雪德從房門口探頭進來看他,臉上露出了個慈愛的笑容。唐大汪和唐小汪興奮地跑了進來。唐大汪在床邊繞來繞去地拚命叫,唐小汪則跳到床上就往他臉上亂舔。
「怎麼今天睡得這麼晚?昨天晚上又熬夜趕圖了是不是?」朱雪德笑著看著小兒子和狗玩,實在難以想像這個孩子已經二十八歲了:「快把自己整理乾淨,我先幫你沖杯咖啡,嗯?」她帶上房門下樓去了。
思亞跳下床來,急急地跑進浴室去刷牙洗臉刮鬍子。怎麼會發生這種事的呢?簡直是太荒謬了!一個才認識了不到一個鐘頭的女孩子,竟然纏得他昨晚差點失眠;好不容易睡著了,居然還夢見自己跟她舉行婚禮!要是給石月倫知道了,不當他是豬八戒投胎的才有鬼!
他老大不開心地穿上襯衫和牛仔褲,沒精神和唐小汪玩搶衣服的遊戲,只拍了拍狗兒的頭就下樓去了。進得餐廳來他抓起咖啡就住口邊送,在發現它太燙的時候趕緊放下來。「超理性動物」?哈!要是給大鳥或屠夫他們知道了這件事,保管要以為他唐思亞神經錯亂了!這種莫名其妙的情緒不都是情竇初開的小男生才會犯的嗎?他可是個二十八歲的大男人了耶。才和人家聊了不到一個鐘頭的天,連人家是不是結了婚、有沒有男朋友都不知道,怎麼就……八成是暫時性的荷爾蒙失調了。也說不定是月亮的錯?聽說科學家作過研究的,月亮不止會影響潮汐,也會影響人類的生理。
「媽,昨天晚上是不是滿月?」
「你過日子過昏頭了是不是?」朱雪德愕然道:「滿月?滿月少說點還得再等個七八天呢。」
「噢。」思亞悶悶地用三明治塞住自己的嘴,想不出話好說了。
一直到他跨上了摩托車往公司趕,都還在腦子裡想這個問題。鎮定一點吧,小子,你今天可是要到工地去監工;精神不能集中的話,會出什麼意外,可是誰也不敢擔保。如果一個不留神從鷹架上跌下來,那可就好玩了!
或者是命大吧,那一天思亞平安無事地渡過了。晚上九點半多些,他依著平常的習慣換上了運動服,帶著唐大汪出去慢跑。唐小汪急得在旁邊拚命叫。
「好啦,好啦,你也來。」思亞好笑地說:「就愛湊熱鬧!人家唐大汪是家裡頭不夠它跑,你這卻算怎麼一回事?」
唐小汪是只要有得跟就心滿意足了,才不理主人在念它什麼呢。他們在外頭繞了半個多鐘頭,思亞想「偶然遇到」的那個人卻連個影子也沒見著。月倫住的那棟公寓大樓窗口有明有暗,問題是他根本不知道她住的是哪一樓的哪一間……
啊,算了,見不到也好。思亞垂頭喪氣地對自己說:這麼激烈的情緒來得太突然了,一定是什麼地方出了錯,我還是讓自己先冷靜一陣子再說吧。說不定我明天就會覺得自己很可笑,會覺得她其實沒有什麼特別的,會——完完全全地回復成正常的我了。
第二天早上,他很不正常地起了個大早,跑到巷子口去買豆漿。
連吃了一個禮拜的豆漿之後,朱雪德忍不住說話了:「又要去買豆漿啊?小五,換個口味吧?你平常不是比較喜歡西式早點的嗎?我昨天晚上買了世運的麵包呢。」
「呃,媽,我最近——覺得燒餅油條比較好吃嘛。」
是麼?朱雪德很懷疑。這孩子買回來的東西,他自己吃的還不到三分之一呢。
那天晚上,思亞帶著狗兒出去慢跑的時候,心情低落到了極點。早知道想「偶然」遇到她有這麼困難,他那天就該先把她的電話地址要過來的!現在可好,媽媽已經起了疑心,連平日裡粗枝大葉的老爸都開始用一種詢問的眼光在看他了。倒不是說他想瞞他們什麼。唐家是一個親密又開明的家族,他和母親尤其親近;只是眼前這碼子事還太沒有邊際,教他連談都不知道要從什麼地方談起;而,身為家中老么,在哥哥姊姊都已成家之後的現在,他自己在交友上的動態是太容易惹起父母的注意了……
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思亞的腳步逐漸地慢了下來,也沒注意到唐大汪的耳朵突然間動了一動,發出了一串興奮的叫聲。
「汪汪汪!」唐大汪喊,朝著那纖細的身形迎了上去,在她身邊轉個不停。在那女郎伸出手來拍它的時候,很興奮地不住舔她。
「好小子,唐大汪,你還記得我啊?」月倫笑著蹲下了身子,將大狗摟進懷中和它親熱。
「唐大汪是只色狗,特別喜歡女孩子,我想它是愛上你了。」
月倫笑著看了唐思亞一眼,腦後的麻花辮子隨著她的動作俐落地甩了起來。「你聽到了嗎,唐大汪?你的主人在譭謗你的名譽呢!」
「汪!」唐大汪說,在它的主人也蹲下來的時候拚命搖尾巴。
「又出來慢跑啊?你一定是個很有恆心的人。」月倫笑著說,注意到唐思亞雙眼晶亮,臉上有一抹運動後泛起的紅潮。他的笑容異常明亮,那口白牙則非常健康。他實在是個挺好看的年輕人,好看而且惹人喜歡。月倫再一次地想。
「有恆心的不是我,是唐大汪。時間到了我要是不帶它出來跑一跑,這小子能把家裡給掀了。」思亞寵愛地拍著大狗的頭,而月倫注意到他有一雙吸引人的大手:乾淨有力,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
「剛下課嗎?」思亞問,眼睛看著月倫放在地上的卷宗——很顯然地比上回他們見面時少了許多。
「不,我剛從排練場回來的。」
「排練場?」思亞微微一呆:「噢,對,你跟我說過你自己有一個戲劇工作坊的。」他困惑地看著月倫,不明白戲劇這個玩意兒有什麼好玩的。如果是電影的話他還可以瞭解,可是舞台劇?他對戲劇的全部瞭解,只限於一群人在台上走來走去,用誇張的語調和手勢在表演一個故事——這是他大學時代看過兩次舞台劇得來的印象。從那以後,他對戲劇這種玩意兒就再也沒有胃口去碰觸了:「請你告訴我,石月倫,你怎麼會對戲劇產生興趣的?」
月倫仰起頭來笑了。「你能告訴我,你是怎麼會對建築產生興趣的?有人愛繪畫,有人愛數學;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賦和興趣,要想解釋清楚可是一項大工程呢。不過,」她認真地瞧著思亞,眼睛裡隱隱含著笑意:「我跟你保證,我的作品絕對不是你所以為的那一種!」
「你——你怎麼知道我「以為」你的作品是那一種?」思亞有些尷尬。老天,她不會是真的看透了他的想法吧?如果是這樣的話,她的觀察力一定比他原先所以為的還要敏銳得多!
「因為相似的問題我已經遇見過太多回了。」月倫笑著站起身來,唐大汪立時心有不甘地低鳴了幾聲。
「發現自己不是唯一的一個戲劇白癡真令人安慰。」思亞有些自嘲地說,跟著站了起來:「不過請你諒解,石月倫,除了那種很誇張的舞台劇之外,我實在不知道戲劇還能是什麼樣子。如果你不忙的話,」他很認真地說:「能不能告訴我:你心目中的戲劇是什麼樣子的?」
月倫微側著頭顱打量他。「你真的想知道?」
「當然是真的。」他的回答來得很快,也很誠摯。只是他不大明白的是,自己究竟是真的對戲劇感到好奇,抑或只是因為他想更瞭解她一些;想知道她是以什麼樣的態度來看待她所選擇的專業領域,想知道這種選擇對她的意義在那裡……
「解釋起來挺麻煩的呢。」月倫慢條斯理地說,仍然用一種深思的眼光在打量他。唐思亞對她有好感,是她一眼便能看出的事實;他是個正直開朗、富正義感的青年,似乎也是樁明擺著的事實;但她忍不住要懷疑:除了友誼之外,他對她還會有更進一步的要求。而她也無法確定:自己想不想看見這種事的發生。
月倫那專注的凝視使得她身上孩童般的稚氣被消減到了幾乎沒有,而思亞不由自主地感覺到一種模糊的不安。很明顯的,在那天真而嫵媚的女性外表之下,石月倫還擁有一種敏銳而深思的觀察力——雖然,敏銳到了什麼地步他還一無所知。他對這女孩的瞭解仍然太粗淺了,這個想法剎那間令他沮喪起來。但是,不也就是為了這個緣故,所有的這些談話、詢問、相處才成為必要的麼?
「如果解釋起來很麻煩的話,我是不是有那個榮幸請你去喝木瓜牛奶呢?」思亞竭盡所能地露出一個無邪的笑容,在心底偷偷地希望:她會相信他的動機是出於好學。「畢竟皇帝不差餓兵,古有明訓,」話才出口他就知道自己用錯成語了,因為月倫啼笑皆非地給了他一個大白眼。
「我錯了我錯了,是「自行束修以上者,吾未嘗無誨焉。」
月倫忍俊不禁地笑了出來。「既然閣下拿我和孔老夫子相提並論,我也只好勉為其難了。」她誇張地歎了口氣:「先警告你哦:要是聽得睡著了,我可是會把木瓜牛奶倒在你頭上!」
「嘿,」思亞抗議:「用木瓜牛奶來洗臉未免太奢侈了吧?我又不是你手下的演員,要花那麼大的工本來美容自己!再說,」他大言不慚地道:「小生我長得已經夠帥了啦!」
「是喚,你就跟一顆木瓜一樣地帥。」
思亞悲慘地捧住了心口。「難怪唐大汪會愛上你。它一定是覺得你臭人的本事很像我的運動鞋。」
月倫笑得靠在電線桿上,唐大汪則因為聽到自己的名字而汪個不停。「嘿,別那麼樂好嗎?」月倫好容易止住了笑,呵責地輕拍大狗的鼻子:「你的主人剛剛侮辱了你,你居然不曉得要向他討個公道回來嗎?看樣子你沒有什麼榮譽感嘛!不過我想我是不能要求你什麼,畢竟,」她淘氣地看了思亞一眼:「有其主必有其僕。」
「小姐,我跟你保證我是很有榮譽惑的。」思亞的表情很憤慨:「你把木瓜牛奶倒在我頭上的時候就會知道了!」
「天!」月倫翻了翻眼睛:「我連講都還沒開始講呢,你已經確定自己一定會睡著了!既然如此,我為什麼——」
「因為佛經上說的:「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呀!」思亞笑瞇瞇地道,一腳跨入了冷飲店的大門:「老闆,來兩杯木瓜牛奶!」
怎麼,他以為叫了東西之後,她就只好乖乖地坐下來喝了耶?月倫有些好笑地跨進了店子,挑了個桌位坐下來。思亞回過頭來看她,再回頭看看貼在牆上的食品項目。
「你要不要吃點消夜?」他問,而月倫發現自己真有點餓了。
「好,謝謝你,給我一片吐司好了。」
「才一片啊?你吃得比貓還少!」思亞點完了東西,來到她對面坐下,兀自不怎麼滿意地打量著她。「我常常搞不懂你們女生是靠什麼過日子的。我十幾歲的時候啊,可以在圓環連吃七八家攤子。」
「連吃七八家?」月倫的眼睛瞪得老大:「這太誇張了吧?又不是小豬!」
「我警告你哦,不可以隨便侮辱我哦,木瓜牛奶就快來了!」思而橫眉豎目:「而且我們讀建築的一向實事求是,才不像你們讀戲劇的,一天到晚誇大其辭。」
月倫好笑地揚起了一邊的眉毛。「敢問您閣下認得幾個讀戲劇的?」
「呃,呃,就你一個,」思而很快地道:「不過像我這樣聰明的人,當然是聞一以知十啦,所以……」
「天!」月倫翻了翻白眼:「他居然還敢說我們念戲劇的都很誇張!」
就在這個時候東西送上來了。兩大杯冰得透涼的木瓜牛奶,以及兩盤烤得香氣四溢的奶油果醬吐司,令人一見便食指大動。月倫啜了一大口木瓜牛奶,若有所思地望著思亞微笑。
「說到誇張,」她慢慢地說:「你知道最早的舞台劇沒有不誇張的自由。人的五官肢體就那麼點大,面對著一屋子黑壓壓的觀眾,不誇張別人怎麼知道他們在演些什麼?這又不像現在的電視或電影,你愛怎麼取鏡就怎麼取鏡,愛怎麼特寫就怎麼特寫。」
思亞撕了片吐司放入口中,一面咀嚼她說的話。「這一來不是根本沒救了嗎?既然舞台劇這玩意兒是這樣的先天不足?」
「所以才有小劇場的產生呀。」月倫微笑:「場地小,觀眾少,自然就可以將誇張的表演法全都丟開了。對演員來說這種方式也好得多,因為觀眾的反應他們可以很直接地感受得到。情緒是會相互感染的,你知道。」
「那麼,你透過小劇場想表達什麼呢?」思亞問:「戲劇對你而言又是什麼呢?」
月倫的笑容加深了。「創作需要原因麼?生命需要理由麼?我有一個寫作的朋友對我說過:散文寫作是在水中撈月,導戲則是平地起屋。你或者可以說我心底有話要說,而戲劇是我選定了的表達方法;像作家選擇文字,畫家選擇繪畫,建築師選定了空間和造型,」她的眼睛閃閃發亮,自信和熱情在她臉上煥發著強烈的光彩;在談到戲劇的時候,她並不是清秀或嫵媚,而只有「美」才能夠形容:「在目前這個階段,我把重心放在女性上頭。我前幾個月導過一齣戲叫崔鶯鶯,探討的是女性在禮教中的束縛和叛離,以及性意識的覺醒;目前正在著手的「狂女」,談的是——」她微微頓了一下,思索著自己的用字遣詞:「我試著用詩的意象和語匯,烘托出兩名女子的內心世界——感情的,以及美學的。」
「狂女?」思亞看過的雜書也不算少了,但這兩個字他絕對是頭一回聽到:「這是個什麼樣的劇本?」
「三島由紀夫的一個短劇,講一個發瘋的女孩等候她的情人的故事。很短,我估計演出時間大約只有三、四十分鐘。」
「詩的意象和語匯?」思亞重複,本能地想到艱深難懂的抽像畫,以及門外漢極難瞭解的前衛音樂:「好像——呃,非常深奧的樣子。」
月倫情不自禁地笑了。「其實沒有那麼複雜的,只是用文字解釋起來比較麻煩而已。譬如說……」她微微地頓了一頓,發現到自己若是再往下說,就要把這場對話變成演講了:「你要是真的有興趣的話,何不來看「狂女」的演出呢?那比我在這兒空口說白話的瞎扯,要有說服力得多了。如果你覺得很難看也不要緊,」她的眼睛裡露出了一點頑皮的光芒:「畢竟演出時間才三四十分鐘而已,你受苦不會受太久的。」
「是噢,十七十八世紀的音樂會一開可都是一整天的呢。」思亞笑道:「演出時間訂在什麼時候?」
「下個月二十二號起,三個晚上,三場。」
「啊,還要等一個多月啊?」
他臉上那失望的表情定那麼真切,使得月倫忍不住微笑起來。「先生,排戲是需要時間的耶!」她溫和地抗議:「慢工出細活你總知道吧?」
「我知道,我知道,我可是一天到晚在畫平面圖和剖面圖的。」思亞笑著說,一個念頭突然掠過了他的腦海:「喂,石月倫,我能不能去看你們排戲?」
「什麼?」這是一個她絕沒料到的要求:「你要來看我們排戲?」
「是啊。」思亞坐直了身子,越想越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要想更深入地瞭解石月倫,還有什麼比實地看她工作更完美的選擇?更何況她真的將他對戲劇的好奇心給勾起來了:「我是說,只要你不反對的話。拜託,石月倫,我可以去看你們排戲嗎?我保證不吵你!」
月倫心不在焉地喝著木瓜牛奶,對唐思亞的要求感到了莫大的遲疑:「你確定嗎?排戲的過程是很磨人的,有時候很枯燥,也很花時間。」
「拜託,好小姐,我又不是每天晚上都要去看你們排戲,只是想多瞭解一下戲劇這門學問而已。」思亞認真地看著她:「拜託?」
月倫輕輕地咬住了下唇,但是唐思亞那種誠心正意的要求顯然令她沒有推托的餘地。畢竟他已經算是一個朋友了,而戲劇、文學、音樂這一類的東西,豈不都是在要求讀者和觀眾的參與、投入和認可的麼?
「你願意來參觀我們當然歡迎啊。」她說,糢糢糊糊地感覺到:自己已經讓這個相識未久的青年介入自己的生活太多了,而她並不確定自己是否喜歡這樣。並不是說她不喜歡他——事實是,她已經有很久不曾如此欣賞過一個異性了,而他到目前為止表現出來的也只是友善和開朗,但是——
苦澀的記憶從心靈深處翻騰而起,使她的腸胃隱隱發疼。喔,天,不要再來煩我!我還以為自己已經把這段惱人的過往完全埋葬了,為什麼——月倫低下頭去看著自己緊握成拳的手,對著自己露出了一個苦笑。她知道,清清楚楚地知道:如果她繼續讓自己的過往歲月影響到她的未來,那她就不算真正地將之擺脫。而天知道她試得多麼努力!只是她的理智雖然清楚明白地知道這一點,她的感情卻依然畏縮……
注意到她突如其來的沉默,思亞關切地朝前探了探身子。「怎麼了,石月倫,我的要求會給你帶來不便嗎?」他問:「如果不方便的話就不用了。」
「不,沒有什麼不方便,真的,你願意來看排練,我們很歡迎,」月倫急忙向他保證,強行壓下內心深處洶洶湧起的不安。去死吧,她對自己的情緒說,一面對著思亞微笑:「我只是在想——什麼時間比較適合。你知道,我們才排了兩天的戲,現在還一點眉目也沒有。」
「那麼你說,什麼時候比較方便呢?」
「呣,」月倫想了一下:「下個星期好了。看你下個星期什麼時候有空。」
「星期二好不好?」思亞不想等太久:「其實戲還沒成型也沒關係嘛。如果不會太麻煩的話,我想多看幾次你們的排練,對整個導戲的過程才會有更深刻的體會啊!」
月倫情不自禁地笑了。「唐思亞啊!你的好奇心真是比天還大。好吧!就星期二。我們晚上七點開始排戲,地址是——」她撕下一頁筆記本寫好了地址交給他。
「離這兒不怎麼近呢。」思亞看著紙條說:「我下班以後過來接你好了。」
「你開玩笑嗎?台北的交通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下班後回到家怕不都七點了,再送我過去還有不遲到的?」月倫好笑地說:「再說我也不會在家。我直接從補習班過去,並不太遠的。」
「噢。」這個拒絕合情入理,思亞不大情願地揮去了心中輕微的失望之意。同時間另一個問題跳入了他的腦海,他想也沒想就脫口問她:「你們晚上七點開始排戲,那你教的托福怎麼辦?」
「上一梯次的課已經結束了,這一梯次的課我全將它排在下午。」月倫的回答簡單明瞭,思亞卻忍不住微微地笑了一笑。這個女孩子做事情有條理、有計劃,他對她的評價又高了一層。
月倫喝完了最後一口飲料,看了看自己的手錶後站起身來:「我必須回去了,唐思亞,謝謝你的木瓜牛奶,我們星期二見囉!」
「等一等,我送你回去!」思而衝到櫃台去付賬,一面回過頭來警告那個正打算走出店門的女生:「這麼晚了,一個女孩子家不可以單獨一個人在外頭亂跑,很危險的!」
「老天,你說話和我哥哥一個德性!」月倫翻了翻眼睛:「請問你,唐先生,沒認識你以前,我一個人在台北也住上這麼多年啦,都是怎麼活過來的?」
「以前?以前請你喝木瓜牛奶的人可不是我!」他輕快地來到月倫身邊,用一種誇張出來的愁慘表情看著她頗有些不以為意的臉:「拜託你,石月倫,我媽媽要是知道我讓小姐半夜三更的單獨一個人回家,一定會臭罵我一頓,說她沒有把我教好,說我完全不懂得社交禮儀。我挨罵是沒有什麼啦,但是讓我媽媽傷心可是大逆不道的事。你不會那麼殘忍,讓我背上不孝的罪名吧?」
這小子,越說越嚴重了!月倫莫可奈何地笑了起來,卻也不能不承認:他真是有法子教人對他板不起臉來。那種鄰家男孩的明朗,使人無法對他產生任何的戒心,而他靈敏活潑的思緒則使得他的陪伴自在無比。而她有多久不曾享有這樣的愉悅了?依稀彷彿,在記憶深處有過另一個時空……
月倫費力地搖了搖頭,將這突然浮起的思緒強行壓抑下去。記憶之中屬於甜蜜的部分如此稀少,隨之而來的苦澀卻如此傷人,能夠不想當然最好是不要去想。只是,她已經成功地將過往歲月埋藏了如此之久,卻為什麼這記憶在唐思亞的面前變得如此地蠢蠢欲動呢?是因為她又回到台北來了麼?這個埋藏了她的童稚、她的信任、她的深情的台北?還是因為——他提醒了她曾經有過的、青春、歡愉、無憂慮也無懷疑的歲月?
月倫緊緊地抿著下唇,渾沒察覺到唐思亞一路的沉默不語,也沒察覺到他的腳步已經停了。一直到唐大汪吠了兩聲,她才發現他們早已走到了自己所住的公寓門前。月倫不大好意思地甩了甩頭,回頭去看著思亞,想說幾句場面的話;然而在他那無言的、諒解的凝視之下,她突然間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無言的、諒解的凝視?她沒有看錯麼?他當然還不瞭解自己——最低限度,他不可能瞭解自己的過往;然而他的眼神似乎在說:沒有關係,我瞭解的;我瞭解每個人都有他的情緒要承擔,我瞭解每個人都有他的過去要背負;我明白現在詢問任何有關你私人生活的一切都還為時太早,我願意等到你願意信任我的時候。
是那樣的凝視使得月倫瞭解到:在唐思亞那明朗的、甚至是有些孩氣的外表之下,藏著一個遠為成熟的人格。她對人性的觀察鮮少出錯,而她知道思亞絕對會是一個值得信任的朋友。不,思亞和「他」是不一樣的,非常非常地不一樣——無論他們的關係只是朋友,或是其他。
這樣的了悟使她心安,也使得她重新露出了個明亮的笑容來。「回去向令堂報告操行成績罷,唐思亞,她會很高興你今天得了個甲上的。」
如她所料的,思亞的白牙立刻就露出來了。「那麼,晚安囉,」他開心地道:「我們星期二見?」
「星期二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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