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不過差你送畫捲過去,你怎麼畫卷沒送到,反把自己送進王爺府裡做新娘?」
一個骨瘦如柴的老翁身形雖小,嗓門倒是忒大無比,發起激來連屋頂都快掀了。
「爹,我是——」
「貪圖人家榮華富貴!」老翁氣得渾身發抖,卻也忍不住兩行熱淚清清落下。「我
怎麼對得起你死去的娘啊
「可是爹……我送畫過去的時候——」
「因為看人家貝勒爺長得實在太俊了,多金又溫柔,家財萬貫可揮霍到十輩子都沒
話說,實在不忍心放著這麼好的貨色給人搶了去,所以自己先下手為強,啊?」
「爹,這話給您說得好像在市場買魚似的。」
「買魚還好,可你這是在勾搭男人哪!蘇莉桐,你教我這做爹的今後面子往哪兒
擺?」
莉桐看著老爹口沫橫飛、涕泅縱橫的慘狀,實在懶得再申辯下去。「好啦好啦,隨
您怎麼說都行,可以了吧?」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老翁的悲痛情懷突然轉為慷慨激憤。「看你光生得和你
娘一樣如花似玉的貌兒,品德卻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是。」莉桐乖乖的點頭如搗蒜。
「你還『是』?你有沒有點志氣啊?!我說你娘意質蘭心、善體人意,你則低三下
四、不懂規矩,你做何感想?」
「爹爹所言甚是。」莉桐依舊老神在在的點著小腦袋。
「你還『是』?」老翁氣得差點兒沒吐血。「都要嫁到別人家了,一點蘇家人的骨
氣也沒有!咱們家是人窮志不窮,得恪守『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之
祖訓,瞧你這副德行,祖宗八代的臉都給你丟盡了!」
莉桐聞言倒是氣定神困,反正她每天都會替祖宗人代丟個幾次勝,面子再多再大,
遲早都有被丟光的一天吧!
只是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
「爹!坐在一旁的大弟忍不住開口。「您就聽姊姊把話說完吧!她一開口您就又嚷
又叫,到底事情是怎麼回事,我聽了半天就只聽見您一個人在咆哮。」
對!還是大弟好!莉桐這次頭點得可認真使動多了。
「你是脖子閃到還是腦袋太輕?一顆頭猛在那兒晃蕩不停!」老翁收了收粗暴的語
氣,既慈祥又悲情的坐在大弟身旁說:「大寶,你姊姊會栽在『糊塗』二字上,早是我
預料之中的事,只是沒想到事情會荒唐透頂到這步田地,咱們家將來只能指望你了。」
「姊,你倒是快說發生了什麼事呀!」看來老翁的苦情策略絲毫得不到大弟的同情,
因為他的注意力早被興奮好奇的思緒佔去了大半。
「其實……我自己也有點莫名其妙啊!」莉桐心神飄忽地坐了下來,一家三口就各
據破方桌的三邊,神秘兮兮的耳語起來。
「今早我替爹送畫捲到碩王府時,本想把畫交給張總管後便可領錢走人了,沒想到
他卻面帶恐懼的叫我自個兒送進去。」
「叫你送進去?」大弟不禁訝異問道,「我們這等小老百姓哪有本事面謁那些王公
貴族?」
「可不是嗎?」老翁也嚴肅的壓低了嗓門兒,「更何況碩王府可是皇族的一支,貴
族中的貴族。而且聽說像他們那般上等的人,性情相貌都與一般人大大不同呢!」
「啊?怎麼個不同?難不成有三頭六臂?」大弟瞪大雙眼,嚥下一口口水,此刻室
內頗有「聊齋」氣氛。
「三頭六臂倒不至於,但形跡詭異卻是無庸置疑。」老翁的眼中似乎閃出了判官審
案的銳利光芒。
「對對對!很詭異喔!莉桐的話技高了緊張的氣勢。『俄一進碩王府後門,只見人
人行色匆匆、面色凝重。我只想早點交差了事,快快把畫卷的事辦妥,可是
「怎樣?」父子兩人不約而同的趴上桌來側耳傾聽,深怕漏了什麼重要細節。
「無論是侍女、小廝或僕役,都只肯為我指路,沒人敢管我把東西送進去,更別說
是領我一同去了。」
「活像你要去的地方是鬼門關似的。」大弟忍不住打了個哆咦。
「也和鬼門關差不多了!我好不容易找到王爺的書齋所在,還沒走進門,就差點兒
被門內飛出的青花麒麒玉瓷瓶砸死!」
「青花麒麒玉瓷瓶?」老翁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我很仔細的瞧了那被摔躺在庭前的瓶子兩眼,是青花麒麒沒錯。」
蘇老翁神情緊張的繼續追問:「那大瓶兒有十歲娃兒那麼高呀,就直直朝你砸了過
來?」
「嗯!」莉桐睜著坦誠水靈的雙眸。
「然後呢?那瓶子……」
「碎了。可是女兒我仍安然無恙,爹爹大可放心。」
「你這個大白癡啊盧老翁轟然一嘯,屋頂雖沒掀,破方桌卻被他當下一捶,成了木
柴片片。
「那青花瓶……那玉瓶……」氣煞老翁,連話都說不清楚了。「你應當迎面接住它,
直直奔回家呀!你居然閃過它,平白葬送咱們家吃香喝辣、購屋買馬的大好機緣!你有
沒有腦袋哪?你頭殼裡除了漿糊還裝了什麼?」
老翁忍不住淚濕衣袖,痛哭自己教女無方,不過大半眼淚都是在為那價值連城的青
花瓶惋惜。
「爹,憑姊姊的超鈍神經,能閃過花瓶就已是不幸中的大幸,否則姊姊今日就真的
是直的出去、橫的回來了!」
「嗚……就算她被砸死,好歹也可賺一筆奠儀,少個白癡賴在家裡混吃混喝,可是
她……她……」
老翁哇地一聲哀號起來,如喪考批。莉桐倒是認命得很,邊歎氣邊揀拾被打成木柴
碎片的桌面下,幾乎陣亡的髒杯破盤。
女兒生來就是不值錢,歹命哪——
「姊,那閃過花瓶後呢?」大弟仍專注在好戲上頭。
「也沒什麼呀,就看到房內老子孟子滿天飛,東一句『你這個不肖子』、西一句
『上樑不正下樑歪』……」莉桐撿起了尚可使用的杯盤,往廚房走去。
「老子?孟子?在天上飛?」大弟滿腦子怪異的畫面,愈想愈玄奇。
「她的意思是老子之書、孟子之書被人扔來擲去。」老翁畢竟比十四歲的少年多吃
個幾十載的飯,女兒毫無邏輯的語法,也只有他能將其翻譯成聽得懂的人話。
「我正奇怪屋內沒見著人,卻聞吼聲如雷。」莉桐不解的說著。「對罵了好些時候,
我正想離去,改天再送畫捲來之時,突然書齋房門就被踢飛開來,衝出一道身影
話說當時——
「你是什麼人?」
那身影矗立在她跟前時,足足高她兩個頭。
「我……我是來送碩王爺訂的畫卷的。」當時那身影背光而立,嬌小的莉桐根本看
不清來人面孔。
「不肖子,你有膽反抗你阿瑪的話,就給我滾出碩王府,我就當沒生你這個兒子!」
書齋內又衝出個人面威風的大鬍子,看來活像門神。
「笑話!你以為你有幾個兒子?要是攆我出去,以後就別哭著求我回來繼承香火!」
那身影這一側頭回話,讓莉桐看傻了眼——
從沒見過相貌生得如此陽剛俊偉的男子!透過身側陽光拂耀,他犀利如鷹的眼瞳遂
成淡淡的琥珀色,陽光像是專為他獨霸天下的氣魄而生的,襯出王者不可一世的風範。
日照龍鱗萬點金!她幾乎被這般耀眼的燦爛勾去了魂魄。
「我哪一點虧待你了?今天要替你訂門親事還得下跪求你嗎?」大鬍子這一怒,漲
紅了臉,宛若關公再世。
「親事?你也不問問我的意願,也不管對方是圓是扁,只要人家是個格格就讓她當
我媳婦兒,你生我這個兒子和養種馬有何差別?」
「放肆!」大鬍子血氣上衝,扛起屋內的太師椅就往他和莉桐的方向砸來。
真個是力拔山兮氣蓋世!
若非那身高腿長的貝勒爺護在莉桐身前,一掌擊破飛椅,她當下恐怕已成書齋庭前
的肉餅了。
「阿瑪!孩兒已告訴您很多次了,孩兒根本無意成親,您何苦硬逼我娶俺家的格格,
徒增累贅?」
「什麼累贅!」震天一吼,連莉桐的耳朵都有點嗡嗡作響。原來方才書齋內的獅吼
就是出自大鬍子的嗓門兒!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點道理你還不懂!」大鬍子方才聲色俱厲的容顏逐漸瓦
解,再難掩飾愛子心切的本性。「阿瑪向來以你為榮,碩家有子如你,夫復何求?可是
思映,男人不是光憑事業即可成就人生,你不娶妻、不生子,如何能深切體會為人父母
的喜悅與責任?你如此逃避人生責任的行為,教阿瑪如何不為你心痛?
大鬍子的這番深情懇切,連身為局外人的莉桐也不禁為之動容。想來自己與爹爹的
關係,自小就是被打大罵大的,從不曾令她有如此父愛至切的感受。
是因為貧貴身份的懸殊,造就品德上天壤之別的差異呢?還是因為她生來就是不值
錢的女兒身……
「孩兒並非逃避責任!」她身旁的思麒貝勒不改先前堅持的立場。「孩兒只是想自
己處理終身大事,不勞阿瑪費心!」
「我哪能不為你費心?你都二十六歲了,還未娶親。你要把終身大事拖到何時處理?
連你額娘都擔心你是不是有斷袖之癖!」
「荒唐!」思麒貝勒不屑的冷笑一聲。「為了這等胡思亂想,就想逼我娶你安排好
的木頭格格?」
「什麼木頭格格?!」大鬍子這下子可不只怒髮衝冠了,連額上的青筋都暴突起來。
「俺家的格格是我千挑萬選才相中的!既溫婉又賢慧、善解人意,詩詞歌賦無一不精,
沉魚落雁閉花羞月,只有如此完美的女子才配得上你!阿瑪這般為你沒想,你還有何不
滿?」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不滿!」思麒貝勒看來對老父的心意絲毫不領情。
「你哪裡不滿?」
大鬍子這一吼,莉桐掩耳不及,嚇得三魂去了七魄,眼冒金星。
「那種完全符合你標準的女子,活像額娘養的哈巴狗,叫她站她就不敢坐,問她話
就只會『喳』,娶那種女人過一輩子,還不如隨便抓個人當老婆算了!」
思麒說這話的同時,突然把莉桐抓進進父子對峙之間。兩個巍然轟立的壯碩男子中
間,站進了嬌小畏縮的女娃兒,凝重的火爆氣氛、焦點霎時轉移到莉桐身上。
「你?」大鬍子瞇起了眼盯著她,加上那一臉狂怒未息的凶煞神情,嚇得莉桐膝蓋
有點無力支撐,抖顫了起來。
「哼!」大鬍子睥睨一笑,將視線放回兒子身上。「說笑話也得看場合!瞧你畢竟
還是個小伙子,想反抗你阿瑪也犯不著情急之下就抓個濫竿充數。」
思麒心中也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是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但是那句父子兩人沒多理
會的「濫竿充數」,倒是令莉桐從頭頂涼到了腳底。
「反正我已經和修家訂下了這門親事,不管你再如何胡鬧,半年之後,俺家格格是
人定了我顧家大門!」大鬍子終於頒下無可違逆的聖旨。
「好!就讓佟家格格做碩家的媳婦吧!」
思麒宏聲如雷,如此爽快的答覆,令大鬍子霎時化嚴厲為滿面驚喜的笑容,連眼淚
都差點兒感動得掉下來。
莉桐卻突然間被思麒拉人懷裡,一隻大手緊緊按著她的肩頭。「阿瑪,我不消半年,
只需半個月就會將這女娃兒娶過門,讓她坐在我正室的位置上!」
「你、說、什、麼?」不僅大鬍子氣得像只大刺犯,連莉桐也嚇得合不攏嘴,下巴
幾乎脫口。
怎麼可能讓一介平民女子為正室,尊貴驕寵的格格為偏房?這事若傳出去,佟家鐵
定會卯足全力給碩王府來個滿門抄斬!
這下子連聽故事的蘇老翁及蘇大寶下巴也脫臼了——這、這、這……這不會是真的
吧!
蘇家三口呆呆的站在桌前,一時都沉寂了下來。
「啊……」蘇老翁輕鬆自若的先開了口。「哎!這種事在意個什麼勁兒啊!哈哈
哈!」
姊弟倆看著笑容僵硬的老父,他額角上甚至佈滿了豆大的冷汗……
「我說莉桐、大寶,你們這兩個小笨蛋!人家父子拌嘴,說的還不全都是氣頭上的
話,誰會去當真呀!哈哈哈!」蘇老翁的笑聲極不自然。
「可是爹……」身為大弟的蘇大寶忍不住為姊姊坎坷的前途感到憂心。「君無戲言,
不是嗎?」
「碩王爺又不是皇上,他說說戲言有啥子了不起啊!」蘇老翁愈笑愈大聲,似乎想
掩蓋內心某種真正的情緒。「我不也是常跟你們胡亂說笑話嗎?什麼『我打死你這個笨
女兒』、『生你這蠢貨還不如明早賣到市場去之類的,你姊姊還不是依然賴在家裡混吃
混玩的。』」
「是啊,爹爹所言甚是。」莉桐對於這種專門踐踏她尊嚴的狠話,早已練就了不死
之身——無論話再狠,她也能處之泰然。
出身貧賤的人,就該貧賤而勇敢的活下去!像蟑螂一樣,出身再「扁」,也要堅毅
不撓的生存下去!
於是,蘇家三口就在廚房桌前哈哈大笑了起來,不約而同冒著冷汗打定主意就當沒
「娶親」這回事,從此蘇家依舊過著幸福美滿、天下太平的貧賤生涯吧!皆大歡喜!
蘇老翁哈哈笑的下巴還來不及合上,就聽見遠方傳來熱鬧的鑼鼓聲與街坊鄰居的喧
嘩。
蘇家三口此刻突然緊緊抱在一起,三人挨成一堆的緩緩向外廳走去。還來不及……
或者應該說是「沒膽」去開門一探究竟,兩扇破門就被左右胡同的大叔大嬸們推倒了下
來。
「哎呀!蘇老翁,您可真是好福氣啊!」
「莉桐這麼早就要出閣啦?才十六呢!」
「不早不早,這娃兒現在正出落得漂亮呢!做了王府的少夫人,剛好趕上花樣年華
呀!」
「恭喜恭喜!」
雜亂的人聲祝賀下,蘇家三口全成了木頭,一點喜慶的氣氛也沒有,活像地府的鬼
差即將來臨。倒是街坊鄰居們快要樂翻天了,小小一間破屋裡裡外外塞滿了湊熱鬧的人。
「碩王府聘禮到!」屋外一聲清亮的哈喝,把在場人士的情緒推到了最高點,鞭炮
聲震天價響,如同這裡在辦廟會般。
「爹……」大寶緊挨著哆嗦連連的蘇老翁。「姊姊要是嫁進碩王府,那我們也就成
了王族的姻親之一了吧!」
「是……是啊!」
「那……」大寶艱困的發言,不問不行,事關生死啊!「那姊姊這一嫁,不就擺明
了給佟王府的格格難堪嗎?」
「啊……啊……」蘇老翁顫抖到下已有點無力,再也不復方才神勇訓女的豪氣。
「佟家要是卯起來報復碩王府,來個滿門抄斬,我們這等姻親脫得了關係嗎?」
「會……會……」蘇老翁的眼眶裝不了恐懼的水珠,全被他抖動的身軀晃了出來,
滿臉濕漉。「會死得忒兒慘哪!」蘇老翁仰天長嘯,震下屋頂一片瓦,正好砸在扛聘禮
的僕役頭上。
「爹!我、不、要、嫁!」莉桐終於打破沉默,淚下如雨的發佈「抗旨宣告」。
碩王府的思麒貝勒真個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大丈夫,他果真如當日所言,半個
月內娶進了蘇家大女兒莉桐為正室。
娶妻,是應許那天對碩王爺下的承諾,可是他沒說會把婚禮搞得如此轟轟烈烈、威
震京華!現在碩王府的貝勒棄佟家格格婚約不顧,義無反顧娶一布衣女子為妻的事情已
傳為大街小巷的頭條新聞,令多少癡情少女也燃起「麻雀變鳳凰」的希望,個個眼中都
閃耀著夢幻的光芒。
只有身著鳳冠霞帕呆坐在洞房的莉桐例外。
打從下聘的那一天起,她成天被思麒貝勒派來的待女、嬤嬤們折騰來折騰去,又是
梳洗打扮、又是惡補禮儀,還好蘇老翁有教女兒識字讀書,開口還不至於穢語連篇、庸
俗不堪。如此大力整頓,終於把她平平安安送人洞房,今後嫁為人婦的貴族生涯……套
句蘇老翁的臨別贈言:你就自生自滅吧!
「爹,您好狠的心哪!」年方十六的小姑娘成了王族新娘,獨守空閨大半夜,卻不
見新郎。
「姊,無論如何,你也要好好建立起不幸的家庭,徹底發揮咱們下等人強韌的生命
力!」--像蟑螂一樣。
大弟的贈言言猶在耳,可是她偷偷掀起頭巾,環顧這幢豪門巨宅的洞房——那奢侈
豪華,世間僅見!海龍王娶親大概就是這等排場了吧!憑她一個平民百姓的貧乏見識,
腦袋裡再也想不出比這兒更炫目的景象。
太豪華了!尊貴得連蟑螂都羞愧得無地自容,偌大的花廳和內屋一塵不染,與她以
往所住破爛胡同的簡陋小屋截然不同。房外遠處熱鬧非凡,可是新娘這廂卻是冷清寂寥。
不是說應該會有親友來鬧洞房,為什麼都沒人過來呢?是不是……思麒貝勒嫌我出身寒
酸,上不了台面?
「也沒錯!因為連爹都瞧不起我這個笨丫頭,更何況是貴為皇族的貝勒爺。」莉桐
放下頭巾自言自語。隔著紅繡頭巾,誰也見不著小小新娘的表情,只有微弱的聲響悄悄
落在莉桐交握的小白手上,一滴、一滴、又一滴
正在這孤單傷懷的時分,莉桐冷不防被房門口一大票喳呼吵鬧的人聲驚到,還來不
及回神弄清楚是怎麼回事,這批趕來鬧洞房的人們已團團圍在莉桐跟前了。
「咦,新郎倌呢?怎麼只有新娘在洞房裡。」
「剛才不是見他已經先離席了嗎?居然不是回洞房來!」
「這教我們如何鬧洞房呀?」
這票男男女女喧嘩震天,左一句、右一句,聽得莉桐頭昏腦脹,不知該如何應付,
兩隻小手緊張的絞在一起,連冷汗都快絞滴下來了。
這樣的場合不是該由新郎倌來擋駕的嗎?思麒貝勒卻放她獨自一人面對這一群陌生
的親朋好友。是他臨陣脫逃?還是刻意要給她難堪?
不!思麒貝勒不是這種人!莉桐心中一個聲音反駁道。思麒貝勒連他阿瑪的逼婚都
毫不退縮、堅決反抗,他不可能會臨時害怕而逃之夭夭;至於刻意給她難堪嘛……也不
可能!行事光明磊落、剛正坦白的他,不會有這等卑鄙小人的行徑。
那他到底上哪兒去了?……莉桐信心再強,也強不過擺在眼前的事實。現在倒是她
想臨陣脫逃,不玩這場王族婚禮的遊戲了!
爹!大弟!我想回家了啦……
「我說好嫂子!你為何縮在一角呢?新娘子理當大大方方坐在床沿中間,怎麼你卻
活像受人欺負的小媳婦似的?我們這群善良又親切的親友們哪裡對不住你了?」
聽這聲音清若銀鈴,話中卻字字諷刺,莉桐明知是對方刻意在捉弄她,可是又不知
該如何回應這串如天羅地網般的問話。
「亭蘭,你別逗她了!人家新娘子出身貧寒,沒見過什麼大場面,你就別再拿你那
張傳牙俐嘴挖苦人家吧!」
亭蘭?是思麒的妹妹亭蘭格格?莉桐記得嬤嬤們曾在閒聊時提過,說思麒貝勒是如
何「整治」他嬌生慣養的寶貝妹妹,碩王爺與碩福晉就這麼一個掌上明珠,卻被他克得
死死的。這口怨氣,亭蘭格格應該不至於笨到把它出在思麒身上,所以莉桐今後的處境
想必……
你就自生自滅吧!蘇老翁的叮嚀又閃進莉桐腦中,原本心頭只不過涼掉半截的她,
此刻則變成了完完全全的「冰柱美人」。
「我大阿哥去哪兒了,你倒是說呀!」亭蘭悅耳的嗓音頗具威脅性。
「去問思麒貝勒吧!不管他人在哪裡,最清楚的莫過他自己了。」莉桐怯生生的透
過頭巾擋回了亭蘭銳利的問題。所以說狗急了也會跳牆嘛!
「哎唁!亭蘭,你這箭鎖被人接下來呷!」旁人嬉鬧了起來,似乎打算煽風點火、
助陣到底。反正難得的好戲是不看白不看!
「呵呵……」亭蘭不怒反笑,讓莉桐全身寒毛剎那間都緊張的「起立致敬」。「好
嫂子,看來你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呀!我這就差人去把大阿哥逮回來,省得嫂子
獨守空閨,看得教人好心疼啊!」
「多……多謝亭蘭格格。」
「呀!怎麼這麼稱呼我呢?咱們今後可是姑嫂了,瞧你方纔的語氣活像下女向我叩
謝隆思似的。」亭蘭笑吟吟的牽起莉桐瑟縮的小手,「叫我亭蘭就可以了!」
「是啊,大少奶奶。」一旁起了個男聲。「『亭蘭格格』是下人們對她的稱呼,咱
們碩王府的亭蘭格格是出了名的不拘小節、豪爽率直,只要和她談得來、合她意的人,
經她允許都可直呼她的名諱。」
「可真是『皇恩浩蕩』啊!」另一個聲音戲德的說著,惹來滿室笑聲。
不知道亭蘭是真心向她示好,還是背後別有用心,莉桐只覺得如履薄冰,隨時一個
不小心,哪怕是說錯一句話,就會讓她死得很難看!
「嫂子,你不高興嗎?」亭蘭突然問道。
「我……我沒有……」
「是嗎?」亭蘭關切的說著,「可是你一直低頭不語,儘是我一人在叨叨絮絮,莫
非你嫌我太聒噪?」
「不……沒有……」
「嫂子,那你是喜歡我步?」
「啊……對!我……」莉桐哪有膽子敢說不!現在局勢全由亭蘭掌控,只等莉桐掉
進陷阱裡,諒誰也逃不出去!
「可是我完全感覺不到你喜歡我,總覺得你像是拒我於千里之外。」亭蘭這廂可吃
定她了。光憑她嬌聲委屈的柔軟語調就夠令人憐惜不已,更何況她貴為格格,如此的熱
情親切、放下身段,卻換不到莉桐相對的回應。可是莉桐隔著頭巾要如何讓亭蘭「感覺」
到自己喜歡她?就算沒有頭巾阻隔,莉桐也不知該如何回應亭蘭突來的友善。
反正說來說去亭蘭就是有辦法營造出「都是莉桐木對」的情況!
「這……」莉桐面對如此難以捉摸的小魔女,舌頭早已自動打結。
「我剛才只是鬧著你玩的嘛,嫂子!我已經差人去找大阿哥了,你還會怨我頑皮
嗎?」亭蘭像是小女孩般撒嬌問道。
「不是的,我……」
「你就只會『不是』、『沒有』、『我我我』個沒完沒了,你根本就是不想面對我
的一片心意,只會閃閃躲躲的逃避我的誠意!」亭蘭開始發起大小姐脾氣。
「我說亭蘭呀,人家新娘子披著頭巾怎麼『面對』你的心意嘛!」在一旁觀戰的人
突然開口說道。
「啊,對!都是這頭巾遮掩住我們姑嫂的情誼,也難怪我老感覺自己是在唱獨腳戲,
因為我一直見不到嫂子的表情啊!」亭蘭豁然開朗的拍掌說道。
「那就掀起頭巾來吧,大少奶奶!」眾人開始步喝。
「對呀!新郎不在沒關係,我們還是可以鬧洞房!」
「也好讓事蘭見見你吧!她期待見你這嫂子好久了,就讓她高興高興吧!」
「掀呀!掀呀!」
眾人的呼聲愈來愈熱烈,此起彼落,莉桐則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這下子是逃不
掉了!
「嫂子,你就掀起頭巾來吧!大家都好想看看你,我也好想快點和嫂子打照面,促
膝談心。」事蘭快活的催促著。
「掀頭巾呀!掀呀!」
眾人的呼聲漸漸一致起來,整間屋子隨著呼喊的節奏震動,節拍也愈來愈強、愈來
愈快。
不能掀!這頭巾只有思麒貝勒才能掀!
「嫂子,你倒是快掀啊!」亭蘭提高了興奮的嗓門,否則在這一片熾熱期待的叱喝
聲中根本聽不見。
「掀呀!掀呀!」
「不行!我不能掀的。我……」莉桐微弱的反抗聲完全淹沒在人聲浪潮裡。
突然有陣氣息靠近莉桐耳畔低語,嚇得她心臟差點兒由嘴裡跳出來。
「大阿哥最討厭像你這樣的女人!」那陣氣息是事蘭的耳語。雖然屋內幾乎要吵翻
天,可是這句話她卻聽得一清二楚。
「掀呀!掀呀!」
思麒貝勒最討厭像我這樣的女人!
「統統給我閉嘴!」
一個氣勢如虹的命令貫穿眾人的喧嘩,剎那間屋內變得悄然無聲,每個人連大氣也
不敢喘一口。
「思……思麒貝勒,您可回來了。」一個怯懦的聲音恭敬道。
「全都給我出去!」思麒立在門口,語氣平靜,字句間卻夾滿了濃重的火藥味。
這聲音一如送畫捲到碩王府那天聽見的話語,每個字似乎都散發著強烈的意念,傳
達著說話者的威武與英氣。不必看到他的人,光憑語氣就足以震懾人心——那天在逆光
中的壯碩身影就帶給她這般強大的權威性,好像他的話語有著自身的力量,由他屹立結
實的身形中輻射出超凡的氣魄。
尤其是當她由側光看見思麒面孔的那一剎那——她當時不懂,現在她似乎比較明白,
她的一顆心就是在那時被思麒擺走了吧!
這麼輕易就對一個陌生男子動心,似乎太輕浮草率了點,但是感情這東西很難有人
能夠冷靜的加以控制,更何況她才十六歲,對愛情仍低俗懂懂,也不曾有過感情體驗,
與思踐相遇的一瞬間,她的終身就訂給了這個男人。
其實她內心滿喜歡這門親事的。這與他的貴族身份無關,也與碩王府的財勢無關,
而是莉桐深深為他的性格傾醉——他將身為長子、繼承家業的責任承擔得完美元缺,在
嚴父的威嚇之下,仍堅持自己的立場與決定。他原本可以輕輕鬆鬆過著父母為他安排好
的順暢人生,卻選擇了讓自己去規劃、去磨煉的未知旅程。
她願意和這樣的男子共度一生!當思麒將他厚實的大掌按在她肩頭,宣佈要娶她為
妻的那一刻,莉桐就覺得自己已在思麒的生涯路上開始與他並肩作戰、面對命運。她突
然覺得自己的生命自那一刻起有了新的意義,重新注入一股新的力量!她可以在人生旅
途上支持這個剛毅的男子堅持他的理念,維護他高傲的尊嚴。
她衷心期待著能和有著如此鋼鐵意志的男子並結連理,就算貧富懸殊、艱困重重,
她也要努力學習,盡力成為配得上他的好妻子。
可是……
大阿哥最討厭像你這樣的女人!
莉桐陷人無垠的沉思之中,完全沒注意到洞房內只剩下她和思麒兩人,沒有聽見思
映對她說了什麼,也沒發覺到她的頭巾早已被思麒掀起。她一直在恍悔的思緒中飄浮著,
悠悠蕩蕩……
等她逐漸由朦朧迷離的視線中看清眼前的人,由冰冷的兩頰感受到陌生而溫暖的大
手正小心翼翼捧著她小巧的臉蛋,她才自思麒憂慮的深速雙眸反射中,看見自己淚流不
止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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