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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叫幽靈姑娘離開此地,那她還有什麼地方可去?」額寅大夫聞言也為之一震。
  這個不知從哪蹦出來的天女雖然有點過分活潑,聒噪又貪玩,可是還不至於令人厭煩到驅之而後快地地步。加上爆炸事件過後,整個塔密爾營區始終籠罩在愁雲慘霧中,有她的調皮搗蛋來點綴,反而能緩和悲慘與不安的氣氛。
  「我想宣德大人是一時氣頭上,才講出這種話。」布占泰沮喪地和大夫在傷兵營區內巡視著。「連我都不敢相信,他會毫不留情地如此處罰我這個伺候他二十多年的侍從。」
  「看來他當時和順承郡王的兒子談得十分不愉快。」要不然為何會無故遷怒他人!
  三天之後,她就不在了,再也沒人會對他們枯燥的日常瑣事感到興奮好奇,沒有人會忽然大呼小叫讚歎這片他們看習慣的土地與美景,沒有人會說些令大伙丈二金剛措不著頭緒的怪言怪語,而且自己還毫無所察的沾沾自喜一路扯下去。
  「你還在磨藥?」額寅大夫和布占泰一回帳裡就看見她手腳並用地忙著。「你已經磨了好幾缽了,磨這麼多做什麼?」帳裡還牽著線掛晾著一束束要陰乾的藥材,擁護不堪。
  「我這已經是最後要磨的一批藥,磨完就沒事了。」悠理起勁地磨呀磨,毫不在乎之前手上起的水泡已經漸漸磨成繭。
  「你一點危機感也沒有嗎?」額寅大夫疑問道。他就不信,哪有一個女孩碰到這種困境還能夠悠然自在,毫不考慮。
  「有啊,我正在擔心到底有沒有足夠時間完成我的計劃。」
  「什麼計劃?」她該不會笨到用美人計讓宣德收回命令吧——雖然她的確有這本錢!
  「嘿嘿,秘密!」她一邊指揮布占泰搜不要的粗布線,一邊忙著磨粉晾藥。
  「你這丫頭。」真拿她沒轍。
  「你……還真看得開。」布占泰在一旁忍不住低歎。
  「反正我已經不是第一次被人攆了。」她專心磨著藥,但硬拉著微笑弧度的雙唇開始微有顫抖,任誰也不敢多問,怕粉碎她佯裝堅強的最後尊嚴。
  或許她天生就有被人驅逐的特質吧!不論走到哪裡,面對什麼人,都會淪入同樣的狀況。父母想把她送到老遠的英國寄宿學校,小野叔叔想把她盡快送回台灣,雷大哥也是想趕緊把她送回前父母那裡,快快抽身,宣德的驅逐令,對她來說已經不算什麼。為什麼她此刻會有心頭空空的感覺?好像心中原本充塞的許多美夢和期待,全在宣德攆她走的剎那間崩潰瓦解。她在匪徒什麼?該不會笨到以為宣德會對她有好感吧?想著想著,竟眼眶潮紅的傻笑起來。就當她是世界上最最笨的白癡吧,當她是最愛作夢,最自作多情的大花癡吧。可是花癡也有花癡可愛的一面呀,宣德真是太不懂得欣賞了。
  這就是他沒眼光、沒福氣的地方!
  悠理抬袖抹抹眼睛,笑著繼續忙手邊的工作。額寅大夫和布占泰看在眼裡,疼在心裡,卻什麼話也沒有說。
  布占泰沮喪地提著今日要替宣德更替的傷藥,往宣德住的氈房前進。
  這雨天的塔密爾氣氛十分凝重,每個人又陷入爆炸事件初期的愁雲慘霧中,因為大家都已經知道天女即將被驅離的事。
  只不過少了一點聒噪的悅耳聲音,少了一個沒事活蹦亂跳的身影,為什麼每個人都沒了元氣少了神?
  只不過是個天上掉下來的不速之客要走了而已,她和大伙相處也不過短短一個月,為什麼會讓每個人都鬱鬱寡歡、失魂落魄?
  他低頭又是長長一歎。
  「宣德大人,我替您送今日的傷藥來了。」他在門外通報後久久不得回音,以為沒人在內,正打算進去放好藥包便回頭做苦力時,赫然被氈房內轟立瓣身影嚇到。
  「大人,原來您在房裡!我以為……」布占泰被眼前怪異的景象打住了口。
  宣德大人在發呆!他伺候宣德這麼多年了,從沒見過他會如此思緒縹緲的發著呆。
  「布占泰?」他失神許久才感覺到房裡有外人在。
  「我……送今天的傷藥來了。」
  「不用,我背上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他轉身下令。「你替我打點行李,明天隨我前往北京。」
  「北京?」該不會向順承郡王借不到兵,宣德就打算回京一狀告到皇上跟前去?
  「怎麼?還不替我更衣?」宣德已經派著垂著兩手等得不耐煩了。
  「啊,是!」布占泰連忙興奮的趕上前去,宣德大人是忘記了,這是不再生氣處罰他了?前天他才罷了自己的職位,今天卻無意間吩咐著自己服待了二十多年的職務,宣德大人是怎麼了?
  他又是一臉心思遊蕩的出神模樣。
  「您是在擔心遲遲借不到軍力的事嗎?」看他沒反應,布占泰小心翼翼地低聲試探著,「還是幽靈姑娘……」
  宣德赫然回神與渾身繃緊的線條嚇了布占泰一跳,但兩人都沒再作聲,布占泰更是緊張兮兮的趕緊替他把衣服換好!
  是了,答案就是幽靈姑娘沒錯!
  「這兩天彈藥庫的重建工作進度如何?」宣德又恢復了高高在上、公事公辦的冷漠姿態。
  「全按計劃進行,只是士氣不振,大伙的情緒都很低迷。」為了增強戲劇效果,布占泰還刻意重重長歎一聲。
  「士氣不振?」
  「也沒什麼了。」呵呵,大人果然中計,「大家才剛遭到爆炸事件的震撼,內心難免受到打擊,既戒備又不安,正巧咱們這兒突然冒出個天女,人哪,一旦心靈受創或空虛,最需要點奇跡來彌補傷痛。不過大家也開心不了多久,因為幽靈姑娘明兒個就得走了。」
  宣德沒有回應,也沒有任何表情,只是直挺挺地立著讓布占泰伺候更衣。
  「幽靈姑娘的反應倒奇怪。」布占泰知道宣德真正想探聽的是悠理的狀況。他也清楚宣德是不可能主動開口問的。「她既沒哭鬧也沒求饒,像過一般日子似的打理著雜務,我原以為她會想個法子留在此地,沒想到她已經決定先和牛羊牲畜隊伍一同移往秋季牧場,再另做打算。」
  什麼打算?她還能去哪兒?不知不覺中,宣德又陷入沉思。
  不管她去哪裡,都不關他的事。他該煩惱的是軍務和兵力的重新配置,其他雞毛蒜皮的小事根本不必顧慮。可是她要去哪兒?那樣一個細緻嬌貴的小女孩禁得起飄泊的艱苦日子嗎?
  她為什麼不叫求他讓她留下?他整整等了兩天,也早準備好了答案,她為什麼不像入黨那樣,跑來跟他談判?
  「跟將軍呈報了嗎?」
  「什麼?」布占泰的話再度打斷他的思緒。
  「我說,您的北京之行跟將軍呈報過了嗎?」
  「報過了,他還調了一些人馬隨我們同行,可能另有任務順道執行。」別再想那些無關緊要的事了,他可不是閒閒無事的風流公子,滿腦子只裝進女人的身影。
  「宣德大人,既然大伙都不希望幽靈姑娘走,何不讓她留下來?」布占泰借「大伙」之名,直搗宣德的內心。他看不下去這兩人因為放不下各自身段,而就此分離。這兩人之間,明明有著某種聯繫。
  「你剛才說,士兵們最近因為她要離去的事而士氣不振?」
  「是啊。」連宣德大人都變得沒精打采。
  「她才來一個月,就把每個人的心思和行事步調搞得天翻地覆,要是再多留她一些時日,你想大伙的情況會如何?」
  「這……」這他倒沒想過。
  「況且她也說過自己在等回去的時機,你想她可能一輩子留在塔密爾嗎?屆時士兵們的情緒會更幾倍於現在的狀況?」
  布占泰可給問倒了,啞口無言。
  「長痛不如短痛。反正大伙現在的情緒只會低迷一陣子,過了秋日,多得是讓他們忙不完的事,沒空會多愁善感。」
  宣德打退布占泰提議的同時,也打退自己殘存的念頭。
  他不需要這種虛軟的情愁,他要的是盡忠職守的成就,一切曖昧雜念,就此罷休!
  「幽靈姑娘跑哪裡去了?見到她人在哪兒嗎?」
  一大清早,老邁的額寅大夫在營區裡東奔西跑,逢人便問悠理的下落,卻遍尋不著。
  「這個死丫頭,跑到哪裡去了?」額寅大夫在廣大的營區內繼續奔走,邊找邊罵。
  昨夜一整晚悠理不曾入睡,拚命在臥榻上分類著各色不同的麻布線,神秘兮兮地不知在編什麼鬼東西,他怕悠理的身子不耐寒,又熬夜傷神,今日隨牧隊遷徙的長途勞累可能會撐不住,他特地熬了一鍋藥膳要她喝,誰知她一溜煙的人就不知跑哪裡去了。
  最後當他在南側大兵營內找到她時,差點氣絕。
  「我一個早上找你找得要死,你居然是窩在這裡教他們編小帶子?!」他連鬍子都氣炸成刺蝟。
  「來,額寅大夫,你和布占泰也各有一條我親手編的幸運帶。快像我這樣綁在手腕上,趕快許願。」她出發的時間就要到了。
  定員寅大夫和直站在帳內一側的布占泰愣愣的接過帶子,雖然不明所心,可主是會不由自主地順著她的話去做。
  「這個叫作幸運帶。」她站在整群盤坐在地努力低頭編帶子的士兵中間。「把它就在手腕上,許個願,然後每日誠心地向它祈禱,等它自然掉落的時候,就表示你的願望已經實現了。」
  「這……什麼池子玩意兒!」定員寅大夫氣得老臉通紅。他還以為這是什麼要緊的事,沒想到她竟是在玩遊戲。
  「這或許很幼稚,可是我相信心誠則靈。」她尷尬的繼續發言。「你……你們可以向幸運帶許上自己的願望,希望陣亡的戰友早日昇天也好,希望家人平安也行,只要你們有誠意,願望就會實現。」
  「好了好了,你玩完了快到牧隊那裡集合去。」他就是怕悠理沒時間用餐,早把熱呼呼的藥膳裝入皮囊內交給牧隊的士兵,讓她在路上喝掉。
  「再等一下……我再說一句就好。」她開始跟定員寅大夫展開拉鋸戰,拚命拉拉扯扯。「我沒錢送什麼好東西回饋你們,也沒能力為你們做什麼事,只能送你們這個小小的願望……你不要一直推我嘛!」她不爽地反抵著額寅大夫。
  「你再不走,人家秋遷隊伍可就不等你,直接上路。你還在這兒胡說八道什麼勁兒?!」
  「你怎麼能說我是胡說八道?你不試試怎麼知道它不靈?」她罵歸罵,卻被額寅大夫的過分理性傷到她的一片好意。
  「你們兩個……別再吵了!」布占泰為難地拉扯著這一老一小。
  「我巴望你這種小帶子能起作用還不如匪徒你給我多磨些藥去。」
  「啊哈,你輸了!還說我的幸運帶沒用,這下你可鐵齒不起來啦!」她午間地塞了另一條她親手編的幸運帶在布占泰手裡。
  「幽靈姑娘?」直到布占泰聽悠理在他耳邊一句快速的低語,他才知道這是給誰的。
  「什麼叫鐵齒?」士兵們各個不明所以。
  「呃……那是台語的一種語法啦!」要她用普通話解釋還沒台語來得貼切咧!
  「還跟我扯什麼屁話鬼話,快去跟人家會合!」額寅大夫急得直跳腳。
  「你不是希望我幫你多磨些藥嗎?」悠理得意忘形地哼哼邪笑:「回去你帳裡看看吧,我幫你磨晾的藥草夠你用到明年啦!看你還敢不敢說我的幸運帶沒用!」
  「你……」
  「小心血壓啊,老大夫!」不等額寅大夫必飆,她倏地衝到帳外開心地向大家揮手,「拜拜,你們好好保重啊!」
  來不及挽留,來不及告別,大家在她淘氣而愉悅的閃電告別下,錯愕地眼睜睜看著她走。
  「這個死丫頭!」額寅大夫低咒一聲,便轉身回他帳裡去。沒人攔他或叫住他,因為他聲音裡的微微顫抖已經傳達了他心裡最起初的感受。
  布占泰難過地看著掌中那條額外的幸運帶。幽靈姑娘待會兒應該會在秋遷隊伍裡看到額寅大夫偷偷為她準備的行囊吧。這個傻姑娘,自己的事不好好打理,淨為別人想這些小點子做什麼?
  他明明感覺到悠理和宣德之間有某種情愫在流轉,是他想太多了,還是真有這個可能性?
  她和大家也不過是短暫相逢,為何別離時分會令大家如此難過?
  「布占泰,你手裡怎麼多一條帶子?是幽靈姑娘額外給的嗎?」一旁的士兵見他一別快掉淚的樣子,連忙替他打氣。
  「不。這……這不是給我的。」他的還正繫在左腕上。「這是她想送給宣德大夫的最後——」
  最後!什麼最後!連個開始都沒有又哪來的最後?
  「至少也該讓他們倆有在一起的機會!老是一個忙軍務,一個忙雜務,一見面不是吵架就是懲處,這算什麼嘛!布占泰氣得狠一甩手破口大罵。
  「布占泰,你是怎麼了?」
  「瞧你瞧你,你手腕上的帶子被勾下來了,幹嘛發這麼大火?」
  「真是……」他焦急地快快撿起掉到地上的幸運帶,重新繫上。「她特地親手編給我的東西,我怎麼……」
  「別難過了,帶子掉了是好事,說不定你的願望還會因此……」
  「布占泰,快到將軍帳內,將軍傳宣德大人商談要事,你快跟去一同候命!」傳令兵突然衝進來的一句大喝,讓他錯愕得沒注意到又掉落到地上的幸運帶。
  將軍下令,命宣德順道護送雪格格回京,悠理也一道同行,方便宣德暗中探查她的底細。
  打從離開塔密爾,宣德就一路臭著那張冷臉,悠理則樂得像是由地底蹦上雲端的小麻雀,一直嘰嘰喳喳的笑鬧個不停。
  要不是傍晚時分大風漸起,不得不提前紮營,宣德已經火到差不多想勒死的地步。
  為什麼就在他已經下定決心放下感情,成就功名的時候,讓他的命運又和小妖女纏在一起?更奇怪的是,將軍托付的神秘任務——悠理與這次彈藥庫爆炸中生死不明的副將軍費英東會有何關係。
  當宣德在帳外深思,看照士兵更替馬匹的同時,帳內負責生火煮食、打料雜務的悠亙和布占泰則是嘰哩呱啦地忙著串門子。
  「還好宣德大人追得快,把你從遷徙隊伍裡抓回來,否則你隨隊西遷,他帶軍東行,這輩子豈不就此分離了?」
  「布占泰,要是你是女人就好了,不然你實在無法體會他來找我時,剎那間的感動。」
  他不必身為女人,只要看悠理那雙充滿銀河宇宙,星光閃爍的夢幻眼眸就可以理解了。
  那真是她這輩子最浪漫的回憶,當她強掩難過,故作堅強的和隊伍西遷的同時,她覺得真是此生最灰暗的一刻。她不知道自己會流浪到哪裡,不知道會重新過什麼樣的日子。說真的,當時她心中怕得好想哭。
  就在她最脆弱,最無助的時候,遠方駕馬奔來的身影讓她霎時分不清是夢是真。不管宣德是奉了什麼旨趕來抓回她,前往北京,他朝她奔來的那幅景象,簡直就像童話裡拯救可憐兮兮的癡情王子。
  「就算當時他是開口要我跟他一起下地獄,我都願意。」她雙手交握在胸前,一片虔誠。
  「不會下地獄,只是去北京。」布占泰服了她那顆不智取是什麼東西做的怪腦袋。「喂,幽靈姑娘,魂歸來兮,你的茶水燒到哪去了?快回魂哪!」
  「掃興!」破壞少女美夢的掃把星。「那個應該還給我了吧。」她伸出手掌。
  「哪個?」正忙著烘烤乾糧的布占泰莫名其妙地抬起頭來。
  「本來要你轉交給宣德的東西啊。」悠理的臉都紅了。
  「在這裡。」布占泰若有所指的曖昧一笑,將幸運帶遞還給她。「自己的感情事就該自己負責,別出心裁最後的重要步驟上叫別人替你跑腿。」
  悠理會意地嘿嘿笑。「好啦,下次我會親手交給——」
  「你們兩個還在摸什麼?」宣德一進帳內就大發雷霆。「用完飯後統統滾回自己的地方休息!茶!」
  「啊……」悠理現在才想起來她忘記打茶磚了。「還沒煮好……」
  「是真的沒煮好,還是根本忘了煮?」連煮茶的大鍋都還倒扣在布上,也敢撒謊!
  「既然明明知道我什麼也沒弄,還凶什麼嘛?」她自以為很小聲地嘀咕著。
  「你最好搞清楚,這不是郊遊踏青,雖然將軍命令我北京之行要帶你一同去,他可沒說不准我半路把你扔到瀚海裡,少一個淨會作亂的妖孽同行!」
  宣德每次也只是吼吼而已,從沒真的對悠理動過手。要是對其他人哪,他可是根本一聲不吭,先斬後奏。布占泰邊想邊安心地烤著食物,放他們兩人鬧去。
  「北京漂亮嗎?」她只看過現代北京,還沒看過清代的。
  「我想北京的牢房應該很漂亮。」宣德雙手環胸地瞇眼怒瞪悠理,看她七手八腳地撿滾到老遠的鍋子,將茶磚打濺到毯外的沙土地上的拙樣,他很懷疑自己能繼續忍到抵達北京。
  「你講話很毒耶·你不能老覺得自己高興就好,都不管別人心裡的感覺。難怪你的人際關係不好,每個人都怕你。」要不是他實在太帥、太性格了,她恐怕也會和大家一樣,盡量離他遠點。
  「我講話很毒?」他不爽地冷冷挑起左眉,哼笑著。
  看來他不講話的時候似乎更毒,她就見識過。例如現在她努力不去想,卻硬在她腦中逐漸浮現的兩條血淋淋的手臂……
  「我們真該找個時間溝通一下,有的時候你的專橫真的很讓人受不了。」這樣的男人是很有氣魄,但拿這種氣魄壓迫女人就很差勁。
  「你的手腳最好比嘴巴勤快些,我這裡不需要囉哩叭嗦的笨傢伙。」一個小女人也膽敢當著他的面批評他,她活得不耐煩了。
  她重重地把煮茶用的大鍋放在火柴架上。「如果我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好,你這種態度還說得過去。如果沒有你最好坦白把話說清楚。」
  她從一早就為自己突然被叫回來與宣德同行的事高興,可是他的態度在在顯示他對此一點也不開心。
  「你就不能友善一點嗎?」她兩手叉腰地與他對峙。「我和布占泰一路上都在努力營造快樂的氣氛,你為什麼偏偏要把大家的情緒都弄糟?」
  「幽……幽靈姑娘……」布占泰還來不及調解,就被外頭的士兵請去幫忙安頓馬匹。
  「如果你不高興有我和你同行,你可以直說啊,這一路上的長途跋涉,死氣沉沉的走也行,開開心心地走也行,為什麼不能選擇比較好的方式完成這次旅程?」
  宣德微揚下巴,似笑非笑的睥睨著正氣凜然的悠理。
  「布占泰說,你迷戀我。」
  他毫無預警地轉變話題,讓您理原本憤慨的小臉突然炸成一片通紅。
  「亂講!布占泰他胡說,我哪會迷戀你!」她像是站在火烤鐵板上似地,又急又跳。「你不要岔開話題,我現在跟你討論的是很嚴肅的事。」雖然她有點想不起來剛剛他們到底計什麼。
  「難怪你老是搬些雞毛蒜皮的雜事找我麻煩。」不過他地抹不悄的冷笑下多了些得意的成分。
  「你少臭美了,我跟你提的全都是很正經、很重要的事,少扭曲我純潔的動機。」奇怪,她總覺得自己愈吼愈慌亂。「我希望你別那麼不近人情,老給別人很大的壓迫感,至少你可以試著對別人友善一點,讓大家相處的氣氛更和諧。」
  「何不把你嘴裡說的『別人』改為你自己?」他就這副德行活了二十六、七年,從沒人向他如此抱怨過,因為他所做的一切全是天經地義的。「你該項不會笨到期望我對你溫柔吧?」
  「鬼才會那麼想!」她這一句可罵到自己了。「你滾到外面發揚你壓搾屬下的大人權威去,少在這裡妨礙我工作!」
  「你搞清楚,這是我的穹帳,要滾也應該是你滾。」他低柔地吐出輕蔑地語句,狂傲地冷笑著。
  「你居然這樣欺負我一個弱女子?」她簡直不敢相信,他都已經知道她喜歡他了,還對她這樣?
  「這帳裡只有笨女人,哪來的弱女子?」
  這個爛男人……「對,是我笨!我腦袋秀逗了才會喜歡你這種只有臉皮可以看的傢伙!」糟糕,她好像洩底了。
  「喜歡我不打緊。」從小到大他不知被多少女人愛慕過。「可你老是黏在我身邊死纏爛打做什麼?想做我的女人?」
  「做……你的女人!」氣煞人也,他那副鄙視的笑容是什麼意思!「你居然這樣污辱我純潔的心靈?!誰像你一天到晚只想著黃色的事情!我是很單純的欣賞你……的外表而已,少把你自己吹捧得活像萬人迷。我要是喜歡一個人,才不會動不動就想到限制級的事情去!感情是很神聖的,尤其是兩人之間微妙的感覺,都要先瞭解彼此再漸漸——」
  「男人與女人,都是先由瞭解彼此的肉體開始,那的確會有種微妙的感覺。至於神不神聖,見仁見智。」他盤坐在地毯上,輕鬆解下厚重外衣。
  「你不要隨便扭曲我的話!」她吼得臉紅脖子粗,連鍋爐都微微震盪。「我說的是很純潔的交往!很……很高層次的精神境界!」
  「你還沒被男人碰過吧?」他哼哼低笑,垂眼拍打著外衣上的塵土。
  「那又怎樣?」
  「難怪。」他的笑容更加不屑。
  悠理不明白他這句話的含意,但由他的態度她就覺得自己已經受到污辱。
  「你真的很低級,滿腦子只會想到『那種』事!也許天下男人都是這樣,有著千古不變的好色本能。但至少有的男人很有格調,不會一見女人就只想到……要『那個』。」
  「快點泡茶!」這女的吵死了。「如果你連這種輕鬆雜事都做不來,明天就到外面照顧馬匹去。」
  「吼什麼吼,你有話不能輕聲細語好好說嗎?」他居然態度一轉開始使喚她。「我是看在布占泰忙不過來的份上才幫忙這些雜務。你少擺大男人的架子來壓搾我。如果是在二十世紀,像你這種大沙豬鐵定沒人愛!」
  「我不缺女人愛。」他甩也不甩她,專心脫靴。
  嗯,他的確有不缺女人的本錢,那她的「情敵」到底有多少個?
  「聽……聽布占泰說,你老家在北京,那你這次回去就可以順便探望妻小了吧?」很好,就是要用這種不經意的自然語調。
  宣德實在服了她,他從沒見過哪個女人臉上有這麼多種變化,剛剛她還在害羞,突然就發飆,現在又故作老成地刺探著,他幾乎只要看她生動的表情知道她在想什麼。
  「你指的是我哪一個老婆?」他突然很想捉弄她。
  「哪一個?」她的眼珠子差點暴凸出來。「你到底有多少女人?」太不純潔了,這麼花心的男人,就算再帥也沒有當白馬王子的資格。
  他沒有回答,只以一種勝利者專用的倨傲冷笑斜睨她。
  一看他這德行,悠理就後悔自己脫口而出的問題,聽起來酸味十足,不用想也知道是在吃醋,這樣的情勢對她非常不利,完全都是他在輕鬆占佔上風。
  死布占泰,怎麼可以把她迷戀宣德的底牌告訴他!愛情這種角力戰中,通常先攤牌的人以後都會被雙方吃得死死的!
  「拿去!」他丟了一個小盒子到她手裡。「把你的兩手擦一擦。」
  「幹嘛用的啊?」她好奇的扭轉著小小的盒蓋。
  從她到塔密爾之後,那雙原本細嫩的小手變得又粗又醜,甚至連水泡都化成繭。她雖然從沒拿這件事來囉嗦或賣可憐,但他就是看不下去。
  為什麼他會對這種小事如此介意?他也不知道。
  「宣德,我打不開。」她又急又惱地使勁扭著。
  他至少有兩充分的理由足以火到宰了她。「你笨手笨腳的搞什麼,飯都吃到哪裡去了?!」他狠狠的一把搶過小盒子,輕輕一旋,硬拉過她的雙手放在自己盤坐的腿上。
  「幹嘛這麼凶嘛!」她不爽地當著他的面囁嚅。
  「以後不準直呼我的名字!」他嚴苛地吼著,替她雙手敷抹藥膏的動作卻溫柔而細緻。
  看她嘟著小嘴喃喃抱怨的模樣,他不禁又心馳神蕩。
  這樣一個末經世事的小處女,怎麼可能對他會有吸引力!悠理是生得漂亮,但他休掉的兩位前妻也是絕色美女,豈會比不上她,只不過悠理有著太多令人受不了的活力,以及講也講不完的滿口歪理。她是什麼來歷,對他來說不再那麼重要;她渾身上下散發的究竟是什麼魅力,他倒比較好奇。
  「你幹嘛一直瞪我?」害她心跳越來越不規律。加上他替她手心擦抹藥膏的撫揉動作,幾乎快把她的骨頭融成一灘癡醉的水。
  他微微啟齒,彷彿正要說什麼,卻欲語還休,讓她的心跳聲赫然增強兩倍,尤其他下唇中央的那道淺溝,此刻綻放著令人難以抗拒的性感魅力。
  他想幹什麼?該不會是想吻她吧?
  宣德的手指不斷摩挲著她的掌心,像是把玩著一塊細滑柔嫩的羊脂玉,讓她的氣息越來越淺急。還胡他一瞬不瞬的凝視,好像他已經準備要採取進一步的親密接觸……
  「鍋裡的水都快燒乾了,你茶葉到底何時才要放下去?」
  「鍋……茶葉……」她神情半醉的復誦著他迷人的低喃。「什麼?你剛剛計什麼鍋子茶水的?」她聽錯了吧,他應該是在對她說性感的情話吧。
  「鍋子要是給你燒壞了,我就拿你的空腦袋來替用。」他用著礦藏鬼惑的呢噥軟語說著大殺風景的話。
  「鍋子……」她一臉回不了神的疑惑模樣望向爐上快燒干的水,等腦筋轉過來時,宣德已經快憋笑憋得臉抽筋了。
  「你沒事跟我扯鍋子茶葉的幹什麼?!」她幾乎快吼翻帳頂。
  「我進來就是為了休息喝茶,不然你以為是幹嘛?」他看也不看她一眼的就走向衣箱拿新衣裳更替。
  「可是你……」他剛才明明還很深情地望著她的。
  「我早知道你手腳既笨人又懶,只是沒料到連這種小事也弄不好。」
  「喝茶喝茶,這種小事我自己來做不就好了!」居然害她春心悸動地大作美夢。「有本事你全部喝掉·撐死最好!」
  她一把火正旺得沒處燒,衝動之下就順手推向爐上的鍋子,沒想到茶水沒翻倒在沙地上,她駭人的尖叫聲卻嚇壞了正在外頭忙的人們。
  「幽靈姑娘!」布占泰冒著耳膜被震破的危險急急衝進來。「怎麼會這樣?來人哪,快把額寅大夫準備的行囊拿過來,快!」
  「好痛……好痛喔!」原本可憐兮兮的低嗚轉為淒厲的吶喊。「我的手完蛋了,痛死了!都是宣德害的,都是他!」
  「快拿冷水來!先給幽靈姑娘的手沖一下,都起泡了!」布占泰忙著指揮士兵,安撫悠理。「沒事沒事,待會我幫你上藥就不會那麼疼。」
  她既可憐又怨毒地帶淚瞪向宣德矗立的方向,沒想到他絲毫沒有同情心,還悠哉游哉地換上乾淨的新衣,朝她若有似無地輕輕一笑——
  「白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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