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中堂惠大人么女,玲瓏格格,由皇上、皇后指婚,配予黑龍江的碩翁科羅巴圖魯。
巴國魯,為滿人對英雄、勇士的美稱。此人於去年隨皇上親征准噶爾,頗有戰功,賜號勇士之名。在黑龍江與羅剎國(俄羅斯)邊境,敵我兩方則對此人私下有著另一個敬畏封號:左撇子武神。
兩個月前曾在夢中經歷的浪漫奇遇,對此刻的玲瓏而言,已是一場遙不可及的夢,只能放在記憶中回味。
這就是現實。
由北京前往黑龍江的送嫁隊伍,冒著數十天的大風雪不斷趕路。載著新娘的馬車雖有重重厚簾包圍,依舊凍得玲瓏七葷八素。每回下車投宿時,都會冷到她微翹長睫上積的雪花凝為薄霜。
「真是……竟選在這種時候成親。」隨同玲瓏一塊陪嫁的小銀,在馬車內不斷用手爐暖和格格的小手。
「沒辦法,那個什麼嘰哩咕喀巴圖魯在春雪融化的時候,就將率東三省軍隊連同另外兩路大軍隨皇上再度西征准噶爾。」
選在出征前娶親,也真夠狠的。要是這趟征戰遠行出了什麼岔子,她的新婚樂曲馬上淪為寡婦哀歌。
「格格,記清楚,人家是『碩翁科羅』巴圖魯。您要是在人家面前則再講什麼嘰哩咕喀巴圖魯,我這趟陪嫁之行就成陪葬之旅啦。」
「這就是我的一生,嫁給一個老在沙場出生人死的老頭子。」會得到皇上賜巴圖魯名號的,絕不會是個小伙子。
「哪個格格一生不是這樣呢?」打從玲瓏擺脫了每夜惡夢糾纏的那天起,小銀再也沒見她開心過,老是哀聲歎氣、失魂落魄。
「是啊,格格的終身大事不是給皇上訂,就是給父母訂,哪有用途就往哪訂。」
「別再這麼悲觀了。傍晚我們就會抵達巴圖魯府邸拜堂成親,想再多也沒用,開心點吧。」小銀已經開始替她調整裝扮。
自從浪漫的夢境邂逅離玲瓏遠去後,她的心就像少一塊似的,魂魄也去了大半,總是元氣衰竭、愁眉不展。她也很想恢復以往的活力,不知為何,一想到失去了海東青的夢境、嫁到遠方委身他人的未來,情緒就淒淒慘慘慼慼。
「格格,該準備下馬車,我們已經到了。」
如果她不曾見過海東青,不曾與他攜手奮戰,或許此刻被許配給他人的心情就不會如此失落。
「一拜天地——」
婚禮的程序熱鬧烘烘地進行著,她的腦袋卻一片混亂。難道她真的得跟這個索未謀面的丈夫過一生?她真要心裡藏著一個男人地和另一個男人同床共枕?
「禮成——」
「來吧,少奶奶,往這兒走。」
熱鬧的祝賀聲與鞭炮聲、喜娘的牽引、嬤嬤們的催促,讓她的恐懼化為劇烈的顫抖。
她不想嫁!怎麼辦?她想抗旨侮婚!
「格格小心。」小銀及時扶穩她踉蹌的步伐。
「什麼格格,現在起是少奶奶了。」嬤嬤們沒好氣地指正。
不要,她才不要當什麼少奶奶!與其嫁給一個陌生的男人過一輩子,她寧可回京抱著回憶裡的夢中人,當個終生不嫁的格格!
「哎呀,怎麼手這麼燙?」扶玲瓏上炕的嬤嬤發覺苗頭不對。
「那就請新郎、新娘趕緊對坐,快把揭蓋頭、喝交杯酒、吃子孫饃饃的程序了結,好讓新娘子休息。」
「少奶奶,您還好嗎?是不是受了風寒?」小銀也開始慌了起來。「新郎被人在外面攔著談話,馬上就進來了。」
「別舉行了,婚禮就暫時到此打住吧!」玲瓏以為自己可以吼得很有力,沒想到喉嚨會抖到字句完全破碎的地步。
「不能中止,只能快快結束!」府裡的嬤嬤們魄力十足地指揮一切。「快去房外叫大人進來行禮,新娘子人不舒服!」
「不!不要叫他進來——」
「怎麼回事?」低沉厚重的嗓音幾乎是在聽到嬤嬤的叫喚同時,霍然闖人。
「大人——」一屋子喜娘嬤嬤連忙下跪,卻被他直衝往炕邊的勢子撞得東倒西歪。
「哪裡不舒服?」一隻大得驚人的厚掌突然伸向玲瓏的小手,嚇得她不顧一切地踩在炕上向裡躲去。
「你不要碰我,我也不要跟你成親!一切程序統統到此為止,我不要嫁了!」她在紅蓋頭下憤然大吼,兩隻小手緊緊背在身後,不讓人碰。
「少奶奶?!」一屋子人全嚇壞了。
「你在說什麼?」低冷的語氣比屋外的霜雪還凍人。
「我不要嫁給你,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我要悔婚!」
「格格!」小銀差點渾身抽筋,抖著嗓子連忙跪在新郎腳邊猛磕頭。「大人請息怒,格格不是說真的,她是太緊張了才會隨口胡謅這些。」
「我才沒有胡謅!」
「格格!」小銀幾乎快要哭出來了。
「少奶奶已經有意中人了?」嬤嬤們先前歡喜的和善態度突然變為犀冷。「那,可還是完壁之身?」
「格格當然是清白的,你們怎麼可以污辱人?!」
「出去。」就在雙方人馬快要糾纏扭打成一片的剎那,駭人的一句輕聲命令,立刻化混亂為凝重的死寂。
「大人,我發誓格格絕沒有和任何男人交往過!格格一直都被養在深閨,進出任何地方都有僕役隨待與監護著。格格絕對是清白的!大人——」
小銀在孔武有力的嬤嬤們拉扯之下狂喊,死命護主,卻仍被架到老遠的院落去,只剩新郎、新娘在房裡。
房內肅殺的氣氛幾乎讓玲瓏嚥不下口水。怎麼辦?她剛才好像做出了很要命的宣言,可是已經收不回來了。
「坐下吧。」森然有力的三個字差點嚇得她雙腿無力,一屁股跌坐在炕上。
「不……不用了,我……」
「坐下。」和之前一樣輕柔的命令,其中散發的神秘迫力逼得她不得不乖乖聽話。
「我乾脆……一次把話講明吧。」還好有紅蓋頭遮著臉,否則她八成會怕得當場失聲。「我仍是完……完壁之身,可可可是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我不想心裡惦著一個人,卻裝做沒事地嫁給你,所以…··這場婚事就到此告吹吧。」
「皇上賜婚,豈能抗旨。」
「那你可以著故休掉我,沒關係的。」如果真能擺脫掉這場婚禮,她再怎麼委屈也不要緊。
「休掉皇上指配的對象?」
玲瓏這才察覺如此做似乎不妥,而且今天才剛行過婚禮。「那……你可以三、五天後再休掉我,那時你就可以舉出我的許多壞處做為理由。」
「這裡輪得到你指揮我嗎?」
「我沒有在指揮你,我是在建議。」
「可笑的建議。」
玲瓏登時卯了起來。「那你說說著你有什麼可歌可泣的建議!」沒本事出主意,還有臉譏嘲地批評。
「根本沒有建議的必要,你只有乖乖完婚的份。」
「你幹什麼?他居然倏地猛力扯下她的蓋頭,被勾到的髮飾當場跟著一問扯落,糾著她的髮絲痛得要命「大膽狂徒,竟敢對本格格——」
她的小口連同大眼同時張大。
這是她第一次在真實的世界中看見他,也是第一次確實感受到他的魁梧龐大。狂猛的氣勢震得燭火微微顫抖,在他臉上引起一陣令人退縮的光影變動。
「怎……怎麼會是你,海東青?」難道她又不小心墜入夢境?
「指婚聖旨頒布之時,你早就該知道。」
「可是我不是被指給你,我是被指給一個叫什麼嘰哩咕喀巴圖魯的老頭子。」
「是『碩翁科羅』巴圖魯!還有,」他狠手揪住她胸前衣襟,由齒縫間吐出字句。「我不管你之前心裡有多少個天殺的意中人,從現在起統統給我忘掉。」
「我只有一個意中人而已!而且——」
「不准再提他,你現在是我的人!」
玲瓏漲紅著臉,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才好。奇怪,這麼凶暴的重喝應該會惹火她才對,他竟敢如此冤枉人,可是…此刻的他怎會令她覺得好性格,幾乎將她整個人像臘似的融了?
「好嘛……不提就是了。」居然連她強悍的口氣也一併融了。
海東青青筋暴綻地揪著她,彷彿還想吼些什麼,最後卻忍著一口怨氣地鬆開鉗制。他強作鎮定地卸下身上累贅的新郎衣飽,心中卻有股將之憤甩在地的衝動。
看見他脫衣服,玲瓏也跟著脫。四、五層又厚又重的裝扮的確華麗又保暖,但一進到室內來可就悶得令人發暈,更何況她現在正坐在熱烘烘的炕上。
或許令她發暈的不是屋內的悶熱……
「真……真想不到,我被指婚的對象竟會是你。」
「怎樣?」還敢有什麼不滿?
「天底下哪有這麼巧的事,我們居然和彼此的夢中人成親。」而這麼浪漫的夢想真的在她身上實現了。
「當然沒那麼巧的事。」他看也沒看玲瓏一眼地坐在炕前桌邊,表情冷漠。「你以為擅自闖入別人夢境、搗亂別人戰鬥行動、破壞別人的情緒、觀賞向來臨危不亂的別人手足無措的窘相之後,就可以拍拍屁股地輕鬆走人?」
「我哪有破壞你什麼戰鬥行動和情緒!」
「我說的是『別人』。」
玲瓏氣得一時找不到字句反擊。「這跟我們的婚事有什麼關係?」
他終於偏過視線冷照她。「做為破解你身上惡咒的替身,我當然有資格向你討回這筆人情債。」
玲瓏一陣錯愕。「你就是我那個什麼七日大限的替身?」
她不可能忘記自己那回血流滿身的恐怖體驗,她也記得那日來她家助陣的二貝勒是如何向她解釋破咒之道——
她身上被人作祟的惡咒必須轉移到另一名倒楣鬼身上,她才能獲救。
「對於你的救命恩人,你就只會擺這副白癡表情嗎?」
「為什麼……你會是那個替身?」難不成正因為他身上也背負著相同的惡咒,所以被找來當以咒攻咒的對象?
「因為倒楣。」
玲瓏的錯愕再度被怒火取代。「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小心眼?既然討厭跟我牽扯在一起,又何必與我成婚?」
「你欠我人情,而我也剛好缺個妻子,成親正是最方便的解決之道,一舉兩得。」言下之意,這場指婚並非完全出於巧合。
「方便?!」之前的浪漫幻想突然僻啪爆裂。「這門親事對你來說就只為了方便?」
「難不成還有別的理由?」他冷哼,卻忽略了靠著諸多關係與伎倆將玲瓏指配給他的這番努力有多麼的不方便。
「如果真要因為方便而娶親,你娶什麼人都可以,幹嘛要拐彎抹角地籍指婚之名把我娶進門?」
「不是每個女人都敢嫁給我。」而她敢,她甚至有膽在他面前公然造反。
「有什麼不敢嫁的!你有三頭六臂嗎?你有青面輸牙嗎?明明就是你自己挑剔,還把責任推到人家頭上。」可惡的傢伙,把她純情的待嫁女兒心還來!「我看你娶我的這樁婚事不是為了方便,而是為了報復!」
「報復?」他寒著臉起身走向炕邊,一直極力控制的怒氣已然逸出隱隱火藥味。
「你到現在都還懷恨我闖入你夢境的事,你就是無法容忍自己在夢中讓鬼追得筋疲力竭的狼狽相被我看見。我沒見過哪個男人像你這麼驕傲,連這種芝麻綠豆事也要斤斤計較!」而且還裝做一副冷然不在意的樣兒。
「我不管你對我有什麼偏見,從現在起小心管好你的嘴皮子。我是你的丈夫,你這輩子絕不能冒犯的男人。」他可以感覺到自制力快失去控制,但他絕不允許自己淪為情緒的奴隸。
「如果你沒有做錯事,我又有什麼好冒犯的!而且你不是我的丈夫,這門親事到此為止!」
「你敢再說一次這種話?!」巨大鐵拳猛然抓住她纖細的手腕,掌中的溫度卻讓他一時分神。
「我為什麼不敢說?誰願意犧牲一輩子的幸福嫁給你,就只為了當你報復的對象!」
「你是怎麼了?」他的嚴厲忽而轉為急切,粗厚巨掌撫著紅得不太尋常的臉蛋。
「我怎麼了?我快被你氣斃了!虧我之前還感歎我們不能再干夢裡相見的事,枉費我一路上承受要背著你嫁給陌生男人的恐懼,我簡直無聊透項!」
「你在發燒!原來她不是裝病使威風,也不是胭脂打得太紅。
「我發燒?我這是在發飄!剛才我還正高興著我要嫁的人竟然就是——」一陣昏眩讓她身子倏地一軟,卻又在她使勁搖頭眨眼下恢復些許力道。「你這屋子真差勁,悶得人腦袋發暈。」
「病成這樣的人還有力氣囉嗦?!」他惱火地打橫抱她,大步衝往床榻。「來人,快叫大夫和嬤嬤過來!」
「叫他們過來有什麼用。應該……打開窗子讓空氣流通,叫人別把炕火燒得那麼旺……」奇怪,她的聲音怎麼好像融了,連眼前景象也糊糊的。
「別吵,乖乖躺著!」海東青火速將她塞進棉被裡,怒喝下人快快行動。
「我喜歡聽你這樣吼,不然我還以為剛才我是在對座冰山講道理。」和她以前在夢中見到他的火爆模樣完全不同。
「現實中的你為什麼和夢中的不太一樣?」
「別再囉嗦!」在他憤吼之下,那張悶在棉被底下嗚嚕嗚嚕、根本聽不清在嘟喀什麼的小嘴立即閉上。
奇怪的悶熱感迅速將她的意識捲往老遠的漩渦裡,留下海東青和一屋子人乾著急。
「今天情況如何?」
「燒退了,但身子還是很虛。要這麼一位小格格跋山涉水地遠嫁此處,的確是勉強了些。」
玲瓏在迷糊的意識中,隱約聽到許多次進進出出的聲音,以及十分小心的低語。
「天哪,這麼細緻的小美人居然許配給三哥,太可惜了吧。」
「費揚古,你是來探病的,別放肆。要是海東青聽到你這句話,不宰了你才怪!」
吵鬧的聲音令她愈來愈昏沉,思緒迷亂。
「格格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大夫下午會再來∼趟
大夫?她是不是病倒了?她很少生病的,向來在府中是最活蹦亂跳的一個。朦朧的睡意將她沉入夢裡,等意識再度浮起時,已不知又過了多少天。
「玲瓏,好點了嗎?」
誰的聲音?真好聽。一股又粗又厚的強烈掌溫覆上她的額頭,洶湧的生命力彷彿同時注入她體內。
「你是被我氣昏了,還是累得病倒了?」
粗糙的巨掌小心翼翼地捧著她的臉蛋摩挲,宛如這是極為珍貴的寶貝。是海東青嗎?那個蠻不講理的霸王哪會這麼溫柔體貼,八成又是她的浪漫少女心在作祟。
「這麼不願意嫁給我嗎?」低沉的呢哺有如情人枕畔的耳語,在寂靜之中分外動聽。
沒有啊,知道自己嫁的人正是海東青的剎那,她差點像沖天炮似的竄入雲霄,興奮地炸成一大團火花。是他一直在下臉子給她看,冤枉她另有意中人,還把美麗的姻緣說得像樁方便的交易才惹毛她。
「我以為你會很樂意嫁給我,倒忽略了你可能已有心上人。」
亂講,那個心上人不就是他嗎?
「既然你已經跟了我,就忘掉他吧。」
這些話簡直荒謬至極,她想爬起來嚴正聲明,卻發現她連張開眼皮的力氣都沒有。
一陣暖熱且極具男人味的氣息輕撫在她鼻前。隨即,一個沉穩有力的壓迫感溫柔地覆在她唇上,哺哺著她的名。
這不會真的是海東青吧,不會吧?
當她本能性地微啟紅唇,正準備迎接他的吻時,暖熱的溫潤感倏地抽離。
「大人,時辰到了。」
「即刻啟程。」一陣霍然起身的勁道旋掃而去,低冷的聲音嚴酷而無情。「好好看照少奶奶。她若醒來,別忘了打料她該服用的藥品。」
海東青要去哪裡?他剛才的溫柔低哺跑哪去了?
等一下,再給她一點時間儲備力氣,她就快能開口睜眼了。她一定得搞清楚之前他的輕柔話語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他們之間的關係就有希望了。
「格格?」
小銀!快,快幫忙把她的眼皮撥開一下,快替她叫住海東青。
「醒了嗎?」一個低沉而威嚴的女嗓冷然響起,聽來彷彿有些年紀。
「啟稟太福晉,格……少奶奶剛才好像閃了閃睫毛,但還是沒醒。」
沉默的氣氛持續好一陣子。
「這麼體弱多病,將來怎麼當個稱職的兒媳婦?怕是每個冬天都得要我來這兒探望了,是嗎?」
「不會的,太福晉。少奶奶只是旅途勞累,加上出嫁的緊張心情,才會整個人病倒。」
「看來海東青沒把賢妻良母娶進門,倒娶了尊嬌貴菩薩進來供著。」冰冷的淺笑忽而一轉。「你家格格在出嫁前已有喜歡的對象了?」
「沒有!格格根本沒有喜歡的對象,她只是很愛作夢、很會幻想,但她根本沒有機會接觸到府外的男子。我們夫人的管教是出了名的嚴格!」
「我對你們管教嚴不嚴格沒興趣,我要問的是她的清白。我可不希望將來自己的孫子其實是別人的種。」
「那您何不就此驗明正身?」一個虛弱但倔強的聲音由榻上傳來。
「格格!」小銀幾乎是跳過來扶她坐起身子。
「我向海東青聲明過自己是完壁之身。您若質疑,何妨現在就找嬤嬤來檢查?」玲瓏知道眼前站的中年艷婦正是自己的婆婆。
「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我也不過是問問而已!」
「我不怕,要檢查就檢查,至少您不會再對我的清白有意見。」
「我對你的清白哪有什麼意見?」
「如果您有意見的是我在洞房那天說的,我已有意中人,我可以坦白告訴您,他只是我在夢裡遇到的勇土而已。」
「夢裡?」這小丫頭該不會腦筋有問題吧?
「啟稟太福晉,少奶奶從小就有些異能,所以常夢到怪裡怪氣的事情。」
「這算什麼異能,我從來沒聽過!」要扯謊也得扯得像樣些。
「說陰陽眼,您是不是就明白些了?」玲瓏向來吃軟不吃硬,卯起來更會不顧一切地硬碰硬。
「陰陽眼?」太福晉和左右兩位看似長嫂的婦人立刻花容失色。「你……看得見……」
「這宅子裡你們看不見的東西我全看得見。」而且她打從醒來之後就一直很想問清楚。「這府中除了海東青之外,過去是不是出了許多武將?」
在場的女人們全都抽了口冷氣,府內嬤嬤們抖著聲趕緊圓場。「少奶奶年紀輕,童言無忌,清福晉寬心。」
「童言無忌?!」玲瓏惱得忘了自己還是個病人。她多年以前就已經不當兒童了。「那站在太福晉身後的大鬍子將軍是誰?旁邊兩位像雙胞胎似的武人又是誰?」
「大福晉!」
一屋子女眷倏地擁上去扶住昏厥的太福晉,驚惶失措地藉機逃出這座令人發寒的院落。
「喂,怎麼走了?」她們問的話玲瓏都坦白回答,怎麼輪到她們回答時就一個個跑了?「你們怎麼這麼不公平?」
「別氣了,格格。」小銀歎了口氣。打從她六歲起開始伺候和她同年的玲瓏,這種慘劇她已經看了十年。
「為什麼老是這樣?難道我照實回答也有錯嗎?」
「不是人人都愛聽實話的。來,喝下這個。」
「既然不想聽又何必問?」她氣嘟著小嘴接過場藥。
「人家問您話也不一定就是要您回答,只是乘機給您下馬威而已。」
「我不懂。」做人簡直比做鬼難。
才剛從病中清醒就搞得一肚子怨氣,惡劣的情緒卻被玲瓏從小銀那兒探到的消息火速打散,改而雀躍。
海東青確實每天一有空就親自照顧她,她之前感受到的溫柔不是在作夢!
顧不得自己仍疲軟的身體狀況,玲瓏趕緊叫小銀替她梳妝打扮,掩去一臉病奄奄的模樣。打中午起就一直在房裡晃來晃去,等海東青回來。
她一定要搞清楚嫁的到底是哪個海東青。夢中的他、現實中的他,她病倒時感覺到的他,哪個才是真的?
玲瓏興奮得不得了,海東青和她之間新的戰鬥已經開始了。
男人有男人的武器,女人有女人的武器。想要跟他抗衡就不能再逞口舌之快,不能跟男人比力氣對塊頭、比拳頭,而應該用智慧、用見識、用溫柔。
「都三更半夜了,你還在這兒摸什麼?」冰刀一般的低吼將趴在花廳桌上打吨的玲瓏嚇得彈了起來。
「你回來了?」她居然想著想著就睡著了。
「才剛大病初癒就準備再著涼一次?」海東青任由侍從替他卸下厚重衣裝,神情中滿是不耐煩。
「如果你沒有這麼晚回來,我才不會等到睡著。」
他一言不發地瞪著她,眼中隱含難以察覺的滿意。幹嘛?他這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你在等我?」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商量。」僕役們接到她的眼神示意後紛紛退下,留下兩人單獨對談。很可笑的是,她持續了一整天的期待竟在這一瞬間轉為緊張。海東青似乎有種神奇特質,光是靜靜地存在著,就會令人感到強烈的壓迫感,讓對方有種在他面前漸漸縮小的錯覺,變成形勢懸殊的狀態。這是她在夢中不曾體驗到的。
「商量什麼?」他四肢狂放地癱坐炕床裡,輕鬆地專心檢視靴進取下的匕首。
「我們之間的事啊。」她故作高傲、卻小心翼翼地坐在另一邊的邊緣。他們之間隔著的炕桌員狀不具任何保護功能卻讓她有個緩衝的喘息單間。
他沒有回話,只是以令人坐立難安的冷眼瞪著她,等她講出重點。
「是這樣的。我覺得我們有必要為這樁婚事再好好談談,因為我嫁得有點迷迷糊糊.我們之間又好像有些疑點有待澄清。為了往後的相處狀況著想.我想我們必須彼此坦誠地溝通一下。」
「啊」
啊?這是什麼回答?好還是不好?
玲瓏轉頭看他一眼,尋求答案,卻又迅速轉回來絞手指。他一直都在盯著她看!不知為何,這份認知讓她被海東青盯著的背部有膠著火的感覺。
「我想搞清楚,我嫁的人為什麼會是你。」
「你在問誰?」
「問你啊。」她莫名其妙地再度轉過頭來。
海東青沒在看她,而是凝神品嚐桌上熱茶。「我以為你在低頭問你的手指們。」
這傢伙!「好,那我再重新問你一遍。我該嫁的明明是那個……那個什麼……」
「碩翁科羅。」
「對!碩翁科羅巴圖魯。為什麼新郎會變成你?」很好,他這一惹毛她,反倒幫她找回火氣充當勇氣。
「你多久沒說滿州話了?」
「喔,好久了。小時候還常說,大了以後就很少講。」
京裡的滿州貴族私下多半崇尚漢人文化,從珍奇古玩到詩詞歌賦,由內在涵養到外在言談,無一不受漢人影響。
「尤其我阿瑪特喜歡這些,府裡還養了好些文土,也從小替我請漢人師傅,結果滿州話我都快忘光光了。」她不在意地聳聳肩。
「總還記得小時候學的一些詞吧。」他靠坐在炕裡背墊上,仰頭眸脫她。「像蟲魚花鳥、飛禽走獸之類的。」
她認真地皺眉深思。「獅子老虎什麼的我還記得……啊!你這一提我倒想起來了,『碩翁科羅』好像是種大老鷹,張開雙翼有三、四尺那麼長,很漂亮的。」「是嗎?這種巨鷹澤做漢語該怎麼說?」「好像……應該……」她突然茅塞頓開地以拳擊掌。一我知道了,叫海東青!」她興奮的燦爛笑容突然尷尬地僵住,彷彿在他冷眼瞪視下被凍成一座小冰山。「說得好。現在明白新郎為什麼是我了嗎?」首度對戰,玲瓏慘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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