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噶爾族的大批突擊隊伍日夜兼程,廿多天以來馬不停蹄,以防赫蘭泰得知消息後率軍回防,後果不堪設想。
「將軍夫人,用膳吧。」准噶爾軍隊中一名貴族副將領札德命士兵們送午膳,擱在草地上。
「統統拿走,我不吃你們的東西!」雪格格高傲地斥退士兵們,端坐在地上。
札德一笑。「沒想到夫人竟和赫蘭泰將軍一樣強悍不屈,但這豈不是連帶害慘了將軍的小妾們?」他特別專注於另外擄來的兩姐妹中格外嬌小清艷的那一個。
「我們不接受你們的任何施捨,拿下去!」玲兒房間把姐姐藏在身後,不讓札德窺見。
當初他們劫走人質後,逕自認定雪格格就是傳言中赫蘭泰將軍最重要的女人,另外兩個衣著沒她華麗,氣勢沒她高傲的女子,應該就是他的小妾。
「你們再這樣挨餓下去,小心死在半途,會被棄屍山野喔!」札德半開玩笑半脅迫地笑著離開這群女人,留下食物擱在原地。
「雪格格……」瓔珞自玲兒身後探出頭。
「噓!」雪格格狠狠回瞪她,等到札德走遠了才低聲開罵:「你非要掀了大家的底嗎?說好不准叫我雪格格的,你竟還刻意搗蛋!」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瓔珞也為自己的魯莽感到歉疚。「可是我們為何每次都要凶悍地斥退人家?」而且罵走人家以後還偷偷藏起一、兩塊麵餅,留著一大盤食物,假裝根本不屑吃他們的東西。
「你有點骨氣行不行?」雪格格不悅地低吼著。「要不是不吃東西會沒力氣逃走,打死我也不願接受他們的施捨。」
「喔。」瓔珞德行接過雪格格分給她們姐妹倆的麵餅。
瓔珞倒覺得那位副將領並不笨,他明知道她們是強撐著面子故作蠻悍,可是從不戳破這點,也算是替她們留點尊嚴吧。
「雪格格,謝謝你一路上一直替我頂著『將軍夫人』的名號。」瓔珞知道在這種非常時期,第一個會有危險的人質就是地位高的人。
「免了。」雪格格不領她的情。「我只是回報你沒以背上的傷在赫蘭泰面前告我一狀。」
「而且還可以過過『將軍夫人』的乾癮。」玲兒老實不客氣地諷刺她。
「玲兒!」瓔珞慌張地扯著妹妹的袖子,「對不起,雪格格,你別介意,玲兒畢竟年紀小,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我怎麼會不知道!」玲兒惱火地壓低音量。「我們是被抓來做為威脅赫蘭泰將軍的籌碼。如果真要說危險,會是我們兩個,不是頂著『將軍夫人』名號的女人!」
「玲兒!」瓔珞真會被玲兒尖酸刻薄的嘴巴逼死,連日來的兼程奔波已經耗盡她的體力,外加不安與恐懼,她實在沒力氣夾在玲兒和雪格格之間當炮灰。
「我們究竟會被帶到多遠的地方?」任雪格格再怎麼堅強,也不可能不怕。
「聲音!」瓔珞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
「你說什麼?」玲兒和雪格格都不知道她在回答什麼。
「你們聽不見嗎?」瓔珞極力側耳確認。「有一種……由地上來的共鳴,嗡嗡作響的從那邊傳過來。」
大家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一片了無人跡的山谷,沒有動靜。
雪格格非常不高興地轉頭瞪瓔珞,感覺自己好像被她耍了。
「姐,我知道你希望清軍趕快來救我們,但是請你堅強一點。與其妄聽幻想,不如思考一下我們該如何逃跑。」玲兒對瓔珞的妄想症狀也有點無奈。
「啊,呃……對不起。」瓔珞沮喪的垂下頭啃麵餅,為自己其實也不太確定的直覺感到羞愧。她的確有期待,非常非常的期待看到自己的心上人,有時想到連做夢或現實都不分,抓著床邊的人就叫著心裡惦記著的名字:赫蘭泰。
「將軍夫人,準備啟程了。」
准噶爾族士兵這一催促,她們又得騎上馬開始沒命地趕路。
雪格格和她的侍女共騎一匹馬,瓔珞則坐在玲兒身後共騎另一匹,她們的馬韁均由札德牢牢牽引著,難以逃脫。
「副將,狀況有異,大將請您快速前往右翼,有緊急軍情商議。」
一下子整支隊伍的氣氛凝重起來,馬匹奔走的步伐帶著不安的躁動。
「這是怎麼回事?」玲兒差點被身下腳步混亂的馬兒摔下草地。「姐姐,你抱緊點,別摔下去。」否則會被馬兒亂腳踩死。
「玲兒,真的有聲音,而且就在很近的地方。」雖然瓔珞也不知道那是什麼聲音,但她直覺認為那就是令人准噶爾族人馬不安的原因。
「是清軍!我們中埋伏了,快退!快!」前方准噶爾族將領第一個看清狀況,立即高聲下令。
「西側也是清軍,我們被包圍了!」一時之間,准噶爾族士兵隊形大亂,慌張失措。
「往北,渡河退避!」前方將領的明確指示,將所有重心調往同一個方向,快速撤離。清軍的襲擊來得太突然,氣勢哪暴風驟雨,准噶爾軍在毫無警訊的狀況下根本備戰不及,只能先撤退以穩住陣勢,再做反擊。
「等一等!你要帶我們去哪裡?」雪格格頑強地抵抗牽引著韁繩的士兵。「清軍已經到了,休想我們會乖乖地跟你走。」
「雪格格,我不是准噶爾兵,我是赫蘭泰大人的手下。」剛才接替札德牽引馬韁的士兵連忙公佈身份。「屬下是奉命牽引你們避開戰場的。」
「你沒憑沒據,要我們怎麼……」
雪格格還沒吼完,逃避不及的敵軍與衝鋒陷陣的清軍立刻殺成一片,呼聲震天,場面一片混亂,處處刀光劍影。
「格格,請你們快跟著我避開!」無奈不論士兵如何牽引,雪格格硬是寧死不屈。
「跟他走!他是赫蘭泰手下的親信,快跟他走!」玲兒在戰火熾烈的喧鬧聲扯著嗓門大吼。再不快走,她們恐怕真會死在兵荒馬亂之下。
「玲兒,你……」她怎麼會知道那是赫蘭泰的親信?可是瓔珞被四周混亂的場面及刀光劍影嚇得縮頭縮腦,深怕遭到波及,根本無法詢問。
「快!格格快點!」那名士兵騎在馬上拚命拉著她們的坐騎前進。
「快!格格快點……」雪格格一邊急急控制馬韁,一邊努力穩住身子。「馬被嚇壞了,根本不聽我使喚呀!」
「把馬頭蒙起來!快脫下你的外褂把馬頭蒙起來!馬兒看不見戰火就會乖乖地跟你走,快!」玲兒大聲叫喊。
「玲兒……」瓔珞抱著玲兒的身子嗆咳著。她是她們這一行人中最末尾的一個,被戰火熏得七葷八素。
瓔珞在一陣陣劇烈的咳嗽之後,猛然抬眼就看到左側一名中箭士兵連人帶馬地向她們倒來。
「玲兒,小心!」瓔珞在她身後驚慌尖叫。
玲兒身手俐落,掉開馬頭就避了個方向,瓔珞卻在她身後重心不穩,整個人摔下馬。
「姐姐!」玲兒發現地上插著一把斷箭,正對瓔珞的背後中心。
她什麼也不敢看,緊緊閉起了眼睛。
聽見玲兒那樣淒厲的叫喊,瓔珞知道自己完了。她不敢想像自己的死狀有多慘烈,心中只有一個遺憾:她見不到赫蘭泰最後一面。
「赫蘭泰……」這是她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句呼喊。
她昏厥過去,聽不見喧嘩震天,看不見戰火連綿,也不知道自己在被地上斷箭刺穿背部之前,就被一隻大手猛然拉進懷裡。
她的意識一片空白,身子也像羽毛般飄逸輕盈。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只感覺到強而有力的暖流包圍著她,緊緊地擁著她。有張熾熱的唇貼在她臉頰邊,不斷喃喃喚著她的名字。隨著緊密的親近,她聞到熟悉的男性氣息——混合著馬革、草原以及粗獷豪邁的迷人氣息。她還來不及想起曾在何時何地聞過這氣息,就墜入了更深、更遠的夢境。
西北戰役,清軍告捷。
這次與准噶爾族的征戰歷時三個多月,行軍千里,一路上大小戰役十餘場,終於在赫蘭泰的佈陣與圍剿之下大獲全勝。准噶爾軍隊損失慘重,主帥及將領們僅率數百騎兵倉皇逃走。
歷經數十個擔驚受怕的日子,瓔珞終於等到他凱旋歸來。
她只知道在清軍攻打敵軍,而她不慎落馬之際,是赫蘭泰殺出重圍趕來救她。清醒時她已返回塔密爾的途中,而赫蘭泰卻早往西北方向繼續追擊准噶爾軍。
她當時甚至沒機會見他一面,就再度分離三個多月。
清軍凱旋返回塔密爾當日,瓔珞足足在草原上等了一整天,任誰拚命地勸,她也不肯回營。等到清軍的隊伍出現在遠方時,她再也按捺不住眼淚,發了狂似的奔進隊伍中,搜尋赫蘭泰的身影。
「赫蘭泰!」她流著眼淚拚命喊著、找尋著,像個迷路的小孩。「赫蘭泰!」
「瓔珞格格,將軍在中間部隊。」士兵們紛紛為瓔珞指點赫蘭泰所在的方向。
「赫蘭泰!」她一路喊,一路跑著掉淚。淚水任她再怎麼抹也抹不盡,總在眼眶中打轉,摸她的視線。
「瓔珞!」費英東按住她的肩頭。「你怎麼跑到這裡來?我們只差一點路程就回營,你這樣闖進行軍隊伍中很危險的。」
「赫蘭泰呢?赫蘭泰在哪裡?」她抓著費英東的衣袖詢問時,嗓子已經哽咽得變了聲。
「他很安全啦,你別瞎操心了。」思麟站在另一側直搖頭,打個手勢命令隊伍繼續行進,別慢下速度。「我們馬上就回營了,你急什麼嘛!」
「費英東,你放手!」他一直壓著她肩頭,不准她闖進其他隊伍中。「我要赫蘭泰!我要見他,你不要抓著我!」
「瓔珞,你這樣胡鬧了,赫蘭泰知道了會生氣的。」費英東擋住她,死命勸著。
「我只是要見他!我要赫蘭泰!」
「你先回營,等會兒就見到了,幹嘛在這裡胡鬧?」思麟不高興地罵著。赫蘭泰的軍紀是出了名的嚴苛,他不想再因為她的緣故而莫名被罰做卑賤的勞役。
「赫蘭泰!」她還是不死心的拚命哭叫著。
「他沒事的,瓔珞,他很平安。」任費英東再怎麼著苦口婆心都沒用,她還是照哭照喊。
「沒有什麼死亡惡兆啦,他還是活得好好的。」思麟真服了她,一點都不在乎自己如此狂亂的態度有多丟人現眼。
「我只是想見他……」她心碎而無力地蹲下身埋頭痛哭。她再也沒有力氣對抗這些阻攔,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她的意志力已經完全枯竭了。
她要見赫蘭泰的這份急切與死亡惡兆無關,也與戰勝的喜悅無關,她只量想念他、想見他,想到幾近崩潰的地步。
為什麼大家都不懂?為什麼還要阻攔她?她畢竟要等到什麼時候才可以擺脫一再分離的痛苦?
「赫蘭泰……」她想見他,好想見他。
「瓔珞……」費英東看好蹲在地上痛哭抽噎的模樣,心都揪成一團。「思麟,怎麼辦?」
思麟也被她打敗了,重歎一口氣。「好了,起來吧,我帶你去找赫蘭泰。」他豁出去了,會被除數赫蘭泰處罰就任他罰吧,總比看著瓔珞傷心成這樣來得痛快。
思麟要伸手拉起瓔珞的大掌還來不及碰到她,就被莫名其妙的力道突然拍開,他在毫無防備的狀況下被打得整條手臂發麻。
「赫蘭泰?」思麟和費英東這一怪叫,瓔珞立刻抬起錯愕的淚顏。
「再讓我看到你碰我的女人,斷了手腳別怪我心狠手辣!」赫蘭泰站在瓔珞身前,狠狠瞪著思麟,一旁的費英東心中大歎阿彌陀佛,還好他剛才沒伸手扶起瓔珞。
「赫蘭泰!」瓔珞倏地起身衝進他懷裡,無視週遭驚愕的眼光,緊緊抱著他放聲痛哭。
連赫蘭泰也愣住了,他不是不想瓔珞,他同樣的也快被相思折磨到發狂的地步。他也想緊緊地摟抱著瓔珞,感受到緊擁她纖弱嬌柔軀的熟悉觸感,可是理智告訴他不可因為個人情感而失掉大將之風。
「你跑來這裡做什麼?」他這一怒吼,連思麟和費英東也嚇到了。
「我終於見到你了……」嬌小的她在他懷裡抬起一片迷濛的淚眼。「真的是你,赫蘭泰。這終於不是夢,你終於不會再消失了……」她再度埋首,抱著他,無法自制地哀切痛哭。
每夜她都夢到與他重逢,但清醒後的現實不斷打擊著她,每天醒來的剎那總要承受乍然分離的劇烈心痛。
「別在這兒妨礙士兵回營,給我回去!」可是赫蘭泰無法推開她,不知為何,他居然下不了手。
「赫蘭泰,你別凶瓔珞,她只不過是……」
思麟拉住費英東,示意他少囉嗦。他拖著一臉莫名其妙的費英東歸隊,率領各部人馬繼續行進。
「思麟,你這是……」費英東忍不住嘀咕。
「人家小倆口談情說愛,你杵在中間插什麼花嘛!」他和費英東各自翻上馬背領軍,放著身後站在原地的兩人不管。
「什麼談情說愛!你沒看到赫蘭泰那傢伙對瓔珞……」費英東邊騎馬邊指責,一回頭,差點愣得摔下馬去。
赫蘭泰無視身旁大批朝營區行進的士兵,緊緊擁著身前的小人兒。兩人像是石像一般,一動也不動地擁抱彼此。
「嘴巴別張這麼大,小心口水滴下來。」思麟坐在馬上嘲諷的笑著,笑容卻慢慢轉換為感歎。「我想,該是回北京老家的時候了。」
「準備討媳婦嗎?」費英東想也不想便問。
「討你個頭!咱們仗都打完了,我還留在這兒做什麼?」思麟也想留在這片天地間,過著自在的日子。可是他有出身世家大族的包袱,不容他任性過度。「其實……我是有點想討媳婦了。」
尤其在看到赫蘭泰和瓔珞對癡情人之後。
「哎,我也是。」費英東明白單身男人的芳心有多寂寞,「有個人癡心等著自己回來的感覺,應該很不錯吧。」
赫蘭泰卻二十多年來從未嘗過被人等待的滋味。有個人在等待自己時,自己的心思會不自學地跟著懸念起來。然而期待、焦慮、沮喪、不安……一切混亂而折騰人的情緒,全在相逢的剎那間迸裂潰散。
清軍回營後的這段日子,瓔珞老愛黏著赫蘭泰,思麟返回北京老家後,費英東更是孤單。日子就此平平淡淡地過著,春去秋來,不知不覺中,已緩緩進入深秋。
「瓔珞,上床去睡,別老黏在我身邊。」赫蘭泰不耐煩地翻閱著軍情卷宗,好像很專注於軍務,其實心思全在身旁靠著她打瞌睡的人兒身上。
「不要……我還不想睡。」她嘴裡的話喃喃無力地都黏在一起。
「眼睛都睜不開了,還說不想睡。」罵歸罵,他的語氣卻輕柔得像是十分無奈。
「我陪你。」她靠在盤腿而坐的赫蘭泰身邊,死纏著他的手臂不放。「你最近的卷宗好像特別多,上面好多漢字,看不懂。」對於漢文,瓔珞只會說,卻一個大字也認不得。
還好她看不懂,這裡頭全是重要軍務。其實她看得懂也無妨,因為每個認識她的人都知道,瓔珞腦子裡只塞得下赫蘭泰,其他再天大的事她也不在乎。
「你有空就找點事作,不要成天淨跟著我打轉。」像小狗一樣。
「我有啊。」她打了一個大呵欠。「我現在正跟著玲兒替士兵們做些簡單的雜務。」
「什麼雜務?」她是他的女人,怎能放下身段去伺候別人?
「只是替士兵們縫縫補補衣袍而已。連我都是最近才發現,玲兒早就在替他們做這些小雜活兒,也和他們混得挺熟。」她這個做姐姐的似乎只顧著一個男人,把整個世界全拋在腦後了。
「幹嘛做這些下人的工作?」剛剛是他要瓔珞找點事做,現在卻老大不高興地找起碴來。
「不做點事卻白吃糧食,會遭天譴的。」
「我要你做的不是這種雜事!你有空可以多學點漢文,吸收有用的常識。去向軍醫學好配藥也行,向玲兒學馬術也行,好好鍛煉自己的反應也行,不要笨手笨腳地淨會等人來救你。」他講得夠白了吧?她總算可以聽懂了吧?
「喔,好。」她明粲粲的眼眸閃著誠懇的光芒,教他生氣也不是,高興也不是。
到底該說她笨,還是該說她純?好像只要是他下的命令,她就一定會無條件地服從到底。
「三天後我得奉召入京,會離開一陣子。」
他話一出口,瓔珞馬上變了臉色,原本半睡半醒的眼眸立刻因驚恐而變得清晰。「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他轉頭處理軍務,答得毫不猶豫。
「為什麼?我只是想跟你去,我保證絕不會打擾你。」她不要再有任何的分離,老天,如果真的仔細算一算,他們到目前為止,分離的日子甚至多過相聚。
「我是奉皇上這命回京,不是去玩。」
「我也不是要去北京玩,我要陪你。」
「我不需要人陪。」
「可是我不要離開你,我必須守護著你。」她拉著他壯碩的手臂苦苦哀求。「赫蘭泰,我也要去。我真的不會妨礙你,就是讓我偷偷地躲在你身後也行。」
他的情緒沉落谷底,閉眼不語。
瓔珞的病又犯了。思麟說的沒錯,瓔珞的心思太脆弱,脆弱到承受不起一點點分離的打擊。縱使只是短暫小別,也會引起她嚴重的不安與焦慮,好像他只要一離開她的視線範圍,,就會有生命危險。
他要如何救她脫離這種病?要如何才能讓她安心?
「北京之行不是出征打仗,我不會有任何危險,也不需要你來守護。」他盡量心平氣和地開導她。如果這樣真能慢慢改善她莫名其妙的焦慮,無論花上十年、二十年的時光,他都願意。
「不,赫蘭泰,你不明白。」她是唯一看得見未來陰影的人。「這次你遠征西北雖然平安歸來,但惡運仍未解除,在你過完二十八歲最後一天之前,仍有生命危險。」
「不要再說什麼預兆的事。」他捺著性子一個字一個字的低聲警告著。「我不相信,也不想聽到那些話。」
「那你帶我一起去北京,好不好?」既然再勸也沒有用,她只好採取最務實的作法——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邊。
「我跟你說這麼多,你為什麼就是聽不進去?!」他一掌擊在矮桌上,卷宗散落一地。
「你也聽不見我說話啊。」她在聲勢上柔弱可憐,但這句話形同正面的頂撞。這些日子相處以來,她已經習慣了他的憤怒與狂吼。「你不相信我說的話,我不勉強你,但是我一定要跟你去。」
「你憑什麼跟我去?」他最恨有人正面頂撞他。雖然會這麼做的多半是關心他的人,為了他好不惜撕破臉講實在話,但他就是厭惡。
他的死活,不需要別人來雞婆。
「我是奉皇上之命,征戰有功而進京的將軍,你是什麼人,有什麼資格跟著我進京?」他怒目瞪著瓔珞,冷冽地問。
「我只是關心你,不是要去沾你的光,我對皇上的宣詔也沒有興趣。」她只是想守護他,為什麼這麼簡單的一件事他都不讓她做到?
「你若真的關心我、為我好,就乖乖待在塔密爾,不要出去讓我丟人現眼!」他受夠了瓔珞所謂的關心守護,他是一個成年男子,一個出入沙場的戰將,根本不需要一個弱女子的保護。
「丟人現眼?」瓔珞的血液逐漸凍結。
「你開口閉口惡運死兆,把死纏爛打當作是萬全守護,逢人就說那些荒誕不經的前塵往事,你要鬧到什麼時候才罷休?還要我怎麼做你才能清醒?」
「我……我一直都很清醒……」不清醒是應該是大家,可是為何她才是大家眼中最愚蠢、最迷糊的怪物?
「喝醉的人永遠都說他沒醉,瘋了的人也不會承認自己是瘋子。」他受夠了,「你為什麼一定要逼我說出這種話才甘願?」
瓔珞倏地雙手掩口,淚水幾乎衝出眼眶。
她以為赫蘭泰之前罵她瘋婆子是說氣話,從沒想到他是打從心底真的這麼認為,原來她在他眼裡真是一個瘋子,一個見人就說瘋話的瘋婆子!
「你一直……把我當瘋子看?」難道她在他眼中的形象始終都是個瘋子的模樣?
他無奈地歎口氣,帳內充滿沉悶的氣息。
「別再說那些我一再警告你噤口的話。」他雙手緊緊扣住她的肩頭搖晃著。「只要你別再提起那些話,沒有人會以怪異的眼光看你。」
大家一直都以怪異的眼光打量她?她不知道,也從沒注意到,她只專注於如何讓別人瞭解赫蘭泰的危殆,幫她拯救他,其餘的事她從不曾費心注意過。
瞅著她空洞的大眼睛,赫蘭泰心中一陣苦澀。「別哭,只要你努力,沒有人會再認為你腦子有問題。」他以粗糙的手指抹去瓔珞臉上滴滴落下的淚珠。「我只去北京幾天,很快就回來,你不用擔心。」
這樣的溫柔低語,這樣的款款深情,正是她夢寐以求的願望,可是所有的溫柔在此刻卻像一把尖刀,狠狠地插進她心裡,一點幸福的感覺也沒有,一點甜蜜的感覺也沒有,只有痛!
她一直眨著無神的雙眼,每眨一下就多流兩行淚。
「我真的是瘋子嗎?」她無法控制嗓音的顫抖。
「好了,去休息吧,夜深了!」他起身,輕柔地拉起瓔珞。
「你從什麼時候起開始把我當瘋子看的?」
「睡覺去,別再想這些事了。」
「我做了什麼事,讓你和大家都以不正常的眼光看我?」她只是說出赫蘭泰未來不可避免的危機而已。「我沒有誇張,沒有故弄玄虛,也不是借此圖名牟利,我只是想保你……」
「夠了,不要再說了!」他憤然甩開原本牽著她的和。瓔珞重心不穩,立刻跌坐在地上。
為什麼為什麼瓔珞一再逼他到失去自制力的地步?他快崩潰了!
他狂亂的揮掃著帳內的所有東西,能摔的、能砸的,全都被他甩得粉身碎骨,劇烈的聲響連帳外老遠處都聽得一清二楚。
「赫蘭泰……」瓔珞嚇壞了,縮在地毯上顫抖,她第一次看到他瘋了似的發怒。
「為什麼?為什麼這種事一定要發生在我們身上?」他的咆哮連同重拳狠狠擊在矮桌上,木桌被這一拳擊破的爆裂聲嚇得她掩耳尖叫。
一切困難不都過去了嗎?危機不都解除了嗎?他和瓔珞經歷了這幾番折騰,不是終於可以長相廝守,過著平凡日子了嗎?為什麼她的心病反而在這時候變成他們之間的阻攔?
「為什麼」紅木櫃被擊碎的聲音和他的憤恨一同震撼著瓔珞,任她再怎麼掩耳,也無法逃避駭人的聲響。
「為什麼……」他突然失去所有力量,頹然坐在臥榻邊掩面低喃。他心痛得想哭聲,卻掉不下一滴眼淚。他想做些什麼來挽救瓔珞的心病,卻發現自己什麼也做不到。
老天爺,他什麼都沒有。沒有家人,沒有親情,沒有溫暖,也沒有安全感。往往出征一戰,根本就在乎是否能活著回來。沒有人會等他,也沒有人會為他擔憂。他除了作戰殺敵外,什麼也沒有。
可是現在他有瓔珞。他終於有了心動的感覺,明白被愛的感覺,被她珍惜、被她重視、被她依賴。他什麼也沒有,只有瓔珞,老天卻為何硬在她身上下此毒咒,讓她神智錯亂到令他束手無策的地步?
為何要逼他眼看唯一心愛的人陷入瘋狂境界?
「為什麼……」這是他今生今世,第一次感到無助。
瓔珞嚇呆了,蜷縮著坐在地上的身子卻慢慢停下了顫抖,讓她不再害怕坐在臥榻邊埋首低喃的猛獸。
好以為赫蘭泰會打她。真的,剛才差點令她嚇破膽的原因,正是她以為赫蘭泰下一個要擊毀的目標就是她。可是很奇怪的,現在她眼中所凝視的赫蘭泰好像很孤單,彷彿一個被丟在荒野的幼小孤兒,無助而傷心,孑然一身,什麼都沒有,甚至連可依靠的對象都沒有。
「赫蘭泰……」她鼓起勇氣爬近他,輕撫他掩住沉痛面孔的雙手。
當他順著手背上傳來的輕柔感觸抬起頭,看到的是一張擔憂而略帶畏怯的小臉,長長的睫毛上還閃著未干的晶瑩淚光,他的心幾乎要被擰碎了。
「對不起。」他緩緩抱住跪在他兩腿間的小人兒,深深地擁她入懷,恨自己的蠻橫,也恨自己的失控。
他的心意透過擁抱的體溫,漸漸滲入瓔珞心裡。
「赫蘭泰……」她難以置信地睜大了雙眼,眼眶裡重新盈滿滾燙的淚。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赫蘭泰的感情,她終於突破重重藩蘺,看見他盛滿無盡癡情的心。她終於在剎那間領悟到,赫蘭泰的痛苦在於對她的不捨,他捨不得她變成人人眼裡的女瘋子,他心疼自己唯一的寶貝變得神智錯亂,他的無助在於他放不下瓔珞,縱使她是一個瘋子,他寧可痛苦地面對這個殘酷的事實,也不願放開她。
「是真的嗎?」她回摟住他頸項的雙手不自覺地顫抖,奇妙地漸漸沉澱方才躁亂的思緒。
「如果我真的是瘋子,你也不會拋棄我,對不對?」
如果他會,此刻就不必如此痛苦悲切。他放不下瓔珞,而自古向來是寡情者易傷人,多情者易傷自己。他寧可自己傷痛,也勝過沒有瓔珞的晦澀人生。
瓔珞內心感應到的愈多,淚就流得愈多。
「我找到了我的寶石,像湖泊一樣碧藍清澈的藍寶石耳墜。」
他聽不懂她的話,可是倚在他肩頭上的帶笑淚顏,彷彿有咱不可思議的魔力,將他的思緒洗滌為晴空萬里。那種豁然開朗的舒暢與光明,好像一切的煩憂都消散,任他倒在碧草藍天之間徜徉,無憂無慮,寧靜安祥!
「你送我的藍寶石耳墜,原來在這裡!」她柔嫩的臉龐貼在他心口上,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原來赫蘭泰長年冰封在重重巨繭的心,正像他送給她的那對波斯藍寶石耳墜,璀璨晶瑩,宛如天地間碧麗的湖泊,是世上絕無僅有的珍品。
「上一次我無知而任性地丟掉了你的心意,這一次我終於撿回來了。原來它們就在這裡。」
感謝上蒼,正因為赫蘭泰把她當瘋子看待,才讓她發現了他備受折磨的心與至死不渝的真情。一個椎心刺骨的誤解,讓她得到了赫蘭泰毫無隱瞞的真心。就算一輩子被人當作瘋子又何妨,能夠擁有他至情至性的愛,她什麼都不在乎了!
「你三天後的北京之行要早去早回,好嗎?」
他粗糙的大掌撫摸著抬頭凝視他的細緻臉龐。她不再死纏爛打的硬要跟他同行了嗎?
「這跟擔心你的安危無關,而是我會想你。」她的小臉倚躺在他的手心裡。「你不在我身邊時,我甚至不太敢入睡,怕睡著時夢見你,醒來後卻見不到你蹤影。」
他也是,只要一離開她,他總會不由自主地朝遠方眺望,彷彿望向塔密爾,就能穿越千山萬水的阻攔,飛回她身旁。
「你要早點回來。」
回應她柔細叮嚀的,是他熾熱而沉重的擁吻。
那一夜,他們格外濃烈。
「費英東,你路上小心了。」費英東比赫蘭泰早兩天前往北京,瓔珞特地來替他送行。
「你昨夜和赫蘭泰又吵架啦?」昨夜輪到他監督守衛,整個營外都聽得見赫蘭泰暴怒砸物的駭人聲響。
瓔珞紅透臉頰,羞怯的拚命搖頭。
「喔,看來你們後來又和好了。」費英東會意地笑著。「別擔心赫蘭泰了,這次進京不會有什麼危險的,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他以手勢示意瓔珞的耳朵靠過來。
瓔珞眨著大眼,好奇地附耳過去。
「赫蘭泰其實今天就該跟我上路進京去,他卻刻意多待在這兒兩天,我看他是捨不得某人喔!」
「真的?」瓔珞笑得好開心,嬌羞的神態無處躲藏。不是赫蘭泰多待的兩天令她開心,而是他這麼做竟是為了她,這份感情比什麼都更令她喜悅。
可是他什麼也不說,從來不說。
「委屈你了,瓔珞。」費英東忽而有股心疼的感歎。
「呃,我哪裡委屈了?」
「我一直在擔心,要是赫蘭泰遲遲不給你名分該怎麼辦。」尤其他是當初看著她高高興興由蒙古出嫁的人,不希望自己是把她送入痛苦與卑屈之中的元兇。「這次皇上召赫蘭泰進京,是要重賞並嘉獎他,聽說除了賞賜我們這次損失的駿馬、牛羊和黃金萬兩之外,皇上也同意他的請求,替他在塔密爾河畔建築宅邸。」
「蓋在這裡?」她錯愕的指指地上,而且這還是赫蘭泰主動提的。
「對呀,皇上決定要替他蓋棟如他在京師的那座豪邸,重重犒賞決定終生戍守邊關的大將軍。」
「終生戍守?」瓔珞一時還不太敢相信。「他不離開此地,也不回北京安居了?」
費英東聳聳肩。「除非有軍務在身,我想他會盡量待在這兒,不過那都不是重點,重點是,他要正式迎娶你過門。」
「喔。」瓔珞只是傻笑,沒有費英東那麼慷慨激昂的興奮。
「喔什麼!他要娶你耶!你要做真正的將軍夫人了!」她是不是腦袋壞了?天大的好消息,千呼萬喚終於得到的婚禮,她竟然只是「喔」一聲!
「娶不娶我都沒有關係,只要能一輩子跟他在一起就夠了。」赫蘭泰娶她對她來說只是可有可無的驚喜,他決定終生陪她守著這片土地,這份感動,她死都無以為報。
「我看你腦子的確不太對勁。」費英東好氣又好笑地開著玩笑,忽而驚覺到什麼事似的掩口,臉色微變。「對不起,瓔珞,我不是說真的,只是隨口說說的。」
「沒關係。」她雖然聽到的瞬間仍有受傷的感覺,但是這份微小的痛楚卻讓她體會到更深厚的包容與友誼。
費英東也認為她不太正常,但並未因此而中止了他的友誼,或改變原本熱絡誠懇的態度。有時候嘗點痛苦的滋味也是不錯的,這樣才能體會出人生的甘美之處何在。這份甘美是何等平凡,卻又何等珍貴。
「你真的不介意?」她該不會在赫蘭泰的關懷和安撫下漸漸正常了?
「不可能不介意,可是只介意一點點。」她可愛地笑著,以手指比著短短的距離。
「真的?!真的太好了。」他最希望的就是這樣圓滿的結果。「我和思麟冒著被砍頭的危險擅自行動,替他娶妻,這番苦惱總算沒有白費。」
「可是仍然沒改掉他的惡運。」瓔珞平淡的一句話像桶冷水似的從費英東頭上潑下去。
「瓔珞?」她不是已經正常了,不再瘋言瘋語了?怎麼一轉眼,她又恢復那種令人心驚膽戰的認真表情?
「惡運雖然沒有改掉,但至少他終於融化了冰凍二十多年的心,還好你讓我和赫蘭泰相識,讓我有機會在他生命中的最後一段日子給他所有的愛和溫暖。」
看著瓔珞似幻似真的絕艷笑容,費英東臉色慘白,握著馬韁的手心便冷汗!
怎麼會這樣?她剛才不是還好好的,怎麼才一會兒她的妄想症狀又爆發了?天哪,她該不會一輩子這樣,隨時遊走在正常與瘋狂的邊緣吧?
「我每次一有危險,赫蘭泰就會奔來救我。」她眼神縹緲地望著遼闊天際。「我六歲時,他救我逃離熊掌;十六歲的時候,又從湍急的河流中救起差點滅頂的我;甚至不久前,才從戰場上把幾乎落馬中箭的我由鬼門關關給拉回來。你知道嗎?費英東,我這條命早已經是他的了。」
她悠遠而滿足的笑容令費英東心寒到極點。
「不要說……再說什麼犧牲他的親人,才能一命換一命的話了。」夠了,他聽夠了,到底要用什麼方法才能將她自瘋狂的幻想世界中救出來?
「我說的可都是真的喔。」她笑得天真而燦爛。「我常常夢見他,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我有危險,他就會騎著那匹黑色駿馬,穿越夢境奔來救我。很棒吧!」
她開心而害羞地笑著,費英東已經說不出一句話。
「瓔珞,你……」他喉頭梗了一下。「你還在想要拿自己當活祭品,一命換一命的幫赫蘭泰逃離『惡運』嗎?」
「不了,我已經不再那麼想了。」
「真的?」費英東不敢高興得太早了。
「嗯。」她收起笑容,嚴肅而果決地正視他。「如果他平平安安地度過今年,什麼災禍都沒發生,那我就乖乖地一輩子當個只會胡說八道的瘋子。如果他真如我的預言所料,在這個年歲遭遇到不幸,屆時我就陪他一起死。」
「瓔珞!」他忍不住憤然怒吼。
「沒辦法,我怕他在地下會寂寞。」她溫婉而淒艷地揚起嘴角。「我答應過他的,要永遠陪在他身邊。」
老天,誰來救救瓔珞?誰來救救他自己?他無法容忍親眼看著一名美麗而純真的少女,一步步走向瘋狂的毀滅結局。誰來改變這項殘酷的事實?
「你該上路了,費英東。記得到了北京替我問候思麟,還有他的新婚妻子。」瓔珞開心地揮手送別,目送他和遠方等候已久的騎兵離去。
費英東神色凝重地回頭遙望,那麼無邪的笑臉讓他的心墜落至更深的谷底。
他們誰孔沒發覺,在不遠營帳外側,站著一個痛苦聆聽這一切的魁梧身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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