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的秋天,寒千里帶著母親離開了寒家。孤苦無依且身無分文的兩個弱女子能走到哪?更何況蘇雨湘最弱的病體禁不起餐風宿露的辛勞。再三苦思,千里終於來到一個她認為最有幫助的地方——雨霖花苑
這地方原屬的綠春樓因為花魁方綠凝的逃跑而關門大吉,後來開了另一間青樓雨霖花苑,雖然淪落煙花之地並非千里所樂意,但她別無選擇,亦不在乎清白與否,能夠讓娘安穩舒適地過完剩下的人生,是她最大的冀盼。
她拜託嬤嬤分發了一間位於後院,不易惹來閒言閒語的廂房給蘇雨湘——憑她的姿色,就算要求獨棟的別苑,嬤嬤都會笑著說好,區區一間房算得了什麼?
千里和她娘跟著帶路的人來到較荒涼的後院,一路走,蘇兩湘便一路不停地質問:「千里,你說這房子是好心人家借咱們住的,可是真話?別騙娘。」
「當然,不是天下人都和斐水靈母女同樣刻薄小氣,大多數人還是很好心的,娘莫多心了。」
「別這樣講你三娘和流霜妹妹。」自知寒家母女的個性確如女兒所言,蘇雨湘也不好大聲斥罵千里。
「小心了。」她扶著母親走上斑駁的石階,依舊不滿蘇雨湘事事忍讓的態度。「我們不是寒家人了,毋需再幫著她們說話。」
「少說兩句吧。」蘇雨湘跟著走進大門裡,發現裡頭雖小,傢具什麼的倒是樣樣齊全,還打掃得有條不系,實在不像廢棄已久的舊屋,狐疑再度浮上心頭。「若真是好心人借給咱們住的,也不該是這麼間窗明几淨的屋子吧?」
巡了屋子一周,送走帶路老頭後,千里拉著她娘回到屋裡,坐在一塵不染的木椅上,笑道:「這附近的人聽到有人要搬進來住,都紛紛幫著清理了一番,娘想到哪裡去了?真是的。」
「不是愛胡思亂想,可是你自個兒算計算計,免費的房子,還於乾淨淨的,天底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你小心點,當心人家想佔你便宜。」
「娘——借這房舍讓咱們住的是前頭的方姨,她人很好,又是個好道人家,我能有什麼便宜讓她佔?」若非蘇雨湘有病在身,常常好幾個月也不見踏出房門一步,她哪敢撒下這瞞天大謊?住在揚州的人都知道——方姨是全城最大的老鴇。
「反正你眼睛放亮點,仔細看清楚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就對了。折騰了這些天,我身子骨酸疼得可以,先回房歇著,你自個兒打點一下該做的事。」
「知道了。」
蘇雨湘的背影剛從房門口消失,另一道優雅婦美的人影隨即出現。
「青煙姑娘,住得還習慣吧?」是方姨,年近三十的她並未流露出老態,反倒添了股風韻;裊娜的身形穿著湖綠色的羅衫,不似尋常青樓女子擔胸露背的打扮,方姨高貴得像出身良好的婦人——唯一可惜的,便是她左頰上那道狹長的傷疤,扭扭曲曲的從眼角蔓延至下巴,毀了張巧奪天工的容顏。
玉青煙是千里隨意取的假名,流落雨霖花苑這種地方,總不能明目張膽地打著寒千里的名號吧?
「謝謝方姨,這裡挺好的。」說不上為什麼,她就是無法拿方姨和其他妓女同等看待。方姨太美,氣質也太特殊,反倒教人莫名地產生恭敬之意。
「是嗎?你娘哩?住得可好?」方姨溫婉的勾起笑容,她對青煙這女孩也有說不出的好感,許是她柔弱纖美的外表太易打動人心,多年不曾關心過誰的她竟有種熟悉感,想多照料著點。
「她很好,就是累了點,先歇息去了。」不安的望向房門處,確定寢室裡頭的人沒有被她們的談話聲驚醒後,千里才放心地調回目光。
「你真孝順你娘。」
千里愴然一笑,「總是自己僅剩的親人嘛,當然特別關愛。」
「說得是。」淒楚迷濛了方姨的眼角,眨了眨酸澀的眼,她乍然想起來此的目的。「對了,我是來告訴你,你大可不必直接下海做紅倌,先當清倌,過些日子再開苞吧,苑裡的俏姑娘多得是,不少你一個。」
她當然明白方姨的用心。「謝謝,還是先訂個日子開苞吧,青煙不想欠人情債。」這世上欠什麼都好還,唯獨人情永遠償還不完;既然已打定率意做個無情無愛的青樓女子,她就不想再和他人有情意上的牽扯.即使是人情。
「既然你堅持,我也不好勉強你,那麼就下個月中旬吧,那日有廟會,我再替你風風光光的辦個拍賣會。」
拍賣。想像自己站在樓台上等人叫價,千里忍不住恐懼。
無他路可選擇,要活著就得接受命運無情的擺弄!她合起眼,說服自己不能逃避,該來的總是會來,賣了身體總比出賣自尊好吧。
「就下個月中旬,謝謝方姨寬待,給我這段時間適應青樓的生活。」
「有什麼好謝的?你我以後就是同一條船上的人了。」
繞過年年,初綻雲第,便學歌舞。
席上尊前,王孫隨分相許。算等閒,酬一笑,便千金情覷。
常批恐,容易舜華偷換,光陰虛度。已受君恩顧,好與花為王。
萬里丹霄,何妨攜手同歸去。永棄卻煙花伴侶。免教人見妾,朝雲暮雨。
宋朝柳永的詞,描寫神女的想望。千里年幼時曾隨小舅吟誦過,怎麼也想不到會套用在自己身上。
她靠坐在窗口,手執團扇,望著樓底下來來往往的過客行人,心裡倒真有幾許惆悵,盼能早日脫離這種生活。方姨不是壞人,玉青煙想走,她想必也不會強留,一切都等到賺足銀兩再說吧。
花苑裡做清倌的生活沒什麼不好,就是地位低了點,替人倒酒斟茶。陪坐伴唱,不似苑裡較紅牌的花魁,還可看心情,任意決定接不接客,或接見誰,哪家公子哥兒不捧著大把銀子以求博得美人一笑?
神女生涯本是夢——就讓她沉淪個徹底。
清脆的鈴聲響起,昭示著將有貴客到,千里連忙收拾心神,捧著盤水果點心步下了樓梯。過長的裙擺害得她走起路來格外不順,再加上急於奔跑,稍閃神,人就像顆繡球似的飛了出去,一時驚呼聲四起——
這一跤跌下去,不死怕也只剩半條命了吧?她緊閉著眼,驚恐的等著落地那一瞬間的疼痛。
好疼!電光正火間,柔弱的身軀撞上類似鋼鐵的東西,雖不似地板的冰冷堅硬,卻足以教她也疼上三天三夜;渾身筋骨像要碎裂般,折騰著她瘦削的身子骨。
「老天!青煙,你沒事吧?怎麼不小心點?」見她疼痛難耐地指了指裙角,花容失色的金帶紫又開始大呼小叫著,「你看吧!早叫你別為了省那點錢穿別人的衣服,明知道自己的身材嬌小玲瓏,還硬穿著這件拖地的羅裙走來走去,跌死活該!」
除了四肢百骸震斷似的疼痛,再加上金帶紫嘮叨個不停使她頭疼,千里幾乎要昏厥過去,是一聲柔柔的、挾帶著笑意的熟悉低語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還好吧?從天而降的美人兒。」
她睜開眼,想從眼前的一片模糊揪出那聲音的主人。奈何力不從心,放眼之處仍是白濛濛,隱約靈動著幾抹人影。
「青煙呀!你的眼睛怎麼了。看得見我嗎?金帶紫的聲音再度喋喋不休,「哎呀!可糟糕了,青煙的眼瞧不見了!柳兒——快去找方姨來—一阿霍——一上街找大大—一嗯——一桃花——一水榭—一先過來接著青煙。」一長串尖聲求教,刺耳得令卡裡擰起眉角。
然後是一片人聲喧嘩,朦朧中,她被抬離了鋼鐵似的物品,放置到柔軟的地方。
應該是床榻吧!她憑平日的印象判斷。
「青煙,還好嗎?」是方姨。「你摔得可不輕。」
她自嘲的笑了笑,「我平日身子骨就不好。但沒想過會差到這種地步,輕輕摔了跤就瞎眼啦。」
「幸好沒撞著東西,要不然你這條小命也完蛋了。」
沒撞到東西嗎?那硬邦邦的觸感又是什麼?「方姨——我……「她掙扎著想起身。
「別亂動,我在替你檢查傷勢。」溫潤如上好白玉的手爬上千里的衣噤,解了幾顆扣子後突然停頓。「你先在我房裡等著吧。」
「有這個必要嗎?」又是那教人好熟悉的男低音,「她不也是妓女?看看會少塊肉?」
方姨的手打了個顫,但是只有千里感覺得到。
「青煙不是紅相,還沒開苞,你調避著點。」
「是嗎?」低沉的笑聲逐漸遠去,卻不失清晰,彷彿仍繚繞在她耳際;她夢裡所聽見的聲音,有可能出現在真實生活中嗎?
「那是誰?」
方姨愣了一會兒,繼續替她寬衣解帶。「沒什麼,一個老朋友,很久不見了,他突然出現讓我有點驚訝。」
「是嗎?」她感覺得到,方姨並未坦白說實話,因為替她脫去外衣的手正在發抖。
「當然……我的天!看看你自己,你渾身都是瘀血,青一塊。紫一塊的!」乍見眼前原本白細柔嫩、滑若凝脂的皮膚變得如此狼狽不堪,即使同為女人,方姨也忍不住惋惜。
她輕觸的手弄疼了千里,微微瑟縮一下。
「很疼嗎?」
「你說呢?」千里咬著牙,讓方姨為她塗上冰涼的藥膏;一處又一處的刺痛感卻教她不由得輕呼出聲。
「忍著點,青煙,我要開始揉了。」
她會上眼瞼,從命地接受皮肉的折磨。
橫衝直撞的人影急急從門外飛奔過來,動作快得迅雷不及掩耳,才聽見門扇被撞得吱吱呀呀,沒兩下,金帶紫已飛撲到床邊。心焦如焚的執延千里的手。將她渾身的任看個究竟,「青煙呀,你可還好?疼不疼?感覺怎樣?
先聽這嬌潤高亢的語音便知道是難,更何況全花苑裡也只有金帶紫這麼一個姑娘如此莽撞了。千里歎了口氣,原以為回到房裡就可以好好歇息著,但遇上她,怕是耳根再也不得清靜。
「帶紫,你擋著我,怎麼替青煙上藥?」」方媒好氣又好笑地睨著霸佔去大半床份的她。
「啊?真的!我趕緊讓開,你快替她上藥。」金帶紫慌張地挪了挪身形,對著假席的千里道:「可怎麼辦才好?瞧你傷成這樣,身子柔弱得像是紙紮的,青煙,你沒事吧?別嚇我呀!
她無奈地睜開眼。「我很好。只是看得有點模糊不清,大概是撞著眼窩了。」
「唉——一我老早勸告過你,老愛穿尺寸不合的免錢衣裳,現在穿出毛病來了吧?」
「是我自己不小心,沒弄壞苑裡的布飾吧?」花苑裡到處都擺著名貴的陶瓷器皿,是方姨花好多心思派人四處搜集回來的,價值不菲,讓她撞壞了可不妙。
「你這孩子,都傷成這樣了還擔心那些事,光顧好自己吧!」方姨輕聲斥喝,水漾的眸子裡含著寵溺。
金帶紫跟著幫忙揉捏千里淤傷的手臂,邊不經心地道:「方姨,剛才那男人說他等得不耐煩了,要你快去見他,那人是誰呀?以前從不曾見過他。」
是他嗎?腦海裡映上某個影像,似乎和先前所聞聲音的主人有關聯;隱隱作疼的感覺紛擾了千里蹙眉沉思的專注,彷彿有東西在干擾著她想起與那道聲音有關的事物。罷了,四肢的酸疼已夠折騰了,她實在沒多餘力氣逼自己硬是理清腦裡思緒,昏沉沉的睡感再度瀰漫全身。
「上青樓的男人能做什麼?」以笑聲掩飾不自在的口氣,方姨故作輕化地回答,留下一室曖昧給她們。
「不會是方姨的老相好吧?但他年紀挺輕的耶。」。心直口快的金帶紫毫無修飾的話一出口,隨即惹來方姨凝重的不悅眼色。
「多年不見的老友了。」太認真的態度反而容易引起地人的懷疑,方姨深知這點,輕描淡寫地帶過了她與男子的關係。「好了,讓青煙多休息休息,我走了。」看過傷勢沒有大礙,應該不至於留下疤痕,方姨收起藥罐,替她蓋上軟被,硬拖著金帶紫離開廂
靜謐的深夜,一輪明月悄然爬上天幕,誘動著千萬顆星子,齊為墨色漆黑的穹蒼點綴上無比的光華;淡淡的月光照射在乾涸的小池塘邊,勾勒出她細膩精緻的五官,散落了滿地皎白的光潔。
晚秋的夜色,美麗中帶著一抹愁緒,如同她眼底迷離閃動的淚光。
記不得有多少次在如此夜晚中失眠了,她只曉得,今晚大哥不會再出現,亦不會有人柔聲地安慰她的憂愁。
過分沉迷於自己多愁善感的思慮裡,幽靜的目光不曾發覺在角落,還有另一雙更沉冷的眸子偷偷窺視著她——
寒劍情瞇起眼打量著眼前出落得似出水芙蓉的女子。那張臉曾經令他恨之入骨,卻從沒發現也會出現如此動心攝魄的柔弱美;黛眉緊蹙,淚光粼粼的美目惹得人心疼,天下男子看了這般楚楚容顏誰不憐愛?誰不想竭盡心力博得她一笑?
娉娉婷婷的身形好似風中飄蕩的一縷青煙,莫怪她要以青煙為花名。
早在下午她跌入他懷裡時,他便察覺了,這宛若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就是他處心積慮想除去的眼中釘,三年不見,她竟然將往事忘得一乾二淨,辜負了他三年來苦心計劃的復仇策略!
一千多個過得生不如死的日子,支持他活下去的唯一意念便是對她的仇恨;他忘不了她,夜夜想著如何凌辱她,時時刻刻夢寐著親手折磨她的快感。
他起身,踏著健邁的腳步走向寒千里,刻意加重了步伐聲,引起她的注意力。
獨坐在池邊的纖影緩緩回頭,沒有一絲訝異,氯氟的美眸無所畏懼地望向他。」習習秋風,撩動著他束起的長髮,如同記憶裡三年來不曾變過的影像,他出現在真實生活中太晚,她等得夠久了。好熟稔的感覺!無論是他的長相或氣質,都在在掀起她心中的波濤洶湧,毋庸懷疑,他就是夜夜佔據夢裡的那個男人!
「這兒不是外人可以隨便進來的。」又是場夢吧?為何這人的身影要再三侵蝕著她的世界,直到她再也無法忽視他所帶來的壓力?
略薄的唇片微微上揚,寒劍情笑看著她,無法想像當初羞澀法弱的小女孩變得如此堅強。她還不知道?愈是刺手的花朵就愈教他有股摧毀的衝動卜『你把我當作外人?真教我傷心,千里
他知道她的身份!甚至連名字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究竟是誰?為何要侵入我的世界裡?」是夜色太詭異,是他太像團謎,她才會說出這種連自己聽了都覺得莫名其妙的話。
「我侵入你的世界裡?錯了吧,千里,該說是你一手毀了我的世界。」
「胡說!我不認識你!」還想騙誰?在夢裡,她不知幾度看過他的存在。
「莫狡辯,你忘不了我的。」逐步接近她,也逐步靠近她的心房,準備一舉擄獲千里已然遭人敲開的心扉。
「誰說的?我不認識你……」這句說詞連自己聽來都嫌軟弱,更何況用央說服他?
「還想嘴硬。幾年不見,你變得會說謊法很不好,千里。」
「我不是千里……我是青煙……」她仍在做困獸之爭。
體內深處似乎不斷地湧出叮囑,要她千萬不能靠近他分毫,即使略有牽扯也不行;紛亂的情緒不停地交織著,有不安、有慌亂、有熟悉、有陌生……還有那份無法言喻卻刻劃得最深的悸動
好亂!自從夢裡出現地影子的那一刻起,她的心頭就變得如此雜亂不堪,理也理不清!
「再倔強下去只是苦了你自己,莫要逞強,坦然接受我的存在——你揮之不去的噩夢……」似笑非笑的表情佔據了寒劍情整張臉,教她看也看不清隱藏於謎團背後的真相。
黑暗中熒惑的目光正在大肆張揚,出奇亮眼地侵犯千里的世界。
☆ ☆ ☆
經歷徹夜失眠後,千里起了個大早。
分不清昨夜的經過是虛幻或是真實,她只覺得好累好累,無法思考。
回家看娘去吧!心底的聲音悄悄對她說。千里突然渴望見到母親,渴望見到自己掌握得住的事物……
她和方姨說了聲,一早便趕回家中,碰上正巧要出門的蘇雨湘。
離開寒家後,生性無慾無求的蘇雨湘日子過得更加平淡了,成日不是禮佛誦經,就是安靜地待在房裡休憩,除了固定的時間會上寺院拈香,便再也不曾見過她踏出房門。
千里陪同著母親一齊來到紫檀山,山頂上有座規模不小的佛寺,但因為地理位置偏僻,山路陡峭,人煙也就稀少;而蘇雨湘恰愛這冷清無人的氣氛,接連好幾日來都不辭辛勞地上山禮佛。
母女倆沿途邊走邊談,很快地來到裝飾得典雅高貴的「滌塵寺」。
千里隨口胡謅了個借口,說服母親自己入內聆聽佛法,她手捧著鮮花素果,在寺外徘徊流連。
無論如何,她已是墮落青樓的煙花女子,縱然還是清白之身,也不好頂著這污濁的身份人寺,就怕治污了清雅莊嚴的佛堂。
今兒個恰好是拜神的日子,照理說只要算是廟宇的地方都該香火鼎盛。人潮洶湧才對,滌塵寺卻出奇的冷清,四周偶有遊客三三兩兩的來回,卻不見喧囂,添了股不屬於塵間的幽邀情思。
滌塵寺的建築風格高雅莊嚴,沿著白色的大廟堂放射出去,是條無限婉蜒的小徑;週遭植滿秀逸但不俗的小花,迎風搖曳,煞是好看;廟堂中央是一片平鋪著石子的廣場,空曠得令人心神飛揚。千里繞著廣場走了一圈,靜靜地聆聽佛堂裡傳來如天籟般的誦經聲,口鼻間漾滿佛寺獨特的檀香味,稍稍感到煩悶的思緒已逐漸滌淨。
這幾日來發生太多令她措手不及的事,過度疲乏的結果造成她心靈上的狹隘,看到眼前偉業莊嚴的景色,由衷的敬仰感油然而生,千里驀然感到自己在天地間是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色老易衰,唯有精神上的昇華才是宇宙間的永恆。
她將手上的籃子托付給寺裡負責看管的老嬤嬤,一個人優閒地晃進了離滌塵寺不遠的林子裡。
清晨的山林生動活潑,彷彿一夜的沉睡添足了所有萬物的生命力,紛紛在朝陽末褪色的黎明裡恣意躍動著;有別於植香沉沉的味道,綠色的山野林間散發著清新的泥土香,間或帶著略微生澀的青草味,喚醒人生活於塵囂喧嚷中被深埋的自然感動,難怪有如此多文人不愛住在熱鬧繁華的大都城,而偏愛遠離凡世的隱士生活。
換成是她……年華老去後蛻掉一身不實的美貌,也想過著這種恬適無憂的日子。
「施主,日安。」跟著千里腳步走進樹林裡的是位老尼姑,經過歲月曆練的滄桑面孔上帶著祥和,睿智的明眸若有所思地望著千里。
「日安。抱歉,師太,我不知道你也在這。打擾你了嗎?」被自然景物吸引得近乎失神的她,絲毫不曾注意有人跟在她身後。
「好說,我是跟著施主進來的。」老尼姑輕輕地頷首,為自己無禮的舉動向千里道歉,「方纔在寺院內和施主匆匆擦身而過,發現施主似乎頗多困擾,原諒我自作主張跟過來。」
她的憂鬱如此明顯了嗎?已嚴重到人人都看得出來的地步?
「施主的哀愁全藏在心裡,心思不純淨的人是注意不到這些的。」輕易地看透千里的想法,老尼姑好心地補充道。
「既然被師太發現了,便不必再隱藏,實不相瞞,千里正是為了近日來的俗物瑣事在心煩,讓師太笑話了。」
「有心可煩,總比無心可煩好吧。世間事物有所得,必有所失,施主生得美若天仙,氣質文華又溫良柔順,有此相貌,難免招來些不幸之事。」
「一身虛華無用的好皮相,專門招惹是非,實在非我所願。」她幽幽道出一直以來藏在心裡的話。
「施主頗有佛緣,深知不可久恃貌美而矯根,難得。難得。」
「自古紅顏多薄命,紅顏禍水,千里實在不明白這張皮相有何珍貴,為何男男女女皆想擁有?對我來說,不過是種累贅罷了。」千里並未在聽了老尼姑誇讚的話後欣欣喜悅,反而無端憎恨起凡人易被外表迷惑的天性。若傾國傾城的容顏真能讓人擁有一切,她寧願拿這張臉孔換來一輩子的平淡。
老尼姑讚賞地揚起笑容。「老尼果真沒看錯人,施主流露出來的氣質和談吐出眾,不流於輕浮聒噪,又極有獨到的見解,是老尼在有生之年所見過最欣賞的女子了。」
「師太言重了。」
「施主的資質實屬上乘,若非俗緣未了,遁入空門何嘗不是最好的辦法?」老尼姑話中有話。
「千里也想,待盡到為人子女者的孝行後,拋卻俗世,必定上山跟隨師太。」佛門的生涯也許清淡了點、寂寥了些,但比起青樓裡的污穢不堪,她選擇遺忘紅塵俗世,心如止水地過完一生。
「你不行的。」老尼姑慈愛的眼底寫著肯定。「施主前世所欠的情債末了,今生今世注定和那人糾纏不完,沒個了結。」
「是嗎?」她不相信,也不願相信。
「你們之間的結解得太深,過度狂戀的結果只落得憎恨,施主這世的輪洄便是來償還他的情感。
千里失笑。「我沒想到師太也相信宿命因緣,」不以為人的命運該掌握在自己手上?」
「命連是該由自己創造沒錯,但你和那人的緣分卻不會因為逃避而有所改變。」
「難不成我逃不開他?」
老尼姑透著精光的眸子穿越時空似地望向遠處,含著一抹瞭然。「不是逃不開,而是遇上了,施主壓根不會想到逃開。你和他的情緒始於幾百年前,落難的大盜和那閨秀千金相戀卻不穿於世,最後關頭,你的前身背叛了兩人之間的賭咒,自縊而亡,留下那人行屍走肉地耗盡生命。當時的誓言下得太重,施主和他之間的情愛也戀得太狂,才會牽扯到這輩子。」
「也許——我的前身是為了不讓痛苦持續折磨兩人,才痛定思痛地打算了結,那人怎能不分青紅皂白就憎惡到這世?」跟著老尼姑的目光望過去,千里似乎也在朦朧之中看見那段淒美的愛情:遭情人以死叛離,男子冷眸裡的恨意燃著磅礡的氣勢,教她不由得思及某個人——一個眼中永遠盛載著忿恨的男人。
「這段情緣,只有靠你自己才解得了。老尼不方便說太多,施主聰穎慧心,當曉得怎麼做。」
「那麼……若我執意追尋佛法,剪去三千煩惱絲呢?」注定會走得很辛苦的情路,她實在不願踏上。
「來不及了,施主,他從前世追逐到今生,尋遍地府天門,如果擺脫得開,你和他也就不會在今世相遇了……唉!如你這般佛根深慧的人,到底也逃不了情字這關。」
☆ ☆ ☆
匆匆的時光流逝得好快,不過眨眼間,當初約定的一個月期限已經到了。
今夜,便是雨霖花苑新秀花魁玉青煙的初夜拍賣會。
故作事不關己地遊蕩了一整個早上,千里此時正坐在花廳中央,冷眼瞧著周圍的人如何待她裝演布飾。她的道德感已薄弱到如此地步嗎?竟然無些許的心慌或緊張,仍舊和平日般淡然以對,甚至連點自憐的感覺都沒有,就一個今晚得失去貞操給陌生人的女子來說,她的表現的確雲淡風清了點。
聽金帶紫說,外頭的人喊價已經喊到好幾千兩了!看來她的身價不錯,即使過完這夜就不再清白,能得到這筆天價的款項,也算幸運。
方姨有心將這場競標會辦得轟動全城,特地著人請來喜娘。鼓手、禮師,包括一切成親大典用得到的事物,她決意要將王青煙的初夜拍賣會規劃成熱鬧的喜宴,不但整間花花上大下下貼滿象徵喜氣的紅字,就連青煙的居處也佈置成了新房,還打算讓得標的人同她齊換上大紅莽袍、鳳冠霞帔哩!
外頭請來的實娘剛指揮完苑舉的細帳要如何掛上,匆匆地孢送花廳,瞧見一副無動手展的手裡,提高嗓門喚道:「青煙姑娘喲!我說這時辰都快到了,還不快讓人帶您進房更換衣裳?
「有必要嗎?」打一開始她就不贊同方姨的主意,反正苞終究是要開的,何須在意對象是誰,過程又是如何。
「當然,我一切都照方姨的安排做了,你不合作點,今晚怎麼,見人?」喜娘仗著壯碩的身軀、粗勇的力道,硬是將千里施進了房裡,囑咐道:「希望青煙姑娘認分點,乖乖穿上我讓人準備的喜袍,待會兒就要上台了。」
事到如今,還有第二種選擇嗎?待喜娘離開房間後,千里就開始動手著裝。
穿戴好過程繁瑣複雜的霞披,她落坐在鏡前,拿下髮帶,緩緩梳理著一頭長至腰下的黑髮,在寒家的日子過得苦慣了,凡事都自己動手,也就習得一些頭上功夫。
青絲無盡長,思心欲碎,愁淚難收。
她梳了個「龍鳳吉祥」,是所有會的樣式裡最雍容華貴的一種。
插上方姨特別贈送的髮釵,千里望著鏡中打扮得嬌艷絕美的可人兒——似乎還少了點什麼。
叩!叩!敲門聲傳來。
「進來。」
「都準備好了嗎?青煙。」方姨難得穿著一身紅,平日向來不沾胭脂的臉上也搽了淡淡的妝。
「嗯。」千里坐回床沿。
「來,我看看。」她拉著她起身,轉了個圈,滿臉笑意。「不愧是青煙,稍做打扮就有如此美不勝收的效果,肯底迷壞了那群蠢蠢欲動的男人。」望見千里脂粉末敷的素淨臉蛋,她又輕斥,「來,方姨替你上點粉,遮去你蒼白得可怕的臉色。」
「方姨……」趁著方姨忙於妝點她的臉龐,千里不自在地沉了聲,「若有朝一日我累了,想嫁人。你可會讓我離開?」
「當然,花苑裡不留心不甘、情不願的姑娘,我也不敢做這等棒打鴛鴦、傷天害理的事,你放心,方姨不是不明理的人。」
安了心,千里放鬆地讓她為自己上妝。
「好了,你瞧瞧,美麗的青煙姑娘。」笑望著點上胭脂後更顯驚艷的美人,方姨促俠道。
鏡裡的寒千里——投了平日的病態,雙眸含情脈脈,欲語還休,兩扇長長的濃黑睫毛眨動著,更添嬌美;白皙的粉膚透著晶瑩的光彩,卻又不失柔和的紅潤;菱形唇瓣上點著抹紅色,嬌艷欲滴,像朵天下人皆想採擷的花蕾。她對著鏡中人笑了,豐潤的唇邊掛著極不易察覺的淺淺笑容,卻相當撩人心思。
「夠美吧?」方姨難掩讚賞的目光不停地打量著她,驚歎天地間竟有如此清靈秀氣的佳人。
「是方姨手巧,妝上得好。」美則美矣,終究不過只是假象,再美的寒千里也逃不過今晚的命運。
「怕嗎?青煙,畢竟今晚是你的第一次」方姨放柔口氣,像在低誘。
「沒什麼怕不怕的,該來的總是要來,青煙有自知之明,像咱們這種人是沒資格談論害不害怕的。」
「你就是這般懂事得令人心疼。」
「青煙只是做自己該做的事。」
「聽帶紫說了沒?那些公子哥兒想標下你的價錢已經飄到幾千兩了。」愛憐地撫著她的俏臉蛋,彷彿面對的是自己即將出嫁的女兒,方姨萬般不捨地道:「尤以張家三公子的八千兩最多,但他人品不好,笑起來時邪淫得教人厭惡,肯定不是個好對象,莫擔心,雖然有人出到如此高的價錢,但方姨還是會尊重你的意見,由你自己選擇共度今宵的良人。」
瞧方姨說得像是在選擇攜手今生的准相公,千里差點失笑出聲。「這一晚和誰過不都一樣?選了這個,明天那個來了還不是得接客?」送往迎來,朝秦暮楚,是身為女人最大的悲哀。
「好歹是你的初夜,我希望你不會後悔。」
「要後悔早在決定當妓女的那刻就後悔了……」一抹笑意悄然在她唇邊漾開,迷離的水眸望著未知的後路。
這般比哭還教人心疼的笑容震撼了方姨,她只是看著她,看著千里宛若捕捉不著的身影……朦朧中,竟感受到同她一般的心灰意冷。
佇立在今早剛築好的高樓上,穿著一襲重煞人的鳳冠霞岐,千里隨風飄逸的身形似乎就要消失在高空中。
喜紅色的樓台築得不大,窄小的落腳處勉強擠得下四人而方姨、喜娘和苑裡的保鏢各據一角。
眾人開始騷動,都想親眼看看玉青煙究竟長得美麗。或許生來就是適合安分守己一輩子的性格,竟連無法踏到實地的感覺都使她不安。
好在,身旁的方姨害怕她會有個不測,緊緊地捉住她的手,也捉住了她在風中晃蕩著的心思。
「別怕,青煙,終有一天你得習慣面對眾人的眼光,更何況你現在臉上還罩著面紗。」她低聲安撫,柔柔的嗓音注入化去心慌的力量。
千里捏緊她的手,以示感謝。
半晌,喜娘大大的嗓門扯開,眾人皆屏氣凝神地聽著她的宣示。
「讓各位公子、老爺恭候多時了,咱們霖花苑的新秀花魁青煙姑娘花了一番心思,總算打扮得漂漂亮亮,等待著眾位大爺的垂青。希望大爺們出手大方點,別委屈了青煙姑娘。」
「青煙姑娘若是伺候得好,就算花下重金買她一夜也在所不惜,就不知道方姨可有好好指點過她?」志在必得的張公子開了口,粗俗的話語帶著濃重的情色意味,令人想入非非,引來眾人一陣訕笑。
「張公子說得好呀!我也以為該試試青煙姑娘的功夫才是。」肥胖得連五官都快瞧不見的周少爺更是下流,一張嘴就吐出露骨的穢語。
「聽方姨手下的姑娘個個都是人間極品,尤以這次的花魁為最。「本老爺也想試試。」莊老爺露出淫邪的笑容。
千里微微掙動了一下,全身包裹得緊密,再加上距離略遠,以致無人發現她的異樣。
「咱們青煙的臉皮薄,就請各位別再笑話她了。」方姨笑著阻止眾人的譏嘲,以眼神向喜娘示意。青煙這孩子的柔弱外表教人忍不住想保護她,雖然明白不需要,她堅強得可以照顧自己,但天生的楚楚姿容就是容易激發人的愛憐。
喜娘立刻重新掌控局面。「剛剛各位大爺說得是,青煙姑娘的確是人間極品,年方十六,娉婷貌美,氣質出眾,這次有機會讓各位公子、老爺們嘗嘗人間極品,真是天上掉下來的福氣!不多說,各位請出價吧。」
「底價多少?」有人問。
「像往常的紅值一樣,不過青煙的確不同,該給得多點,就二千兩吧!
「花二千兩買下一夜春宵,值得嗎?周少爺略帶狐疑道。
「周少爺,你這是不相信花苑的信用了?哪一次花苑裡的姑娘讓您失望過?」面對周少爺刻意的輕蔑,方姨仍舊滿臉笑意問道。底下一票橫眉豎目、神情淫穢的男人都是城裡有頭有臉的人物,她不好撕破臉。
「唉!我不是不相信,您方姨教導花姑娘的技巧無人可及,怎麼會不滿意?只是——」他細小如豆的眼斜瞥向千里,以淫穢不堪的目光來來回回巡過她的身子,輕押道:「從來沒玩過這麼年輕的妓女,要是她光生得一張好臉蛋,身子卻單薄如柴,大爺我哪還心情玩啊!」
紅色喜服下的身子顫抖不已,雙手握成拳狀。縱使已做好心理準備,知道自己面對的決計不會是什麼有禮的溫文男子,千里卻怎麼也不曾想到,竟有人敢如此放肆!光天化日下說出這種話!
方姨看出她的驚顫,安撫的手輕拍著她。「周少爺,今兒個競標的人這麼多,若您當真不滿意青煙,不喊價就是了,何必口出污語?」
「話不是樣說,你們雨霖花苑裡頭的姑娘哪個我沒光顧過?我是看在方姨的面子上,才勉強來參加這次的競標會,你瞧瞧,青煙姑娘包得跟顆粽子似的,誰敢肯定她真是樣貌佳、體態風流的俏姑娘?」
「周少爺沒見過青煙,其他大爺總有看過吧?」方姨以眼神一一徵得其他人點頭,才繼續適:「就拿張公子來說好了,他會開無價包青煙一宿,不就是因為當初在花苑裡被青煙美若天仙的相貌一眼迷上?張公子,你是嗎?」
「這話倒對,青煙姑的確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兒。」張公子贊同地點點頭。
「周少爺,張公子總不可能說謊吧?」
「我覺得周少爺的話不無道理——」開口的是劉家年少跋扈的三公子,干日在城裡作威作福,早就惹來許多不滿的怨聲了。待眾人皆將目光調向他,劉公子才一臉理直氣壯地道:「你們個個都說青煙姑娘是個大美人,那何不將她頭上的紅巾取下,再換件輕薄的衣服,不就清楚了,幹嘛在這爭得你死我活?」
「說得對!」我贊成。」莊老爺頭一個舉雙手贊成。
「既然大家都這麼說了,方姨就該順從大家的意見,帶青煙姑娘下去換件衣裳吧!情勢一變,張公子連忙倒戈相向。
「青煙和尋常姑娘不一樣,我沒理由讓她拋頭露面,各位想一探究竟,不如等結果出來,看是哪個幸運者脫穎而出,拔得頭籌,和青煙共宿一宵,改天再請他好好說給大家聽。」方姨的面孔略微僵硬,聲調也放低許多,原本不想動怒的,卻忍不住被這些仗勢欺人的臭男人惹得不悅。
騷動的聲浪開始蔓延,一波又一波迅速地擴大開來,沒多久,原先的竊竊私語已亂成一團喧嚷,群眾中大部分是等著看好戲的人,一味地跟著起哄,好好的競標會霎時變得紊亂不堪。
帶頭的人得意地脫著千里,色心大發,淫慾的目光似乎要穿透她的衣裳,眼睛都快掉下來了。
「各位,你們要是沒心競標的話,請離開,讓後頭的人喊價。」方姨擺出架子。
前頭的人並未因她的話而放棄喧嘩,反倒像是受到鼓舞似地,愈喊愈大聲,內容儘是一些粗俗下流的露骨字眼。
眼看著場面因為自己變得愈來愈吵亂,方姨的臉色也愈來愈凝重,極有可能因此得罪這些所謂的「大人物」,兩行清淚不由自主地從千里妝點得美麗的臉龐滑落。她知道當一個妓女就要學習面對冷嘲熱諷,不能害怕恥笑,可是羞恥感不停地席捲而來,教她想壓抑也壓抑不了,眉睫一皺,忍耐許久的淚水就要奪眶流出。
微風徐徐吹拂,無意中掀起了蓋在她臉上的紅巾。
美麗的臉蛋若隱若現,一雙含愁帶優的眸子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不過瞬間,紛擾的局面變得靜謐,誰也不敢輕舉妄動,深怕服前天仙似的人兒會奪去他們的呼吸。
和花苑搭起來的高台同等高度的屋頂上,慵懶而坐的男人忽地站起來,玩世不恭的黑眸蛻變成冷光,直勾勾地盯視可人兒忍著不嚶嚀出聲的哭泣。無來由的煩躁佔據他的心頭,瀟灑的氣度被銳不可當的冷酷取代,輕輕一翻身,矯健的黑影躍過重重屋頂,直飛往他想去的地方。
倏忽的飛影掠過,在眾人尚來不及驚呼時,高台上只剩下三個人影——花魁玉青煙已消失無蹤。
喜娘和保鏢面面相覷,事情發生得太令人措手不及,誰也料不到在底下亂成一片的當頭,會有人擄走了玉青煙。
現場一陣慌亂,唯有沉思中的方姨顯得冷靜,她迷離的目光飄向黑影蹤跡消失處,不祥的預感漸漸罩上心頭……她有把握知道擄走青煙的人是誰,那人的氣質大凜冽,想藏也藏不了。
老天!別讓青煙成為他的目標才好。
「哭什麼!?」帶著寒千里迅捷地飛躍過大街小巷,來到位於街尾的死巷裡,寒劍情毫不憐香惜玉地一把推開她、任她因過度驚嚇而跌坐在地上。望著她彷彿流不完的淚水,他的瞳位奪得更深、更冷了。他執起她那張玉雕似的容顏,陰沉地道;「有勇氣跨入青樓,怎麼沒勇氣接受人的奚落?」
蓋頭的紅巾早在路上飄落,她抬起眼,所視之處皆被泥水迷濛,隱約看見他幽深的眸子。其中蘊含著太多太多她不解的情感,有憤恨、有惱怒、有嘲弄有狂燃似火的駕猛,似乎還有絲說不上來的憐惜…。憐惜?有可能嗎?
既然知道眼前的男子就是夢中人,從虛渺的夢境竄逃出來到現實,那麼他在眾目睽瞪下帶走她,惡狠狠巴莫名其妙地凶她一頓,如故荒論的事也不足為奇了。
他究竟是真的還是虛幻?為你來去似風,趁她一不注意,就輕易地奪示了她的心裡。
「舌頭被貓咬掉?」千里、實在看不出來你是當天狠狠口罵我三娘的那個勇敢少女。」
「三娘……」她希望他口中的三娘和她所想的不會是同一個人。
「罵了人就想賴帳嗎?我風塵僕僕的剛回到家,就聽到人嘮嘮叨叨,埋怨這、埋怨那,還不都是你害的,千里,你不知道三娘有多氣憤。」他笑得很溫和,看起來卻像是隱藏著詭計。
「你是寒劍情?」綜合所有可能性,千里做出定論。她不驚訝,這個世界再荒誕的事都有可能發生,更何況第一次見到她時,他喊的不就是她真實的名字嗎?她早該醒悟,他突然的出現壓根不是巧合。
「是不是又何妨?反正我不會是你二哥。」他強調。
「我也不知道我有個二哥。」這男人從一出現就不停地冷語相激,雖然她猜不穿他的用意,但,他總不是好人就對了。
若她那天沒聽錯,趕她們走的便是他,寒劍情。好個寒劍情!她淒楚的想,頭一次的見面禮竟然就是趕她們離開寒家。
「你的話很可笑,在寒宅待了這麼多年,還不認識你二哥?」他有意譏諷,巧妙地拆穿她毫無技巧的謊話。
「最低等下人的生活只有整日待在後院中,不許與其他人來往,不許探聽其他事,甚至不許知道家裡還有誰的存在!你說,我該認識你嗎?」千里沒說謊,她十六年來的日子就是這樣過的。
誰說她的舌頭被貓咬掉了?瞧這副尖牙利嘴!寒劍情莫測高深地揚起笑容,驚喜她不再是當年那個怯懦膽小的寒千里,復仇的遊戲將因她的轉變而更有趣,他迫不及待想親眼看見她臣服求饒的那一幕。
三年來,每個度日如年的日子,支持他活下去的唯一力量,便是他對她的恨意,這份忿恨,等著今日她來償還!
「又想狡辯?寒家那些笨蛋會被你騙去我不意外,他們根本沒有腦袋!但你怎麼敢試圖欺瞞我?欺瞞最瞭解你的我?」他的態度很可疑,附在她耳畔,輕柔誘哄的嗓音催眠人似地低喃。
熱烘烘的氣息徘徊在耳際,秦得千里原先無血色的歡須染上紅彩。「我……沒有騙誰……」話一脫口她就後悔了,這彷彿在對愛人訴情的軟語呢哺當真是她吐出來的?
「流霜告訴我你失去有關我的記憶了,怎麼可能,我的千里,你忘得了我嗎?忘得了我的一切嗎……」
「別說了!我不認識你,就算你是寒劍情,與我何干?我和寒家已經再無牽扯。」在寒家的日子,是十六年的噩夢,一輩子抹不去的傷痕。被人欺凌使喚的生活固然不好過,但真正教她忍無可忍的並不是辛苦,而是自尊被踐踏得滿目瘡痍;寒天霽病人膏盲,寒玉整個性溫存,敢怒而不敢言,斐水靈簡直是壟斷了整個寒家的大權,處處找她們的碴,甚至要求寒家莊裡上上下下的所有人都得仇視她們母女倆。她的堅強來自於幼時的苦不堪言,如今總算擺脫寒家,有能力、有勇氣靠自己保護娘,不再讓溫良柔順的蘇雨湘遭人壓迫,她絕不願再和任何寒家人有所牽扯!
「傻千里呀!你以為說謊就可以甩開我?莫忘了我三年前告訴你的——這輩子休想躲過我!」無視她忿恨的咬牙切齒,他始終勾著抹不羈的笑。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別再為這霸道蠻橫的人動怒,既然他是寒家二少爺,想必也和寒流霜一樣染上刁鑽任性的脾性。算了!她在心中不停對自己說,跟這種人說話簡直是浪費時間,他固執得像顆石頭。
「寒少爺。」千里警戒地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她對人與人之間的身體碰觸還不能習慣。「我想我們沒有必要爭論這個話題,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你說我不老實也罷,耍手段也好,總之我和你沒有類系,就讓我們當作這一切沒有發生,寒千里也不曾存在過,可以嗎?既然你……」
「休想!寒劍情低聲咆哮,更用力地摟住她,強迫她無法忽視他的存在。「可以嗎?!你竟然該死的問我可以當作沒發生嗎?整個寒家因為你母親的介入、你的出生而支離破碎,所有和你有關的事物都沾上不幸!你竟然要我忘了它?!」
「寒少爺,你聽我說……」她極力鎮定。
「什麼!?再用你那可惡的淚水攻勢來打動男人的心嗎?很可惜,我不是上雨霖花苑尋歡作樂的那一票無用男人!我是寒劍情,你這輩子最最不該忘記的人!三年前你懦弱得教我痛恨至極,原以為有膽子掀起三娘怒火的你已經變得勇敢,偏偏你還是只會逃避,真是恨吶。為什麼不勇敢面對我,不大方接受我的復仇,而口口聲聲忘了我!?我痛恨你!寒千里;永遠都無法抑止地痛恨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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