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薩蘭守在沉睡的虹恩身邊,彷彿失去靈魂的空殼。
「我聽不太懂,你的意思是,虹恩沒受傷?」
「完全沒有。」月嬤嬤冷然回應安神父。
「可是她流了一地的血——」
「那是她天癸來了的關係。」她不耐煩地解釋。「就是女人的生理期。」
「但虹恩說她沒有生理期,怎會一下子流出像流產似的大量血跡?」
「因為她的穴道被人打通了。」阿爾薩蘭將臉沉在雙掌中歎息。安神父不明所以,
但感覺得出阿爾薩蘭面對的重大打擊。
「有人……可能在虹恩小時候就替她封死了穴道,讓她的生理期無法來臨。而教堂
那名陌生男子的一擊,正是準準地打通了她後腰上被封死的穴道。」
「怎麼打通的?」安神父不解。
「只要一顆小石子就可以辦到。」月嬤嬤陰沉地凝視虹恩。「蘭福晉醒了。」
「虹恩!」阿爾薩蘭心疼地坐在床邊輕撫她的臉。
「我……怎麼在家裡?」她迷迷糊糊地環視四周。
「你的天癸來了。」
她在阿爾薩蘭扶她坐起的勢子下一楞。「我……我的天癸來了?」
感覺到她在坐起動作中下體的不適與怪異感,她整個人驚呆了。她的生理期來了,
她成為一個完整的女人、成熟的女人了?
「薩蘭,我……。」她突然驚喜得不知該說什麼,無法控制幾乎喜極而位的神情。
她現在是個真正的女人,她可以懷孕,可以擁有薩蘭的孩子,可以建立一個完全屬於他
們倆的家庭。
她再也忍不住笑著讓淚水奔流而出。
「薩蘭,我的祈禱應驗了,我可以擁有我們的孩子!」
她激動地在他懷裡又哭又笑。「拜託,千萬別讓這是一場夢,我願意用我的命來交
換,讓它變成真的!」
「你的確得用你的性命交換。」
虹恩在他這句冰冷的回應下停住歡笑。他為什麼臉色這麼難看?
「薩蘭,你……不高興我可以擁有我們的孩子嗎?」他不回話,只是頹廢地望著她,
宛如失去一切希望。
薩蘭看她開始被凝重的不安感染。望至一旁的月嬤嬤和安神父時,惶恐的壓力逐漸
襲來。「你們是怎麼了?不祝福我的天癸終於來了嗎?」
「它不是自然來,而是被人破解。」她緊張地望著薩蘭怪異的肅殺語氣。
「你小時候可能被人封住穴道,使天癸不到,早上教堂裡那名陌生男子的突襲,正
好打開了你被封死的穴。」
「所以我的經期就來了?」她認真地凝視他。「這不是很好嗎?說不定我還得謝謝
那個人。不過為什麼要封我的穴,是誰封的呢?」這樣整人,未免無聊。
「虹恩,你確定你沒受傷嗎?」安神父仍放心不下。
「你昏倒之前明明說你很痛,是不是背後被人襲擊的部位受傷了?」
「不是。不是。」她連忙笑著解釋,原來他們在擔心這個。「我不是被打中的地方
痛,是頭很痛。那時候突然頭前痛得像被千根針札到似的,差點痛裂了腦袋。」
她原以為大伙也會輕鬆一笑,可是沒有,他們的表情反而使室內氣氛變得更寒冷。
「你們到底是怎麼了?」
薩蘭落寞地凝望她許久,遞上一面小鏡。「看看你頭上疼痛的部位吧。」
她遲疑著,張望他們好一會兒才怯怯接過鏡子。今天大家是怎麼了,喜從天降的一
刻,竟然個個像要辦喪事似的。難不成天癸一來,她就丑成了大妖怪?
這麼一想,她在翻過鏡面之前倒真有些害怕。光潔鏡面翻轉的剎那,她倏地閉起雙
眸,而後才敢慢慢打開。
沒有變成醜八怪,也沒有變成大妖怪,沒有一下子變得特別成熟嫵媚,也沒有失去
以往的嬌美風采。只是眉心多了一顆痣,一顆殷紅如血的痣。
「這是什麼。誰替我弄上去的?」擦不掉?那這就不是被人塗的了。
「這是印記。」月攪嬤接口。
「什麼印記?」
「好比有的人小時候有跆記,長大後就會自然消失。而你的印記則是在長大成人之
後,自然浮現。」
「是嗎?」她好奇的盯著那顆鮮麗紅痣,愈看愈有趣。
「挺可愛的。」
「虹恩,還記得元卿的少女陣嗎?」
薩蘭為什麼突然提這個?「啊,這次應該是我上第十位少女子吧。可是現在離朔日
不是還有好一段日子嗎?」他只在每月朔日才替少女陣出任務。
「還記得我斬殺的都是什麼對像?」
「不就是什麼年方十六、痣在眉心的……。」一陣頓悟赫然穿透她身體。年方十六、
痣在眉心的少女?
她下意識地顫抖撫向自個兒眉心。
她是年方十六,可是之前她並沒有痣在眉心。「這……是有人惡作劇的吧。」她僵
硬地笑著,像要襪掉一粒污點似的擦著眉心。
「不是惡作劇,是有人以周嚴的計劃暗暗封住你的印記,不讓人識破你的秘密。」
「我……我的秘密?」
「你將是統御′四靈′那群亂臣賊子的中心人物。」
「怎麼可能,我根本……我甚至完全不明瞭′四靈′究競是什麼,怎會統御他們。」
「這到目前為止,也仍是個謎。」月嬤嬤說道。「但依據元卿的盤算,你終究與他們脫
不了關係,遲早會影響大局。」
「所以要殺掉我?」虹恩艱困地強顏歡笑。「我……不可能的,你們想也知道我沒
那個能耐。」
「或許吧,但擺在眼前的事實是,少女陣為的就是要取下你的腦袋。」阿爾薩蘭的
話比刀鋒更加犀冷,劃過她心口。
「不一定是我啊,天底下多得是痣在眉心的少女——」
「可是有幾個會像你一樣,被精妙的巧計層層守護著?」
虹恩渾身發冷。「這……只是巧合而己。如果這真是種守護,為什麼現在會突然破
解,不再守護我了?」
「也許的確是巧合,也許是你的守護者改變心意,有很多種可能的也許,但都改變
不了事實。」
她就是薩蘭要斬殺的少女!
虹恩無法接受事實地楞著,想說些什麼,卻找不到自己的聲音。薩蘭、安神父、月
嬤嬤,看來如此熟悉的人,一下子全變陌生。為何一覺醒來,物是人非,整個世界徹底
翻復?
「你是說,你要砍我的頭了?」
她不確定自己是否真有說出這句話,因為她並沒有從自己顫抖的唇上聽見任何聲音,
薩蘭也沒有任何反應。
「薩蘭。」安神父實在不忍看虹恩被嚇壞的模樣。「你不會斬殺虹恩,對吧。」
他不回話,始終盯著她,彷彿面臨與她訣別的剎那。「你不會的!」安神父甚至帶
有譴責的意味。「你不是說你其實並沒有殘殺那些無辜少女嗎?你當然也就不會殺虹
恩。」
「我會,她就是我真正要砍的唯一腦袋。」虹恩眨著無法回應的大眼,感覺自己在
逐漸凍結。她的血液凍結,渾身動彈不得;她的肺凍結,無法呼吸;她的心凍結,無法
感應。
她完全淪陷在扭曲的異境裡。
「你唯一要砍的腦袋?那你之前砍的算什麼?那些無頭女屍的腦袋在哪裡?」安神
父忍無可忍。
「在我身上。」
一時間,安神父還以為這是漢文的某種成語。他聽得懂,卻無法理解。
「她們的頭,一直放在我身上。」
薩蘭空茫地凝視著虹思,由衣襟裡抽出一張如信函般的符紙,朝下一倒,掉下八、
九個白紙剪成的小小人頭,頸口邊都是俐落的刀削痕跡。
「這……這些是……」安神父和月嬤嬤都呆住。
「這就是元卿布的陣。」
阿爾薩蘭砍的全是紙人?
「衙門仵作那裡的九具無頭女屍又是怎麼回事?那些可是貨真價實,由多名仵作親
手檢屍的血肉之軀啊!」月嬤嬤驚叫。
「元卿佈陣的關鍵很簡單,就是不要相信你的眼睛。」薩蘭冷道。
「那……,你也可以用這個方法保虹恩一命。」安神父雖不贊同這些奇招異數,但
眼前救人要緊。
「我能怎麼保?現在連我們都確知虹恩就是該斬殺的目標,元卿豈會不知道?」阿
爾薩蘭終於火氣爆發。「如果我有辦法,我會不救她嗎?你們誰有更好的主意,你們來
教我吧!」
他憤恨的擊掌打得桌面杯碗叮噹響,惱怒的身影背著大家,氣焰逼人。
虹恩的心被他的怒火消融,化為一股暖暖熱流。
薩蘭不願殺她,捨不得殺,卻不得不殺。如果他對她沒有感情,就不會如此痛苦;
如果他夠狠,就不會有這些掙扎。
「若我真的注定得被斬首,我會根慶幸你就是那名劊子手。」
薩蘭不確定自己聽到什麼似地回頭,攢眉瞪視。她與他對望,望人彼此的靈魂,猶
如面對著鏡子。她的心底映著他的孤單,他的靈魂映著她的脆弱。
「我覺得我已經很幸福了。成為你的妻子後,我所有的願望都實現了。我……有自
己的家、有親人、有朋友,還有了可以生孩子的夢想。」她硬生生地揚起堅強笑容。
「就算現在就離開人世,我也沒有遺憾。我想要的,全都得到了。」
「虹恩。」安神父無法忍受。「別說這種喪氣話,事情還沒有走到盡頭,多得是轉
目餘地,不要就此放棄希望!」
「事情哪還有轉圜餘地!都已經擺明了王爺除了殺她一途,無路可走。」月嬤嬤低
喃。
「你可以不殺,你可以帶著虹恩逃!就趁現在事情尚未鬧大,趕緊帶她逃吧。」
「沒用的,安神父。虹恩無論怎麼逃,都逃不出籠罩著整座京城的陣法結界。」薩
蘭癡望著榻上脆弱的小身影,「我若不殺你,死的就將是元卿。」。
「蘭福晉是你的妻子,你當然捨不得,可元卿那隻狐狸又不是你什麼人,還顧忌什
麼!」月嬤嬤巴不得砍了那傢伙。
「他救過我一命。」薩蘭堅定地向虹恩聲明。
虹恩深深地望著他,緩緩放下了所有怯、擾慮,綻放令他為之目弦的笑顏。
他幾乎不敢相信他在她眼中看見崇敬的光芒,彷彿他是高貴聖潔的英雄。她的引以
為傲,她的癡心仰慕,全都毫不保留地展現在那雙晶燦大眼中。
他的意識差點被胸中一波波熱瀾溺斃。從沒有人給過他如此珍貴的無形冠冕,也沒
想過這徽不足道的眼神會帶給他這般強烈的衝擊。
虹恩,虹恩!
他亟欲搜尋適當的字眼,告訴她他此刻的感覺,可是他該怎麼說?他要說什麼?那
份意念隱隱約約,無從捕捉。
「難道虹恩真的非死不可嗎?連個躲的地方都沒有?」
安神父的感歎打醒他的心。
「最能保護她的就是蘭王爺,偏偏非殺她不可的也是蘭王爺。」月嬤嬤無奈哼笑。
「還有人可以保護她。」薩蘭一句話楞住所有人。虹恩癡癡等著他的下文,那份全
然的信任、全然的依賴,讓他緊握鐵拳痛下決心。
「你回克勤郡王府去吧。」
她有如當場被他一斧劈為兩半。「你……要我回去?」
這就是他的答案?
「她娘家有能力保護她嗎?」安神父懷疑有人能與薩蘭的身手相抗衡。
「她娘家那窩鼠輩或許沒本事,但她大哥的能耐,綽綽有餘。」
「我不去!」虹恩堅決聲明。
「虹恩……」安神父婉轉相勸。
「我嫁進來之後,就是蘭王府的人。這裡就是我的家,我沒別的地方可回。」
「別在這時跟我耍脾氣。」薩蘭漸漸沉下臉色。
「我不要靠別人保護,我要跟你在一起。萬一……我真的出了什麼事,我最後一刻
只想要你陪著我!」
「你除了顧慮自己的感覺,也想想我的立場好嗎?」他咄咄逼進。「你要我如何天
天面對一個會死在我手裡的人?你要我如何殺自己手無寸鐵的妻子?」
「可是……我不要離開你。」
「都什麼時候了,還在任性。」他的暴喝震得她整個人一跳。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她抖著小手強作鎮定。
「可是患難夫妻,就是要在一起,才能共渡難關。我不能丟下你一人去面對……」
「你如果真為我著想,就該盡快趕往克勤郡王府,別擾亂我的立場。」
「我沒有擾亂……。」
「你既是我妻子,又是我任務上的眼中釘,是我必須斬殺的對象,又是我非得保護
的人。你說,我到底該如何自處。」
「我知道你的處境很為難,可是……。」
「我從你醒來的對候就想問你,你的出現到底是不是某種刻意的巧妙安排?」
「薩蘭?」
「這如果全是巧合,未免巧得太離譜。如果是預先籌劃好的計謀,則真的十分高明。
能把我逼到今天這種兩難地步的人,我實在佩服。」
「你別把事情想得太複雜……。」
「為什麼我要娶的人會臨時更替,為什麼我會娶到一個被人暗中掩飾身份的奇怪少
女,為什麼我會這麼湊巧地娶到我最該殺的人,你不覺得巧合太多了嗎?」
「薩蘭……。」
「你的出現讓我想到一句話:愈是危險的地方,愈是安全。我覺得隱隱之中似乎有
某種計謀,正是跟著這個方向走。所以你會被嫁到這最危險的劊子手之家來,因為這裡
最安全。」
「我知道你只是想逼我回去,但……」
「是不是有人料準了我絕對對你下不了毒手,恩!你是不是也為了這個目的而拚命
引誘我,製造我的不忍心?」
「我沒……」
「虹恩,巧合是當然的,但過多的巧合,就象徵著某種陰謀。」
「別這麼說!事情……」
「你最好暫時離我遠點,讓我重新思考這整個騙局。你在這裡,對我只是干擾。或
者這正是你執意留在這兒的目的?」
「我不要回去,你騙不了我的,我就是不回去。」她強硬地哽著喉頭瞪視他。「你
是故意用話欺負我,我不會上當,我絕對不走。」
縱使她眼眶滿是被他刺傷的水光,依舊死守立場,堅持不退讓。
「你留在這裡除了帶給我庥煩,還有什麼作用?」
「就算我沒用,你不想看到我,我還是不走。」
「你為什麼這麼惹人厭,一定要黏人黏到這種地步?你就不能讓我一個人冷靜冷
靜?」
「我發誓我絕不會打攪你……」
「我突然可以理解你為什麼一再被人轉送。說是逃避官差查緝也許只是個借口,受
不了你的任性和無理取鬧才是事實吧。我甚至現在就有這種感受。」她完全怔住,被他
擊中最脆弱的部分。
「虹恩,告訴我,你是不是在每次被送走之前,都這樣死纏著人家不放?」他瞇起
殘酷的質疑雙眸。
她失去意識地呆呆瞪著他,耳邊逗蕩著童年的哭鬧不要把我送走,我會乖乖做你們
家的女兒!我發誓我會乖!我不要走!
幾乎每次被寄養人轉手,她每次都會如此拚命懇求。每個對她溫柔的家庭,最後都
以殘酷收場。
讓我留下來,我不要再被送走了!我會乖乖的,讓我留下來!
淒厲的孩童哭喊衝破回憶的屏障,搗毀她小心翼冀的刻意遺忘。薩蘭為什麼要把這
些挖出來?為什麼要重新在她的傷疤上補一刀?
「你是不是每次都在收養期間熱心地裝乖假巧,好在人家家裡窩下來?」
「你是不是總把人家搞得很受不了?」
「你是不是被送走時都會這樣一哭二鬧三上吊?」
「你是不是每回都不擇手段地拚命委曲求全,讓自己被留下來?」
「你是不是老拿這套死纏爛打的功夫和一廂情願的想法,逼得別人煩不勝煩?」
「虹恩?」
「住口!」她瘋狂地哭喊著,衝到薩蘭身前狠捶猛打。
「你是故意這樣說的,你只是想逼我走!你住口!」
「你幹什麼?」他厭惡地一把推開,她卻又打回來。
「你又不知道我過去的事,憑什麼隨口亂說!你根本是在胡說八道,我才不聽你
的!」
「虹恩!」他惡狠狠地抓住她的狂亂小拳,涼涼一笑。
「何必這麼反應過度?難不成我全說中了,嗯?」
「住口!我不要聽你說,我不要聽。」
「看來我說對了。」
「不管你怎麼講,我都要留下來!我不走!」
「真是醜態畢露,也難怪你會一再被人送走。」
「住口!」她狂喊著,淚水糊亂整張臉。她無力地垂頭滑坐在地上痛哭,兩手卻仍
高高地被他箝著。
是的,醜態畢露,她活像一條邋遢的狗,什麼招數都使盡了,仍得不到任何一家收
留。一家接著一家地轉手,她一家接著一家地哀求。她以為這一次不會再被送走,永遠
都不會了。
她恨薩蘭,為什麼要這樣踐踏她?為什麼要這樣對她?
她狠狽地哭著。這是她的家,她不應該會被送走!
「虹恩,別這樣。」薩蘭蹲跪下來,捧起她的小臉吻啄安撫,「你總得面對現實,
這沒什麼好哭的。」
「我不走,我不走。」她淒楚地哽咽大喊。
「我知道,就像你以前說的,你每到一個新家庭,就好像有份使命,得為他們做點
什麼。你在我這兒也是,你為我做了許多許多。」他輕聲呢喃著,環抱她的小身子搖著
拍哄。
「我不要離開你,我不要離開我們的家。」
「我知道。」他以臉頗摩掌她淚濕的容顏。「你的確是個可愛的天使,用小小的使
命改變這個家。可是,你的使命已經完成了,這裡暫時不需要你。」
她猛然自他的溫柔中掙脫,愕然瞪視。
「別激動,我說的是暫時,所以你還是有機會回來的。」他善良地勾起嘴角。
「我不要。」
「虹恩。」
「不管你說什麼,我的答案都是一樣。」
「是嗎?這可是你敬酒不吃吃罰酒!還記得你在新婚之夜欠我一份人情嗎?」
神警戒地帶淚看他卸掉偽裝的硬面孔。
「現在是你還我這份人情的時候了。」他粗暴地箝住她的雙臂逼近他的切齒。「你
當初已經答應會信守承諾,現在就做給我看。」
「薩蘭?」
「給我滾出去,永遠都別再踏進我蘭王府一步!」
☆ ☆ ☆
事實證明,阿爾薩蘭的顧慮是對的。
虹恩被確認是少女陣斬殺的目標後,蘭王府立即被御貓的人馬接收,監控每一個管
道,搜查相關人等。江湖上甚至私下流傳,活捉虹恩者,重賞五千兩。
「虹恩,有個叫月嬤姨的人偷偷來探望你。」禧恩帶者老婦一塊下到密室裡。
月嬤嬤簡直不敢相信虹恩會被她娘家藏在這種地方。
「你住這裡?回娘家這些日子以來,都住這裡?」
「月嬤嬤……。」虹恩尷尬地請她坐下喝茶。
禧恩房裡的地下密室,原為儲物之用,四面是牆,陰冷黑暗。裡頭僅有一張簡陋的
床、暫當小桌用的大衣箱,凳子兩張,油燈一盞,別無長物。
「外頭風聲再緊,也犯不者把你像關犯人似地藏著吧!」月嬤嬤惱火怪叫。
虹恩馬上比個贖聲手勢。
「月嬤嬤,我額娘這麼做不是為了防外面追捕我的人,而是肪我大哥。」
「你大哥?不正該是他來守護你嗎?」
虹恩苦笑。「正好相反,我甚至不能讓他知道我就在府裡,省得他拿我去威脅薩
蘭。」
「他不是你大哥嗎?」
「他已經不認我這個妹妹了。」虹恩茫然凝視燭火。
「薩蘭說對了,我錯嫁到蘭王府的事,的確是件陰謀,只是我自己不知情。」
「什麼?」
在一旁沉默的禧恩不自在地咽嚥口水。
「是我回來之後,額娘和禧恩姊勉強告訴我的。」否則她們不知該如何解釋不能讓
大哥發現她存在的理由。
「她們怕大哥拿我當對付薩蘭的工具,所以乾脆設計讓我嫁過去。正如薩蘭所說,
她們的確是抱著′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的念頭,才這麼做。」
「嗯。」月嬤沉吟。「我看她們不只怕你大哥拿你當對付蘭王爺的工具,也怕你淪
為′四靈′攻擊′四府′的武器。」
「什麼?」
「沒什麼。」反正太複雜的事這娃兒也聽不懂。「說回代嫁的事,雖然她們設計你
成為新娘,你大可抵死不嫁啊,幹嘛任人擺佈?」
「這……」
「因為我們早看透了虹恩的性子,料準了她一定會挺身而出。」禧恩插嘴。
「是啊,這就是家人,利用得還真徹底。」哼!
「月嬸嬤,別這麼說,她們這麼做完全是為我好,我很感謝她們。如果不是這項安
排,我可能永遠都不認識薩蘭,永遠都……」
虹恩突然說不下去,小手抵在嘴前。不斷眨巴的大眼,似在阻止什麼決堤而出。
月嬤嬤斜看她許久,受不了地一歎。
「問吧,何必再閃閃躲躲呢?」
虹恩深呼吸了好幾回,才怯怯開口,「薩蘭……好嗎?」
「糟透了,不然我幹嘛冒險跑來。」不等虹恩追問,她直接招供。「現在蘭王府簡
直可以改叫御貓別館了,到處都是御貓的人馬。二總首和府裡那幫死忠於王爺的人,甩
都不甩他們,就被遣散出府。」
「薩蘭呢?他怎麼樣了?」
瞧她急的!「已經不拄蘭王府了,現在成天潦倒在西郊一間破廟裡。」
「為什麼?」虹恩的心兒乎擰碎。
「′四府′不信任他,不指派任何任務給他,這麼明顯的排擠,他哪還忍得下去!」
虹恩呆楞地僵坐椅上。分別的這段時日,她在這兒備受保護,他卻得面對外頭的狂
風暴雨,無處可躲。
「其實王爺也用不著自暴自棄,江湖上有多少人重金等著他接下委託,二總管他們
也在等他重新登高一喝,讓他們繼續追隨。可王爺不知怎麼著,一直頹廢,萬念俱灰了
似的。」
一道熱淚倏地劃下虹恩臉龐。為了苟活,兩人不得不分離,結果竟成了一種折磨。
「我一直覺得是我害了王爺。」月嬤嬤沉重說道,「他是因為收留我,才連帶受到
朋友的懷疑。所以如果你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儘管說,我捨命奉陪。」
虹恩破涕為笑。「不用捨命。」
「蘭福晉?」
「只要帶我去見薩蘭就好。」
☆ ☆ ☆
當阿爾薩蘭在暴風雪席捲京城的夜裡,看見虹恩出現在殘破的小廟,不禁猛然再灌
一大口酒。
他經常可以看見虹恩的幻影,只是今日的幻影有著溫暖的手心,輕撫著他滿是胡碴
的臉頰不斷輕笑著,臉上卻掛著淚。
「你不要命了,來這裡做什麼?」他頹然癱在角落,被烈酒泡啞的嗓子滿是疲憊。
虹恩什麼也沒說,只是用小小的力量將他緊抱在懷。嬌弱的馨香環繞著他,令他不
自主地痛苦回摟著。言語已是多餘,蕭條的蔽廟只聞淒厲風聲,將兩個孤單的靈魂圍困
在雪夜裡。
突然間,阿爾薩蘭狠手推開她。
「回去!誰讓你跑來這裡!」他怒斥,彷彿忽而由醉中清醒。
「薩蘭……」
「不要跟我囉唆,滾回你家去!」他粗暴地拖著她起身。
「我已經回家了,我的家就在這裡。」
「別跟我胡說八道,滾!」
「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滾!」他一個使力不當,虹恩當場摔倒,擦破臉皮。他既懊惱,又心疼。想出手,
又覺得不該軟下態度。想挽留,又不得不考量她的安危。千頭萬緒,全由一個憤恨的低
吼結尾。
她自己爬起來,望著他落寞的背影良久。
「薩蘭,我已經由安神父施洗,成了女教徒。」
「關我屁事!」
「薩蘭,你知道嗎?」她不為所動地甜甜笑道。「如果我們照洋人的方式在教堂成
親,我們就必須宣誓。」
他蹙緊極度不悅的眉頭,怒視跑到他前頭的小人兒,任她將他厚實的巨掌分握在手
中。
她在幹嘛?
「你假裝這裡是教堂……。」
「我沒興趣跟你玩遊戲!」他猛然甩開雙手,震退虹恩。
她不死心地笑著走向他,再次牽起他的手。「你假裝這裡是教堂,安神父就站在我
們前面,我們在聖壇前——」
「你到底來這裡做什麼?是誰把你帶到這兒來的?」他像受不了她碰觸似地厭惡抽
回手。「事實證明,你確實是有預謀地嫁給我。你的任務若是分化『四府』,恭喜你,
你徹底成功了,『四府』之中已經沒了蘭王府!」
她堅強地撐著笑容,卻不知該如何掩飾嘴角的顫抖。
「你還想要什麼?要我做你的侍衛,保護你的項上人頭,還是想從我這兒探查′四
府′內幕,或是專門來看我有多落魄!?」
她突然忍不住掉出眼淚,卻咬緊牙根不讓情緒湧出來,努力擠出微笑。
看她哭笑交融的可憐神態,他的心揪成一團。他為何要對她殘忍?她究竟犯了什麼
錯?為何一面對她,總會情緒失控?
他閉眼深歎,語氣中滿是無奈。「你還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薩蘭,你假裝這裡是教堂的聖壇前,安神父就站在我們旁邊……」當她再次牽起
他的雙手時,笑容完全崩潰,泣不成聲。
他鞋靜地看她強自從抽噎中恢復平靜,看她竭盡全力地揚起笑容。
「假裝我們……正要結婚。」她成功地克服了一個哽咽,輕柔一笑。「然後我們就
要宣誓,回答神父的問題。」她沉寂好一陣子,彷彿在默禱,祈求勇氣。
「安神父會問我:虹恩,你願意嫁給阿爾薩蘭,依從神的旨意,終生陪伴他嗎?我
會回答:我願意。他又會問我,虹恩,你願意無論健康或疾病、痛苦或快樂、貧窮或富
足,都一樣愛他、伴他、安慰他,一輩子相互扶持嗎?」
他愕然看著她堅定不移的凝眸。
「我會回答:我願意。所以,我來找你;所以,我在這裡。」
他不敢相信地痛苦閉上眼眸,幾乎捏碎握在他掌中的小手。她冒著大風雪來,冒著
生命危險來,就只為了告訴他這些話,就只為了傳達這份小小的力量。
「然後安神父也會以同樣的問題同你,你會回答什麼?」
他無法睜開眼,只能不斷地嚥著喉頭。
「薩蘭?」
他幾乎承受不住內心的洶湧狂潮。「我願意。」
「好,然後新郎就可以吻新娘了。」
他沒有吻她,而是猛然將她緊緊押入懷中,用力得幾乎要將她融為自己的一部分。
他不要虹恩看到此時的他,不要她聽到此刻的他,他身上無法自制的顫抖,卻說明了一
切。
她任他摟著,與他孤立於滾滾紅塵中。屋外溢漫白雪,冉冉物華休。
相擁許久,方聞她細語悠悠——
「薩蘭,我要永遠和你在一起。砍下我的頭吧!」
☆ ☆ ☆
朔日子夜,蘭王府內燈火通明,阿爾薩蘭橫抱著熟睡中的虹恩仁立大廳。
當他和虹恩在破廟中被捕時,即被囚禁於府裡,直至行刑這日。御貓照阿爾薩蘭所
要求,給虹恩最尊貴華艷的衣裳,將她扮成最隆重的盛裝模樣。她安然沉睡在薩蘭臂彎
裡,嬌美的睡顏惹人愛憐。
「為何要對她下藥?」御貓冷睬。
「別讓她在驚恐中離開人世。」
御貓低笑。「是別讓她看到被你親手斬殺的景象吧。」
如今的阿爾薩蘭僅是一頭無路可退的困獸。一切的希望全成絕望,除了被逼上他們
替他鋪好的路,別無他途。
「薩蘭,如果你無法下手,不必勉強。」元卿低喃。
「我不會讓任何人碰虹恩。我寧可親手斬,也不用你們多事!」
元卿只是挑挑眉,不多做表示。
他蒼茫環視四方,四、五十名侍衛團團守在大廳外。他可以帶著虹恩殺出重圍,逃
到天涯海角,但能逃多久?又豈能丟下自己救命恩人的生死於不顧?
「我明白你在我和虹恩之間不得不痛下抉擇,我為此也深感抱歉。」
「我不需要這些無意義的言詞。」薩蘭悍然截斷元卿。
「真要表示歉意,拿出實際行動來!」
「除了放過虹恩這一項,我定會盡力做到。」
薩蘭憤惱地磨著牙根。望向虹恩的睡顏時,好不容易痛下的決心差點瓦解。
「我要自由。」
元卿微怔,御貓則傲然不屑一顧,不耐煩地盤算著時辰。
「不管『四靈』或是『四府』,我兩邊都不想再有任何接觸。我只想過我的日子、
做我的事,過往恩怨就此一筆勾消,從此你我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來。」
元卿沉寂許久,才輕揉著額角開口,「你是打算與我們徹底了斷了?」
「這已經是我最大的慈悲。」薩蘭瞇起寒冽狠眸。「否則殺妻之恨,教我怎麼
忍!?」
「其實你不必親自動手——」
「不是殺了自己的妻子,就是毀了自己的朋友。你給我這樣的絕路,還想施捨什麼
順水人情!」
元卿隱然動怒。「聽來你的不幸,似乎全是我造成的。」
「至少你是最大功臣。」
「那可真是抱歉了。」他森然一笑。
「他要走就讓他走,天下好手不獨他一個。」御貓輕哼。
「除了還我自由,我要你就此終結少女陣,停止這個荒謬的邪門歪道。」
「等你砍下虹恩的腦袋,陣法任務自然就終結。」
「我不要它自然終結,我要你親手將它終結,以示誠意!」
元卿陰沉地搭起十指。「很有趣的條件,似乎其中可以玩不少把戲。」
「你自己決定。因為我不相信你,正如你不相信我。」薩蘭強勢主導。「你答應,
我們就照原計劃斬了虹恩,同時還我自由,終結少女陣。你不答應,我現在就帶虹恩走,
你的死活,恕我無法干涉!」
「元卿,子時已近三刻,時辰所剩不多,該動手了。」御貓提醒。
「或者還有第三種辦法。」薩蘭說道。「你現在就收了少女陣,如此你不會有生命
危險,虹恩不必被斬首,我不用在兩難中做抉擇。三方全勝,何樂不為?」
「不可能!」元卿的重喝連御貓也為之一楞。追了近一年的重要關鍵,如今近在眼
前,怎能放手。
「你為何要做此無謂堅持,元卿?」
「我有我的理由。」他不再跟薩蘭牽扯。「你的條件,我接受。只要你懷裡的人頭
落地,我立刻終結少女陣!」
「只要我懷裡的人頭落地——」
府邸後方隱然傳來的嘈雜聲分散了大廳的凝重氣氛。
「出了什麼事?」御貓立刻質問侍衛。
「似乎是後方失火。」有濃濃黑煙燃起。
「薩蘭。」元卿低斥。
薩蘭痛苦的閉上雙眸祈求。如果有奇跡,請就此發生,如果世上真有公理,請伸出
援手。他原本不信佛,此刻卻衷心懇求。
「你要我助你一臂之力嗎?」御貓殘酷逼近。
阿爾薩蘭不得不將虹恩置於椅上,仰著純美無邪的嬌顏,看不見一切醜惡,聽不見
一切污穢。
「貝勒爺,後廳被人縱火,火勢愈來愈大,恐會蔓延至此,請盡快離去。」
「你們就不會派幾個人去滅火嗎?」御貓痛斥。
「沒方法,因為大部分的人手都集中在前門阻擋宮府的人馬侵入。」
「宮府?」所有人皆調過視線一怔。
「克勤郡王府的大貝勒率眾多官兵,打算強行攻入,說是有確定證據證明今晚在此
將有少女斷頭。」
「該死!」御貓突然明瞭這些亂子是誰惹的。「我早該先宰了月嬤嬤那老婆子。」
「阿爾薩蘭!」元卿冷然一喝。「別忘了你的任務!」
一把沉重大刀霍然出鞘,散放冰雪寒光。剛猛的刀身囂張宣示殺人無數的氣勢,噬
血的陰氣濃烈地瀰漫大廳。
過去他用這把刀斬好除惡,今日卻要用它手刃虹恩。
「貝勒爺,濃煙已經漫過來了,請速速躲避。」
「你還不快砍了她的腦袋!咱們砍了就走,照你說的,從此老死不相往來。」御貓
怒罵。
元卿同時在地上四方定陣,以花瓶內的水畫上咒文。
「我已經準備好了,你準備好了嗎?」
元卿一句刺中薩蘭要害,他盯著虹恩,手心一片濕冷。怎會如此?他見識過多少大
風大浪,怎會在此刻猶豫不決?
「我會的,我會親手砍了虹恩。」
元卿卻聽出其中的不捨,一比手勢,御貓立刻拔刀備戰。
「子時就快過了,你還要拖到何時?」
薩蘭,我要永遠和你在一起。砍下我的頭吧!
可是面對這張摯愛的容顏,他該如何下手?
「阿爾薩蘭,你死期到了!」大貝勒霍然突圍衝入,雙方侍衛立即拉開混戰,御貓
登時飛刀攻向阻撓者。
「快動手,你這白癡!」御貓凶狠地邊戰邊罵。
「你敢動手傷了虹恩,我馬上挖了你的心肺!」大貝勒已然棄王法於不顧。
「阿爾薩蘭。」元卿再一次警告。
他憤然扛起大刀,咬緊牙關揮掃向虹恩頸際。
薩蘭,我要永遠和你在一起。
「不——」
劇烈的怒吼震動整座大廳,薩蘭猛然收勁,將刀勢轉掃至地,重重切入地磚裡。
「我不能殺虹恩,我不能!」
一道閃電般的冷光猝地由後方切入,俐落狠猛地將椅上沉睡的容顏掃落。頭顱飛旋
之際,於空中灑下一弧紅雨。
「虹恩——」
大貝勒瘋狂嘶吼,衝向身首分離的小人兒。
濃煙霧時由後廳撲往前方,兇猛衝入混亂的廳堂。御貓優雅冷冽揮甩刀上血跡,重
聲下令:「撤!」任務終結。
☆ ☆ ☆
整場血腥混戰,三日之內即乾淨收尾。原本足以將元卿與御貓兩貝勒逮捕治罪的少
女斷頭事件,卻因九具無頭女屍竟化為一堆白紙,無法定案,九名少女也已莫名其妙回
歸各自家中,帶來不小騷動。
一件離奇血案,烏龍收場。
唯獨在蘭王府斬殺的,是貨真價實的少女。經仵作檢屍,竟也無法將御貓治罪。因
為屍身在被斬殺之前,己身亡近三個時辰,卻狀若沉睡。御貓斬的是死人,而非活人,
如何定殺人之罪?
最切身的當事者阿爾薩蘭,早在那日的混戰消失無蹤,下落不明。重重疑點,無法
勘破。直到元卿蒲地頓悟其中巧妙,發覺被人擺了一道,不禁大笑,因為他終於想起一
項重大疏漏——
月嬤嬤的眾多江湖把戲中,尤其擅長易容術。
果然,御貓在那顆虹恩腦裝底下,剝出了張陌生的臉皮。也許是被買來的屍體,也
許是被盜來的屍體,結論都一樣:她不是虹恩。
不論「四靈」或「四府」,雙方激戰的人馬全栽在一個小女娃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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